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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普克离开X 市之前,彭大勇要查的两项内容都还没有回音。
关于陈志宇曾服过役的部队的调查,从省军区有关资料看,那个团当年是驻
扎在东北大兴安岭附近的。而此团的番号早在多年前就撤消不用,里面的人员或
者被安插到其他单位,或者退伍、转业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连营盘都
没了,更何况里面的兵。彭大勇并没有死心,知道了那个团曾隶属的军区,就缩
小了查找范围,他准备与军区有关部门进行联系,查找当时在那个团的有关人员。
陈志宇大学毕业后曾任过职的另两个城市,彭大勇已和当地公安部门取得联
系,请求帮助查找有关资料。当地的公安部门答应协助,但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
彭大勇等着他们的回复。
与此同时,普克买好了去陈志宇老家S 市的火车票。两地相距八百多公里,
乘火车大约在十个小时左右。
走前,普克叮嘱彭大勇,自己不在X 市时,彭大勇一定要注意观察陈志宇的
动向,但是又要小心不让他发现。陈志宇在特种部队所受训练中,就有追踪与反
追踪这一项内容,加之长期处于戒备状态,对这类暗访、盯梢的事,一定是相当
熟悉的。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被他察觉到。
彭大勇一一答应,两人说好,每天至少联系一次。普克的寻呼机只在全省范
围内有效,到S 市后就没有信号了。普克说他一到S 市,便会找一个固定的电话
号码留给彭大勇,有事可以随时取得联系。
普克出发之前,给米朵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始终没人接。普克
有点奇怪,因为这个时间通常米朵都不会出门的。但普克已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
就要上火车了。他想就是到了S 市,也是可以给米朵打电话的。
在整个路途中,普克都没有停止过思索。外出办案,为了方便,普克穿的是
警服,但他也随身带了可穿的便服。普克到现在还没有想好,应该以什么身份出
现在陈志宇家,是直接自报家门,说公安部门来调查情况呢?还是暂时隐匿身份,
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暗中查访呢?
两种方法都是各有利弊。前者表面上使调查工作便于进行,但可能会令调查
对象隐瞒真正重要的信息。后者在第一步比较困难,就是不容易被调查对象所接
受,而一旦接受后,调查对象不太会抱有戒备心理,较易查到所需信息。
普克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暴露身份,起码等对调查对象有个初步印
象了,再见机行事,作出具体决定。
所以一到S 市后,普克先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了下来,要了一个有电话的单间,
先和彭大勇取得了联系,留下了电话,然后就换上便装,随身带上证件及外出查
案所需证明材料,出了旅馆大门。
陈志宇的档案里,有父母亲的单位和家庭住址。但陈志宇父母年龄都大了,
早已退休在家,普克便直接找到了陈志宇父母家。去之前,普克到商场里买了两
盒老年人的补品带上。
敲过门后,是一个老年妇女开的房门,但防盗门没有打开。中等个儿,身材
偏瘦,腰板挺得很直。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子上架了副金丝眼镜,五官
端正而略显严肃。
普克从她的眉眼中隐约看到陈志宇的影子,暗想这差不多应该是陈志宇的母
亲了。
看到是一个斯文白净的陌生人敲门,老人比较客气地问:“请问你找谁?”
普克笑着说:“您好,请问这里是陈志宇家吗?”
