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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普克和彭大勇认认真真地商量了案情及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听了普克的分析,彭大勇表示完全同意普克提出的观点,即对陈志宇的作案
动机要回到陈志宇过去的生活中去查找。
“我也觉得奇怪,像他现在这样的身份、地位,无端端地怎么会一而再、再
而三地做出那么危险的事呢?总该有点前因后果吧。只是没想到可能向前推到那
么远。如果真是因为以前的什么原因,说不定他第一起案子还不是李爱华的案子,
还有更早的呢。他早几年不是在外地任过职吗?”彭大勇说。
普克说:“一点不错。我考虑了一下,现在我们有几件事情要办,可能需要
分头进行,因为我总觉得,如果不抓紧,或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让陈志宇有
所察觉,让他有时间安排应对措施。陈志宇的智慧,不是普通人能够完全想象出
的,即便我们有了较多的证据,只要他没有最终落入法网,就不能对他有丝毫的
低估和放松。”
彭大勇说:“那当然,这一点现在完全知道了。”
普克说:“首先,陈志宇父母家在S 市,陈志宇也是在那儿长大的,直到当
兵才离开,他父母家我们要去查一下。
其次,陈志宇当过三年兵,档案上只有部队番号的记录,没有其他详细资料,
我们可以和省军区保卫部门联系,看能否找到陈志宇原来服役的部队,了解一下
他在部队期间是否有什么特殊情况,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部队流动性
很大,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们期望得到的线索。第三,陈志宇大学毕业后,共在
三个城市呆过,除了X 市外,另两个城市也都是本省的,陈志宇曾在那里短期任
过职。我们要想办法去查一下,陈志宇任职期间,当地是否发生过类似的案件,
有没有查获凶手。这一点很可惜,如果我前段时间搞的那个网络工作已经完全开
始使用的话,哪怕是全国范围内的资料,我们只用通过电脑网络,在这里就可以
很方便地查到。而现在就比较麻烦一些,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而且里面还涉及到
不同管辖地域的配合问题。“
彭大勇说:“这一类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普克说:“我也是这样的想法。陈志宇的当兵经历和他任过职的两市案情调
查这两项内容,我想请你负责查一下。
我呢,准备去陈志宇的老家S 市查一查。另外,还有今天这件事,我一下子
拿不准,是应该马上去向陈志宇求证呢?还是等我们分头查完,再找他调查?你
的意思呢?“
彭大勇仔细想了想,说:“各有利弊。先查的话,会不会打草惊蛇?但是先
查也许可以从中获得意外的线索,省得后面跑弯路。我看,不如我们先找他谈一
次,不管他有什么反应,总之我们都已经严密注视他的行踪了,虽然眼下还拿不
到监控证,但我可以找两个人帮忙盯着点。你说呢?”
普克想了想,说:“也好。那还是我去吧,两个人同时去,可能会显得形势
比较严重,容易引起他的警惕。”
彭大勇说好,两人就准备开始分头行动了。
普克再次来到陈志宇的办公室。在经过楼前的那个小花坛时,普克不由自主
地在花坛前站了一会儿。
这是普克第三次来这里。第一次普克似乎被陈志宇控制住了方向,陈志宇则
显得收放自如,轻轻松松将普克打发了过去。第二次普克来到这里,却只是在门
口徘徊了一阵子,没有进去,因为普克不想让自己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再
次让陈志宇占据上风。现在是普克第三次来到这里,心里隐隐怀着临战前的冲动
和兴奋,而这种冲动和兴奋是建立在胸怀必胜信念的基础上的。
普克来前给其他干部打过电话,知道陈志宇此时没有会议,应该就在办公室。
果然,陈志宇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普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陈志宇用普克已经
熟悉的语调请他进去。
看到进来的是普克,陈志宇在第一瞬间没有掩饰住他眉间的一丝讶异。但也
只是短暂的一瞬,马上便恢复了他一贯的风格,亲切而温和地招呼说:“哦,没
想到小普今天有空到这儿来,请坐,请坐。”
说着站起来走过来,和普克握了握手,并给普克让座。
普克也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和陈志宇寒暄了几句。
陈志宇和蔼可亲地问:“今天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普克眼睛专注地看着陈志宇,单刀直入地问:“对,有件小事,想请教一下
局长,请问局长认识江兰兰吗?”
