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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普克上班以后,向处里领导谈了一下王敏一案的新思路。果然不出他所料,
处里对此事并不抱积极态度,但也不便直接反对。只说最近事情太多,王敏案影
响不大,侦破难度却不小,放太多精力不值得。再说要对机关公务员展开调查,
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普克坚持,一定要尽量缩小范围和影响,而且资
料管理网络化的工作同时还要做着。
普克对处领导的要求一一表示接受,之后他去找了彭大勇。自普克出差培训
起,他一直没见过彭大勇的面,这次想问问王敏案件后来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彭大勇告诉普克,DNA 检查结果表明,浴室下水道取出的毛发里,除了有王
敏的、赵刚的和丁丁的之外,另有两种不知是什么人的,由于没有嫌疑目标,根
本就无法查验。
其他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王敏的前夫赵刚出差回来后,彭大勇曾找他问过
情况。
赵刚说了一件小事。王敏儿子丁丁以前有王敏那儿的钥匙,后来王敏突然要
走了,丁丁回家后告诉了赵刚。赵刚心里猜疑王敏并不是因为自己钥匙丢了才向
丁丁要走钥匙的,很可能是有些新情况,怕丁丁碰上不合适。赵刚想,现在王敏
的事犯不上他多嘴,何况他本身就知道王敏的性格(赵刚并不愿意在王敏死后说
她的坏话),所以他一直都没问。只是在他出差前一天,考虑到儿子丁丁无人照
顾,他便打了个电话给王敏,问是否能让儿子在王敏那儿住到他回来。可王敏却
找借口拒绝了,说要丁丁住到外公、外婆家。丁丁表示他一个人能管好自己,坚
持要住在赵刚家,王敏就跟赵刚说,她每天晚上都会把丁丁安顿好。后来赵刚就
随意地问了王敏一句,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王敏先说是有一个,赵刚便问是哪儿
的,王敏又急忙说,也不算是男朋友,赵刚就没再多问。
虽然浴室下水道里的毛发中有赵刚的,但赵刚与王敏离婚前,也是住这套房
子,当然会使用浴室。而找到的这批毛发,可以是几年来逐渐积存起来的。彭大
勇查过赵刚的活动日程,证实赵刚是可以排除嫌疑的。
从赵刚的反应来看,对于王敏的被害,说不上有多悲痛,但多少还是看出来
有些不舒服,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离婚也不代表一定有着刻骨的仇
恨。不过,赵刚表示,他对王敏的被杀很困惑。
王敏以前红的时候,存下不少钱,但这次赵刚作为丁丁的监护人帮着处理王
敏的遗产时,发现这笔钱基本上没怎么动过,所以她被杀不太可能是经济上的原
因。如果是情杀,理由也不充分,王敏现在是单身,完全有婚恋自由,而她在男
女关系方面,又属于较开放型的,不太可能因过分纠缠对方而被害,从现场情况
看,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虽有过性行为,可王敏脸上又有笑容,也不太像是被
人纠缠无法摆脱的样子。至于王敏的个性,赵刚评价说,只是比较开放,喜欢新
鲜,刺激,虚荣心较强(他补充说,这并不稀奇,大部分女人虚荣心都很强),
也没有其他大的毛病。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不幸的事。
彭大勇问:“这个案子你还打算接着查?”
普克点头说:“这么停下来,觉得不甘心。老彭,你觉不觉得赵刚的疑问很
有道理?我也反复考虑过,觉得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搞不清罪犯的作案动
机。你办了这么多年案,以前有没有见过这种事?”
彭大勇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是预谋杀人,一般都有作案动机。这个案子,
从现在的线索来看,应该说罪犯事先是有准备的,但的确找不出作案的动机。”
“对。先跟王敏电话联系过,发生性关系时使用了避孕套,从王敏的表情看
不像是发生过冲突,现场没留下一点痕迹,找不到有用的指纹、脚印,寻呼机拿
走了,床上的毛发连王敏的都找不到一根,显然都收走了,连吃过的苹果核都记
得带走,作案手段又那么特殊。基本可以判断是有预谋的,就是找不到动机。真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样的隐情。”普克陷入半沉思状态,像对彭大勇说,又像在自
言自语。
彭大勇问:“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市政府看看。张芳看到的那个背影,简直成了这个案子最后一根救命
稻草了,碰碰运气吧。”
“我陪你去吧,我跟他们保卫处有点交道,容易配合点。
要不然,恐怕会把影响弄大,咱们头儿跟你打过招呼了吧?
