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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普克和林红在一起的这个晚上,米朵没能找到普克。
晚上9 点钟左右,电话铃响,米朵接的时候,以为是普克。不过经过上一次
将陈志宇错认成普克的事以后,米朵每次接电话都会先问清是谁。
结果是陈志宇。
“吃过饭了吗?”陈志宇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问。
米朵说:“我的生活规律很正常,这个时候当然吃过了。”说着话,她的大
脑又开始紧张地转动起来。
陈志宇说:“刚刚结束个应酬,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打个电话。”
今天晚上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点疲惫。
米朵沉默了一下。尽管她在心里对陈志宇一直充满戒备,但此刻听到陈志宇
用这样一种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触动。
米朵问:“是不是有点累?”
陈志宇也沉默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说:“米朵,我清楚自己不应该接近
你。不过,我第一次有点把握不了自己。”
米朵觉得自己有点慌乱。她想陈志宇到底是演技太高超,还是偶尔也会出现
真正的内心流露?米朵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志宇停了一会儿,说:“出来坐坐好吗?今天我自己开车。”。
米朵只想了一秒钟就说:“好吧,你现在在哪里?”
陈志宇说:“就在你家楼下。”
米朵觉得有点突然,她想无论如何应当通知普克一声,于是说:“嗯,我现
在乱七八糟,可能要用几分钟时间收拾一下,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陈志宇柔声说:“你知不知道,你的美就在于你的自然,那是来自于内在的
气质。不过,我当然可以等,你随时下来都可以看到我。”
米朵挂了电话后,马上给普克打寻呼。今天一天她没有出门,一直在家里看
书,穿的是家居服,头发也乱乱的,总是要简单整理整理。将近十分钟后,普克
的电话没有回,米朵担心陈志宇会起疑心,只好像上次那样又打了一个留言寻呼,
便匆匆出了门。
下楼后,米朵一下子没看到陈志宇,只见到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停在楼前。紧
接着车门打开,陈志宇从里面探出身来向米朵招招手。米朵走过去,陈志宇从里
面打开了前排另一个车门,让米朵上了车。
米朵从车前走过时,眼睛扫了一眼车牌,记住了车牌号。从车牌号前面的字
母上看,正是机关的车。
“你自己的车?”上车后,米朵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陈志宇一边观察着后视镜倒着车,一边说:“单位的车,今晚公务应酬,司
机送我去的饭店,吃完饭后我想看看你,就叫他先回去,让他明早到我家去开车。”
米朵说:“哦,现在我们去哪儿?”
陈志宇说:“你怕黑吗?”
米朵迟疑了一下,说:“要看黑到什么程度,还有周围环境。”
陈志宇转过脸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一片黑暗。不过有我在旁边,会怕
吗?”
米朵的心脏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她想自己此时的脉搏肯定在一百之上。看看
窗外,城市的夜晚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活泼而有生气,路边的景物飞快地向后
退去,被拉出一片昏黄的虚光。车子似乎正在向城东的方向开去。
米朵说:“你在嘛,我就不怕了,要怕也应该是你怕。
又要保护女人,又要保护车子,还要保护自己的宝贵生命,任务艰巨呀。“
陈志宇笑着说:“真的,我都没想到是这样。待会儿我得看看,车里有没有
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米朵脑子里“嗡”的一下。她后悔自己没把以前一把小手术刀装在包里带出
来。那把手术刀只有两寸长,貌不惊人,但其锋利程度却非常人可以想象。
米朵只笑了一下,没再说话,陈志宇也只专心开车。车里有一阵子沉默,米
朵感觉到这种沉默中,仿佛正在酝酿着越来越深的危险。
车的确是在开往城东,已经出了东边的城墙了,还在向东。米朵知道稍往前
一点,是X 市有名的城东风景区紫霞山,海拔不算高,但在这一带来说,应该算
是最高的地段了。如果再继续往东开,就是往灵山方向去了。
车开到紫霞山方位时,前面出现一个两岔路口,米朵的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
出来一样,直到陈志宇把车转向进山的车道,米朵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
刚才因为紧张,指甲已经把手掌上的肉掐出深深的沟痕了。米朵甚至想,刚才她
的心跳声在自己听来那般响亮,不知旁边的陈志宇是否可以听到。
进山以后,虽然是名胜风景区,在这个时间,整条路上都没有碰见一个人、
一辆车,只有一盏盏路灯在路两旁发出昏黄的光晕。山里的树木都格外高大,遮
蔽了马路上方的整个天空,连月亮、星星的影子都看不到。夜晚的路上宽敞静谧,
