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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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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鸡在山脊上阵阵啼鸣。
久四郎起身打开套廊的窗户,顿时,道道橙红而微弱的阳光宛如缕缕细枝从窗口泻落在
他的脚边。
他发觉套袜上两只扣子脱开,便弯腰去扣,可扣处的缝线松了,试了几次还扣不上,他
放弃努力,直起腰,把目光移向窗外——
野鸡的啼鸣仍婉转不绝。
院内假山旁的卫矛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一些浆果,再不像往年累累果实压得枝条下垂
,只有茂密的树叶被夕阳染成黄橙驳杂的颜色。是啊,扎根池旁那棵粗壮的七叶树也没有结
什么果实,连树冠似乎都比往年小了些,这些征兆不能不令人担忧:难道今年秋收的年成不
妙?
“有人在家吗?”
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
久四郎没有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穿过起居室,顺着四尺宽的走廊朝正门走去,脱开的扣
子相碰,寒窣作响。
那女人已进门站在水泥地上等候,她的身体背着阳光,一时看不清她的脸。
“哪一位?”久四郎问道。
“我是音松家的。听说老爷要到东京去……我有点小事想麻烦您。”
音松是个木匠,也住在沿河这条街上,来人是他的妻子。看来,音松妻子是在家干活时
抽空来的。她一面脱着肮脏不堪的围裙,一面凝视着久四郎。目光滞涩的眼睛里笼罩着一层
这个女人特有的寒伧的阴影。
“你听谁说了我要去东京的事啦?”久四郎盯着她的脸问。
“是的。”女人欲言又止,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麻烦您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女儿……我
会叫她到车站接您,真对不起。”
女人拿出一只信封,里面大概是信。她女儿加代毕业于镇上高中,去年春天考上东京家
政大学,住在学校宿舍里。女人求久四郎把信交给她女儿。
“嗯……”久四郎接过信说,“你说她会到东京车站找我?她认得我吗?”
“认得!老爷您当过区长,她熟悉得很……您坐几点钟的火车去?”
这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却显得疲惫苍老。久四郎心想,信件为什么不邮寄,这女人
真会添麻烦。
久四郎还没有决定坐几点钟的火车动身,说不定还会改变主意,推迟到明天才启程。反
正这次旅行是无拘无束的。不过,音松的女儿要到东京车站去接,那就非得告诉她一个正确
的时间不可了,久四郎觉得有些为难地说:
“我还没有决定坐哪班车去……再说,即使你女儿到车站来,也说不定找不到我。你知
道,东京和我们这里不同,那是人山人海的地方啊!加代住在哪里?我可以把信送到她那里
。”
“怎么能给老爷添这么大的麻烦呢?”
女人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来这封信的内容至关紧要,非托人捎去不可。她呐
呐地说:
“我一定叫……叫她到车站接您。”
“不,不,没关系,我到东京的大儿子那里也没有要紧的事……只要知道你女儿住在哪
里,我可以给她送去。”
女人听了这番话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她住在世田谷区一个叫松原的地方。”
世田谷离久四郎长子勇一的家不远,同在小田急电车路线上。
“你把地址写在这里吧。”
久四郎把刚接过的信还给她。可女人不去接信,却用粗糙不堪的手从裤腰带里摸出一张
叠好的纸条,递给久四郎:
“老爷,她住在松原二丁目,七七八号。那是学校给她介绍的一所公寓……”
久四郎只得接过纸条。
纸条上写着:“东京都世田谷区松原二丁目七七八号。顺德家政会馆。”显然,这张纸
条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写的,像是音松的笔迹。久四郎的儿子勇一住在狛江。久四郎去过东京
两次,每次都乘电车往返于狛江和新宿之间,对世田谷的情况并不生疏。眼下受她委托捎封
信到世田谷并不麻烦,只是这个女人也许是瞒着音松来求自己捎这封信的。这倒不能不使久
四郎感到不安。如果不是瞒着音松,就是害怕给同住在家政会馆的同学们知道。因为这是一
封薄薄的信,若以快信寄出,说不定明天傍晚就可寄到。久四郎心里疑窦丛生,却不露声色
地淡然一笑说:
“不要紧,我散步的时候顺便捎去得了,另外还可以看看你女儿住的宿舍嘛。”
“她住的宿舍……老爷,说是宿舍……其实,听人说不过是幢小小的公寓哩,我也没有
去过。”
“既然你也没有去过,我就更应该去了,我替你去看看她吧!”