陈志宇皱了一下眉头,像是在思索的样子。普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志宇,
他想自己应该是捕捉到了陈志宇眼神里一瞬即逝的慌乱。虽然从表面看来,陈志
宇仍然是镇静自若,谈吐如常。
“这个名字好像听过,有一点印象,不过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怎么,又是出
什么事了吗?”陈志宇说完这句,马上又呵呵笑了两声,“看我的记性,刑侦处
的同志来了解情况,当然又是刑案一类的事喽。”
普克仍是紧紧盯着陈志宇。他第一次发现陈志宇看自己的目光有一点不自然,
虽然仍然维持着常态,但总是让人感到一丝勉强。
普克用平常的语气说:“江兰兰是市一中的英语老师,她在10月12日被人杀
了。有人提供证据说,江兰兰在死前曾来找过局长。不知局长记得这回事吗?”
普克在说到江兰兰来找陈志宇的时间时,有意模糊了时间范围,只是笼统地说
“死前”,而且普克将本来并不确定的江兰兰是否找过陈志宇故意说成确定的。
普克觉得冒这个险很有必要。
陈志宇像是经过提醒猛然醒悟似的说:“噢——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回
事,具体日子我记不清了——没办法,每天来找我的人太多。她好像说是想调工
作的事吧,当时我很忙,说请她稍等几天,我忙过那阵子事之后再来找我。可后
来她就没有再来过,因为本来就不认识,我都没在意这件事,所以有点忘了。怎
么,她被杀啦?”
普克点头说:“对,被杀啦。凶手的作案手段和杀王敏的手段很类似。”
陈志宇摇摇头说:“现在的治安真成问题。哦,这不是说你们的工作做得不
利,而是社会变得太复杂了。老实说,这两个女人被杀,还很难说是什么原因呢!”
普克说:“局长的意思是……”
陈志宇笑着说:“哦,只是随便发点感慨。现在社会上,好像女人被男人杀
的事越来越多,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现象,不知道你们做刑侦工作的考虑过没
有?”
普克说:“我很想听听局长的高见。”
陈志宇说:“谈不上什么高见。一点个人的想法而已。
如今的社会都呼吁妇女解放,提倡男女平等,女权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好
像这个社会的女人仍然是男人的奴隶,受尽了男人的欺压和剥削似的。其实不尽
然。你看,现在的男女关系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畸形和变态的关系,看起来实
现了一种平衡,其实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平衡,甚至是一种扭曲的平衡。一对男女
建立了恋爱关系,基本上是女人处于支配和主导地位。女人认为自己有权向男人
要求一定的物质、经济基础,要求理想的社会地位,要求男人最好是无条件而且
全身心地服从。大部分男人这种时候都是屈服于这种被支配被控制的地位的,因
为一旦他有所反抗,便会遭到被女人抛弃的结局。女人对男人所谓的爱,其实首
先是对她所设定的条件的满足,当条件得到满足之后,男人才能得到爱。而这爱
依然不是无条件的,它的条件可能随时发生更新和提升。
男人依然要随时做好被女人挑选和抛弃的准备。所以,恋爱过程中的平衡,
建立在男人压抑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的基础上,是一种变态的平衡,因为没有一
个真正的男人能够永远压抑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当恋爱过程结束,进入婚姻状态
后,男女之间的关系达到另一种平衡。这时候女人的策略发生了变化,她们将以
前不断从外界攫取的方式,改为极力保护自身已经占有的财产,这财产除了物质
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女人对男人实际上在实行一种残酷的剥削。她们要求男
人承担养家的大部分责任,要求男人站在外人面前能够维持她们虚荣心的满足,
她们还不停地要求男人对她们的爱。
这是最可怕的一点,她们在对男人进行了物质上的剥削之后,还要求男人做
到心无杂念地去爱她们,从心灵上做到对她们绝对的臣服。如若不然,女人便会
发出控诉,说男人用手段欺骗了她们的感情,把她们骗成了自己的妻子后,便成