老人上下打量着普克,说:“这是陈志宇的父母家,他现在不住这里。”
普克笑着问:“您就是陈伯母吧,我看志宇有点像您。”
老人表情放松了许多,说:“对,我是志宇的母亲,你是……”
普克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上前给陈母看了一下,说:“哦,我是志宇以前
一个部队的战友,出差经过这里,就专门来看看。”
陈母看了一眼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了一眼普克,笑起来,说:“你好,不
好意思,请进来坐吧。”
陈志宇父母家房子很宽敞,四室一厅,装修得很够档次,但并不庸俗,仍显
出一股书香之家的风范,几个大书柜里摆满了书。
两个老人都在家,陈父听见有客人来,也从书房里走出来了,双方介绍过后,
彼此寒暄了几句,陈母请普克坐在客厅的红木长椅上,还端来了水果。
从容貌上看,陈志宇长得比较像母亲。普克想陈母年轻时一定是个美貌的女
人,即便现在看起来,也是隐现当年风姿。
陈母说:“既然是志宇的战友,我们就不要讲太多客套了,我们就叫你小普
吧。小普,你看上去很年轻嘛,可能只有三十出头吧,怎么和志宇是战友的呢?”
普克笑着说:“伯母,你刚才不是看我身份证了吗?我已经38岁啦,可能脸
相显得小一些吧。不过,一来我当兵早,二来当年在部队,我和志宇也不是同年
兵,他早我两年,我记得应该是42岁了,对吗?”
陈母眯起眼睛算了算,说:“嗯,是42岁了。真快呀,几十年就过去了。”
普克问:“您二老身体还好吗?志宇呢,我跟他有十来年没联络了,最后一
次联系时,他好像在江都市工作吧。现在呢,还在那儿吗?”
陈父插上来说:“哪里还在那儿,换了几个单位啦。现在在X 市,是人事局
副局长。”
老人虽然言语间并没有炫耀的味道,但心里的自豪是显而易见的。
普克赞叹说:“我就知道志宇有前途,不像我们。当年在部队,他就总是标
兵,样样训练差不多都是排在第一的。
现在年纪这么轻,就到局长的位置,以后还有更大的潜力呢。我看,志宇这
么出息,跟你们二老对他从小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陈母笑着说:“孩子嘛,不教不成材。不过,志宇还真是从小都懂事,特别
善解人意,知道自觉,没用我们当父母的操多大心。”
普克便顺着他们的话恭维了几句,然后问:“志宇现在全家都在X 市吗?常
回来看二老吗?”
陈母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在那边。志宇工作忙,领导干部嘛,不像我们这
些知识分子,他们闲杂事务多,志宇也很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一趟,就是忙着给
我们买这买那,又是装修房子,又是买家电,我们说我们这些读书人,年纪又大
了,用不着那么奢侈。志宇虽然是领导,一直都规规矩矩,也没多少钱,他自己
家里都没怎么弄过。他说就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才该抓紧时间享享福,他们年轻,
以后机会多呢。你看,这孩子,从小说话就讨大人喜欢。”
普克笑着说:“这是你们二老的福气啊。志宇爱人是以前谈的那个姑娘吗?”
普克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陈母说:“你指的哪个?是最早那个叫,叫什么来着,老陈,你还记得吗?”
陈父说:“叫叶梅的。”
陈母说:“对,就叫叶梅。你说那个呀,不是,那个早就吹了。不提她还好,
一提她我就来气。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怎么就那么世俗,眼里只有物质,挑
三拣四,当年把我们志宇害得好苦。”
普克的神经绷起来了,他依然笑着问:“怎么?志宇那么好的男人,难道还
有女人对他不满意吗?”
陈母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说:“志宇去当兵前,两人认识的。志宇当兵时,
在部队里表现特别出色,谁都以为他会提干,叶梅也是,跟志宇书来信往,海誓
山盟,好着哪。后来志宇自己不想在部队干,退伍回来了,叶梅一看和她期望的
不一样,当时又有条件比志宇好的,就跟志宇提出分手。
志宇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叶梅说分手,他也没纠缠,但是心伤得很厉害。
有一阵子,门都不愿出,天天躲在家里发愣,跟我说,妈,女人怎么那么没良心。
当时我跟他爸爸都替他担心,不过,也就一段时间,他就恢复正常了。说他暂时
不想考虑恋爱的事,想先把事业立起来,等到功成名就了,不相信找不到自己想
要的。我们也同意他的观点,当时正好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志宇功课底子
好,在家复习了几个月,一考就考上了。以后,就一直都很顺,但还是不肯找对
象。现在这个叶小宁,是到志宇快30岁时才认识的,人非常老实本份,一看就是
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认识不久就结婚了。婚后两人小日子甜甜蜜蜜,过两年又
有了一个儿子,特别聪明,跟他爸爸小时候一样,可招人喜欢呢。“
普克做出感兴趣的样子问:“那个叫叶梅的呢?她现在在哪儿呢?她知道志
宇现在发展这么好,心里肯定特别后悔吧?”