说是要尽量缩小影响范围。“
“那太好了。领导跟我谈过了,我正发愁呢,个人资料里不会有身高、体重
这些情况,又不可能一个一个去对着看,一来影响不好,二来万一凶手在里面,
又会打草惊蛇。”
“走吧,到那儿和他们保卫处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好办法。”彭大勇说。实
际上,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件事,多年的从警生涯,也磨平了他的好奇心和对
死者的恻隐之情。
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个警界新手那副沉迷的模样,他就像被一种什么
力量推动着一样,不由自主地想参与其中。
2
这一次,普克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到了市政府保卫处,彭大勇找到一个关
系不错的干部,把情况一讲,那人就说这好办,正巧前不久机关搞过一次全面体
检,体检表里就有普克他们需要的项目,那些表格全部保留在机关门诊部,他可
以带普克他们去查。
按照张芳提供的特征,普克、彭大勇将条件相近的人员记录下来。共有九名
男性大致符合,即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体重不是出格的胖或瘦。这九人中,有
三人年龄在五十至六十岁之间,两人是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小年轻”,根据案
情看,这两个年龄段的人作案可能性相对较小,普克他们首先对这五人做了排查
调查,均可排除嫌疑。剩下四人,分另是民政局干部胡军,34岁,身高一米七八
;文化局文化科科长张建民,41岁,身高一米七八;人事局副局长陈志宇,42岁,
身高一米七九;财政局财务科副科长高明,38岁,身高一米七八。
普克注意到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正是王敏所在科的科长张建民。他还记得和
王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老刘。案发当天,普克和老刘谈过话,从老刘的谈话中看
出,似乎有一些隐情老刘不愿提及,当时老刘说,下面是有一些传闻,但人命关
天的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普克出差之前又找过老刘一次,老刘干脆说她已经
把知道的事全说了,再没有新情况。普克想,科长张建民是老刘的顶头上司,即
使老刘真知道有关他的传闻,又怎么肯轻易得罪上司?张建民的身材与嫌疑人身
材相近,又是王敏的科长,也许只是与案情毫无关系的巧合,但也说不定会给案
情的侦查带来新的发展。
彭大勇还有其他工作,普克谢过他,请他先回去了。他打算自己和这四个人
一个个正面接触。普克知道从事刑侦工作从理论上不承认直觉,但此时此刻他的
直觉告诉他,他应当抓住这根飘浮不定的稻草不放。不过同时他也提醒自己,不
能让直觉占了上风,造成先人为主的偏见。
普克准备按照这四人职位的不同,由低而高地进行接触。他知道,任何人被
作为嫌疑对象与警方谈话,都不会有愉快的感觉。在同样的嫌疑下,谈话的难度
应当与职位的高低成正比,普克决定从民政局普通干部胡军开始。
谈话是在一个小会议室进行的,因为胡军和他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在电话里
普克已对胡军简单说明了来意,胡军先是不明白似的问王敏是谁,紧接着像是想
起来了,但接下来的语气便显得有些戒备,可能旁边有人,想了一下便说在会议
室和普克谈。
胡军看上去和实际年龄差不多,看样子像是经常锻炼身体,显得很健壮。见
到普克,有点不耐烦地问:“王敏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普克和颜悦色地说:“这只是一个泛泛的调查,我们会找很多人问问情况,
没有特别的针对性,谢谢你的配合。”
胡军说:“问吧。”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问都没有问普克一句。
普克问:“刚才打电话,好像你是认识王敏的,对吗?”