陈志宇将车开得飞快,米朵看到路旁的树影朦胧成一片,她恍惚地想,自己已经
没有力量控制这一切了。
车沿着盘山路一路盘旋上行。驶到山顶一片开阔地时,陈志字终于将车停下
了。他转过脸看了米朵一眼,微笑地说:“好了,下车吧,目的地到啦。”
两人下了车,米朵站在车门口,不知该怎么办。
陈志宇走近米朵,牵住米朵一只手,说:“来,我带你看。”
米朵觉得陈志宇的手大而有力,温暖地将自己的手包在手心,但又没有传递
任何色情的意味。她跟在陈志宇旁边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这片开阔地的边缘。
米朵向下望了一眼,在黑夜中是见不到底的绝壁,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陈志宇松开米朵的手,抬起靠近米朵的手臂,轻轻地搭在米朵肩上,低声说
:“希望你会喜欢。”他抬起另一只手,向远处一片灯火指了一下,说:“看,
这就是你每天生活在其中的城市。”
米朵顺着陈志宇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呼吸几乎有点凝滞了。远处那片闪耀
的星光,真的是她日日生息的地方吗?
看上去那么高远,不停地闪烁、变换,仿佛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微微地流动
着。风从山谷里吹上来,清凉爽净,带着植物夜晚的呼吸,处处是秋虫的歌唱,
偶尔传来夜鸟孤寂的啼声。眼前的美,简直让米朵觉得不真实。
陈志宇温柔地说:“我常常一个人晚上来这里,坐很久才回去。一直想,说
不定哪天可以带一个能够了解我感觉的女人来,一直等到今天。”
米朵的精神有些恍惚。她深深地呼吸着饱含着夜露的空气,激烈的心跳渐渐
平复下来。有一种新的感觉,从她意念深处隐隐升起。
米朵想,也许都弄错了,从头到尾都弄错了。这样一个陈志宇,怎么会是杀
了那么多女人的罪犯!
陈志宇从米朵身边走开了一小会儿,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两个车上的坐垫,
摆在地上,说:“坐下慢慢看吧。”这时,后面不远处的车里,传出悠扬中带着
凄清的音乐声,是二胡演奏出的民乐。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梅花三弄
》。
他们紧挨着坐在地上,但陈志宇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搂米朵的肩。米朵双臂环
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怔怔地看着遥远的城市灯火。忽然之间,她很
想跟陈志宇讲讲那个纠缠自己多年的梦。
“我常常做一个梦,我梦见……”米朵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讲述着那个梦,
讲述梦里那些焦虑、不安、哀伤和恐惧的感觉。米朵讲话时,陈志宇没有插过一
句话,但米朵知道陈志宇在听。
米朵说完以后,有一会儿时间,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陈志宇看着前面的夜空说:“今天我问你怕不怕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吗?”
米朵转头看着陈志宇。此刻的陈志宇,和米朵前两次见到的,有点不像是同
一个人,而米朵又说不清区别在哪里。
陈志宇也转过脸来看着米朵,微笑着说:“说起来很可笑,其实,是我自己
害怕黑暗。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黑暗。”
米朵默默地看着陈志宇的眼睛,现在的这双眼睛里,每每隐藏的包含着某种
意味的暗示消失了。米朵看到这个一直收放自如的男人,眼里流露出一丝丝的哀
伤。
陈志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小时候,我父母亲对我要
求很严。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出身,我是家里的老大,他们也许在我身上寄托了最
大的希望。哼,这是中国家庭里做父母的通病,他们把自己前半生梦想要实现的,
或是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或者说梦幻,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为了让自己的孩
子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们梦想中的那种人,他们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就按照他们
所设计的模式来安排孩子的生活。”
米朵想起自己的父母。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像家里的神一样,亲手安排好
每一个孩子的生活,为米朵他们做出每一个选择。米朵一直只是想,那是因为母
亲爱他们,是对他们无私的奉献。米朵从来没有想过,母亲那样做,也许是在为
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小时候。”陈志宇接着说,“父母倒是几乎从来没打过我,他们说,只有
没文化的人才奉行棍棒教育。你知道当我做了他们认为我不应该做的事时,他们
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吗?”
