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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ngboat (方远),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儒林外史>>第三回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ug 22 07:12:12 1999), 转信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
『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
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
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
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
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
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
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
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
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
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
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
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
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
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
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
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
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
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
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
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
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
「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
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
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
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
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
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
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个个喜欢,一
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
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
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
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
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
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
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
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
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
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
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
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
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
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
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
「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
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
「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
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
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
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
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
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
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
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
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
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
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
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
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
山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
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
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
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
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
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扇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
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
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
「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
了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
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
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
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
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
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
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
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雨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
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
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
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
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
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
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
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
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
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
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
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
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
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
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
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
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
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
「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
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
子。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
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
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
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
去打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
来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
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
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
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
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
事。
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
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
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
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
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
「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
慌,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
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
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
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
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
人?只因他欢喜得很,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
『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
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
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
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
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
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
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
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
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
「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
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
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
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这般样,你没法子权变一权变?」
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
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
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
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
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
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
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
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
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
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
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
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
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
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
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
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
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
「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
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
道,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
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
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
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
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
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让你赏人
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
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
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
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
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
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
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
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
银子来,说道:「小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
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
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
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
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
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
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
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
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
「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哩!他
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
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
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
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
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
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
银丝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
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
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
「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
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
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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