山脊处,不时地传来野鸡婉转的啼鸣。
久四郎刚才对音松妻子说的话一点不假,大约五天前他才萌起去东京的念头的。他长期
在镇公所当会计,今年五月赋闲回家。可多年的习惯难改。他退职后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决
不多睡一会懒觉。可谓一如既往,每天早晨六点钟醒来,然后起身到附近散步——这连他自
己也感到惊讶。他无所事事地消磨了整整一个夏天。秋风起后,在阵阵秋风和萧萧落叶之中
,一种孤独老人的清冷寂寞感不时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出门旅行,四处走走。当然,他可以
去看看分散在各地的子女,了解一下他们的近况。除了生活的清冷寂寞,他辞掉会计职务时
镇公所发生的那桩不愉快事件,也是促使他出门去散散心的原因之一。他感到刚才音松妻子
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对自己的猜疑。其实,久四郎是问心无愧的。可与他一起工作的镇长、
镇长助理、工商科长等人确实乘一家企业筹划明年春天在本地建厂的机会,接受了该厂之大
阪总公司的贿赂。这件丑闻一败露,镇议会掀起了轩然大波,纷纷要求罢免镇长。因为事情
发生在小镇,消息立即不胫自走,几天后便家喻户晓。为给那工厂斡旋工地,镇议会大吵大
闹的争论情景,久四郎透过离镇议会较近的办公室窗户看得很真切。虽然不知发生争执的详
情,但这场大火蔓延到镇公所时,久四郎觉得自己该退职了。如今发生的受贿事件正为自己
体面的退职提供了良好的契机。可别人不这么看,身为会计,为什么偏偏在经济问题闹得满
城风雨的时候突然辞职?于是,一些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在暗中流布。对这些不屑一顾的流
言蜚语,他早有思想准备,相信过一阶段真相总会得到澄清。但他在街上感受到人们向他投
来的异样的目光,总感到难堪得受不了。他想出门旅行,也许是由于想逃避镇上人的目光和
摆脱处处使人感到压抑的沉重气氛的缘故吧。当然,年过花甲出门远行,是不会像年轻人那
样兴致勃勃,夜不成眠的。
要是心情产生变化,得到了某种安宁,这次旅行的打算也许会无限地延长下去。但是女
邻居求他捎信给东京的女儿而突然来访,这倒实在成了催促他及早动身的原因。虽然对这个
女人的要求不免感到厌烦,他却主动询问地址,欣然应允,决定尽早动身。最近他连自己也
捉摸不透,确实变幻无常。
为了整理行囊,他走进了里面的卧室。经过佛龛时,一抹橙红的阳光正涂抹在刚好打开
的套廊上。夕阳西沉得真快,因为这所房子的套廊向东南方向延伸,是镇上夜幕降临得较早
的地方。久四郎走到佛龛前,这里好久没有打扫过了。不过,佛龛正面那张睦子的照片,他
倒是经常留心并端端正正地竖起。他凝视着妻子的这张照片。妻子喜欢把额发尽量向上拢起
,显示出富士山形的宽宽的前额。直至临终前,她一直很注意梳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发型和
脸型,久四郎整整看了四十年,简直看腻了。发型,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流行样式。久四郎清
楚地记得,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日本女子的发型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可是睦子固执
地保持着大正时代的发型,永远使头顶部分高高隆起。她生了七个孩子,孩子们如今都已成
家立业,过上小康的生活。睦子的性格,多多少少对孩子们产生着影响。她这个女人,无论
对于发型还是穿着打扮,一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种发型使久四郎这一代人怀念,但又不
能不觉得有点装腔作势、故作姿态。睦子直到去世为止,不,是死后仍在照片中始终保持者
这种发型,久四郎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羡慕的感慨。
“你这个人,自顾自先走了……”
久四郎刚想对照片这么说,可思路随即又转到别处去了,对这种瞬息之变,自己也不能
不感到惊讶。
既然要到东京去,干脆趁便到浦和、新潟去吧。要是高兴,还可从新潟绕道金泽,回来
时经京都、大阪,神户等地看看分散在各地的孩子们——他起了这样的念头。
从长达十年的镇公所工作摆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已走到人生旅途上的另一个阶段。说