米朵想,母亲也从不打自己。自己做错了事时,母亲只是一直伤心地抱怨,
流泪哭泣,直到自己陷入完全的罪恶感而嚎陶大哭,在她面前忏悔并且许诺再也
不会那样做时,母亲的哭泣才算结束。而米朵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母
亲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方式。
“他们,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完全漆黑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灯,
很小,堆放着一些破旧的杂物。只要门一关,里面就像我想象中的坟墓一样,摸
不到头的黑暗。我被关在那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长的一次,从中午吃过
午饭,一直关到放我出去吃晚饭,他们说,他们只是想让我在黑暗里,能够安静
地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误,并不想让我的身体受到伤害,所以饭是一定要吃的。”
陈志宇说得很慢,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米朵这个听众,只是在
黑暗中对着自己的心诉说。
“那种感觉,一个小孩子独自被关在黑暗里的感觉……
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你能想象出一个孩子被整个
世界遗弃的感觉吗?一个孩子!一个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不能独立,以为没有父
母的爱,自己的世界就会毁灭的孩子!你说,你能不能想象!“
陈志宇喉咙里爆发出的那种声音,与他平时的温和镇定截然不同。而他定定
的眼神里,分明让米朵捕捉到一种米朵很少真正体会过的情绪。米朵想了一会儿,
才明白,原来那种情绪是仇恨。
陈志宇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恢复了淡然的语气,说:“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被
关时,才只有3 岁。”
米朵看着陈志宇说:“也许,他们只是真的觉得那样是为你好。”
陈志宇笑了笑,说:“所有的父母都会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父母
会承认自己的做法不是为了孩子好。他们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私心暴露出来,让
孩子知道,原来他们对孩子的爱,是建立在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基础上。”
米朵有点嗫嚅着说:“难道真是这样?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爱孩子的?”
陈志宇讥讽地说:“不仅是父母对孩子的爱,还有男女之间所谓的爱情,包
括朋友之间的友爱,揭开那层漂亮的包装,其实都是大同小异。人和人之间的爱,
只不过是一种语言上的矫饰,一种欺骗和自我欺骗。人其实爱的,永远都只是自
己。只有别人的存在对自己有利时,他才会去爱别人。
而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几个人敢于宣称,他真正爱的,永远放在第一位去
爱的,其实只是他自己。“
米朵茫然地看着前面,说:“你的看法太偏激。我不相信,真是这样,这个
世界岂不是太残酷了?”
陈志宇的语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微微笑着对米朵说:“你是个聪明敏感的
女人,浪漫高雅,追求完美,崇尚纯洁,崇尚净化的精神世界,轻视拜金主义,
在生活中淡化物质对人的吸引力。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太年轻,没吃过苦,没有
真正体验过物质的匮乏带给人的痛苦和折磨。那种痛苦和折磨,不仅是肉体上的,
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它让你感到羞辱,否定自身的价值,怀疑生存的意义。你为
什么会辞职?
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过我想你不会是因为钱的原因。你可以几个月没有
工作,却没有因此而真正焦虑、恐惧,你甚至提都不提‘钱’这个字眼,因为这
个字让你感到俗气。我想你从小到大,是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的,到了现在,生
活也没有因为金钱的匮乏,将你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用向我说明,只要自
己心里想想就会有数。“
陈志宇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而我,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吃荤吗?现在
我告诉你原因,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原因。我在部队时,有一次我们这个班被一
架直升飞机放到山里。那山不是我们现在坐着的山,这不叫山,这最多只能叫做
一个比较大点的土堆而已。我们每个人被分开放到山里的不同地点,每人只有一
个指北针,一个望远镜,一张简易地图,还有一天的干粮。然后,飞机飞走了,
把我们剩在那儿,那是个被原始野兽控制住的世界。我们手里只有少得可怜的东
西,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哪里。我看着直升飞机摇摇晃晃地越升越高,
强大的气流将飞机下方的高大树木刮得如同海浪一样,然后它,连同它里面操纵
它飞行的人,如同真正的机器一般,不带任何情感地飞走了。在那个瞬间,我一
下子又体验到小时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感觉,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米朵听着,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陈志宇的一只
手。那只手不像现在大部分坐办公室的男人的手那么柔软,而是稍稍坚硬、粗糙
而有力。
陈志宇只是拿起米朵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看了看,说:“拿手术刀的手—
—多美的手。要是把这手的主人放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山里,没有足够的粮食,没
有武器,没有援助,甚至没有可以分担恐惧的同伴,让他只凭着他的头脑和这双
手,在充满各种各样根本无法预料的危险中,找到出去的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
世界,不知他是不是能成功?如果成功,那时候他的手是不是还这么柔嫩、细腻、
光滑?”