胡军喷了一口烟,表情有些不屑地说:“说不上认识,知道而已,那个女人,
知道她的多了。我没和她打过交道,她被杀的事,也是听同事说晚报上登了才看
到的。”
普克问:“对不起,你说知道她的人多了,是不是有所指?”
胡军皱着眉头说:“都是些传闻而已,现在她人已死了,你去问谁,谁能把
那些事拿来乱说?谁敢对那些话负责任?
机关工作的人,这点数还是有的。不过你想想,她能调到这个单位,一来又
分到一套房子,没点能耐还行?听说在科里混得也不错。“最后这句话,说得很
慢,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普克注意着胡军的表情,继续问:“我知道可能有点困难,不过,还是请你
回忆一下,7 月11日中午11点半至两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胡军眉头一挑,有点恼怒,但压住了。他大口大口地抽烟,想了一会儿说:
“那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中午在食堂吃过饭,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就在这个会议
室打牌,跟平常一样。我可以提供姓名,你再去查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如果对我产生不好的影响,你们要负责任。”
普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记下了胡军说的几个名字,然后就结束了谈话。过
后他小范围地验证了胡军的话,证实他说的是实情。
和高明的谈话是在财政局一个小会议室进行的。高明一迸来,普克就知道基
本上可以将他排除嫌疑了。高明的身材很特别,上身出奇的瘦长,浑圆的腰,双
腿短粗,类似金字塔的形状。普克和他简单地谈了几句,就将他排除在外了。
文化局是王敏的工作单位,普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她以前办公室。他事先只
给老刘打了个电话,知道科长张建民正在办公室,就直接来了。科长办公室的门
虚掩着,普克轻轻敲了敲,里面的人说“请进”,他便推门进去。
普克客气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才问坐在办公桌前盯着他看的中年人:“请
问是张建民张科长吗?”
“噢,你好!你好!我是张建民。”普克注意到,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建民
的表情变化很快,先是有点慌乱,紧接着变得热情,但马上又稍稍收敛了一些,
显得较为矜持。他站起身和普克伸过去的手握了握,又请普克坐下。
张建民有一张俗气十足的脸,虽然并不胖,却给人以油光满面的印象,面色
红润,眼睛细长,有点谢顶,梳头时将四周的头发横着梳过头顶,并用摩丝加以
固定,对头顶的不毛之地加以掩饰。身材适中,微微有点啤酒肚。说话总像是在
打官腔,尾音拖得不必要的长。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寒暄几句过后,张建民主动地说,“你是来问科
里小王,噢,就是王敏的事吧。”
“对,王敏出事后,我来过两次,正好都碰到科长忙其他事,不在办公室,
我也就没打扰科长。这次,主要想请科长随便聊聊对王敏的印象,如果有什么我
们不了解的情况,当然更好了。”普克将自己的态度调整为一种下级在上级面前
应有的谨慎,目光一直十分诚恳地看着张建民的眼睛,而张建民却时不时地调开
目光,不知是平日里的习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王敏嘛,两年前我来文化科当科长的时候,她已在这儿工作一年了。总体
感觉,是个不错的女同志呀。各项工作都比较积极主动,乐于助人,群众关系也
算不错。”张建民说话时,十分注意斟酌字句。
“不过,搞文艺出身的人,性格相对开朗一些,文化科又和文艺圈打交道多,
人际关系难兔复杂一点。不过,具体她和什么人来往较多,我可说不清楚。你也
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办公室,下面的人有什么小情况,我不可能都知道。”
张建民的话里明显含着要将自己撇清的意思。普克忽然决定小小地诈他一诈。
“对不起,处长,我想问个也许有点冒犯的问题。不过,我们也是从机关其
他同志那里了解到的。”说到这里,普克注意到张建民的身体微微不安地在座位
上扭了扭。
“有人反映,科长与王敏之间的关系,也许会比其他人更近一些。当然,我
们暂时不能向科长透露是谁反映的,但我们绝不是凭空想象,这一点还请科长信
任我们。”
张建民的脸色更红了,脑门上泛起点点亮光。他从面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
慢慢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神捉摸不定地打量着普克。普克则神态自若地等着张
建民回答。
好一会儿,张建民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这么说吧,我和小王之间相处还
不错,也许比普通同志关系稍微近一些,但基本上是在正常友谊范围之内的。机
关里人际关系很复杂,有个别人总是喜欢在背后编造谣言,暗箭伤人。咳,人心
不古啊!”他显得有点气愤地摇着头说,放在办公桌上的手里捏着一支笔,不停
地转来转去,普克看到笔尖在轻轻地颤抖。
普克沉默了一下,突如其来地问:“科长去过王敏家吗?”