实在的,每当他在街上踽踽独行,一种企慕宁静和贪图安逸的思想总会占据心头。
久四郎没有点燃佛龛上的灯,也没有向妻子的照片合十祷告,他只是默默地坐着。对照
片上妻子的脸凝视了一会之后,他起身到里屋去,打开一只蓝色手提皮箱。这是纪念农协成
立二十周年时得到的赠品。他把旅行中需要的衬衣裤和日常生活用品装进皮箱,走到桌旁,
从不知纪念什么而赠送给他的文件筐里取出子女们最近的来信,然后在套廊上坐下来。
大概是睦子三周年忌日那天吧,一向脾性不合的孩子们(其中有的还带着孙子)在家庙的
石阶上排好队,由住在东京的照相迷儿媳妇拍过纪念照。他从文件筐里找出了这一张合家欢
。那时正值早春,西安寺方丈的屋顶上还留着残雪,背后钟楼旁的百日红,伸出了垂死般的
枝条。七个子女脸上都显露出各自不同的个性:有的笑容满面,有的抿着嘴唇,真是各具形
态。现在仔细一看,连孙子在里面共有十四个人。睦子也真不简单。从战争年代到生活艰苦
的停战前后,以至动荡不定的混乱时期,在前后约十二年的时间里,她简直像耗子一般,一
个接着一个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并好歹把他们抚养成人,没有一个天折。拍照时,长子勇一
三十四岁,最小的儿子享三二十三岁。七个子女中,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除了享三以外
,六个子女都已成了家。打那以后一晃又过了两年,享三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
久四郎着迷地端详着这张孩子们的合欢照,照片的背景使他突然萌发去家庙的念头。既
然要到东京去,总得先去打个招呼。他把照片放进手提皮箱,然后锁上大门,信步走了出去
。
顺着穿过街心的小田河,朝北大约走一百米,就能望见矗立在半山腰台地上的家庙。久
四郎经过小田镇中心街道朝家庙走去。这里一直被人称为漆器之乡,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漆器
店铺。木器、雕金、采漆等店铺,大都创自江户初期。铺子不在中心街道而在靠近河边的胡
同深处,从不装饰门面的简朴平房,显得古色古香。与之相反,土产公司、商行等却由于最
近出现的土产品热,大量生产柱子上的装饰品、匾额、食案、筷子盒等,获利不少,出口也
与日俱增,因此,招牌也写上罗马字,规模在街心扩展。细心察看,从街上店铺的装饰中可
以明显地看出时代潮流冲击的迹痕。
街上车水马龙,久四郎为了避开迎面射来的夕阳,靠街道的一侧走,终于登上庙前长长
的花岗岩台阶。寺院内嘉木葱茏,枝叶清明,不管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总让人感到凉丝丝的
。久四郎登上阶顶,喘着气回头俯视,只见小田河穿过家庙的山脚下,汇入越前平原的日野
河。细长的街市把河夹裹在当中,像一条带子似地蜿蜒伸展,秋天橙色的夕阳正涂抹在长街
大大小小、拥挤不堪的屋顶上。
看见镇公所了,看见学校了,看见火警嘹望台了。以漆器始祖惟乔亲王为主神的小田神
社,座落在弯弓状的山头上,四周高耸着一片大杉树。
久四郎喜欢站在家庙和神社的台地上眺望街景。与其他街市的不同在于,一般远眺街市
总会出现死角,有部分景色被遮蔽,这个小镇却能尽收眼底。这是因为山头耸立在一方,而
平地和街市的扩展正如打开的一把折扇。
久四郎的父亲叫丰吉,明治七年(1874年)就诞生在这个小镇上。据说,早在江户末期,
久四郎的祖先就定居到这个小镇上。丰吉向祖父学习采漆并靠这个行当谋生。
采漆是从漆树上采集树液的活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活计的。不过,久四郎记得
在小学读书时,一些学生常常以鄙夷的口气对他说:“你们家是采漆的啊。”这使他感到低
人一等。这也许是因为他父亲总是穿着满是补钉的蓝色号衣和蓝色紧腿裤,即使夏天也围着
毛线围腰,和城里人穿着整洁的棉布衣服相比也显得寒酸的原因吧。
虽说是一副寒酸相,可父亲身材高大,人们都管他叫“高个子阿丰”。一般人因为怕漆
疮,看见漆树躲避不迭,他父亲却从小就善于爬漆树而不会被漆“咬”上。不管在哪座山坡
上,他都会像狗一样敏锐地发现漆树,并熟练地探察测定能收多少树液,质量如何等等。他
的天性适合一辈子爬漆树谋生。
他父亲常常出门旅行,大多到能登的轮岛和越后的村上去。这两个镇都有自愿免费给父
亲提供食宿的人家。听说那里的人家迫切希望父亲去。仔细一琢磨,轮岛和村上都是与漆结
有不解之缘的城镇。一个制造漆器,一个盛产雕漆。这些工艺所以在那里盛行发达,是因为
附近山里漆树丛生。而从漆树上采液的工作,当地人却不愿干,只盼从越前去的男子汉担当
。父亲常去,是因为喜欢出外,同时也是为了谋生。不过晚年他不再外出,只是常在小田的
