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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日早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普克通宵未眠,考虑了几乎一整夜,最后决定找项青谈一次。普克明白,自己也许是
凭着一种情感上的冲动在冒险,但普克又觉得,这个险很可能值得一冒。而且,除此之外,
普克发现真的很难通过其它办法再深入调查下去。
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接通以后,普克说:“项青,我是普克,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就今天上午,你看可以吗?”
项青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但显得很沉静:“好吧,
你来我家,家里没有人了。”说到“家里没有人了”时,普克仿佛能听出话音外那种说不
出的悲凉。
普克很快来到项青家,院子门和客厅门都开着,普克进到客厅时,项青正站在客厅里
那幅名叫《记忆的持续》的油画前,凝神看着。听到普克关门的声音,她慢慢转过身来,
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目光里有种悲凄和了然。
普克心里马上想,项青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和她谈什么了。在项青默默的注视中,
普克慢慢走到项青面前。
项青笑笑,又转过身去看那幅画。时间还早,客厅里的光线不是很充足,灯也没有被
打开。那幅画原本就黯淡的色调,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阴郁。普克站在项青身边,看着画
面上那片苍远深蓝的海面,变形的表盘和错乱的时间,焦虑不安的黑蚂蚁,还有流水般变
形的肢体以及肢体上似闭非闭的眼睛……那种从恶梦中醒来时的感觉又一次悄悄浮上普克
心头,不安、焦虑。悲伤、恐惧,还有深深的绝望。
项青声音暗哑而轻柔地说:“很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也许只有我父亲
真正懂得。我将这幅画挂在客厅里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我念了一首小词:花非花,雾
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露无觅处。“
普克沉默着,转头看着项青。项青惆怅地一笑,没有看普克,而是去饭厅为普克倒了
一杯水,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说:“坐下聊吧。”
普克走到沙发前坐下,项青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沉默了一会儿,项青淡淡笑着说:“那个杯子……我知道你拿走了……我也知道,下
面该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普克注视着项青,项青眼圈下一片乌黑,显然是睡眠不足。普克知道自己也差不了多
少,昨晚,他几乎整夜都在思考。
项青仰起头,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眼睛里是一种无限的苍凉,同时又似乎是一种彻
底的释然。
项青说:“其实,第一天见到你时,我就有种预感,觉得这种持续了多年的痛苦,应
该结束了。只是我的计划已经开始,再想回头都不可能了。普克,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不
管怎么样,你都安静地听我讲完,好吗?”
普克看着项青,默默地点了点头。项青的双眸深深注视着普克,似乎要一直看到普克
心里去。然后,项青温柔地一笑,说:“在讲这个故事以前,我想告诉你,如果在这几天
里,你感觉到我对你有某种特别的感情,请相信这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女人最
真的感情。好,现在我就开始讲这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男人,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多年以前,凭着自身的才华和努力,考
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他是没有太大的野心的那种男人,但对生活和前途
充满了信心。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个男人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因为家
庭出身的问题,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几乎失去了享受正常生活的权利。
“但这个女人很聪明,她靠着自己的美丽和智慧,巧妙地制造了一些机会,渐渐得到
了那个男人的感情。很快地,他们便组织了一个小家庭。在刚结婚的几年里,这个小家庭
的日子虽然平淡,但算得上和谐甚至幸福,婚后两年,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长得很像父亲,父亲总是怜爱地叫她小青。