米朵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陈志宇,听着他大段大段的讲
话。
“我用了六天的时间逃出去了。我知道只能靠我自己,才能逃出去,等着别
人的怜悯是没用的。就像小时候,我被关在黑屋子里,开始我觉得自己没做错,
我只是害怕黑。我拼命地敲门,拼命地哭叫,拼命地哀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是
他们说,我不承认错误,不保证再也不重犯这个错误,他们就会一直把我关下去。
后来我学聪明了,一被关进去,很快就按他们的要求去做,马上就会被放出来,
还会被他们表扬有进步,说知错就改是好孩子。渐渐地我知道怎么当好孩子了,
我被关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再也没被关进去过。我成了我们那一片家长们眼里孩
子的榜样,他们说,你们看,人家陈志宇多乖,多懂事,多让爸爸、妈妈省心,
学习多自觉……我父母当然觉得我的进步是他们的功劳,他们对我说,你看,我
们当初就告诉你,爸爸、妈妈做的都是为你好,现在你知道了吧?等以后你有出
息了,事业有成就了,你就更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了。我马上会说,我一定不会
忘记你们的养育和心血,等我长大有出息了,一定会第一个报答你们的。这样的
回答当然更令他们高兴,他们自己也会以我为骄傲了。而我长大以后,事业上真
的很顺利,我也常常给予父母物质和经济上的回报。可我从来不想回家,迫不得
已回家时,夜里我总是睡不着觉,一到黑暗中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黑屋子,
就想赶快逃出去……”
停了一会儿,陈志宇说:“我又说远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不吃荤
的。刚才我说了,我用了六天的时间逃出去,规定的时间是七天,只有在七天之
后,才会派飞机来把剩下的人接出去,当然这些被飞机接出去的就是失败者了。
可是如果有谁在这七天之内,饿死、病死、摔死,或是被野兽吃掉的话,那他就
不仅仅是失败者,而是牺牲者了。
我既不想当失败者,更不想牺牲在那里,所以我调动自己全部的潜能,包括
体力和智慧,甚至还有本能的兽性,去想尽办法地生存。没有枪,我用树枝和内
裤上的橡皮筋自制了弹弓,杀伤鸟类和小的动物;没有火,就那么血淋淋地生吃
了。我用自制的木叉在小溪里叉鱼,叉到的鱼也是血淋淋地吃了,在那之前,我
从来不知道生肉和生鱼会那么血腥。我活着出来了,我是第一个出来的,后来又
出来两个,他们回去接回了五个。他们又把我立为标兵,要我在部队继续干下去,
我拒绝了,就那样离开了部队,我觉得自己经历过这样的事之后,已经完全有能
力在这个社会生存得很好,可以取得我想要的成功。就是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
沾荤腥的边儿,我讨厌看到鲜血,厌恶闻到血腥的气味。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
米朵很久没有说话。她听着陈志宇对过去的讲述,却像自己的内心也在经历
着一场风暴。陈志宇讲到他被关在黑屋子里,内心那种孩子式的狂暴感受时,米
朵又想起自己的梦。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似曾相识的,可她又无力捕捉到那种东
西究竟是什么。
陈志宇在米朵没有觉察的时候,重新变得温存体贴了。
“怎么回事,本来是想让你分享美丽的城市夜景的,竟成了我的忆苦思甜会
了。不过,关于你的梦,既然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困扰,说不定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我相信重复的梦都会有重要的信息藏在里面,可能会对做梦者的真实生活起到至
关重要的影响。”
米朵叹了一口气,说:“我自己是学医的,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后来
病急乱求医,连某些明显唯心的江湖解梦都看过不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这个
梦到底代表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会一直出现。”
陈志宇笑着说:“就当做消遣喽。假装我是心理医生,你是被恶梦缠绕前来
求治的病人,说不定会有点什么新发现呢。”
米朵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说:“好吧。医生,你有什么要问的?”