山里干活,他还当过樵夫,砍伐可作木器材料的樱树和杉树。
在久四郎的记忆里,父亲挂在腰部的饭桶般大的饭盒以及绕着绳子的细长的漆壶,至今
历历在眼前。饭盒和漆壶一样细长,走起路来,这两样东西就在腰部互相碰撞,发出“扑扑
”的声响。饭盒用什么木头做的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用木头剜成的,相当精巧,很轻,
漆壶却很重,据父亲说是用朴木做的,直径只有二十公分,把朴木剜成细长形,壶外绕三段
绳子,桶状的壶口已被磨得高低不平。那是父亲把漆壶挂在腰间爬树,在树干上划出斜线般
的沟,再把沿沟滴下的液汁用刮勺舀进壶时磨损的。父亲有好几只这样的漆壶。其中一只现
在放在供睦子像片的佛龛旁,照片中的睦子梳着“二○三高地”①式的发型。说起来,那只
大饭盒和伤痕累累的漆壶,都是父亲终身携带的东西,上面都沾满油漆,绕在壶外的三根绳
子也像石头般僵硬了。父亲是和小田镇共沉浮的采漆工匠。可不知什么缘故,在于嗣方面,
他却运气不佳。连久四郎在内,父亲曾有过四个儿子,但三个哥哥全都夭亡了,只剩下久四
郎一个。当时父亲的家业是由大哥、二哥,即丰一郎和启二郎继承的。不能采漆后,两个哥
哥当中,一个搞木器行当,另一个当漆器工匠,可他俩死得都很早。三哥在镇上的木材加工
厂工作,二十一岁那年,在山里干活时,出事故死了。因此,本该轮到四男久四郎继承父业
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让久四郎上了初中,毕业后又让他考师范学校。久四郎考上了当
时称“二部”的福井师范短期师资培训班,毕业后当上了教师。
①二○三高地指辽东半岛南端的一处高地。日俄战争时那里曾发生激战。战后
(1905-1906),日本妇女中曾流行一种用假发使发束高高隆起的发型,此发型即以“二○三
高地”命名。
“如今采漆的活儿不兴了,你就当个学校老师吧!”
父亲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久四郎还记忆犹新。自从久四郎上初中以后,采漆的活儿便没
人干了。父亲失去了上面三个儿子以后,就把希望寄托在久四郎身上,让他去当教师。父亲
的心意,今天就很清楚了。尤其是自己也有了子女,这些子女又到了自己那三个兄长的年龄
,看到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无病无灾,就更能领略已故父亲的用意了。
后来,久四郎在这天的日记上写道:
音松的妻子来访。不知听谁说的,她知道我要去东京,便托我把一封信交给她住在世田
谷区松原町学校宿舍的女儿。我欣然应诺后她走了。傍晚,至西安寺访承道和尚。登上院内
石阶,至方丈室,只见该庙正在整修。塔房边排列着日清(甲午)、日俄战争中阵亡士兵的墓
碑,计五十人,不禁令人感慨系之。石阶之高,道路之狭,阵亡士兵墓碑林立,成了该寺的
特点。无论是谁身历其境,都会悚然而缅怀往事,我亦不禁对已故的父亲怀念不已。
久四郎目睹路旁林立着的阵亡者墓碑,怀着深叹朝方丈室走去。什么时候开始将阵亡者
的墓列于庙门使亡灵得以祭祀的呢?也许从日清(甲午)战争后开始的吧。村人的坟地在正殿
后背阴处。而阵亡者不与之混同,特地另外安排了地方,供奉在庙宇正门边的路旁。根据日
清、日俄和太平洋战争之次序,阵亡者的坟依次排列,墓碑也大小高低不同,参差不齐,有
的将碑石磨光,有的就顺其自然地在粗糙的石头上镌刻,台石也形形色色,显示出各自不同
的家庭出身。即便是二等兵,如果出身的家庭富裕,就比冲锋陷阵时壮烈战死的陆军中尉还
讲究,用的是大块石碑。五十座墓碑反映了这个国家的战争史。一个人口不到五千的村庄,
竟有如此众多的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这不能不使所有来这里参拜的人感慨万分,沉痛地
感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命运竟和前线联系得那么紧密。
久四郎的三个哥哥都没有服过兵役。久四郎也因为毕业于师范学校,享受“短期兵役”
的照顾,在熟贺联队服役三个月当上陆军伍长就还乡了。之后,虽被编入预备役,却再也没
有被征过。他的同学中,有五人应征后在满洲事变①和上海事变②中阵亡了。惟独久四郎是
学校教师,得到照顾,因此在后方平安地生活到战争结束。
“真是大难不死,总算活到这把年纪了。”
久四郎每次登上石阶总感慨万分。他走到方丈室,推开大门,与迎面来的和尚的妻子寒
喧之后,便走进正殿客厅,与和尚相对坐下以后又冒出了侥幸活到今天的感触:
“每到这座庙里来,一路总让人感到活到今天实在太惭愧……你说是不是,法师?这条
石阶,称得上是我们村里的‘九段坡’③啊!”
