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第三章


--------------------------------------------------------------------------------


  久四郎在狛江站乘小田急线的电车,经过下北泽站时,突然想起了音松的女儿加代,于
是就在那里下了车。
  已经九点半了。她也许不上学,呆在公寓里呢。久四郎心想这或许是多管闲事吧。不过
,到了浦和,就非得在神木家住上一两宿不可,那样日程就更加紧了,要到二十日以后才能
到达新渴。干脆再去看加代一次。就是碰不着,也总算为音松的妻子尽到义务了。只去了一
次,没有见着就算了,那也未免有些太不热情了。而且,久四郎对加代的生活情况也产生了
兴趣。他换乘井头线的电车,在明治大学下了车。上次是傍晚来的,今天晨曦洒满了月台,
似乎又换了一番景色。
  车站上挤满了人。
  从行人的打扮上分辨不出哪些是职员、学生,哪些是学徒、店员,甚至看发型也辨不出
哪些是男,哪些是女。有的女人穿着一种裤子,最近在小田也常见到,是用以前叫做粗斜纹
布的蹩脚的棉布做成的,还扎着如同猎人的腰围子一般的宽皮带,摇摆着圆滚滚的屁股,与
那些身穿类似裤子、披着运动衣的男人们肩并肩地走上了楼梯。久四郎望着他们的背影跟了
上去。走出检票口,向右拐弯,走到千鸟庄,又上了铁梯。公寓里的走廊静悄悄的,恐怕大
家都上班去了。久四郎穿过散发着酱菜味的走廊,敲了加代的房门。有人应了一声,开了门
。不是上次的姑娘,而是一个圆脸、皮肤白皙的胖姑娘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问道:
  “哪一位啊?”
  “你是加代小姐吧。我是……小田的真壁呀……”久四郎答道。
  姑娘霎时神情紧张起来,鞠了一躬说:
  “对不起,我这就收拾一下房间……”
  她又退了回去。
  “不用了,不需要进屋。看到你安然无恙,就放心了。你妈叫我捎来的东西,你收到了
?”
  “是的。”
  加代也不关门,回到屋里收拾起来。久四郎站在门口瞅着。
  “你朋友出去了?”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加代说。
  一听这话,久四郎又想进去看看了。
  过了两三分钟后,加代说:
  “请进来吧。”
  她一点也不像孩子了。不,把她当做孩子看,可能错了。加代不像十八、九岁的姑娘,
声音过分悦耳,久四郎不禁止步,说:
  “我真的不进去了。”
  久四郎趁机看了一下屋里。刚才还铺在那里的棉被叠起来了。窗口有两张小台子,小书
架和梳妆台并排着。家具就只有这么一点。晨光从窗口射了进来,照亮了这个朝南的有六铺
席大的房间。
  “请进来吧。”加代打开壁橱,从棉被、衣类中间抽出花布坐垫来,放在房间中央。“
……我母亲在信中说……拜托了老师……我看了,大吃一惊……给您添了麻烦,实在对不起
……其实她邮寄给我就可以了……”加代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沏茶去。”
  她的举动颇有大人的风度。原来音松的姑娘已经这么成熟了?在加代她们还小的时候,
久四郎一直在小田当小学教师。可到快退休时,他调到边界地区的若狭去了。所以,加代这
一辈人,他没有教过。邻居的孩子,他都认识,可是二十二、三岁以下的孩子们,他多叫不
出名字来。尽管后来久四郎当上镇公所的会计,镇上的孩子们还是学大人的样,称久四郎为
老师。即使是陌生的孩子,在路上遇见他时,也会跟他打招呼。
  “老师,请进。”
  加代把犹疑不定的久四郎请进屋里。久四郎想这未免太鲁莽,可还是走了进去。他在门
口旁坐下,环视了一下房间。看来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房间相当整洁。倘是堕落了,姑娘的
房间里一定有一股难闻的臭气。当然,仅仅看房间,也许还不能肯定。
  “听说你在工作……那么,学校还去吗?”
  “去的。”加代说,“今天……校庆……放假。平常,这个时候都在学校里,今天睡懒
觉了。工作是放学后才去的。”
  “在什么地方工作?”
  “啊,”加代踌躇了一会儿,“在新宿的快餐馆工作。”
  “快餐馆……卖些什么?”
  “是卖食品的,有汉堡牛肉饼,有意大利挂面等等……卖到深夜。我和老板讲好,晚上
到十二点就回家。他答应了,我才去的。”
  “这么说,是勤工俭学啰。”
  “是的,零花钱不够用……所以,和朋友商量,一块儿去工作的。”
  “行吗?白天要上学,晚上义要工作到那么晚……身体吃得消吗?硬干,要是生病了,
那就不得了啦。”
  “我身体很好,没有问题。”
  加代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水槽旁,点上了煤气。壁橱旁有简易厨房。虽然看不太清楚
,好像有碗橱,还看得见矮饭桌的,脚。
  “你妈妈告诉我……说你住在顺德的学生宿舍。我不了解情况,先到那里去过。那里的
人告诉我你搬到这里来了。另外还有个朋友在这里吧。就是她和你一块儿工作吗?”
  “她在另外的地方工作。我是和其他朋友一块儿去快餐馆的,她住在附近的公寓里。”

  “哦。顺德家政大学的学生们都不喜欢学生宿舍?都住到这样的公寓里来,利用课余时
间在外面干活儿?现在流行这样?怎么说呢……是不是最近在学生当中很流行?从前,总是
从早到晚上学,放学后,就在公寓里做功课。……现在,是不是人人都勤工俭学呢?”
  “以前怕校方知道,可现在公开了,甚至把招工启示都贴到校内来了,不干活儿就活不
下去呢,老师。东京和乡下可不一样,生活费用很大,我家里只寄来学费和寄宿费,零花钱
少得可怜……于是,我下定决心去工作了……活儿并不重……收入倒不少……我很高兴。”