陈母说:“上个月我在菜场买莱时还见着她一次,我认得她,她不知道是不
是不认得我了,反正没跟我打招呼,我也没理她。谁知道现在怎么样,我就不信
她后来找的,能胜过我们志宇去?”
普克问:“叶梅是干什么的?”
陈母说:“以前是在团委,现在不知道了。咦,小普,问得很细嘛,真是跟
志宇一样,什么事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当过特种兵的。”
普克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怕引起陈志宇父母的注意,便转了话题。陈志宇
父母礼貌地询问普克现在的情况,普克按照自己事先编好的,随便聊了一会儿,
然后有意要了陈志宇现在的单位电话和家庭住址,谢绝了陈志宇父母请他留下吃
饭的挽留,留下带来的礼品就告辞了。
从陈志宇父母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普克在外边买了两碗泡面,带回旅馆
去吃。吃过之后,他给彭大勇打了个寻呼。
几分钟后,彭大勇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小普,情况怎么样?”
普克便把今天和陈志宇父母谈话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彭大勇说:“看样子好像有戏,被杀的全是女人,又都是发生过性关系,应
该是跟恋爱方面的事有关吧。”
普克说:“我也这么想。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准备去查一下那个叫叶梅
的情况,当时不方便问得太细,不知道一下子能不能找到。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新情况。两方面的消息都在等。明天我再打电话催催看。陈志宇那
头,我找了两个人远远盯着,也没什么反常现象。”
“好,一定要注意,别让他察觉。我这方面也必须加快进度,我总担心陈志
宇父母会给他打电话,把今天的事告诉给他听,这事儿根本骗不过他,他一下子
就能猜出来。但也没办法,只能尽量快地调查出实证,才好对他采取行动。”
两人又讲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普克又给米朵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普克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
又影响了米朵的情绪,还是她家里有事,又回家去了?
普克觉得自己有点想念米朵,在与林红建立了远比米朵亲密的关系之后,普
克对自己仍然如此关心米朵感到一丝惘然。直到这时,普克的意识里才出现林红
的影子,而想到林红,主要只是身体感官上的印象,记得与林红在一起的那个晚
上,两人狂热地做爱,最大限度地满足着各自身体上本能的欲望,虽然这欲望是
建立在双方对彼此良好感觉的基础上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仍然有来自于人的
原始本能的因素。
普克为自己情感上的反复感到有点羞愧。他确实不知道在情感上该如何取舍。
在内心里,普克像爱护自己的心灵一样爱护米朵的心灵。而当普克陷入工作的压
力时,林红又能让他轻松,缓解他来自于外界的种种压力,井且不必抱有任何愧
疚。
在情感最沉沦的阶段,普克曾经将工作当做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内容。认识米
朵后,普克觉得自己的情感悄悄苏醒,渐渐有了对爱的渴望。然而,工作对普克
而言,仍然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如果让他因为情感生活而放弃甚至只是影响
工作,都是普克所不能接受的。普克进退两难,无法衡量,无法取舍。
2
第二天一早,普克就去了S 市的团委。这一次,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及有
关证明手续。
团委的工作人员说,现在这里没有叫叶梅的。不过,他们可以帮普克查一查,
以前是否有这么个人,如果是调走了,看看调到了什么单位。
普克等了很久,快中午时查的人来告诉他,说叶梅以前的确在这里工作过,
不过调走快十年了,所以才查这么长时间。如果后来没有变动的话,应该是在妇