和尚淡淡一笑。
父亲和妻子的法事都办好了,记在灵簿上的死者的事都已委托家庙。虽然照临济派禅宗
的规矩,这些事信徒不能一概不管,可按村里人的习惯,只要和尚不提,法事之类的事宜一
旦交托给和尚去办,自己就可以不必去烦心。
①满洲事变指九·一八事变。
②上海事变指一·二八事变。
⑧“九段坡”是东京靖国神社旁的坡路。
“阿勇好吗?”
和尚问久四郎住在东京的长子阿勇的近况。
“还不错。”久四郎回答说,“这次到东京去,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向来在镇公所工
作,一直忙个不停,如今退休了,想借这个机会出去走走,一家一家地去看看孩子们。”
和尚虽才六十一岁,比久四郎还小三岁,可是因为秃头,看起来反而比久四郎苍老。
“哦,那够辛苦的啦。你孩子那么多,都要去看吗?准备走哪几家?他们大概不是全在
东京吧?”
“是啊。只有勇一在东京,其余的分散各地,最远的夏枝住在新潟,其次是住在金泽的
春枝,此外还有住在京都的健二和美子、住在大阪的秋子、住在神户的享三。这么多孩子,
没有一个卷入战争,全活到今天……真是难得。”
“这靠流年好呀……”和尚感慨地说,“你是交了好运。运气不好的人家,生得再多也
没有用,全都死了。奥山家不是五个儿子全阵亡而弄得绝种了么?”
奥山也住在河边小巷内,开着一爿漆器店。他生有五个身高近六尺的壮实的儿子。从太
平洋战争爆发的昭和十六年起,便一个个被征去当兵,全部战死在菲律宾、新几内亚、关岛
等地,确实运气不好。当初奥山由于养了许多高大粗壮的孩子受过县里表彰,在这个村庄还
没有升为镇以前,人们都以奥山有个幸福的家庭而非常羡慕。
“是啊,是这样。”久四郎感叹了一声,沉默了。
“听说东京有人出售氧气呢。”和尚捧着茶杯,转动杯盖说:“据说叫人在地下走,车
子在阳光灿烂的大道上跑,那都变成古里古怪的城市了……”
久四郎点点头说:
“是的,勇一曾在信中提到过。最近变化太大了……勇一说,对汽车跑的高速公路滥花
钱,修筑得又气派又讲究。可人走的路却坎坷粗糙,连童车也过不去,还是临时修筑的梯道
哩。”
不知怎地,一想到东京的这种情况,他又不大愿意去了。隔着和尚的秃头,望得见放在
院里接屋滴水的盆子,盆四周是和尚的妻子精心培育的花坛,百日草已开出零星的花朵。久
四郎呆呆地望着,突然,背后的隔扇被拉开了,和尚的妻子探出头来问道:
“久江找您来了。”
妻子死后,久四郎过着独身生活。三年来,所有的家务都交给久江做。今天一早,她说
有要事到父母那里去一次,久四郎同意了。也许她已办完事回来了。正与和尚聊够了天的久
四郎,乘机站起来说:
“我走了。”
“当心路上的车辆。”
和尚送客到二道门,水泥地上涂着一抹斜阳,久江站在斜阳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看到您不在家,我猜想你上家庙来了。您果然在这里。”久江微笑着,同时向和尚行
了个礼说:“对不起,打搅您了。”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习惯而恭顺地低下头。
“老爷要出远门了,今后你感到寂寞的话,请过来玩吧,我老婆会陪你的。”和尚望着
久江说。
“谢谢您。”久江又殷勤地鞠了一躬。
久四郎道别和尚,默默地跨过门槛走向石阶。
“家里有人来了?”久四郎边走边问。
“是的,泰道先生来了。”
泰道先生是镇公所观光股的。久四郎心想,大概是送小册子的校样来的吧。
“事情都办好了?”