张建民一愣,看了一会儿普克,又调开目光考虑了两秒钟说:“让我想想—
—嗯,好像去过一两次吧。我记不太清了。”
“7 月11日前后三天,科长都没来上班,能否说明一下那段时间里的行踪,
尤其是7 月11日中午12点左右。”
张建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那几天家里有点私事,是按规
定向领导请过假的。你们这样捕风捉影是要出问题的!”
“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当然会依据事实说话,请科长配合一下。”普克平静
地说。
张建民离开座位走了两步,停住,转过身背对普克,有一会儿没说话。转回
身再开口时,他比刚才冷静了许多,并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吧。你们
不就是需要不在场证明吗?我可以提供。至于其他的,纯属个人隐私,就算我有
什么问题,也是由纪委来查,轮不到你们。”
普克不卑不亢地说:“只要是与案情有关的,不存在什么个人隐私,公安部
门也有依法调查的权利。”
张建民咬咬牙,说:“7 月10号到12号,我家新房装修铺地板,上班时间我
一直在新房监工,晚上都在家。在家的时间我老婆、女儿可以作证;至于白天,
我找的是家个体装修队,都是些农民工,只知道包工头姓贾,叫什么名字不清楚,
山东人。装修完后就没见过他们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联系,说不定他们已
经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些人,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怎么样?你是不是打算
让我把他们一个个找回来给我作证?”最后一句话,明显带着挑衅的味道。
普克无视张建民的态度,问:“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有没有签订合同?工程款以什么形式支付?“
“西门外有个劳务市场,我在那儿找到他们包工头的。
没有合同,付的现款,分两次付清。第二次款付过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装修过程中,总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商量,你们怎么联系呢?”普克耐心地
追问。
张建民的头脑现在已经慢慢清醒一点了,普克真正关心的并非他和王敏的关
系如何,而是要证实案发时间他是否在现场。他开始转用一种配合的语气说话:
“以前他给过我一个寻呼号,装修的时候有什么事儿都是我呼他。后来搬进新房
后,发现很多质量问题,我再给他打寻呼,就无论如何没有回音了。”
普克点点头,让张建民说了一遍包工头的寻呼号码,他记下之后说:“谢谢。
我们这方面会查的,如果科长对查清这个案子持支持态度的话,希望也能尽量帮
助我们找到包工头。”
显然,张建民明白了普克的言外之意,如果他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最好还是
努力找到包工头为自己作证。送普克出门的时候,张建民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姿
态,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普克倒是很客气地说,说不定下次还会有事来打扰他,说的时候普克心里忍
不住想,这个张建民有点像个蹩脚演员,而从各方面了解的情况看,王敏不应该
是个饥不择食的女人,不知道怎么会和他发生不正常的关系。是利益驱使,还是
另有隐情?暂时不得而知。
接下来,普克去见了最后一位排查对象,也是四人中职位最高的一位,人事
局副局长陈志宇。事先没有联系,也不知人在不在。普克便先到人事局一间办公
室随便找了一个干部,出示证件后说有公事想见陈副局长。正巧陈副局长在办公
室,那人先去问了一下,又回来带普克去了陈志宇的办公室。
普克经过与前三位的谈话,对此次的谈话提前做了一个心理准备,这位级别
高至副局长的陈志宇,在听了普克的来访意图后,不知会不会有被触犯尊严的恼
怒。
可见了陈志宇才说几句话,普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他想难怪陈志宇才
42岁就升到副局长,他的确是一块官场的料子。
陈志宇身材匀称,皮肤微黑,平头,头发油黑浓密,双眼炯炯有神,嘴角线
条显得很坚毅,从形象上看,绝对可以用英武来形容。在和普克谈话时,他语气
谦和,音调适中,丝毫不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而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又极
易给旁边的人带来无形的压力。普克暗想,这样的男人,很容易令女人为之倾倒。
和陈志宇谈过话出来后,普克站在办公楼外的小花坛前发了一会儿愣。他有
点不明白刚才的谈话是怎么回事儿。整个谈话都不知不觉地由陈志宇控制着,虽
然陈志宇并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言谈,普克也向陈志宇提出了应当提的问题并得
到陈志宇颇为耐心的回答。等到被陈志宇礼节周到地送出了门,普克才忽然发现