联。
普克赶往妇联,但快到中午午饭时间,办公楼里已经找不到人了。普克只好
自己先到外面买了个盒饭吃,然后找了个小咖啡馆坐坐,一直等到下午上班时间,
才又来到妇联。
谁知工作人员说没这个人,而具体管人事的工作人员又没来上班,查不到资
料,让普克明天再来。
普克心里暗暗冒火,却又无法发泄,只好仍旧回小旅馆去等,心里担心着X
市那边的动态,什么事都做不了,一会儿想想陈志宇的作案动机,一会儿想想陈
志宇对米朵讲述的故事,一会儿又想起自己与米朵、林红之间的关系,真是剪不
断,理还乱,半个下午过去,普克心里烦躁不堪。
晚上,和彭大勇联系了一次。仍是没有新的进展。彭大勇第一次听见普克表
现出沉不住气的样子,安慰普克不要太急,说越急越出乱子。彭大勇一句平平常
常的话,倒真的提醒了普克。他慢慢理着自己的思路,渐渐又重新变得较为平静
了。
普克给自己的寻呼台打了个电话,报出密码,查自己不在X 市这两天,有什
么人找过自己。结果发现今天下午米朵给自己打过一个寻呼,是她自己家里的号
码,普克忙拨了个电话过去。
这一次米朵很快就接了电话,普克马上发现米朵的声音有种与以往不同的东
西,但他一时说不上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普克问:“米朵,这两天总是找不到你,你好吗?有什么事吗?”
米朵说:“我一直在家,只是没接电话。不过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任何
人,我只是在想一些事,需要安静。”
普克听出米朵声音显得很平静,但又不是以往那种带着隐隐忧伤、不安的平
静,而是实实在在的平静,也许还有点淡漠。
普克温和地问:“有没有我可以帮助的地方?”
米朵说:“你现在在哪儿?还在查陈志宇的事吗?”
普克说:“对,我现在在外地,查他以前的一些事,说起来,还是从你那天
的谈话里受到的启发。”
米朵说:“本来我是局外人,也不懂你们这一行。不过,因为我自己的事情,
我对这件事有点想法,说给你听听好吗?”
普克说:“当然好,你的意见一向对我很重要。”
米朵说:“上次我没跟你说,我和陈志宇谈话后,心里有点怀疑会不会是我
们弄错了,其实他并不是罪犯。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又变了。我觉得,肯定就是
陈志宇干的。”
“哦,为什么?”
“以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小时候的经历会给他长大后造成什么影响。现在我
知道了,在成人眼里,很小很小的事情,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成人对待孩子的做法,也许自以为正确,孩子太弱小,没有力量进行评判,也没
有力量进行选择,只有全部无条件地接受,哪怕这些做法已经是对自己心灵的伤
害,甚至是扭曲,他也必须接受。因为如果不这样,他相信自己一定会遭到成人
的遗弃,遭到整个世界的遗弃。在这种心灵环境之下长大的孩子,内心深处必然
存在伤痕,严重一些的就是一种病态,而这种病态,平时虽然看不见,或者连他
本人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遇到外界某些因素的刺激,也就是你以前所说的导火
索,就会使他发生变态的行为。我现在相信,陈志宇是个有心理疾病的人,而他
小时被关在黑房子里的经历,他父母亲对待他的教育方式,就是他病态心理的起
因。至于他的病态达到什么程度,后来是否又有诱因,诱因是什么,这些我不知
道,但我知道,他变态到杀人的地步,是完全可能的。”
普克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问:“米朵,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事吗?”
米朵沉默了一下,说:“等你回来吧,我会坦白详细地告诉你。这次,我是
个心理受伤的病人,我知道自己需要治疗,而我总算有机会可以治疗了。虽然这
两天我非常痛苦,但我又觉得很庆幸,因为我终于找到自己的病因,这就意味着
我有希望恢复健康了。”
普克说:“好吧,我一回去就找你。不过,听了你这段话,我对你反而没那
么担心了。因为你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你好像真正开始成熟,内心真正成长了。
有问题不怕,我们来一起帮你解决,好吗?”