  “是这样吗?”久四郎心里想。加代跪坐着,从短裙下面露出了丰腴的大腿,浅黑的腿
肚子健壮光润。
  加代一副东京姑娘的气派。
  住在小田的父母不知道女儿的变化。久四郎觉得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又觉得值得一看—
—这种矛盾的心理使久四郎不知所措。他又问道:
  “这个公寓的房租要多少?我想问问看,作为参考。”
  “每月一万八千元。”
  “……?”久四郎不觉一怔。这个房间只有六铺席大,不过附设了小小的门和厨房而已
。是个简陋的房间。
  “不过,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一个人付九千元就可以了。”
  加代沏了两杯茶,放在盘子上,笑吟吟地递给客人。在近处看,加代嘴唇上抹了口红,
这不是今天早晨抹上的,是昨天晚上抹上留下的痕迹。
  “加代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这么说,快毕业了吧。”
  “是的,明年三月份毕业。”
  回答得很爽快,完全掌握了东京口音。久四郎不禁想起音松夫妻老是愁眉不展,在阴暗
的作坊里干活儿的情景。环境变了,姑娘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加代小姐,在顺德读什么?”
  “保育专业。”加代答道。
  “那么说,你想当幼儿园的老师啰?”
  “是的。听说毕业生大多愿在东京都内的幼儿园工作,因为东京都政府会发给我们乙种
合格证书……”
  “是吗?那么,明年你就要当上幼儿园的老师啰?”
  说完,他突然想起了绚子的话,最近,学生利用业余时间干活儿,每月有五、六万元收
入,这相当于男人刚就职时的薪水,她的一个朋友课余时间干点活,积攒了一大笔钱,后来
到海外去旅行了。虽然不清楚大学毕业的男子初到公司工作有多少收入,充其量有五万元吧
。在石野商行工作的勇一,现在每月也不过八万五千元(不包括奖金)。加代她们,如果把小
费也算进去,恐怕收入要超过勇一。毕业后,当幼儿园的保育员,收入会不会比现在少?保
育员的收入究竟有多少呢?
  久四郎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疑问,不由得默然沉思。
  这时,加代说:“不过,最近只有少数人当保育员。就是那些家里经营幼儿园的人,或
喜欢孩子,决心将来当保育员的人……除此之外,大多数的人都留在家里,或去找其他的工
作。”
  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一个女人靠业余劳动就能生活,又何必去当幼儿园的保育员呢。
只要长得漂亮,在东京就不愁找不到工作。加代的口气,也暗示了这一点。她还没有决定今
后的去向。
  “从经济上考虑,也许该这样……不过,当幼儿园的保育员又何尝不可呢……在小田,
也有人认为这是神圣的工作,乐于在幼儿园里工作……一个人的志愿……还是应该摆正。自
己的专业,可不能抛弃呀。”
  “我明白了,”加代顺从地点了点头,“毕业后,家里的人大概要我回去。可我不高兴
回去……”
  “不高兴回乡下吗?”
  “不高兴。”
  加代以她天生的爽快口气说。音松是个脾气耿直的工匠,妻子又是不求虚荣的、道道地
地的乡下女人,这一对夫妻却养了这样一个女儿。
  “不回乡下,那你打算在这里结婚吗?”
  “实在对不住父亲,可是……如今投有一个年轻人愿意继承我父亲那种工作,您说是不
是?假如要回到小田去,我该嫁给愿意继承家业的人了……可现在找不到这样的人……仔细
一琢磨……我觉得……必须自己另做打算了。”
  “你父亲同意吗?”
  “母亲说可以。可爸爸好像不满意。”
  “那有可能。”久四郎点点头。
  这种情况,不仅仅发生在音松家。小田还有许多家木器店。木器是在当地做的,所以零
星的工匠为数不少,都在自己家里阴暗的作坊里操作辘轳。木碗也好,盘子也好,表面是油
漆,木器被油漆遮在里面。因此随着年景的变化,木器被批发商驳价,木器工匠也只得忍气
吞声。父亲的职业,加代是看得一清二楚的。父亲孜孜不倦地干着这种赚钱不多的活儿,加
代虽然很同情,可她还是有她自己的决断。
  “那种工作,我也不喜欢。”加代说,“整天坐着……一年到头反复做一样的东西,这
种行业容易使人感到厌倦。我佩服父亲多年坚持干那种活儿的劲头。”
  久四郎无话可说了。不仅是木器工匠,就连漆器工匠也苦于后继无人,久四郎在镇公所
工作的时候,认为这是关系到镇公所今后命运的重大问题,于是协助工会做工作,极力不让
长子、次子抛弃家业,并且试图开办“小田工艺指导所”,吸收外地艺徒及就业志愿者学习
,久四郎为此绞尽脑汁。可是这个指导所至今尚未成立。实际上,各地分为零星企业和大企
业两大类,大企业继承者颇多,只是零星工匠后继无人。在小田,由于大企业家还兼营销售
业务,所以拥有三十名职员的漆器店就有四、五家之多。陷入困境的是像音松这样的承包工
匠。
  听了加代透彻的分析,久四郎想到镇上的这一实际情况,不禁嗟叹。
  “是吗……不喜欢那种行业吗?”
  据福井大学的矢田部说,去年他走访京都的老装裱店,见到一位年近八十岁的店主。这
家店专门修复国宝级的隔扇画,轴画,可是没有一个艺徒。只有来自美国波士顿大学东方学
系的三名青年,在店主旁边凋浆糊,洗刷子,帮着干洗洗刷刷的活儿。矢田部问过店主,美
国青年为什么到这样的地方来。
  店主是这样说的:
  “现在,没有一个日本青年愿意到裱装店来当艺徒。读了大学,就认为只有进公司才有
出息。可是美国就不一样了。学完研究生课程的优秀教师,从理论上谈起东方美学头头是道
,同时还认为学习东方美学必须从裱装着手……这也许就是美国青年愿意到这里来的原故吧
。日本的小伙子不愿意继承这个行业……又有什么办法,如今我已上了年纪……所以不管他
们是蓝眼睛,我也只好收他们当徒弟了。”
  矢田部看到那些蓝眼睛的小伙子们糊隔扇,修复轴画,和日本人一样麻利灵巧,很受感
动。
  矢田部还说:
  “听说,老店主从小培养了一种直感,用嘴一咬就能识别各种布,并且说得出这是唐代
的布还是明代的布,是藤原时代的还是镰仓时代的。并且能识别真假货。现在,在日本的裱
装店里,具备这样技术的年轻人,恐怕极少……可是,那些蓝眼睛的青年学生,已经开始研
究这些技术了。这样下去,说不定日本的国宝画将来非送到波士顿去修复不可了。”
  这席话刺痛了久四郎的心,这已经不仅仅是裱装店的问题了。
  近来,在小田,基本上每家都用上了电辘轳,并且不用木器为材料,改用了成批生产的
塑料,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各家的屋檐下都堆满了木器的代用材料。漆器也好,木器也
好,墨守成规,固执地用脚操作辘轳干活儿的,恐怕只有音松一个人了吧。想到京都裱装店
的情况,音松的作坊又怎么会有人愿意入赘呢。
  “加代小姐,”久四郎感慨万分地说,“学校么,还是坚持读下去的好。全靠你爸爸天
天操作辘轳干活儿支助你,你才能读到毕业呢。做一位好姑娘,回到家乡来吧……要尽力而
为,也要找个对象。不尽力干一干,谁都不知道前途将如何。尽力地去干,这才是孝顺父亲
。你说是不是?”
  “是啊。”加代困惑地低下头。
  加代低头时,久四郎看到她的耳朵太像她母亲了,是又小又使人感到凄凉的耳朵。这次
动身前,加代的母亲来托久四郎捎信时,他看到了她的侧脸,那时看到的耳朵简直和加代的
太像了。
  “那么,我这就告辞了。”久四郎把茶杯放在盘子上,站了起来。
  “是么……那……太感谢了。”加代说着也站了起来。
  久四郎走到门口,加代就伫立在他背后。
  “要常常给家里写信……”
  “是。”加代点了点头。
  离开了公寓,久四郎朝明治大学走去。他不能不认为正是母亲的教育使加代产生了这么
大的变化,因而顿时心情暗淡起来。
  加代明确地表示,她不愿意再回家乡了。这一点,妈妈虽是谅解了,爸爸却是反对的。