了‘现代陈世美’、负心汉!看看吧,大部分婚姻达到的所谓平衡,就是这种畸
形的平衡。这种平衡能够维持多久?那就要看这种平衡关系中的男人的承受力和
持久性。而这种平衡一旦打破,造成的后果往往相当严重,所以现在夫妻反目之
后,那种相互仇恨的嘴脸,你怎么能够想象出当时他们居然是经过所谓的两情相
许,心心相印,双方爱到极点后才共同走人婚姻生活的!这种事情,真是让人想
想也要作呕。“
陈志宇说到后来时,语气已经有一点不能平静。
普克不漏一字地听着。他觉得陈志宇说的固然过于偏激与极端,但某些部分
却让普克觉得不无道理,甚至引起普克的同感。
普克想,陈志宇现在的家庭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还有,陈志宇在这次婚
姻之前,是否还经历过什么不愉快的恋爱经验。普克将这些疑问—一记在了脑子
里。
也许陈志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他停了下来,尽力地平静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是开会开得太多了,一个话题就可以
讲半天,难怪那些机关干部都怕开会呢。”
普克说:“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局长的见解,但也觉得其中有些地方相当有
深度。不过,如果因为局长所说的畸形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因此导致的剧烈冲突,
甚至凶杀就有成立的理由,这个观点我持坚决反对的意见。我相信我们的社会就
像一部巨型的机器,有些小的故障和问题是允许的,只要主体结构在以正常的状
态运转,这部机器就不会丧失功能和希望。”
说到这里,普克想起清早路上看到的清洁工,他微笑着说:“就像城市需要
环卫工人进行清扫一样,那些问题也需要清理,需要得到妥善的解决,而不是对
这部机器进行破坏,造成更大的问题。局长是搞政治的,一定比我更清楚,无政
府主义者面对社会的腐败,最主要的措施就是无节制的破坏,而破坏的最终结果
只能是摧毁,却不能实现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的目标。我想,我们这些公安工作者
的职责,可能和清洁工的原理是相似的。我们要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进行清理,以
维护社会的清洁。”
陈志宇看着普克,笑了一下,但第一次没有接上普克的话。
普克继续说:“我最早是学数学的,没有班门弄斧的意思,只是想跟局长讨
论一个小小的话题。不知局长知不知道关于费马最后定理的事?”
陈志宇看着普克,说:“知道的不多,是不是X 的N 次方加Y 的N 次方等于
Z 的N 次方,在N 大于等于3 时没有整数解?听说这是个数学界的世纪难题,三
百多年都没人能证出来。”
普克微笑着说:“对,但局长有所不知,那年我从美国回国时,正好看到消
息,说一个叫怀尔斯的数学家用了七年时间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很惊异,因
为我们学数学的,都知道这其中的艰难。但很快,怀尔斯的证明被人发现存在漏
洞,继尔全盘推翻,怀尔斯一度沉浸在失败的痛苦之中。
可是第二年,那时我已经在国内了,我又看到消息,说怀尔斯再度提出修正
过的证明,解决了费马最后定理的证明问题,这一次他真正成功了。我想说的是,
在数学才能方面,我也许达不到怀尔斯的水平,但在恒心和毅力方面,我自信能
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志宇眉头紧锁,注视了普克一会儿,微微一笑,说:“好吧,祝你好运,
能获得你想获得的东西。”
普克含笑说:“谢谢,我会记着局长的祝愿。我现在就告辞了。”
普克出了陈志宇办公室的门。在经过办公楼外的小花坛时,普克想,其实,
当他第一次站在这个花坛前沉思时,他并没有输给陈志宇。因为从那时起,普克
就再也没有放弃过对陈志宇的怀疑。
2
米朵在普克从她这里离开后,给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父亲接的。听到这么早女儿打电话来,父亲有点惊讶,问米朵是不是
出了什么事。米朵说没有,只问母亲在不在,她有点事想跟母亲谈。
过了一会儿,母亲接了电话,她的声音里也有点担心:“喂,小朵,你爸说
你要跟我讲话,出什么事了吗?”