自己心里那种有点异样的感觉。
普克努力回想与陈志宇开始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最初,普克看到办公室一面
墙壁上挂着幅水墨画,浓墨淡彩地勾勒出一枝梅花,下题“咏梅”,是陆游的词。
“驿外断桥旁,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兼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
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落款是“孤独客”。
陈志宇见普克注意那幅画,便淡淡地说,是一位朋友送的,虽然挂在办公室
显得不够大气,但他喜欢这首词中那种特别的意境,便将就着留在墙上了。接下
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们谈到了这届世界杯足球赛的赛况,谈到了这个季节最佳
的旅游地点,谈到了全国公安系统正在普及的资料管理网络化工作。后来甚至是
陈志宇主动向普克问起了王敏的案子,并问有什么事需要他配合调查时,普克才
有机会(或者说才想起)问陈志宇7 月11日中午的活动日程。
普克记得陈志宇当时很认真地想了想,并俯身将办公桌上的台历翻了翻,用
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哦,那天上午局里开了一个会,下午还要继续开,
我有个发言。所以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后,我就回了办公室,先稍微休息了几分钟,
然后开始准备发言的材料内容。这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他们知道我平
时有午休习惯,一般也不来找我。
所以,从你们办案角度上讲,案发时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也找不到证人为
我证明。“说着,他朗声笑起来,”像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陈志宇的表情看起来诚恳自然,还透出一种亲切。普克又问他是否熟悉王敏
这个人,对她有什么印象。陈志宇显得稍微严肃了一点说:“我和他们文化部门
的人很少有私人交往。那件事,我先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后来听大家闲聊,才想
起好像以前在什么文艺晚会上,看过王敏的表演,倒是蛮有才华的。”
普克一下子觉得没什么好问的,想了想,便道了谢并起身告辞。陈志宇送他
出门时,随便地问了一句:“听说凶手作案手段比较特别啊?”
普克脑子里有点乱,便随口说:“是啊,很专业,也很残忍。”
“残忍?”陈志宇眉毛轻轻一挑,微笑了一下,说,“好,就不远送了。以
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找我好了。我记住了,你叫普克,对吧?”
陈志宇就这样轻松自如地打发了和普克的会面,这是普克站在花坛前慢慢整
理出的感受。陈志宇所有的言谈举止都那么自然,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异样,
然而普克却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抓住了。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沮丧,普克觉得陈
志字就像某个电视节目中老练的游戏节目主持人,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收放
自如地牵引、调动着观众的情绪,甚至使在场的人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而他自
己却如同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
普克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天里和几个人的接触。胡军和高明
可以排除嫌疑,张建民与王敏之间很可能存在或者曾经存在不正常关系,但张建
民粗俗猥琐,控制力差,与现场分析推断出的凶手性格相距甚远。只要能找到姓
贾的包工头,证明张建民7 月11日中午与装修工在一起,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至于他与王敏曾有过的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说,要查也是纪委的事,普克对此毫
无兴趣。
四个人中,只剩下陈志宇,既不能拿出案发时间不在场证明,普克也拿不出
他在场的证明。公平地说,普克几乎没有可靠的理由对陈志宇产生怀疑。的确,
陈志宇魅力十足,不仅对于异性如此,甚至连他的同性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普克不能因此便做出他一定与王敏有染的判断。而陈志宇的所有表现都那
么自然、正常,普克提醒自己,不能让直觉占住上风,可他内心那种隐隐约约的
直觉又一次浮现出来,告诉他有点什么东西是不对头的,那是什么呢?