  音松整天在阴暗的作坊里操作辘轳。妻子兼子虽然有时也到他身边去帮他搬搬木器材料
什么的,可大多数时间还是留在屋里忙于接待批发商或料理家务。这位兼子,为了使女儿受
教育,选择了能取得幼儿园保育员资格的女子大学,大概是想以此作为女儿出嫁的本钱吧。
要是女儿能在东京找到保育员的工作,能独立生活,那就不愁找不到结婚对象了。兼子的这
种想法,根本就没有顾及到音松。
  久四郎觉得兼子太像睦子了,能让女儿上学就心满意足了。睦子和兼子一样,费尽心机
为儿女挑选学校,辛辛苦苦帮助孩子们念完书,结果还是被孩子们背弃了。兼子也终归会这
样的吧。
  不,兼子已经被背弃了,她根本不知道女儿夜里到新宿去干活儿,并且是干到深夜。
  本来就不该让女儿上东京的大学,叫她在音松的作坊里干活就好了。勉勉强强地供她上
大学,结果她反倒看不起家业了。
  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加代轻视父亲的木器行业。兼子依靠音松的血汗生活着,却又
教唆女儿看不起家业。事情就是这样的吧。
  这时,音松的洼脸儿又浮现在眼前,久四郎觉得他太可怜了。
  久四郎这样想:本来是不需要来看望她的,可是来了,还真的看到了问题所在。
  小田镇上的木器承包工匠们,都是多子女。大多数家庭都是随便让孩子们在屋檐下玩耍
,大人一心在家里操作辘轳干活儿。
  然而,这些家庭和音松家一样,孩子长大成人后,很少有人愿意继承木器行业。有的家
庭强迫长子学手艺,可是次子、三子都有讨厌家业的倾向。女孩也同样如此。她们高中毕业
就进城。一旦变成城里人,姑娘们就再也不会返回父亲干活的那阴暗的作坊了。
  这一点,和邻近的河和田镇一比较,不能不令人感到渐愧。河和田的历史比小田更加悠
久,是以前漆器的主要产地。自古以来就生产名叫“片山碗”的上等货。在那个镇上,至今
还有许多木器工匠和漆器工匠,而且,孩子们大都愿意继承家业,镇上有的是年轻小伙子。

  “邻镇的年轻小伙子都留在镇上,努力干活……为什么我们镇上的年轻人这么少呢?”

  观光股的泰道常常这样发牢骚。每逢这个时候,镇长助理久平就说:
  “只要漂亮的姑娘留在村里,年轻小伙子就不会走,河和田的姑娘们很稳重,小伙子当
然不走了。”
  此话也有道理,到了结婚年龄,要是村里没有姑娘,小伙子还留在村里干什么呢。久四
郎直到退休为止,一直辗转于本省各地当小学教师。只要稍稍回想当时各村的情景,其道理
就很清楚了。
  这就是说,小田镇上很少有年轻人的原因是:小田镇的母亲们都像加代的母亲那样,对
女儿进行了厌恶家业的教育。
  难道木器行业就这么不受欢迎吗?
  “一天到晚坐着,守着辘轳,要患痔疮……还会变成罗圈腿……总的来说,没有长出一
个潇洒的小伙子来。如今小伙子长得不好看,姑娘就不喜欢……”泰道说。
  “是吗?那么,有什么好办法把姑娘拖住,不让她们离开村子?”镇长助理唉声叹气地
问道。当然,泰道还会有什么好主意呢。
  姑娘们为什么嫌弃村子?显然是母亲唆使她们这样做的。一定是母亲对丈夫的工作感到
厌烦了。哎,女人为什么这么容易见异思迁呢?
  久四郎认为睦子也是这样一种女人,不由心情暗淡起来。
  久四郎每隔四年就要接到一次调令,睦子每次都是绷紧面孔,因为久四郎总是“荣升”
到边区的小学校去。地方教师有两种调配途径:一种是开始的时候在边区学校,然后逐渐从
村子荣升到镇上去,另一种则恰恰相反。
  久四郎的调配是属于后一种类型的。
  久四郎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最初被派到武生。之后,就在边鄙的立石岬、常神半岛、大
岛等地的村子里辗转。那里的学校与其说是小学,还不如说是分校,学生极少。
  睦子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常告诫他的七个孩子说:
  “像你爸爸这样当教师,够了。你们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当乡村教师。”
  久四郎对睦子的这种态度非常气愤,可是从来也没有粗声粗气地批评过她。
  他觉得睦子变成这洋,自己也有责任。同时他又认为辗转于各地当教师是天职,悄悄地
感到喜悦和快乐。但他从来没把这种心情向睦子吐露过,他知道,就是说了,妻子也不会理
解。不管调到什么样的边区去,久四郎都是感到愉快的。睦子几乎不理会久四郎的这种乐趣
,她让七个孩子都上了大学,一个个分散到各地去。她自己却急急忙忙地到冥界去了。睦子
辛辛苦苦地把孩子们培养成人,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由于心脏器质性病变而突然死亡。
  久四郎准备在明治大学乘电车到新宿去。
  新宿拥挤不堪。东京竟有这么多人,而且都在忙碌地奔走。久四郎要去浦和,正下地道
寻找月台,这时,忽然有个男人从人群中跑过来,挡住了久四郎的去路。久四郎不觉一怔,
停住了脚步。只见他身穿西装,必恭必敬地向久四郎鞠了一躬,随后就伸出拿在手里的麦克
风,他胳膊上带的臂章,表明他是某个电视公司的。
  “打搅您。我是东京电视台的。秋天到了,”
  面对着伸出的这根锡色金属棒,久四郎不由得伫立不动。这个男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
洼脸儿。他熟练地对久四郎说:
  “东京的秋天,您认为怎么样?交通地狱、废气、烟尘……人们正在议论公害呢……您
住在东京,有何感想,请谈一谈。”
  久四郎心想:这个人也太不懂礼貌,太随便了。
  只要在拥挤不堪的月台上行走,就被看做是东京人,这也太怪了。
  “我是……”久四郎欲言又止。
  那男人伸出的麦克风,几乎要插进久四郎的嘴里了。久四郎不由向后退了退,路上的行
人也停住了脚步。
  “你说秋天来了?”久四郎反问。
  “是啊……正是旅游的大好时光呀。”男人眯缝着眼睛,使人感到轻薄。
  “秋天不是早就到来了吗?”久四郎说,“我说,你知道今天是几号了?今天是十月十
七日……秋天的到来,是老早的事了……”
  “但住在东京的人……就感觉不到秋天什么时候来了,又什么时候去了。您说是不是?

  久四郎看到男人发黄的牙齿,感到恶心。
  “是这样吗?秋天是不是来了,看看街头巷尾的海报,不就知道了吗?您到底想叫我说
些什么呢?”
  “老爷爷,您住在哪儿?”男人问道。
  “越前。”久四郎答道。
  “越前……”男人努着嘴。
  “你不明白吗?如今交通方便了,我这个越前福井的老汉……站在东京站的月台上,也
不值得大惊小怪。看到行人,就当做是东京市民……你的脑子也太简单了吧?”
  “……您是从福井来的?对不起。”男人的神情稍稍严肃些,“那么,您从外地来到东
京……有何感想……请谈几句好吗?”
  “感想?一点也没有。东京的秋天仅仅表现在海报上,看看天空,瞧瞧姑娘,都察觉不
到季节的变化。你看,姑娘们的打扮和盛夏季节一样,穿着露出膝盖的短裙子。这里的天空
,灰蒙蒙的,根本就看不见。”
  “哦,”男人似乎有点尴尬,可是马上认为这个题材不错,又重新纠缠起来。
  “您是来出差的,还是来看孩子的?”
  “混蛋!”久四郎怒喝,“我到东京来做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走开,我有急事!”

