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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卷十一 宋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8月15日19:13:06 星期四), 站内信件


卷十一 宋文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
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
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
或翔於云表,暮则表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於尘垢之外,故
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
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
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
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
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
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
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
其馀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
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
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
清越, 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
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
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 焉;余
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
欲搏人;而山人 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 且笑於山谷中者,
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於水上,噌 如钟鼓不绝,舟
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
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戈相
吞吐,有 坎镗 之声,与向之噌 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
噌 者,周景王之无射也; 坎镗 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
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
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
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关盛衰之运。其生
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田、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日:“我善养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
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
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
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
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於正,盖叁百
年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叁军之帅。
此岂非参一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扒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
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
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 、李逢吉之谤;能信於南海之
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
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於文行,延及齐民,
至於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
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
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
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 
趋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於潮,不
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於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
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 蒿凄怆,若
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
故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於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
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决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
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
籍、 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
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
巫阳。 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学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前赤壁赋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东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风而不知其
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 流光。渺渺
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
如慕、如泣、如诉;,馀音 ,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
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
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
在哉!况与子,渔樵於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
属;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
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於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
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
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
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
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
既白。

後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於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板。霜露既降,
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
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
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时之须!”於是携酒与鱼,复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 ,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 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
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元裳缟衣,戛然长
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
其姓名,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教战守策 苏轼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
见於今,而将见於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
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於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
於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於惊溃。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
数十年之後,甲兵损敞,而人民日以安於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
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乐,酣豢於游戏
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销耗钝 ,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山而乘之,
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扒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
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
雨霜露寒暑之变,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
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
於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
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能劳;
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变;然後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於闺门。论战斗
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
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
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
此其势必至於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於我,则先於彼;不出於西,则出於北。
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於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
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
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
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於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
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
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
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
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於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
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六国论 苏辙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
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
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
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
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
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韩,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
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於齐、
楚、赵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於前,而韩、魏乘之於後,
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
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
当虎狼之强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韩、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
於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
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
以自安於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
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於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
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
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
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
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
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
其中,而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
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
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饼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
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
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
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
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
为?辙之来也,於山终南、嵩、华之高,於水见黄河之大且深,於人见欧阳公,
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笔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後可以尽天下之
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於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前,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
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
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
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
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
既得之於心矣,乃将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於斯文,里之
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於於里人。”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
之迂阔,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
患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於笑志乎
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词,孰有甚於予乎!今
生之迂,特以乎?然则若余之於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
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伟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於解里
人之惑,则於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战国策目录序 曾巩

  刘向所定战国策叁十叁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
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战国策叁十叁篇复完。叙曰:向叙此
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
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
则可谓惑於流俗,而不笃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
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後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
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叁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
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
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
已矣。可谓不惑於流俗而笃於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於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
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
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
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
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
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
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後以禁则
齐;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後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
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着而非之。至
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 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
得而废也。”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叁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
存者十篇。编校史馆书籍臣曾巩序。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於虎豹之秦。嗟乎!
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
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游褒禅山记 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
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 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
在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
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
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後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
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
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
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
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於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於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
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之奇伟
瑰怪非常之观,常在於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
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於幽暗昏惑,
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
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後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
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 白鹿洞书院学规 朱熹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
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
五焉,其别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
以至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如左: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後推
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
则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
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
而後有所持循哉?

  近世於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
复以施於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
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於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
必有严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於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
固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 正气歌并序 文天祥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
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
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
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 ,腥臊汗垢,时则为
人气;或圊溷、或毁 、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
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
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
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天地有正气,杂
然赋流形:下则为何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
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
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
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
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
以尊。叁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
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 天黑。牛骥同一早,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露,分作沟
中瘠。如此再寒暑,百 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
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
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附录一 元文

※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於
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
沈湎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
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於颜间。二叁君多秦人,与
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
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
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叁君之
便於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
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
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
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於辋川之上矣。

※ 尚志斋说 虞集

夫尝观於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
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
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乡,虽有善器、 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 
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
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学者之欲至於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
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
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
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
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
必求达吾之欲志而後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於圣人可
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之
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
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
为至要至急也,审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
於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写“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
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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