普克的头脑被陈志宇的谈话细节塞得满满的,他的摩托车到了十字路口,红
灯亮起也没发觉,速度很快地径直朝前冲去,而垂直方向一辆加了速的奥迪车加
速驶来。被四面八方车辆行人塞满的十字路口,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
惊叫声在几个方向同时响起,就在两车相距不过分厘的瞬间,摩托车在轮胎急剧
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噪声中调转了方向,车身横向摔了出去,摩托车手从车身上
飞起来,落到几米外的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住,与此同时,奥迪车也骤然止住。
普克在两车即将相撞的瞬间,被一种本能的恐惧激起反应,调转了车向。而
当他被摔出去的同时,他脑海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现的是对陈志宇的疑问。正常
人对于意外的本能反应,应该是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异常。普克落到地上时明白
自己的直觉在说什么了。他的直觉在提醒他——陈志宇的不正常就在于他的“没
有丝毫异常”。
3
普克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三天。值得庆幸的是,除了轻度脑震荡、左手腕腕骨
有轻微骨裂以及腿部一道刮伤外,其他部位都没有受伤。
躺在白色的病房里,普克忽然想到,几个月前,米朵就属于这个白色的世界。
米朵穿起白大褂,戴上大口罩,站在无影灯下的样子会和平日普克印象中有什么
不同呢?
普克突然之间感到一种强烈的想念,这种想念多年以前他曾经深深体会过,
后来被遗忘在地球的另一端。这些年来,他总是力图保持心如止水的情境,用不
断的搬迁,频繁的旅游,繁重而庞杂的工作以及大量的阅读来平静自己。当他将
一种工作做熟,熟到失去新鲜感的时候,他便摸索着闯入另一个可能是完全陌生
的领域,尝试着充满各种不安全因素的新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转移内心深处即将
泛起的波澜。
随着时间的推移,普克似乎真的心如止水了。
而从两个多月前开始,普克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个可以深入交谈的对象,在他
没有察觉的时候,又开始隐约品尝到牵挂和想念的滋味。然而同时,普克对这种
情感上的变化又心存畏惧。记忆中某些面目模糊的阴影常常会跳出来折磨他,令
他不安,猜疑,使得他难以顺利地向那个想念的对象靠近。
普克还是给米朵打了个电话,他想至少还可以和米朵谈谈这两天案情的进展
情况。如果不是米朵的提醒,可能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那个推理上的漏洞。
一听到米朵的声音,普克察觉到自己的情绪马上变得较为平静,他告诉未朵
:“米朵,你不要紧张,我现在在医院,不过只是很小的问题,很快就出院了。”
米朵马上问普克住在哪家医院。
普克说:“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
米朵顿了顿便说:“我过一会儿到。”就挂了电话。普克回到病床上时,想
到米朵遇事总是即刻做出决定,很少有拖泥带水的时候,就像她房间里的布置,
清爽、干脆,让普克产生一种踏实感。至少在这一点上,与过去记忆中的隐痛是
截然不同的。
过了大约半小时,米朵赶到了。普克看到米朵的脸上有些惆怅。
“怎么样,有没有唤起旧日的回忆?”普克笑着问米朵。
米朵打量着四周,微笑着轻轻摇头:“我在这儿工作了七年——”她走到普
克躺的病床前,说:“这么巧,左小兵以前就是住这张床。你知道,在医护眼里,
你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床、五床、十二床——左小兵是三十一床,
你现在也是三十一床。”
米朵没有掩饰眼里的不舍和留恋。
普克说:“好啊,你是来看望病号,还是来缅怀往事?
到现在都没问一下我的病情嘛。“他发现自己很希望米朵能快乐一点。
米朵果然笑了。“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问题不大……哎,怎么回事?骑摩托
走神摔的?”