  电视公司的职员缩着脖子,把话筒收了回去,鞠了一躬说:“真对不起,不知道您有急
事。”
  他并不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真对不起”这句话,完全是出于他们的职业习惯。
  久四郎认为这样就放他走,太便宜他了,于是喊道:“喂!”
  “啊?”男人眼里显出厌烦的神色,转过头来,“有何贵干?”
  “你的公司叫什么?”
  “东京电视。”
  “你在这样的地方,收录了我的声音……是不是打算在电视里播出?”
  “……”男人的眼睛似乎在说:真倒霉,碰到了一个讨厌的老头。
  “你怎么不说话?真是怪事,我也有所谓的‘肖像权’,你得到了谁的同意,把话筒向
我伸过来,还录了像?我有急事,你把我拉住……”
  “对不起,失陪了。我……还有工作。”
  看得出他在骂:这老家伙真讨厌。
  “等等。你这个人也太随便了,自己有事,就拦住人家的去路,办完了事,调头就走。
现在,我倒有事了。”
  久四郎知道自己的声音带有怒气。
  “那么,能不能请您谈谈秋天?”
  男人摆出一副职业性的奉承面孔,把话筒又伸出来。
  “嘿,”久四郎主动地靠近话筒,“虽然我不知道秋天来到了东京的哪一个角落,但是
我要说,东京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在这里有人喊住过路行人,提出一些无聊的问题,靠这
领工资……真是不可思议的城市。”
  男人顿时收同话筒,以轻蔑的目光望着久四郎,喊了声:“老爷爷……够了。”说完便
霍地转身躲进人群里去了。
  “秋天来了……你认为东京的秋天怎么样?”——好像从背后又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久
四郎没有掉过头去看,心想一定又有人被缠住了。
  凑巧,电车这时进了月台,久四郎便上了车。令人感到不愉快的那个男人的面孔不时闪
现在眼前。
  久四郎在田端换乘了开往大宫的电车,到达浦和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神木住在白幡町,他记得很清楚。久四郎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乘电车去好呢,还是
坐出租汽车去好。由于时间还早,所以他决定步行到调宫去,等走累了,再叫一辆出租汽车

  久四郎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沿着闹市笔直的人行道走去。
  神木是久四郎福井师范学校时代的同学。他尖尖的下巴,黄瓜般长长的面孔,让人觉得
与众不同。毕业后,在武生、丹生等地与久四郎同过事,已经有了八年的交往。后来,神木
离开教育岗位,去东京,一边在出版社工作,一边从事儿童文学的创作。打那以后,两个人
就疏远了。可是,不管久四郎在福井县内的哪一所学校工作,这位朋友总是给久四郎寄来贺
年片或创作的童话杂志。战后,神木出版了三、四本童话集,都给久四郎寄来。由此,久四
郎每次调动工作,也总是要写信告诉他。
  有一次,神木到若狭的高浜来,那大概是昭和二十四、五年的事吧。听说神木有事到京
都来,顺便来看望久四郎的。当时久四郎住在小学分校的宿舍里,热情接待了神木,并留他
住了两天。神木走时。久四郎在他的背囊里塞满了南瓜、大豆、小麦粉等。神木背着背囊下
山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打那以后,神木似乎更加关心久四郎的边区生活,作品里描绘了山中小学的情景,其中
还有久四郎式的人物。神木专攻生物学,尤其对昆虫、青蛙,蜘蛛等颇有研究,在作品里也
有所描写。难怪在狛江提起神木时,勇一立即说,“啊,是青蛙先生吧。”
  去年秋天,神木发表了长篇童话《青蛙,不要爬树》,他喜欢昆虫,青蛙,性格也有点
特殊。他的妻子也早已去世,他一个人扶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现在,长子在横滨,长女
嫁到千叶去了。他悠闲自得地过着单身、孤独的生活,这种情况使久四郎更加感到亲近,退
休后到小田镇公所去工作时,久四郎曾写信邀请他到小田来玩,可是神木只是在参加睦子的
葬礼时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来过。
  现在,久四郎正要到这位神木先生家里去。
  “我真正的朋友……也许只有这么一个人呢。”
  久四郎边走边喃喃自语。
  “他简直比我妻子还了解我。”
  从调宫顺着中仙道朝岸町方向走去。穿过商店街之后,看得到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家店
铺,那里便是白幡町,神木的家就在这条街上。久四郎还记得神木从农民手里买下来的房子
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旁边有一扇门通往胡同,很容易找。这一带,和战后初期神木刚
搬进来时差不了多少。老式的农村房屋具有关东风格,屋顶很高,大门是用榉木做的,院子
里古木参天,颇有气派。这一切都常常引起久四郎的怀念。
  走进大门,再走五十来米,就能看见梅树林中孤零零地立着一间房屋。久四郎不禁感叹
:神木还坚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呢。
  好久没来了。神木家院子四周整理得很好,还设了一扇石门。通向屋门的小道两旁,放
着修剪过的松、洋兰、杜鹃等花盆。神木从前是没有这种兴趣的。久四郎快步走向前,揿了
门铃。出乎意料的是,从屋里传来的是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位丰满娇媚的
女人迎了上来,比久江稍许年轻一点。
  “我是从福并来的真壁。德藏君在家吗?”久四郎问。
  房间里传出清嗓子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啊”。
  久四郎听出是神木德藏的声音,便朝屋里喊了声:“喂。”
  “啊。”里面又应了一声,接着又细又高的身躯出现在门口。神木可能是脱光膀子在屋
里叫女人给他按摩肩部,是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出来的,胸前还敞开着。
  “久违了。”久四郎说。
  “我一直盼着你来,快进来吧。”
  神木笑吟吟地请久四郎进屋。女人呆呆地望着久四郎。可能是神木早已交代过,女人随
即鞠了一躬,就到左面的厨房里去了。
  “她是?”久四郎问道。
  “是一家农民的女儿……来帮我忙的……我最近很懒……她来帮了我大忙。”
  “是吗。”久四郎心中还有疑团。
  神木和从前一样,一笑,一边的面颊就出现酒窝。他笑嘻嘻地盯着久四郎说:
  “没什么……早上九点钟来,下午五点钟回去,可以说是从家里来上班的女佣人……”