米朵说:“谢谢,普克,以前我很少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绪,现在我
觉得自己应该学着这样做。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重新认识我的生命,非常非常
重要。”
两人都在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米朵说一切等普克回去再说,两人就道别挂
了电话。第二天,普克再次去了妇联,这次他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帮
着普克查了一下,叶梅几年前从妇联辞职了。至于她现在在哪儿,干什么,都不
太清楚。不过,那人又说,可以帮着普克问问几年前就在妇联工作的同志,也许
他们会知道叶梅最近的下落。
总算有一个人知道,告诉普克说,叶梅辞职后,自己开了一家花店,并告诉
了普克花店的大概地址。普克拿着地址,直奔花店。
花店的名字叫“梅苑”。普克一看到这个名字,马上想起陈志宇请米朵吃饭
的那家饭店里,陈志宇最喜欢的包间,也叫“梅苑”。普克想,一定是这一家了。
一进花店,门口的铃挡发出清脆的声音,通知店主有客人来了。一个女人从
后排的花架后走出来,笑着和普克打了个招呼。
这个女人看起来将近40岁的样子,虽然不太年轻了,但仍然算得上漂亮,化
了一点淡妆,笑起来有点职业化,不过还比较得体。
普克直接问:“请问你是叫叶梅吗?”
女人有点吃惊,说:“是啊,有什么事吗?”
普克出示了证件,说:“对不起,有点事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可能要耽误
你做生意了。”
叶梅有点不情愿地看看一屋子的花,说:“等一会儿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我
会很忙。”她想了想,又说:“算了算了,就当休息半天好啦。”她到门口把卷
帘门拉下一半,表示暂时停止营业。
“要是客人听到是警察在跟我谈话,还以为我这儿有什么问题呢,干脆关一
会儿算了。”叶梅向普克解释。
叶梅去关门的时候,普克将花店已经扫视了一遍,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幅
水墨画。上面是疏疏淡淡一枝梅花,下面的题词是陆游的那首《咏梅》词。
驿外断桥旁,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兼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落款是“孤独客”。普克第一次到陈志宇办公室去时,就看到同样的画。当
时陈志宇说,是一位朋友送的,虽然挂在办公室气氛不是特别合适,但他喜欢其
中特别的意境,就将就挂上了。
普克等叶梅关上门回来时,问:“这画是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叶梅淡淡地说:“以前一个朋友送的。”看着普克,又问,“到底有什么事,
我跟警察是一向没打过交道的。”
普克说:“你认识陈志宇吗?”
叶梅怔了一下,看了普克一会儿,说:“认识。怎么啦?”
普克说:“据了解,你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是吗?”
叶梅说:“这种个人隐私问题,我非得回答不可吗?”
普克说:“是的。”
叶梅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普克说:“好吧。是,不过是很多年以前的
事了。而且,说是恋爱关系,其实基本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交往并不深,真正
在一起接触的时间也不多。我们那个年代很保守,知识分子家庭家教又严,谈恋
爱时都规规矩矩,和现在年轻人的恋爱关系没法比。”
普克说:“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为什么分手?是谁提出的?”
叶梅淡漠地笑了一下,说:“他从部队回来后,没两个星期就分手了。婚姻
不是儿戏,是一个女人一辈子里最重要的大事,当时有几个男人追求我,我和陈
志宇之间又没有过分的举动,也没有过什么承诺,我当然有权利选择条件更适合
我的喽。分手是我经过再三考虑后提出的。”
普克问:“当时他是什么态度?”
“他在部队时,我们只不过通通信,他回来后大家在一起坐着聊过几次,又
没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能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男人嘛,总有自尊心的,
可能会觉得有点没面子吧。他倒是没怎么纠缠过。”
“当时他什么也没说?”