“小青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亲都是疼爱她的,尤其是父亲,简直把她看作了掌上明
珠。如果就这样下去,她也许会和大部分孩子一样,过着普通而恬淡的生活,直至长大,
也变成这个世界上一个普通的成年人。
“可是,那个特殊的年代结束了。小青的母亲有了追求事业的自由和权利,开始走出
家门,为了她的目标而努力。从那时起,小青开始感觉到自己正渐渐失去母亲的爱,她不
知道这只是母亲个人的原因,而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心里慢慢变得不安、恐慌。小青想,
如果自己一切都做到最好,是不是母亲还会回头来爱她,就像以前那些日子一样。
“所以,小青从小就学会事事尽可能做到最好,试图以此来挽留母亲的爱。她总是小
心地揣摩别人的心思,迎合别人的话,让别人夸奖自己。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学着关心照
顾别人,温柔。懂事、听话,几乎从不违拗大人的意志。有时候,大人有一点小小的不高
兴,她马上会担心,是不是由于自己的差错,才惹得他们不高兴?她一天到晚活在这种担
忧里,生怕最后会彻底没有人爱自己。
“好在,虽然她的努力没有赢得母亲的爱,但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当她表现得
越来越懂事时,父亲对她的爱似乎也在增加。也许因为,母亲不仅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她,
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父亲,所以,父亲也将对母亲的感情转移到她的身上。她既能感觉
到父亲对自己的爱,同时又深深地忧虑有一天会失去这份爱。在这种焦虑之中,她对父亲
情感上的依赖渐渐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小青八岁时,妹妹出生了。妹妹长得像母亲,美丽可爱得像一个小天使。可是母亲
似乎也并不爱这个长得像自己的小女儿,母亲的心好像已经被外面的什么东西牵走了。小
青看着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妹妹,心里充满了怜爱,想到自己渴望爱的感觉,便发誓一定
要好好地保护妹妹,爱妹妹,不让妹妹体验她曾有过的恐惧。
“母亲总是不在家,父亲照顾妹妹照顾得很辛苦。小青很小的时候,便学会帮着父亲
带妹妹,稍大一些时,她几乎接过了全部带妹妹的任务。父亲为此更加爱她,她虽然从小
要做比其他同龄小孩子多得多的家务事,但能够因此得到父亲的爱,让她感觉心里很踏实。
同时,看到妹妹一天天长大,虽然没有母亲在身边,似乎也不缺少爱,她觉得很欣慰。
“可是后来,生活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变化。母亲虽然回家了,但常常和父亲吵架。开
始父亲还和母亲吵,渐渐父亲在母亲开始发脾气时,便不太开口了。有一次,她听到母亲
骂父亲窝囊废,还骂了其它很多她并不是太懂的话,她看到父亲流泪了。那一刻,她心里
多么可怜父亲,多么不愿看到父亲伤心。所以当母亲离开家以后,她小心地去安慰父亲,
可是父亲抱着她哭得更伤心了。
“有一次,父亲对小青说,他要与母亲离婚,问她如果父母亲离婚了,她愿意跟谁。
那时候,她还不怎么懂什么是离婚,但她们学校有一个同学的父母是离婚的,常常被人嘲
笑,变得十分可怜。所以她对父亲说,她不要他们离婚,要他们一家人全部都在一起。父
亲苦笑了,还是和母亲谈离婚的事,但母亲却不愿意离,而且从此以后也不再和父亲吵架,
但是对父亲的态度,连小青都感觉得到那种冷淡和轻视。
“父亲开始喝酒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戒过。父亲喝过酒,常常眼睛直直地看着小
青发愣,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那时她已经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子比同龄
孩子高,容貌也越来越美,她长得像父亲,父亲是很英俊的。当父亲喝过酒,用那样的眼
神直直地看着她时,她心里会慢慢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有点害怕,又感到愉悦,
还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和向往。而看到父亲流泪,会让她觉得十分心痛,是那种真正发自内
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是爱父亲的。如果父亲母亲真的离婚,她会选择和父亲在一起,
而且要带上妹妹,反正这个家里,母亲谁也不需要。
“又过了两年,小青十六岁了,已经有过初潮,胸部也痛痛地发育起来。父亲仍然一
直喝酒,母亲仍然不管这个家,不理会这个家里的人。她隐约知道,父亲似乎不和母亲睡
在一张床上,而母亲常常晚归,有时候还会彻夜不归。父亲好像变得很消沉,从早到晚都
闷闷不乐,只有喝过酒,好像才会显得稍微高兴一些,又用那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而