  “是吗,我还以为你娶后妻了。”
  “别胡说。我才不愿招来这样的麻烦呢。”
  神木纵声大笑,连假牙都露出来了。
  “那本描写青蛙的书收到了,谢谢。”
  久别以后的话是说不完的,久四郎首先对神木最近寄来的新作品表示感谢。
  “拜读大作,不由得捧腹大笑,同时受到你佛教式人生观的感染。不过,厌世思想可要
不得呀。”
  听久四郎这么一说,神木答道:
  “我并没有厌世思想。那不过是青蛙的话。对现实社会,我没有嫌弃的想法。”
  那本《青蛙,不要爬树》,确实是符合神木脾气的新童话。神木在这部作品中描写了一
只蛙,并把它取名为“文那”,和在地上生活的一般的蛙加以对比,文那善于爬树,受到其
他蛙的尊敬,于是渐渐自高自大起来,最后把自己看做蛙王,老是栖息在树上。某一年冬天
,它爬到一棵柯树上,发现了一个塞满泥土的窟窿,于是就在那里冬眠。它自以为这样高高
在上,就可以凌驾于其他蛙之上了。正因为它这样想,才钻进了树顶的泥土里。岂知那早是
老鹰收藏捕获物的地方。从第二天起,老鹰常常把垂死的麻雀、伯劳、老鼠、蛇等丢进来,
文那无法出去,只好躲进泥土中。它们不久将被抓到老鹰的窝里去喂小鹰,却还在大谈特谈
一辈子成功和失败的经验,临死前再发一番牢骚。这些都被文那偷听到了。
  垂死的蛇,本性难改,想吃掉老鼠,麻雀怕蛇而哭哭啼啼……对于这些情景,神木描绘
得栩栩如生,一直叙述到老鹰把所有的猎取物都抓到老鹰窝里去为止。文那就是这样留在泥
土中过冬的。到了第二年春天,文那便从树上下来。从此它再也不敢骄傲、不敢轻视其他蛙
、再也不爬树了。神木以这种内容为题材写成了大约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久四郎很欣赏神
木的这种写作手法,觉得他的作品比自己少年时期读的少年读物更含有深刻的人生观,文章
看起来也津津有味,很有意思。不过,字里行间流露着神木的厌世情绪。独自生活的神木,
似乎和不再爬树的那只蛙有共同之处。
  “故事情节相当动人。那种幻想是从哪里得来的?虽然这是你的专长,不过,你确实与
众不同。”
  “没什么了不起,那种幻想是在调查青蛙的生活情形时产生的。有一次,我在附近的沼
泽旁散步,发现一只蛙还没钻进地里,那时都快到冬天了,它却睡在树上……我就把它装进
盒子里带了回来。”
  “放在盒子里?”久四郎不觉问道。
  “是啊。当然后来还是把它放回地里去了……这个家伙,稀里糊涂,竟在桌子上活了十
天。”
  “是吗?”
  “把它放在厚纸盒里,只要给它东西,它张口就吃掉了。”
  神木笑着说道,不时发出假牙的碰撞声。其实久四郎也看到过青蛙爬树。青蛙的肤色和
树干的颜色一样,这在乡下也并不稀奇。不过,久四郎没有兴趣把它放进盒子里、养在桌子
上。
  “你给它吃什么?饭粒吗?”
  “别瞎说。”神木又哈哈大笑。(是啊,这个人一向很爱笑,笑得很痛快。)“怎么可以
给青蛙吃饭呢?给它吃蜘蛛呀。”
  “蜘蛛?”
  “是啊,冬天临近,有些蜘蛛还在茶树上结网,看到了,就把它们抓来,从厚纸盒的窟
窿里丢进去,给青蛙吃。那部作品就是从这里得到启发的。猫头鹰告诉文那,老鹰晚上,什
么都看不见,可以趁月夜从树上下来逃走……那一段写得虽不很成功,但这种构思还是可以
的……我自己是很满意的。小时候,我记得猫头鹰的叫声是‘上浆了,快晒干’,我母亲是
这么教的。猫头鹰是日夜啼叫的,没错吧?”
  “对,对。”
  久四郎想起了作品里是有这么一段:文那躲在泥土里想趁黑夜逃走,可又担心老鹰会睁
开眼睛发觉。
  “我们小时候都说‘上浆了,快晒干’,‘上浆了,快晒干’。”久四郎嘴里说了两三
遍。
  这时,正好那个女人送茶来,听到久四郎连叫“上浆了,快晒干”,感到很诧异,便问
道:
  “您唱什么歌?”
  “这是猫头鹰的叫声。你们浦和这一带,猫头鹰是怎么叫的?”神木问。
  “是啊,”女人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张嘴,显得更可爱,“到调宫一带去就能听见猫头
鹰的叫声。不过,没听说过它是叫‘明天天晴’。可是,先生的书上写的是猫头鹰在叫‘明
天天晴’,是吗?”
  听她的口气好像是半信半疑,但从她的表情和答话的姿态来看,她对神木的生活是相当
熟悉的。
  “你也读过文那的故事吗?”
  “是的。”女人头也没回,就回厨房里去了。
  “你儿子媳妇还在横滨吗?”
  “嗯,在矶子……”
  这时,神木的笑容消失了。这种表情不能不使人感到担忧。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被人问
到子女时,几乎没有一个是眉开眼笑的。神木的表情变化也不奇怪。
  “孙子有几个了?”
  “三个。”
  神木的口气似乎不愿意多谈。
  “都是孙子吗?”
  “大的是孙女,小的两个是孙子。”
  “不到这里来玩吗?”
  “常常来的。不过,目前这种交通状况……从前觉得横滨很近,现在电车速度快了,反
倒觉得远了,远得几乎和越前差不多。整个日本都变了样。”
  “……”久四郎心想,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这是怎么说的?”
  “没有什么意思,应该说……是精神上的距离远了。”神木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儿子还在原来的公司工作吗?”
  “嗯。”
  看得出神木不愿意谈起此事,于是久四郎改变了话题。
  “你最近又在干点什么吗?”
  “是啊。”神木这才露出了笑脸。
  “我记得很清楚,你在学生时代就发疯似地研究蜘蛛呀,昆虫什么的。今天终于有所成
就了。真佩服你。下一步,你打算研究什么呢?”久四郎问道。
  “马。”神木答道。
  “马?”
  “是啊,是马。”
  “你对马也有研究吗?”
  “研究谈不上,只是最近得到了一点启发……”
  “故事情节怎么样?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马了,不要说浦和这一带,就是越前也看不
到了。大野是以产马而闻名的地方,也许现在也没马了。”
  “学生时代,我常常到大野去看马。”神木突然探出身子来,“我现在想写的是越前的
马。”
  “是吗?”
  看到神木面颊上的酒窝,久四郎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当时,对农民来说,培养赛马用的马,还不如培养军马。军马也有等级,最上等的是
白马。好马,还可以卖给天皇,卖给宫廷练马场呢。稍微差点的则卖给大将或中将。”
  “那也是要白马吗?”
  “不,栗色马、黑马、茶褐色马都可以。甚至白鼻子也行……最差的是辎重马。”
  “辎重马?”
  “是啊,就是辎重队使用的马。以前不是有一种辎重兵吗?全是矮个子兵,是专门饲养
马的。我就是想写那种士兵和马的生活。前些日子,我到熊谷去,向兽医请教过。在这里,
我就把听来的话披露一下吧。我们仅仅当过短期步兵,所以对军队里的情况不太清楚。说起
辎重兵,确实太可怜,他们不管干了多少年,到头来还是二等兵,也许这与个子矮有关系。
他们负责照料辎重队的驮马、挽马。在越前、秋田等地培养出来的军马一般都是给辎重队使
用的。在那种战争年代,农民以四百元的价格卖一匹三岁的马。那时的四百元就可以盖房子
了。军马供应部从农民手里买了马,就送到各师团去。从领到新马那天起,运输兵和马就结
下了友情。这是童话,要使孩子们看得懂,作者还得下番功夫。简单地说,作品主要内容是
这样的:战争结束后,军队把马卖给农民,狠心的农民把马宰了,吃马肉,确实有这样的记
载。当时,有一个士兵不忍心杀马,便向队长领了一匹马,牵回村子里去,故事就从这里开
始。”
  “……”
  久四郎看到神木眯缝着的眼睛,就像是镶上玻璃似的,闪闪发亮。每当神木的想象插上
翅膀时,就会露出这副神情。
  “这个故事很有趣,不过,当时的条件,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养活一匹马,实在不容易吧
。”
  “当时,连米也没有,一个人吃饭就相当困难的了,何况要养一匹马,可真够他受的。
在军队时,士兵把马看做是天皇的,对它必恭必敬,马也觉得自己比士兵高一等,看不起士
兵。战争结束后,马的身份自然就降低了,可是马怎么理会得到呢。那时简直是太苦了,那
位士兵甚至下了决心,要是活不下去,就和马一同自杀。”
  “士兵要同马一同自杀……有这样的事?我看……”久四郎惊愕地说,“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看不懂。”
  “看不懂不要紧,要设法使他们看懂。描写士兵和马一起自杀的故事,世界上还没有呢
。”神木认真地说,“最近,孩子们爱看连环画,不喜欢满本都是文字的书。面对这种情况
,如果我们认输了,书就出不来了。我想写的故事,实际上就是对这种倾向的反抗。”
  “确实如此。如今,孩子们除非到动物园去,否则是看不到马的。”
  “现在的孩子们尽管对怪兽玩具很感兴趣,可对马好像没有什么兴趣。我们小时候,一
到田里就看得到马、牛等。马粪、牛粪点缀了我们的生活。那种生活气氛多香甜啊。现在那
种景象已经从农村消失了,孩子们即使到田里去,也看不到马,看到的全是些耕耘机、播种
机。不要说马,就连蚱蜢,红蜻蜓也看不见了。对于马的故事,可能孩子们会觉得无聊。但
不写这个故事,我不死心呀。”
  “……”
  神木还有这样的雄心,久四郎深为感动。学生时代,神木只要一有空就进山,要么就到
田地里去看斑蛛。现在他这股子钻劲儿丝毫不减,当年,烈日当空,神木连帽子也不戴,剃
得光秃秃的头顶汗津津的,发狂似地瞪大眼睛寻找斑蛛,这情景,久四郎至今也忘不了。
  “你做事,总是那么认真。当然,没有那股认真劲儿,书是写不成的。我就没有你这种
耐心。”
  “说起来也奇怪,明明知道这篇稿子没人要,却还要写,而且越写越起劲。不管写什么
,即便是写蹩脚的童话,我也觉得创作本身使我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
  “‘青蛙’那本书,反应还不错吧。”
  “并不怎么好。”神木侧过身去,“人家的议论应该听听,但也不能有所顾虑,否则是
写不好文章的。可以从人们的议论中接受一些好的建议,千万不能过分顾虑。最近,我盘腿
坐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想尽可能少听外面的话。奇怪的是,缩进自己的小天地里,倒有书
店来要我的著作了。”
  “……”
  神木的一席话,使久四郎察觉到神木已经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以前,他很顾忌评
论家的话,常常把对他作品的评论剪下来,随函一同寄给我。现在不了。他的眼神告诉我,
他真正成熟了,更准确地说,他变得老成多了。
  这时,那个女人把一个又大又圆的折叠式矮饭桌搬进屋里来,将四个脚撑开,放在神木
的旁边,然后就忙着到厨房去拿酒壶和酒菜,一会儿工夫就全摆好了。
  “好,我们边喝边谈吧。”
  神木一手拿着酒壶,一手将酒杯递给久四郎。
  “酒量不减当年吧?”
  “不行啦,只能喝几口,及不上当年的一半。”久四郎说,“你呢……和从前一样吗?