米朵说:“妈,我有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要跟你谈,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对
我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因为我想不起来了,或者记得不太
清楚了,如果你能记得,你就如实告诉我,好吗?”
母亲沉默了一下,说:“好是好,只是小朵,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妈妈讲呢?”
米朵叫了一声:“妈——”
母亲说:“好好,你问吧,问完再说。”
米朵问:“我记得我上小学之前,咱们家好像不住在后来住的那个院里,是
吗?”
母亲说:“是呀。我想想看,咱们搬到后来的地方住时,你正好六岁,我就
送你去上小学了,人家开始嫌你小,还不肯收。我说了很多好话,才算勉强收下
的。”
“在那之前,我们住在哪儿?”
“那时你爸头上的帽子还没摘,咱们一家也跟着受累,住在一个小农场里。”
“那个农场里,或者是附近,有没有一幢很老的木楼,大约有三层高的样子。”
“我得想想……好像有栋老房子,不过只是两层高,没有三层。”
“好,这不要紧。总之是有一栋木头的老楼,离咱们家也不算太远,对吧?”
“嗯,可能也就是一里路远近。”
“那栋楼里,有没有住着什么人?”
“我还得想想……住没住人?应该是住的吧,那时候穷,农场房子少,可能
不会有什么空下的。那栋楼虽然旧了,总还是勉强能住人的。”
“妈,你再仔细想想,住的什么人?”
“唉,这么多年了,妈老了,记性也不好了……”
“妈——求你了!”
“好,好,我再想想……好像有点想起来了,那楼太旧了,一般人都不肯住,
只有一个孤老头子住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
“嗯,对,现在你倒提醒我了。就是一个孤老头子,那时候大概六十来岁,
个子矮矮的,总是躬着个背,一只眼睛有点不好,老是流眼泪。听人说他一辈子
没结过婚,就是一个人过,在农场里几十年了,到老还是什么都没有,也怪可怜
的。”
“妈,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可记不得了。只记得人家都叫他老刘头,应该是姓刘吧。小朵,到底
怎么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等会儿再告诉你。妈,我小时候,你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
“小朵,你怎么啦?当妈的,怎么可能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呢?何况,你虽然
脾气古怪点儿,喜欢问些怪问题,有时候不喜欢听别人安排,但你一直都是挺懂
事儿,挺体贴大人的。有时候妈妈脾气不好,还是你反过来劝妈妈要开心,这么
可爱的女儿,妈妈怎么会不喜欢呢?”
米朵的眼泪流下来了,她也不去擦,任它淌了满脸。
“妈,是不是只有我听大人的话,做讨大人喜欢的事,你才会喜欢我、爱我,
是这样的吗?”
“小朵——”
“妈,那时候我做错了事。你也不打我,只是会一边埋怨我不懂事,白白花
了那么多心血来养我;一边在我面前哭。妈,你是不是想用那种办法来惩罚我?”
米朵听见母亲在电话那边也哭起来。
“小朵,妈妈,妈妈那时怎么会想那么多?妈妈只是心里太苦太累,又不能
在别人面前说,你爸爸又是那个样子……妈妈怎么会是用那种办法惩罚你呢?”
“妈!”米朵哭着问,“如果当时我一直不听话,如果我做了一件很大的错
事,你知道以后,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爱我了,不会要我了?”