普克睁大眼睛。“你问过主治医生了,还是乱猜猜到的?”
“我早想提醒你了。有时候觉得你很细致,分析思考能力那么强,有时又发
现你好像除了自己正考虑的事外,身边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这种状况,骑摩
托出事只是个迟早的问题。还好这次不严重。”
这时,同病房邻床的病人从外面拄着拐杖回来了,见到米朵正和普克聊得热
闹,便寒暄了一句:“女朋友来看你啦?”
米朵、普克同时看了对方一眼,普克含笑和病友点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米朵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看床头挂的诊断牌。
“我说没大问题吧。骨裂只要小心注意一段时间,以后就能恢复得比较好,
也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影响。现在头还晕吗?”
普克说没什么不舒服了,明天就能出院。他有点着急,想找个方便的环境与
米朵谈谈他心里挂念着的案情。
米朵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地说:“想不想出去走动走动,对恢复创
伤会有益处。”
这是普克第一次看到米朵出现在医院里,他觉得米朵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儿回
到了海里,自由、镇静而又充满信心,无形中给病人带来安全感。
普克下床的时候,头一阵晕眩,身体晃了晃,米朵马上伸手搀住他的手臂。
普克有点难为情地说:“没关系,只是躺久了,头有点晕,很快就好。”
米朵没说什么,扶着普克慢慢走出病房。普克的腿虽然没有伤到骨头,走起
路来还是明显感到痛楚,他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一路两人都没
说话,到了一个小花园时,米朵松开普克的手,站在普克几尺远的对面,微微笑
着看着普克。
普克定定神,直接把话题拉到他的案情上。其他情况简单讲了一下,主要把
和陈志宇的接触详细描述给米朵听。他暂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和疑问表达出来,
担心会影响米朵的判断。普克清楚地记得,上次米朵听他讲案情时那种细心与专
注,或许女性的视角能对普克的分析带来补充与帮助。
普克刚刚讲完,米朵马上问:“他的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这句话米朵用
的是降调,普克明白米朵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我一直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又
不能明确是哪里不对。后来不小心闯了红灯,差点和一辆汽车撞上,完全凭着一
种本能的反应才避免大祸。就是那时候我想起来,正常人应当有本能对外界产生
必要的反应,除非是经过特别训练的,或是事先有心理准备。陈志宇如果与王敏
毫无瓜葛,公安部门找他进行调查,并不是件寻常的事,他为什么会连最起码的
惊讶都没有?如果是有准备,他为什么会做这个准备?而且……”说到这里,普
克停下不说了。
“而且,他一直控制着你们谈话的方向,对吗?”米朵问。
普克真的对米朵的感觉有些吃惊,以前他知道米朵敏感,但这次他想米朵不
仅仅是敏感,而且十分敏锐。他认真地看着米朵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米朵,
你有点让我吃惊……”却没有再说下去,米朵也并不追问。
普克说:“我已经请老彭帮忙去查那个姓贾的包工头了。
他在这儿于了将近二十年公安,地面、社情、人头都很熟悉,也有些线人,
经常可以弄到正常途径弄不到的消息。如果张建民没问题,看来线索又断了。因
为到现在为止,我只是觉得陈志宇有点不对,不过我们不能把感觉当做依据,甚
至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从理论上说,也不能完全排除陈志字就是个
心理素质特别强的人。“
米朵沉思着说:“我不懂你们这一行的技术性问题。不过,我以前碰到过一
个病人,送来医院时,表现出谵妄症状,就是说胡话,不认识人,有点像精神错
乱的样子。后来对足底进行针刺治疗,病人却产生了本能反应。事后我们知道,
那个病人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装出来的,可他不能把本能反应完全去掉。当然这
和陈志宇的事可能完全不同,我只是想说,从医学角度上看,感觉不完全是一种
主观,有时候也是客观的依据。”
普克点点头,抬眼看着远处说:“嗯,有道理。无论如何,这次我不会放弃
这条线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会有高智商的罪犯,但我不太相信会有真正天衣无
缝的案子。如果需要时间来证明,我会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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