  “我也容易醉了,但少不了它,每天晚餐都得喝上几口。”
  女人把一瓶一升装的酒放在神木旁边,看样子是人家送的当地自产酒。女人又进厨房,
把生鱼片和炒菠菜端来。
  “大姐,我这个不速之客,给你添麻烦了……”
  久四郎朝女人的背影说道。看得出女人干活很勤快,照料得很周全。
  “有这么好的人在身边,真叫人羡慕。”
  久四郎说得很轻,其实,他是故意说给女人听的。
  “你怎么样,那位妇女还在吗?”神木问。
  “……久江仍旧来帮忙。”
  “她也不错。”神木说。
  神木去参加睦子的葬礼时,见过久江,当时久江还在镇公所工作。后来,和久四郎通信
时,还胡乱地规劝过久四郎娶久江为后妻。久四郎连回信也没给神木写。对于结婚生活的烦
恼,他们彼此都在已故妻子的身上尝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神木喝了几杯酒,劲头上来了,又谈起了马。
  “如今,在日本要看马,只好到跑马厅去。战时,军队里有过那么多马,现在都到哪儿
去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调查到,大多数的马都被人吃了。战败时,日本国内的军队解
散了。军人以处理为名将马卖给农民,当时,在伊势地区一匹马只卖一百元。那时候,食品
极度紧张,根本无法养马。有记载表明,很多地方农民都将马宰了。这些‘天皇之马’,一
夜间就掉进了地狱。据京都市辎重兵说,光送到伊势神宫去的马就有一百匹之多,战争一结
束,不到三天的工夫,这些马就全部消失了。滋贺县有个牲口贩子,他一个人就牵走了五十
匹马。”
  神木对马有这样深的研究,久四郎感到很惊奇,又觉得很有趣,于是边喝酒边听。
  “牲口贩子是怎么处理那批马的?”
  “他们吃掉了。”神木撇着嘴说,“我还听到一位士兵的故事,也很令人感动。他知道
把马交给牲口贩子,马肯定会被偷偷地宰掉,于是他要求队长让他带走他自己饲养的马。队
长答应了,但要他付一百元。那位士兵当时只有八十元复员费,他请求队长让价二十元,队
长很理解他的心情,批准了他的要求,并考虑到他返乡后生活一定很困难,又分给他三包高
梁、三包山芋做马的饲料,还给了他一套马具、修理工具、帆布水桶、马鞍等。”
  “那士兵是哪里人?”
  “是滋贺县的人,当过邮差……反正,最后总算满足了他的愿望,他牵着马,从伊势越
过铃鹿,回到了近江村。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干起了在部队里学会的活儿:用马驮运或用马
车搬运货物,以此来维持生活。第二年,他又带马去马戏团打短工,还参加过乡下的赛马,
就这样,他和那匹马共同生活了十年。”
  “很有意义,不过,马能活那么多年吗?”
  “当然啰,”神木说,“据我所知,还有活上一百岁的呢。我曾看到过一匹马,参加过
中日战争,后来一直活到昭和四十三年。”
  “真的?”
  “是啊,”神木痛快地干了一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朋友告诉我轻井泽有一
匹老马,我就去看了。那里是旅游区,在人工湖周围还修了座游泳池,建了打靶场。那儿只
有夏天开放,招徕儿童和学生。那匹老马的任务是拖着挂着铃的游览马车,绕湖边走。唉,
看上去真可怜,牙齿掉了不说,连头发也白了,眼眶里积满了眼眵。不过,它精神还不错。
漂亮的马车上坐了六个人,老马拖得挺起劲儿。车夫是位勤工俭学的学生,我问车夫马的来
历,当然,他不知道。他们给老马起了个名儿,叫‘姬小松’。车夫还告诉我一件事,说这
匹马很怪,一走到拐角处就不肯走了,还有,一到黄昏,夕阳斜照游泳池的角落,老马也不
肯走丁,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真拿它没办法。”
  这时,神木的眼睛湿润了。
  “那是什么道理?”久四郎催神木解释。
  “当时,我没对车夫解释。其实,我知道,马对光线的恐惧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强烈。只
要碰到过什么惊恐的事情,再碰到类似的环境或同一种光线时,它就怕了。这一点,辎重兵
操练时也指出过。至于为什么这匹老马一到游泳池的角落,或看到夕刚照射就停止不动了,
这只有马自己知道,我们可以做各种各样的猜测。首先,伊势靠近海,老马可能在皇宫卫队
呆过……战争结束那天,冷酷无情的军官下令把它拖到屑宰场去;也许它在夕阳斜照的海边
角落里听到过被屠宰的伙伴们的惨叫声,也不知是什么缘份,它竟幸存了下来,后来,又转
到信州的轻井泽来干活儿。这真是一首哀歌,为此我很心酸……老马的命运是又悲哀又动人
,驰骋疆场,结局竟会如此凄惨。”
  “……”久四郎黯然,“这匹老马,不是你刚才所说的近江士兵的马吧。”
  “当然不是。不过,近江的那位士兵也在昭和三十年的时候,牵着马离开了村子,以后
就不知去向了,至今杳无音信。这件事和那匹轻井泽的马,我已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
  “真壁君……我被马迷住了,写起稿子来,老是想起那匹老马。人呀,实在太残忍了,
需要的时候,则赶着马打仗,不要了,就处理掉,死活不管。二十年后的今天,连旅游区的
经营者都不知道老马的来历,知道的只是叫马提高工作效率,一个乘客收三百元,不坐满六
个人就不开车,兜圈子兜得慢些,老板要斥责勤工俭学的车夫,于是车夫就不停地抽老马的
屁股。哪里还有人知道这匹老马曾在华中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奔驶过呢。战后,军人领到了
养老金,可马领不到。马载着那些不知道战争的孩子们……默默地奔跑着。”
  “……”
  久四郎相信神木一定能把这部作品写好,一定会把它写成一篇杰出的童话,使之成为孩
子们喜爱的读物。
  “这部作品叫什么?”
  “叫《马啊,在花野安息吧》。”神木淡淡一笑,“这种职业真作孽,一干起来,就得
连开几个夜车。但我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久四郎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