母亲失声哭起来。“小朵,小朵……”
米朵挂了电话,瘫坐在地上,眼泪泉水一般涌出来。
米朵的记忆里一直笼罩着一层浓浓的迷雾。她很少去回想小时候的经历,也
并没有认真思考过,究竟是不愿意回想,还是根本就没有在意。
米朵只是知道,自己从童年时期开始,就没觉得幸福过。而她一直不明白自
己为什么不能体会到幸福。她不算吃过什么苦,父亲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母亲承
担了父亲、母亲全部应当承担的责任,将家里每个孩子的生活都安排得很好,至
少不比周围家庭的孩子差。自己有姐姐、哥哥,虽然年龄相差较大,平时各做各
的,但彼此之间也算得上十分友爱,没有现在独生子女容易体会到的那种孤独感。
一切看来都不错,可是米朵就是无法感到幸福。她问过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
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不仅无法感到幸福,而且,米朵似乎永远不能摆脱缠绕她内心的那种忧伤、
焦虑、不安与深深的自责、自贬,甚至是罪恶感。
米朵的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肮脏。米朵因为自己的肮脏而怀疑自己、鄙视
自己、仇恨自己。而因为这些深藏在心底的情绪,米朵从来不敢相信自己会获得
别人真正的爱,不敢相信当别人,包括自己最亲的父母亲,在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之后,还能接受自己,既往不咎地继续爱自己。
米朵在应该恋爱的年龄时,也从来不敢去奢望得到真正的爱。异性的追求越
热烈,她内心的恐惧越深重,只因为她相信如果别人一旦知道自己的秘密时,自
己将遭到无情的抛弃,而且不仅如此,还会连最后残存的一点自尊都被践踏得一
干二净。
米朵和章子群在一起时,因为章子群从没对她说过爱,也不要求她说爱。章
子群只是以一种静默的方式走近她,与米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带给米
朵一定的安全感。
米朵静静地在回忆中沉思。
现在米朵彻底想起来了。那个被二十多年的保护包围得严严实实的秘密,究
竟是什么。
米朵坐在地上,眼泪泉水一般涌出。在泪光形成的水雾中,米朵看到了二十
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也许是4 岁,也许是5 岁,也许只有3 岁。
小小的米朵,有点孤独的米朵,一个人沿着农场的小路,追着一只上下飞舞
的蝴蝶向前跑。跑着跑着,蝴蝶不见了。面前是一座旧旧的老楼,看上去黑漆漆
的,有点让人害怕。小小的米朵,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准备赶快回家去,再回去
晚了,妈妈找不到她,会着急,会急得一直埋怨她,会急得哭。
米朵不想让妈妈哭。她一直努力想讨妈妈的喜欢,让妈妈能够爱自己。她转
身沿着小路向回走。可是迎面走过来一个老人,背有点驼,一只眼睛水汪汪的像
是在流泪,看上去有点可怜。
他看见米朵,停下步子,蹲下来和米朵说话。他和气地问米朵叫什么名字,
住在哪里,是谁家的孩子。
他让米朵觉得有点可怜,而且他那么和气,又一直蹲着身子和米朵说话,像
是把米朵当成一个小大人一样。米朵开始还觉得有点怕,后来就渐渐不怕了。他
问什么,米朵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
后来他说,爷爷那里有好吃的东西,叫米朵跟他去玩。
米朵摇着头说,不行不行,妈妈不让我吃人家的东西。
他说,那就不吃东西。他那里有很有趣的小人书,画了很多可爱的故事。
米朵的姐姐、哥哥都上学了,他们常常教米朵认字,米朵已经认了一百多个
字了,她非常喜欢看小人书。米朵想,妈妈叫她不吃别人的东西,她不是去吃别
人的东西,她只是去看小人书,妈妈不会生气的。
小小的米朵就跟着他进楼去了。他真的拿出好几本小人书给米朵看,那些书
已经很破很旧,又脏又黑,可是米朵还是很高兴。她很专心地看完一本,觉得肚
子有点饿,看看天快黑了,就说要回家。
他很和气地说,好,那就回家。又问米朵下次还想不想看小人书了,他还有
很多很多,全部是新的,是米朵没看过的。
米朵说,那太好了。她回去要告诉妈妈,这里有很多小人书看。
他连忙说,回家不能告诉妈妈,他说这是一个小秘密,米朵要是告诉别人,
他就再也不给米朵看小人书了。
米朵说,好吧,那就不告诉妈妈,以后她都等妈妈上班以后,才悄悄来这里
看书。
他笑了,说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来,咱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米朵伸出细细嫩嫩的小拇指,和他又粗又黑的手指勾在一起,说,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然后米朵就蹦蹦跳跳地回家了。走之前,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米朵的脸蛋,