“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态度不激烈。我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人,多少
有些担心会伤害他的感情和自尊,谈话时尽量照顾到他的情绪。我跟他说,我俩
的性格在一起不合适,还是分开好了,希望他以后找到比我更好的。他坐了一会
儿,没吭声,后来就起身走了。临走跟我说了一句,我会让你后悔的。”
“你对他这个人有什么具体一点的感觉吗?”
“实事求是地说,陈志宇是有点才气的,长得也英俊。
不过,光有才气有什么用,一点事业基础都没有,谁知熬到哪天才能出头?
女人的青春很短暂,稍一马虎,大好年华就过去了。而且,男人容易花心,长得
大英俊的,更不可靠。
我倒宁愿找个相貌平平老实可靠,基础又比较稳定,而且是全心全意爱我的
人。“
“后来你们有过接触吗?”
“基本上算没有。我结婚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寄
来了一张贺卡。他没写字,只画了一枝梅花,哦,就是像墙上这幅一样的,只是
很小,用钢笔画在卡上。”
“他没写字,你怎么知道是他寄的?”
“我知道他会画画,特别喜欢画梅花。他在部队,我们通信时,他就常常在
信里画一枝梅花,还说我名字里有个梅字,梅花就象征着我。他是比较会甜言蜜
语的一个男人。”
“墙上这幅梅花也是他自己画的?我看题字不像他的字呀?”普克曾将彭大
勇弄来的陈志宇的签名仔细研究过,和画上的题字的确完全不同。
“哦,我不是说过陈志宇是有点才气的吗?他会画画,而且有个怪习惯,每
次画上的题字都是用左手写,他左手写字也写得很好,简直像用右手一样熟练。
以前我还挺奇怪的,问他怎么练出来的。他说,他想干的事,没有干不出来的。
他就是这样,看上去没有什么锋芒,其实很有野心,让人觉得不踏实。”
普克的心头一亮。他在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下那些银行汇款记录上的字,虽
然不能确定是否与陈志字左手写的字相同,但已提供了一个极大的可能性。
“墙上这幅画,是他什么时候送你的?不是说你们没有接触了吗?”
“是没有接触了。你看画上的年份,是十二年前的。谁知道什么意思,突然
寄了一幅画来,什么也没说。本来一直在家里搁着,后来开花店,看看画裱得不
错,意思也正好能用上,就随便挂上了。”
普克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回答,便准备结束了。
想了想,普克忽然又问:“你和陈志宇分手,后悔过吗?”
叶梅看了普克一会儿,说:“听人家说他现在挺发达的,是吧?要说一点没
后悔,那也是假的。不过再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现在的丈夫不错,
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陈志宇,但衣食不愁,对我全心全意,家里凡事都让我作主,
在外从不拈花惹草,女人的婚姻到这一步,也应该满足了。
要是跟了陈志宇?“她摇摇头,说,”其实我当时跟他分手,还有另一个原
因。“
“什么原因?”