  我有这样一位被马迷住的朋友,感到非常幸福。这位多年的老朋友,人老心不老,简直
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青年文学家。他对马倾注了满腔的热情,我相信他一定会写出成功的作品
。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大野曾有过马,味真野也曾有过。不过,不是农耕用的马,而是供应军马部的幼马,我
小时候常常和父亲一起到味真野的一个牲口贩子家去,那臭气熏人的马厩,我至今不能忘记

  我父亲喜欢马,用它来搬运木材。从山里往外运木材时,在山谷深处倾斜的地方,在羊
肠小道上,得使用木头做的马,所以那段路被人们称为木马路。到了平地以后,便使用活马
,把木村堆在车上,运送到武生木材加工厂去。
  父亲总是抱着我坐在车上。车夫和父亲并排坐着抽烟,有时,看到马放慢脚步,他们就
喊,马听到喊声,就竖起耳朵,加快步伐。小孩子们觉得很好玩,记得我两个哥哥曾模仿车
夫的动作做游戏,将母亲的扣带系在我脖子上,喊着,拖着我兜圈子。
  啊,味真野的马。在花卉盛开的原野上玩耍的马,大多是两三岁的小马。其中有白马、
栗色马、黑毛马。春天一到,花蓝公园下的田间小道上.油菜花、紫云英怒放。母马带着幼
马自由奔跑。幼马的嘴巴碰到花就吃花,见到水沟就喝水。马贩子家的姑娘们,一到傍晚,
就敲着饭盒盖子,叫喊马群。
  马在盛开鲜花的原野上逐渐长大后,都作为军马征去了,战败后也不知去向了。那些曾
在味真野玩耍过的马,现在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的朋友今天说,有些军马长寿,年逾百岁。白马被奉为皇宫、神宫的神马,生活在大
殿旁讲究的马厩里,病了,受神官照料,死后被万民哀悼。不走运的马,被当作辎重马使唤
,转战沙场,其中有些马虽幸免一死,归来又不知下落了。
  战败后,军人中的幸存者领受了养老金,阵亡者被供奉于神社。然而,那些被饥饿的人
群吞食的战马,早已被人们所忘却。九死一生,散落在街头巷尾的马,今天又不知命运如何

  今天,在战争结束后第二十八个年头的今天,我这位诚挚的朋友被马迷住,要撰写马的
故事,听到这消息,我不禁流下了眼泪。同时,对他表示衷心的敬佩。他要把那些无声无息
死于街头巷尾的马送还于百花盛开的原野。他要创作的这个故事,必定震撼战马的灵魂,使
它们安息于大地,将它们的灵魂供奉于花坛。
  战争也许还要爆发,不能忘却的悲哀,将随着悠悠岁月流逝。