说,聪明的小米朵,明天别忘了来看小人书。
第二天米朵等妈妈上班以后,又去老楼了。
他拿出很多小人书给米朵,说,来,坐在爷爷这儿慢慢看。
米朵就坐在他前面一个小凳子上,专心地看小人书。他坐在米朵很近的后面,
一直看着米朵看小人书。
后来,他从后面把米朵抱在怀里,说,来,爷爷教你认字。
他在一张纸上用铅笔写了一个“刘”字,问米朵认识吗。
米朵说,好像有点认识,是不是“文”字。姐姐教过米朵“文”这个字。
他笑着说,小米朵真聪明,不过这不是“文”字,而是“刘”字,这是爷爷
的姓啊。
他亲了米朵一下,很轻,很温柔地,还慢慢摇着米朵,让米朵觉得很舒服很
安全。他一边摇着米朵,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米朵的脸蛋,用嘴亲着米朵的脸蛋,
说乖米朵,脸蛋像苹果一样,真可爱。他说着,顺着米朵的脖子慢慢往下摸。
米朵觉得他摸得很舒服,妈妈总是那么忙,几乎没有时间来抱米朵、摸米朵,
有时候妈妈抱抱米朵,米朵心里就觉得很快乐,觉得自己被妈妈爱着,可是那样
的机会很少。所以他摸米朵的时候,米朵就让他摸。
后来他的手慢慢地摸到米朵的下身了。米朵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好,米朵知
道男孩子、女孩子都是要分开上厕所的。米朵从他怀里站起来,不想让他再摸了。
可是他一下子变得很凶,喘着粗气,捂住米朵的嘴,眼睛变得血红,有一只
流出很多眼泪。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不许动,再动爷爷就不喜欢你了,再也
不给你看小人书了。
米朵害怕了,她的嘴被捂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说不看小人书了,她要回家找
妈妈。
他越发凶起来,把米朵一把抱起来,挟在胳膊下,顺着楼梯走到楼上。楼梯
里黑洞洞的,米朵看到楼梯上一个一个磨出的脚印,她哭起来,可她发不出声音。
后来的事,小小的米朵就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吓唬米
朵,回家不能跟妈妈讲,也不能跟任何人讲。要是讲了,每个人都会笑话她,妈
妈会骂她,会永远不喜欢她,会再也不要她了。要是不讲,爷爷以后还会对她很
好,给她很多小人书看。
米朵那天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回家。妈妈下班回来,天已经黑了。妈妈一直忙
着做饭,忙着洗碗,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忙到三个孩子都上床睡觉,还在忙
着洗全家换下的脏衣服。米朵觉得妈妈那么辛苦,她不应当让妈妈生气。她更害
怕妈妈会再也不爱她,不要她了。
米朵没有告诉妈妈,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过了几天,她又有点想去老楼看小
人书了。她顺着小路往老楼走,快走到老楼时,看到他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她忽
然又感到非常害怕,转过身撒开小腿,拼命一口气跑回了家。
米朵再也没敢靠近过老楼。米朵渐渐长大了,她渐渐知道那次在老楼里的事
是非常不好的事,她更不敢告诉任何人了。米朵只是想快点忘记它,她拼命想要
忘记它。时间一长,她觉得自己真的忘记它了。
一直到长大,一直到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米朵才明白,原来她从来没有
一天真正忘记过那件事。那件事像一个毒瘤一样,潜藏在米朵记忆深处,让米朵
长久地承受着不安、焦虑、自贬和罪恶感的折磨,而她竟一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是记忆里那个阴险的毒瘤。这个毒瘤一面狡猾地隐藏着,一面又以梦境的方式进
入米朵的大脑层面,提醒着米朵过去的那桩罪恶,又不让米朵确切地捕捉到它的
存在以致于被清除掉,使米朵一直沉溺在折磨中无法自拔。
米朵听到电话铃急促地一次次响起,而她只是坐在地上,像是要把这二十多
年来积蓄的痛苦、哀伤和绝望,全部化为眼泪倾泻出去,以使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都变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孩般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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