“是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家人捎信说有事。我回去一看,是妈妈病了。”
“病得厉害?”
“不,只是有点感冒。”
久江的父母住在粟田部镇尽头的一个村子里,务农。久四郎因暂时外出,所以今天早上
准了她的短假。
“老爷,上次跟您说起的那件事……拒绝了。”
她指的是改嫁。久四郎走到军人坟地前停下脚步问道:
“拒绝?对方拒绝了?”
“不,是我拒绝了。”
久江回避久四郎的视线回答。
久江今年三十二岁,结过婚,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白皙的皮
肤白得近乎病态,性格也不太开朗。以前嫁给在镇木材公司工作的男人。因为那个男人吊儿
郎当,是个大酒鬼,连久江的陪嫁也被拿去换钱喝酒,夫妻天天吵架。一年以后,久江逃回
娘家。虽然户口没有注销,却分居两年。后来,总算“协议离婚”,久江便在镇公所工作。
可又因她的性格过于内向,不适于在公共机关办事,和同事也合不来,被迫辞去镇公所工作
回娘家。久四郎却看中她天生谦和、忠厚老实,虽然不适于做抛头露面的工作,可做家务却
真是一把好手,便叫她来家帮忙。在久四郎家里,无论做什么,她总是默不作声,勤勤恳恳
地干着,家务、缝纫,她样样出色,真不知道那个酒鬼怎么肯和她离婚的。
“要是你自己拒绝不愿去,那也好。如果是为了我才拒绝的,那就不好了……”久四郎
呐呐地说,“假如你认为对我过意不去才回绝这门亲事,那会叫我为难的。”
“哪儿的话,我本来就不愿意。是我母亲自作主张……我对她说明白了,现在已没有什
么挂念。”
“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在日出纺织厂工作。”
“有孩子吗?”
“是的,有四个,最大的读高中……最小的也已念小学一年级……全是女孩子。我不愿
到那样的地方去受苦。”
久江的父母让久江嫁给这个男子,也许是认为久江这样挨下去总不妥当的缘故吧。但做
填房,叫她嫁给有四个孩子的鳏夫,那也未免太可怜了。
“听说那个男人是长子,本来是务农的。”
“是的。公公、婆婆都还在,嫁到那里,就非干庄稼活不可了。虽然还没有去,可我猜
得出来。他们需要的是劳动力,肯定是这样。在老爷这里干活,对我的性格来说,是最合适
的了。请您让我一直在您身边吧。”久江用近乎乞求的声音说。
“嗯?……”
久四郎有些紧张地盯着久江汗津津的前额,有两三根短发粘在前额上。她把头发束在脑
后,发丝在额际划出一条绷紧的弧线,显出这个女人的固执的性格和不易相处的人缘。
“请别急,”久四郎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家,那你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得了。不过
,我能理解你妈妈的心事,你还年轻,还是再改嫁试试看吧。”
“再改嫁试试”刚出口,久四郎觉得自己的态度是否太冷淡了。
久江接口说:“谢谢您,我再也不想改嫁了。”
“再也不想?还早呢。再出嫁一次,如果还是不愉快,那时再放弃这个念头也不迟。结
婚后万事如意的家庭恐怕没有吧。即使有,可能也只是互相克制的缘故。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个社会上的家庭都大同小异。对于你呢,镇公所的同事们都说是那个男人不好,那件事你
不必放在心上。”
久四郎慢慢走下石阶,久江无语地跟在后面。
“假如那个男人长得英俊潇洒,亲热可爱,那就无话可说。如果只是为添一份劳动力好
干庄稼活儿才讨老婆……那当然不行。”
“是的哩,老爷,这一带续娶后妻的,都是些这样的家庭。”久江说。
“那也不一定吧,只要耐心等待,说不定能找到好一点的……”久四郎忽然转过脸,盯
着久江说:“你在我家里,你妈妈不反对?”