陈志宇说:“这个梦有多少年了?”
米朵说:“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从我小学快毕业时开始的吧。”
“那时你多大?”
“12岁。”
“第一次做这个梦,你就记住了,还是以后重复出现时才意识到?”
“第一次就有点感觉,因为梦里太伤心,伤心到喘不过气来。当时我记得我
还告诉母亲了,她没在意,只说可能是我睡觉姿势不对,比如说手压在胸上什么
的,让我以后睡觉注意姿势。后来我就没再对她讲过。”
“第一次做这个梦前几天,你能不能想起来,生活里发生过什么事?”
“那时候我是学生,好像除了学习,也没别的什么特别的事了。”
“不一定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也许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看到的,或是听到
的?”
“好像,想不太起来,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
“你那时除了课本,看课外书吗?”
“我认字早,很小就开始看课外书。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刚刚开始读《红楼
梦》了,有些字不认识,就拼命查字典。”
“是刚开始看,就做那个梦了吗?”
“好像看了没几章吧。不过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看书才做梦。”
“没关系,我们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接着来,你看《红楼梦》时,年龄还
小,对书里的人物有感觉吗?有认识吗?”
“有啊。虽然还不够鲜明,但宝玉、黛玉这些人之间有特别的感情,我还是
知道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我是问你当时的感觉?”
“觉得,觉得……怎么说呢?好像就是觉得挺美好的,让人牵肠挂肚,有点
令人向往。这是太早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加进了自己现在的意识。”
“你说你刚开始看几章,就做了那个梦。而在当时,这本书给你的感觉主要
是宝玉、黛玉这些人物情感方面的,可以这么说吗?”
米朵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我想可以。”
陈志宇继续说:“好,《红楼梦》我看的算比较熟,开始的部分,明显牵涉
到感情部分的,就是宝玉梦游景幻仙境,巧遇景幻仙子那一段。你还记得吗?”
“对,开头只有那一段。让我想想,好像正是那一段。
当时因为里面有些描写,我不太懂,但又隐隐约约觉得不好,怕被别人看到,
从那时起看那本书,就都有点偷偷摸摸的了。“
“那是关于性的。宝玉在梦里第一次品尝男女性爱。”陈志宇研究似的看了
看米朵,问:“那时你有过初潮了吗?”
米朵觉得脸有点热,低声说:“还没有。”
陈志宇不再看着米朵,也许看出米朵的羞涩,但是问话的语气却很严肃:
“有没有过性方面的冲动、幻想什么的?
这不好笑,国外有的女孩子十二三岁就去医院打胎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看到那段时,是紧张、兴奋、好奇,还是什么其他感觉?”
“好像有点好奇,但又觉得很害怕,而且,说不出为什么,又有点伤心。对,
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陈志宇转过脸看着米朵,说:“你的那个梦,可能与性有关。在那之前,在
性的方面有过什么经历吗广米朵说:”当然没有,那么小,又是那个年代,我们
家是很保守的。我母亲常对我说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好,很小的时候就说起,开
始不知道什么是洁身自好,后来渐渐明白就是男女有别,在这方面要当心。而且
我母亲管我管得很严,怎么可能会有那方面的问题?“
陈志宇没再坚持,微笑着说:“你现在还没结婚,为什么?”
米朵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她就意识到自己松了一口气。米朵心里马上
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是因为陈志宇刚才那一段问话吗?还
是自己潜意识里知道,那一段对话里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危险,不能再进一步去
挖掘。
就在米朵这样想的时候,陈志宇也问:“你对我们刚才的对话感到紧张吗?
我想你不是在有意隐瞒,而应该是有种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压力,是吗?”