且常常看着看着就流泪。她从不知道一个成年的男人会流那么多泪,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父亲的泪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爱他。
“终于有一天,父亲又喝过酒,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时,流下泪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仍然轻轻走上去,站在父亲面前,抱住父亲的头,将父亲的头埋在她发育起来的胸前,
温柔地抚摸父亲湿源源的脸。父亲先是有点吃惊,然后紧紧地搂住她,越搂越紧。她不知
道为什么也哭了,觉得心里很痛,为父亲痛,也为自己痛。父亲听到她哭,站了起来,父
亲比她高出很多,低下头看着她,发生不可控制的事情……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的避孕的工具被母亲看到了。
父亲与母亲长年不在一起,母亲也知道父亲基本没有什么外面的朋友,更不用说情人,
惟一可能用到这种东西的,只有……
“在听到父亲这样告诉她时,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可同时又似乎看到一丝希望。
她想,如果母亲像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在发现真相时暴怒、痛恨、斥责。
打骂她,对她都是一种帮助。甚至母亲杀掉她,对她来说,也许都是一种解脱。她战
战兢兢地等着母亲找自己查问真相,她想,只要母亲这么做了,说明母亲多少还是有一点
点爱她,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的。
“可是,母亲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在与她和父亲三人同处时,更多了
几分漠然和生疏,也许还有几分轻蔑。然而,无论母亲心里有什么样的感觉,母亲从来没
有一次直接或间接地问过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女儿,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等待中,她的心渐渐变得枯死。她明白自己和父亲已经是万劫不复了。为了不显
得那么古怪,她接受了另一个年轻男人的追求,可是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能与那个年轻
男人有任何结果的。她一直拒绝与男朋友亲近,有一次,男朋友控制不住,几乎是强暴了
她,起初她拼命反抗,最后她放弃了反抗,因为,她内心深处,还在做最后一丝挣扎,她
想知道,如果她决心挽救自己,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获得成功。
“可是那种过程中的痛苦令她明白了,除了父亲,她的灵魂、她的肉体以及她的情感,
都不能再给别人。她要和男朋友分手,在男朋友的再三道歉和保证之下,她要求从此以后
男友永远不能再侵犯她,哪怕男友在外另有女人,只要不被她和家人知道,她可以容忍一
切。
“渐渐地,除了恨父亲之外,她更加深刻地恨另一个人,那就是母亲。从一开始,就
是因为母亲在情感上抛弃了父亲和她,才使得父亲与她沉沦到地狱。现在,母亲生活在平
凡而美好的人间,却眼睁睁地任凭他们继续沉沦,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留给他们。
“小青想,总有一天,她要让母亲尝到母亲自己酿制的苦酒。她发誓,甚至为此不惜
一切代价。在这种誓言的激励之下,她开始像一只猎犬一样小心地捕捉着母亲一丝一毫的
秘密,她知道只有利用母亲的弱点,才能获取成功。终于,她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情人,比
母亲年轻,与母亲具备同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天性。她耐心地观察着,
察觉了母亲这个情人的贪婪,她有了自己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中,小青利用了另一个人的感情。那是她的外公,这个家族中真正比较
了解她、关心她的人。外公老了,外公有很多钱,可是过去的经历让他对于暴露自己的财
产心怀忧虑,所以他的大部分财产都以匿名的形式投放在一个公司,只有他的女儿及外孙
女知道,这个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是他的。小青被外公信任地安置在这个公司里,从一名最
低职位的职员做起,凭着她的能力和外公的默许,悄悄掌握着公司内相当一部分权力。
“当小青开始追踪母亲并发现母亲的情人时,小青察觉到母亲的情人另有一个真正的
情人,他正在暗中夺取公司里的权力,母亲的情人当然从母亲那里了解到了公司的背景,
他一方面欺骗母亲,一方面欺骗公司,想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将公司偷过去。
“小青去找了外公,告诉了外公母亲与情人的关系,并将母亲情人的阴谋同样加在母
亲头上。外公对母亲彻底失望,决定将公司未来的归属交到小青及妹妹手里。
很快,母亲对外公的变化有所感觉,并深知外公说一不二的性格,开始考虑自己的未