“哪儿会呢,承蒙老爷照顾,她感激还来不及,今天还特意叫我给您送两只南瓜来呢。
”
久江的母亲知道久四郎喜欢吃南瓜,久江又善于烧煮,烧得略硬一点,带点又甜又辣的
味道,因此母亲把本来要保存到冬至的南瓜特意让久江带来。也许她还没有听到镇上传播久
四郎和她女儿之间的风言风语吧。
久江辞去镇公所工作后,久四郎立即收她为女佣。这件事很快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有人
散布久四郎要娶久江做老婆的闲言碎语。真是无稽之谈,太不像话。尽管如此,久四郎觉得
无稽之谈还是点出了他的心思。老实说,当初决定聘久江时,自己也曾有过那些顾虑,近来
漆器生意颇好,一个高中女学生一天也能挣一千元,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当女佣,去照料退休
公务员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即使有,也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或是农民的家庭主妇利用冬
闲挣点外快。即便这样的人,也是难得的。不过,家里多少总有点贵重东西,让不三不四的
女人进进出出也不放心。久江表示愿意来,久四郎早在镇公所工作时就了解她的为人,当然
求之不得。然而,对一个离婚不久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住到独身老头家里当女佣,久四郎还
是深思了三天。
久江呢,因为给吊儿郎当的酒鬼男人弄得走投无路,三年中吃够了苦,所以觉得在久四
郎处干活很轻松。闲着的时候,甚至整天可以看电视。衬衣衬裤,久四郎已习惯自己洗,因
此要洗的东西并不多。她只要烧两个人的饭,料理简单的家务即可。刚开始时,因为听到风
言风语,久江只得每天从家里来上班。最近,久四郎让她住在大门旁朝西的有四张半铺席大
、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她买了五斗橱、梳妆台、小桌子等,把小而整洁的房间布置得焕然一
新。久四郎有所顾忌,不常去,有一次不得已托她办事时才打开过纸拉门,只见这个三十多
岁的独身女人已在那里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真对不起,您脚上这双袜套,我准备洗才拿出来放在走廊上的……”久江也慢慢地走
下石阶,眼光落到久四郎脚上,“扣别子的缝线也松脱了,真是对不起。”
久四郎停下脚步说:“不要紧,不那么显眼吧!”
“老爷虽说不要紧,人家会笑话我的。脱下吧,这样太不雅观了。”
尽管两个扣别子松脱,久四郎还是穿着这双袜套出了家门。刚才走进家庙正殿,自己发
觉了,可和尚和他的妻子都没注意到。
“是吗?那就脱下来吧。”
久四郎一手扶在刻着“万年山西安寺”字样的花岗岩石柱上,抬起脚,摇摇晃晃地把袜
套脱下来交给久江,久江叠齐放进口袋,再次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
回到家,只见镇公所的泰道正坐在套廊边上等着他。久四郎退休前曾编过《小田镇导游
手册》。今天泰道是送校样来请他审阅的。久四郎和泰道并排坐在走廊上,一边穿久江送来
的新袜套,一边问道,
“镇长到大阪去了?”
“是的。”泰道满脸堆笑地说,“他临走还吩咐快把它印好……”
镇长矢岛隆作比久四郎小三岁,曾当过小学教师。他家祖辈当村长,是素封之家。住宅
就座落在西安寺地藏山半山腰台地上,四周簇拥着一片榉树林,从镇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举目
可见,高雅、别致而且很有气派。宅第主人也同样颇有气派,具有政治家的风采。这次从大
阪引进生产胶合板的工厂,需用大量的燃料和重油,也许会产生令人难以容忍的烟害。因此
,镇上一部分人反对引进该厂,在镇议会尚未取得一致意见以前,矢岛抢先与该工厂签订了
合同。反对派频繁地开会,抨击合同对公害缺乏考虑,镇议会过于软弱无力。
矢岛急于印发《小田镇导游手册》,是不是出于牵制这场风波的企图?