“本来我不太想说这事儿,毕竟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现
在说了也就说了。我总觉得摸不透陈志宇的想法,他嘴上说的,信上写的,和他
心里想的,让我不敢相信是一个人。有一次,那时他已经从部队回来了,我们还
没分手,两人在一起聊天,说到恋人之间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他半开玩笑半认真
地说,天下最不可信任的就是女人。
我不服气,和他争论。大概后来争得有点急了,他忽然有点发怒地说,连他
母亲那么有文化、有气质的女人,都会欺骗他父亲,在外边跟别的男人鬼混,天
下还能有什么好女人。
可能马上又意识到我也是女的,又笑着说只是开玩笑,逗我玩的。他的表情
可以变得很快,前一秒钟还在发火,后一秒钟就笑咪咪地风平浪静了。老实说,
我跟他分手,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些原因,这个原因也挺重要。不知道为什么,我
觉得他有点让人可怕,平常跟他母亲表现得特别亲密,人人说他是孝子,谁知道
心里却是那种想法……“
普克问:“你还有没有陈志宇的画?小一点儿的,上面有用左手题过字的。
如果有,能不能借用一下。过后我会还你。”
叶梅说:“以前的信都烧了。我结婚时他送的那张贺卡上又没写字,就剩墙
上这幅了。你真有用,我给你摘下来好了。反正我正好想换一幅更合适一点儿的,
这幅大素淡了,而且再留他的东西也不太好。”
普克说:“那就太谢谢啦。”
叶梅找了张椅子,站在上面将墙上的画取了下来,掸了掉上面积存的灰尘,
找了一个硬纸筒,帮普克卷着包了起来。
普克要了一个叶梅的联系电话,以备日后所需。他准备告辞时,叶梅忽然问
:“陈志宇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普克顿了一下,说:“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也许以后你会知道,说不定我
还会和你联系的。今天谢谢你的配合。”
叶梅嘴角带着一丝内容复杂的微笑,说:“我想陈志宇要是出事儿,准是和
女人有关,而且准是大事,对吧?”
普克笑了一下,没回答叶梅的问话,就告辞走了。
回旅馆后,普克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办了退房手续,直接坐车到火车站,
买了一张最近时间出发的车票。由于还有几个小时才开车,普克便在候车大厅里
等待。坐了一会儿,就见一个衣衫褴楼的小男孩从侯车厅的长椅那头,挨着个儿
地边讨钱边走过来。
到了普克面前时,小男孩背书一样叽哩咕噜地说:“大叔大叔行行好,小人
肚子吃不饱,赏个小钱不管多少,日后发财忘不了。”居然是一首顺口溜儿,不
知是自己编的还是别人编好背下的。
普克看着小男孩儿,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副不应属于一个小孩子的冷漠麻
木的表情。停了一会儿,看普克没有反应,又在原地重复了一遍,同时,两腿膝
盖一弯,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普克有点震惊。以前他似乎从没考虑过,要饭的小流浪儿们是不是有自己的
尊严。而现在当他看见小乞丐麻木冷漠的表情时,普克心里忽然觉得有一丝绞痛。
他想这个小乞丐心里真是没有任何荣辱观念吗?他小小的心灵真的像他脸上表现
出的一样无所谓吗?当他渐渐长大以后,他的情感会有怎样的变化?他的人生将
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呢?
普克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接过钱,抬眼看了普克一下。普克觉得他的眼睛里似乎还是有一些属
于儿童的天真单纯的明亮。普克对着他微笑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
小乞丐出乎普克意料地,突然身子伏在地上,轻轻地嗑了一个响头,嘴里含糊不
清地说:“谢谢大叔,谢谢大叔。”然后有点木然地站起来,又向另一个候车的
乘客走去,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普克还在发愣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大群小乞丐,高高低低地围拢到他
的面前,每一双肮脏的小手都伸在普克面前,脸上的表情是统一的冷漠麻木,看
着普克的眼睛,流露出普克难以用言辞表述的内容,令普克感到震憾和心酸。
普克在赶回X 市的火车上,眼前晃动的是一群面孔肮脏的小孩子的脸。普克
不敢仔细想象这些孩子们的过去,不敢去为这些孩子们设想他们的未来,甚至面
对着这些孩子们的现在,也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继而出现在普克脑海里的,是一张干净却布满恐惧的小脸,这是一张普克不
认识的小小面孔,然而又像是普克心里相识已久的一张面孔。这张面孔时而隐没
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时而又变化成一张成人的面孔。惟一不变的,只是闪亮的
双眸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焦虑、不安和惊恐。
普克心里清楚,该是对陈志宇正式张开法网的时候了。
可是此刻,普克的心里不是临战前的兴奋与激动,而是一种隐隐的惆怅和淡
淡的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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