来。因此,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公司的关系,暗中获取非法的利益,并在公司做了种种的安
排,企图为自己和情人争夺公司的归属权。而这一切,都被小青看在眼里。
“在小青三十岁生日前,外公突然病了,并且不会再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她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也意识到机会的难得。在这种无形的斗争中,她本来已经有
些淡忘的罪恶的恋情又悄悄浮现。在这段时间里,她对父亲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爱和恨。她
看到父亲已经完了,绝不会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她爱父亲,害怕看到父亲过着灵肉分
离的日子,她恨父亲,因为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父亲的存在。
“她终于作了决定。她决定帮助父亲从无穷无尽的折磨中解脱,也借此帮助自己,做
她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搏。她已经想好两个结果,如果成功,她也许还能脱胎换骨重新生活,
并且给妹妹以自己全部的爱。如果失败,她将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永远告别内心深处纠
缠了她多年的罪恶感。
“她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嫁祸于自己的母亲。她清楚地知
道父亲死的那一晚,母亲整夜在外与人幽会。父亲死后,她的伤心和悲痛都是真实的,因
为她从来也没有不爱过父亲。她设计好了种种情节,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不像警察的警察出
现,也许一切都会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项青的脸色在普克凝神听她说话时,变得愈来愈苍白,嘴唇也逐渐失去原有的红润。
普克忽然察觉,项青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也渐渐虚弱无力。普克不由从沙发上站起身,
走到项青面前蹲下,眼神哀伤地看着项青,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项青软软地靠在沙发
上,看着普克走近,微微地笑了。
项青抬起手,虚弱地说:“你拿走了杯子,我就明白了。其实,从开始和你谈话起,
我就隐约预感到自己必然失败。而我却已无法回头,即使在我杀死父亲之前你就出现,我
也仍然无法回头。因为从十六岁起,我就开始一点点毁灭了。遇见你之后,我忽然发现,
原来自己仍然可以有正常的爱,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从前,除了父亲,我从没觉得想
和一个男人亲近,可是普克,如果你能明白一点点我经历过的悲剧,我很想在走之前,像
一个有正常情感的女人一样,被一个有正常情感的男人抱一次,吻一次,可以吗?”
普克看着项青,他明白项青对自己做了什么,生命力正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她身体
里快速退去。普克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记忆的持续》,想起了里面那种悲伤的梦境一样的
气氛,想起了那些扭曲的时钟,想起了物与物衔接处混乱的而透出深深痛苦的逻辑,想起
了那排长长的睫毛下永远似闭非闭的眼睛,想起了所有不安、忧伤、焦虑、折磨的回忆盘
踞脑海时的感觉……他的心被一种强烈而真实的痛苦充塞,俯下身子,看着项青美丽而绝
望并渐渐失去生命力的眼睛,慢慢靠近项青的脸,轻轻地在她柔软而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
然后,普克温柔地抱起项青,让项青的头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
着她瘦削的脊背,酸楚地感觉着那个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地降低……
项青发出了轻轻的幸福的叹息,普克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最后一次听到项青轻柔的
声音:“我的房间里,有你需要的东西。求求你,不要送我去医院,就让我安静地走吧…
…你知道吗,我看到,有一片很美很美的草地,一只蝴蝶在草地上飞,飞呀……飞呀……
这是梦吗?呵,这是爸爸……爸爸问我,哪一个是梦,是我呢,还是蝴蝶呢……哦,原来
我会飞呀……爸爸,爸爸……我也会飞呀……”
然后,普克的耳边,便再也没有声息。
普克的身体像是僵直在那里,久久地不能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中只是
一片茫茫的空白,好似苍穹中最原始的寂静。然而同时,又一直听到海浪退潮的声音,无
休无止,一波一波,越来越远,哗……哗……
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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