“昨天……从京都来了一批女学生,要求打开神宫的门,让她们看看亲王宗谱……不巧
,科长外出,弄得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呀……只能请她们吃闭门羹了……要是早日把这份小
册子印好了,就可以给她们讲解了。”泰道解释说。
最近掀起一股旅游热,很多学生不去像永平寺、东寻坊等观光游览区,却偏偏要访问这
处于深山里的漆器之乡。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他们都知道这个镇是拥有传统木器工艺
的漆器之乡,也许是从杂志上查到的吧。这股热情应该加以肯定。不过,祭祀享有木器工艺
始祖之称的惟乔亲王的神社座落在镇北的山上,却破旧简陋得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了。
正殿刚改建,只是个四米见方的方形建筑,就是开放让人参观,也无多大价值。另外,里面
虽有号称镇宝的木器师宗谱和古时工匠用过的凿子、小刳刀、辘轳等,但学生们看了也不知
道它的用法,还会认为和普通的旧工具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一页上,用凸板介绍道具、挂轴。”
泰道指着铜板纸清样说道。纸上用红铅笔注明了插入处。
“小田漆器神社位于本镇地藏山半山腰,祭祀着我国木器工艺始祖惟乔亲王。本地漆器
之兴旺始于仲恭天皇承久三年,小田的漆器师傅到江州的筒井神社斋戒祈祷,被授予秘传,
返乡后修建此神社也。”
小册子上写着以上说明,附有新建神社正殿和宝物殿(门面宽仅六米的预制件建筑)并排
的照片,旁边有“开槽刨子”、“挖底凿子”的照片,这倒不是旧的,可能是乡下画师画的
。这种工具,久四郎曾看见他父亲竖放在工房里。在矢岛家保存的“木器制造图中,有做碗
时固定架子的草鞋,有木器师博用脚夹着、用削刀削出轮廓的情景。
泰道说得不错,只要把这本小册子给人家阅览,就可以让人知道大概。其实,关于小田
漆器的由来,镇上仅有些传说,并无可靠的古代文献可资证实。然而说明书上竟写得振振有
词,久四郎觉得有些可笑。
“就这样行了。”久四郎将校样还给泰道说,“不一定叫观光者看工房吧。我们这依山
傍水的小村总是在悄悄营生的……给观光者看看这蜿蜒清澈的河水以及神社周围葱郁参天的
碗状大杉树也就够了。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同,不是仅从外地运来木器再涂涂漆。自古迄今,
我们的老工匠从伐木到原木加工等等,所有的活都自己干,倒也不乏一种特色……可以让他
们看看这些地方。”
实际情况不允许这样做,泰道不免皱起眉头。久四郎沉吟了一下说:
“各地靠批量生产赚钱的商人越来越多,他们对自己的产品缺乏信心,所以只得印一些
小册子,连篇累牍地吹嘘自己的产品。这样做,太丢人了。从城里来的学生们会识破的。”
泰道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
“这份说明书,不是商品目录,应该介绍镇上那些有意义的地方……”
久江为泰道端来了茶。久四郎看见久江青筋暴起的手背伤了,关切地问:
“这是怎么了?痛不痛?”
久江连忙缩回手。
这天晚上跟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就过去了。只有一件事使久四郎略感不安,因为久江提
醒他该带些礼品去。
久江给久四郎准备行李,把更换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进皮箱以后问道:
“老爷,您带什么礼品去?”
“什么也不要,我打算在火车站买点糯米糕。”
“给勇一先生的太太……送点山芋去怎么样?刚才音松家的兼子大嫂用草席送来一包了
。”
“兼子大嫂又来了?”
“是的,她说,她拜托了老爷一件事。”
“……”
久四郎心想,音松刚才没有来,是不是挖山芋去了?转念一想,地藏山还没有到挖山芋
的季节呢。
“他们家哪来的山芋呀?”
“或许从能登来的客人捎的,他分了一点给我们……音松家每年都有客人从能登来。”
久江连这样的事都清楚。音松使用的木器材料是从能登买来的,也许能登到了挖山芋的
季节?久四郎忽然又想起久江手背的伤痕,不放心地问道:
“怎么啦?怕是回家打过架?”
“没,没有。”久江又固执地缩回手。
久四郎在当天的日记里,照旧随随便便地写上:
小田的古文献殊属可疑,隆作收藏的两件,我一眼识破是伪造品。纸龄、纸质、墨色、
笔迹、印款均相同,许是明治年代本村有人至近江国参拜筒井神社,布施时,从该神社所保
管的大量文件中抄来的。
久江拒绝那门亲事归来,神色可怜。如有缘份,她也有出嫁之意吧。这次提亲的农家粟
田部有些刻薄,竟要她当四个孩子的母亲,且要她从事农活。她本来有病,怎能办得到呢?
她在庄境的父母对这门亲事如此积极,令人费解。
向久江交代自己出门后如何料理家务后,晚上八时半就寝。入夜后下了一场小雨,即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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