米朵有点惊愕地看着陈志宇,半晌才说:“你让我觉得有点可怕了。”
陈志宇说:“不是我让你觉得可怕,是你自己的秘密让你感到可怕。”
米朵承认说:“我也是刚才才发觉,好像这一段让我感到有压力,但我真的
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很苦恼。
陈志宇说:“那就算了,以后再慢慢想。回想过去有时是很残酷的事情,但
不回想,不代表过去就不存在。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宁愿选择自欺欺人的方式,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米朵说:“也许真是这样。”她抱着膝盖沉思着。
陈志宇忽然问:“米朵,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米朵微微一惊,说:“为什么要怕你?”
陈志宇淡淡一笑,转了话题说:“你知道吗?你是个不怎么向别人提要求的
女人,不管是用直接的方式还是用间接的方式。我指的不只是具体的物质、金钱
方面的要求,也指精神方面的。很少看到人这样,尤其是女人。你似乎有点听天
由命的消极态度,不大愿意去努力争取也许本来应该,也可以属于你的东西。你
的欲望呢?我不相信一个人会没有欲望,你把欲望藏到哪儿去了?”
米朵说:“你不这么说,我似乎还没想过,原来自己是这样的。现在想想,
的确不是没有欲望,只是……”
米朵停下来,她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原因。她想起那天送普克下楼时,她心里
明明很希望普克能吻自己,但她也明白,普克一天不主动这样做,她一天不会有
所表示。普克永远这样对她,他们便永远只能做朋友。
米朵问自己,真的是没有欲望吗?当然不会,否则自己填报大学志愿时,为
什么一定坚持要报考外地的学校,不是因为她想离开家吗?为什么想要离开家,
不是因为她觉得只有离开家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她当然想要些什么,是
属于她自己内心真正需要的,可她却一直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米朵想,自己难道对爱情没有欲望吗?当然不是。她和章子群在一起时,她
清楚自己并不爱章子群,但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去爱,而只是因为她从章子群身上
感觉不到爱的存在。不仅章子群,多年来遇到那么多的男人,她都无法去爱。即
使是现在,普克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成为她情感中一个重要的部分,但米朵仍然
只是等待着爱的降临,而不是主动去追求爱。这究竟是为什么,别人都可以爱,
她米朵就不能去爱吗?
米朵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陈志宇忽然怜惜地拍拍她的手,温柔地说:“小姑娘,你有一副成熟的外表,
却有一颗躲在童年时期里的心。”
陈志宇拉着米朵的手站起来,深深地呼吸着秋夜山岗上清凉的空气。“走吧,
太晚了,城市都睡了。”
远处,初时还闪耀着繁茂星光的城市,灯火已变得稀疏黯淡,整个城市已在
不知何时悄悄入睡了。
2
米朵与陈志宇从紫霞山下来后,已是凌晨两点了。陈志宇将米朵送到楼下后,
便将车开走了。陈志宇仍然没有提到普克一个字,也没有和米朵提到以后的安排,
一下了山,陈志宇又像是完全回到了以前的陈志宇,稳重,老练,收放自如。只
是米朵觉得,陈志宇看她时的目光里,似乎已没有从前那种隐含某种暗示意味的
眼神了。
米朵想让普克知道这一晚的情况。虽然在米朵的感觉里,陈志宇的形象较之
从前有了一些改变,减轻了米朵对他的怀疑。但与此同时,米朵又像是从陈志宇
的独白里得到另一些新的信息,让她对那个精于表演的陈志宇之下真正的陈志宇,
有了具体而感性的了解。
不知普克在接到米朵寻呼后,有没有给米朵家里打过电话。如果打过,又始
终找不到米朵的话,普克会不会很着急。
米朵犹豫是不是现在该给普克打一个寻呼,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了,让他放
心。可她又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乱,被她与陈志宇的谈话充满了,她需要一段相对
安静的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思路。何况时间太晚了,普克也许早已睡了,这些天,
他实在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太需要休息了。
米朵没有给普克打电话。她不知道的是,普克此刻正睡在林红那间充满女性
气息的卧室里,他的寻呼机别在裤腰上,打在振动档上。而裤子,正远远地扔在
客厅的门边。今晚的普克,根本不知道米朵经历了什么。
米朵很久睡不着。她一点点地追想着那些她曾以为已经完全忘记的往昔。可
是记忆如此模糊,飘忽不定地游移,令她难以捕捉。
梦,欲望,爱,章子群,普克,性,梦,性,章子群……
章子群!米朵突然想到了章子群,想起第一次和章子群在一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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