  第二天,神木带着久四郎走出白幡町的住宅,到附近的住宅区去散步。他们俩顺着中仙
道走,上了根岸町的台地,到了有小沼泽的洼地。秋草已经枯萎,田间小道上,尘土飞扬,
仅有地上的车前草告诉人们绿色的存在,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片冬天的景象。久四郎被植
物吸引住了,而神木则全神关注躲藏在沼泽旁的青蛙、浮在水面上的小虫。
  “从前,这一带很有一番农村的幽静气氛,出来散散步很有意思……”神木说,“现在
不行了,你瞧,住宅都盖到这地方来了,再说,又盖得如此没有特色,每家的窗户、厨房、
卫生间都设计得一模一样……”
  久四郎点点头,瞅了瞅背后新建的房屋,房子旁边竖着“待售”的牌子。也许是为了填
平洼地而造的房子,共有十来幢,房子看上去还很新,但每幢房里都已有人住了,窗外都晾
着衣物。久四郎想起了住在新潟的女儿夏枝,她也曾经来信说,新潟变化可大了。那儿到底
变得怎么样了,值得去看看,这也是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也许和这里一样吧,正如神木所
批评的那样,这些房子宛如箱子,确实没有个性,没有特色。建筑业者只知道赚钱。
  “年年都在盖房子……大战结束后,我们刚搬进来那会儿,追儿是一片田野。如今,到
处是密密麻麻的房子。”神木在久四郎的前面走,突然停住脚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它就是爬在这课树上的。”
  久四郎知道他指的是青蛙,问道:
  “你是说装在厚纸盒里养的青蛙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吗?”
  “嗯,”神木指着沼泽地岸边的一棵柿子树,“瞧,这棵树多奇妙,树顶还盖着白铁板
呢。”
  久四郎看着这棵特别的柿子树,只见它的一半根部暴露在地面,大约有二十年的树龄了
。树上五米高处缺少一块,如同缠了绷带似地扎着锈的白铁板。
  “那上面有泥土,”神木说,“那家伙一定是想爬到那里去冬眠的。”
  久四郎想起来了,原来青蛙的童话,是从这样一棵柿子树得到的启发。
  “你的想象力真惊人。那篇《青蛙,不要爬树》的故事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久四郎嘀咕着瞅了神木一眼。神木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那盖着白铁板的柿树,又往前走
去。显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他特地带我出来散步,就是想叫我看看这棵柿树的吧。”
久四郎心里非常高兴,似乎觉得他还是那么年轻。看来,童话作家大都是从意想不到的东西
上得到启发,然后写出长篇故事的。
  “昨天晚上,听了你讲马的故事,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觉。想起了小时候到味真野去
看我父亲以及赶马人的情景。村里的姑娘敲着饭盒盖,吆喝马群进棚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相信,你肯定能把马的故事写成一部优秀的童话。”
  “是吗?”神木兴冲冲地眨巴着眼睛,“我可是没有那么大的把握,我觉得沉醉于题材
写出来的作品,往往效果不好。也许等脑子冷静下来以后再写,更好些。不过,先把故事讲
给人听,这是件好事。我有个怪毛病,在写作之前总爱找个人谈谈,谈着谈着,故事的轮廓
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只是浪费了听者的时间。”
  “是吗。”久四郎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我告诉你,那个女人……”神木指的是刚才那个农家女,她是离婚后回到娘家来的,
目前正在照料神木。“她很喜欢听故事。不管是什么故事,我说给她听,说着说着,就大体
上有眉日了。所以,不等出书,她就已经知道故事的基本内容。那篇青蛙的故事,她不知道
听过多少遍了,后来,我送给她初版本,她非常高兴。”
  “是这样的吗?那么,马的故事也讲给她听过了?”
  “是啊,已经讲过好多次了。”神木说。
  久四郎从神木的表情里看到了他孤独的阴影,同时,又觉得他还抱有充实感。久四郎由
此羡慕他们的关系。这个女人有魅力,这是久江所缺少的。久四郎相信自己这么看绝不是多
疑。
  “这个女人一定懂文学,”久四郎说,“有这么好的人做你的助手……真叫人羡慕。”

  神木说:“是吗。”随后就沉默不语了。看来,他好像想讲些什么,后来又改变主意不
说了。
  中午时回到了神木家。那个女人在等候着。见他们回来,便立即沏了茶送来。信箱里塞
满了信件、报纸、杂志。女人把它们全拿出来交给了神木。神木坐在套廊上,伸手接过来,
拆开了几封信,仔细地读起来。看完信,又摊开地方报纸用心地看,然后,又翻开了杂志。

  他的翻阅法带有职业性。久四郎发现他在翻阅报刊时,神情显得有些紧张,猜想神木也
许在担心手上的工作了,于是对神木的热情款待感谢了一番后,便向他辞行。
  神木急忙说:“不要回去。反正回到狛江也没事,干脆就待在这里吧。”
  久四郎觉得盛情难却,想再住一宿,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说:
  “我待不住,我还要到新潟去……再说,也不能总不回家。这次旅行,我已经事先安排
好了日程。”
  “是吗?那就没有办法了,”神木说,“我随时随刻都欢迎你到我这儿来,反正,你现
在把镇公所的工作给辞掉了,今后一定要常常来东京啊。”
  久四郎看到朋友如此深情厚意,心里非常高兴。
  “大姐,”久四郎跟那女人打招呼,“我这就告辞了,突然来打搅,承蒙你热情款待,
真是过意不去。”
  女人从起居室走到套廊来说:“您要回去了?”
  “是啊,不能老是呆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今天先回到狛江去,打算后天去新潟,我
女儿家在那儿。”
  神木插嘴问道:“夏枝小姐有孩子了吗?”
  “嗯,有一男一女呢。”久四郎说。
  神木送久四郎去车站。
  他们俩从白幡町,经过调宫前,顺着旧中仙道并肩走着。
  “对儿子夫妇,可不能抱有什么希望呀。”神木说。
  “为什么?”久四郎问道。
  “你家不知道怎么样。我家孝平,自从娶了媳妇以后,态度就全变了。怎么说好呢?讨
老婆以前,好像他根本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一结婚,就变得那么软弱,真奇怪,变得有气无
力,一点没有男子汉的气概……”
  “哦……变得这么厉害?”
  神木的这位独养儿子,久四郎很了解。体格健壮,很像神木,是个美男子,高中时代练
过柔道,很有男子汉气概,但目光柔和,并不粗野。
  “疼爱老婆,必然就孝顺老婆的娘家……他总是去讨好她娘家……根本不到浦和来看我
。孙子们也总是到他们那里去。女人的力量真大,她娘家老太婆还健在,所以孙子常常去看
那位外婆。当然,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总比到我的书斋来乱跑要好些。”
  久四郎觉得神木说这话,是在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孤独的神木,心里在想什么,久四
郎是一清二楚的。
  “还不都一样,”久四郎说,“我那个勇一也被绚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太不像话了。”

  “是吗?你家也一样吗?”
  神木好像宽慰了些,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快意。
  “问题是这样的,父亲的教育,在思想上给儿子带来很大的影响。也许我孙子将来会变
成一味追求女人的软骨头……所以……我这次是想好好地观察一下他们的生活以及对子女的
教育,才到东京来的。可是,我儿子夫妇压根就没看出我的心思,买了一辆新车,得意忘形
,到处乱跑,结果还伤了人。真不明白,年轻的夫妇竟把追求欢乐放在第一位……其实,他
们的生活很空虚。”
  “你有这种想法,恐怕是因为你刚从乡下出来,好久没有来东京的缘故吧。”神木说,
“和越前相比,当然东京的生活显得空虚些。可是,年轻一代还是一本正经,每天忙忙碌碌
的……”
  每天忙忙碌碌,这是事实,勇一夫妇在家里连一个钟头也闲不住。那种忙碌,不是正常
的生活节奏。久四郎想反驳神木,但又马上作罢了。对别人说儿子夫妇的坏话,并不光彩。
但他自己心中有数,对孩子们是不能寄予希望的。勇一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
一辈子也不想要他们来照料我。
  神木年纪这么大了,还能把热情倾注在工作上,这是很令人羡慕的。久四郎心里猜测着
:神木大概比我幸福吧。
  自从辞掉镇公所的工作以来,不知什么缘故,生活节奏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好像心里也
空虚了,似乎被一种虚脱感纠缠着,总是焦虑不安。
  “你那篇马的故事写完后,请立即让我看一看,”久四郎说。
  “嗯,”神木点上一支烟,“这个故事我不打算在杂志上发表,想直接作为单行本出版
。样书出来,就马上寄给你。在写的过程中,如果对大野的牲口贩子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我
就打电话问你。”
  “好啊,请随时打电话来。凡是我知道的,全告诉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如果需要
,我还可以到大野去找从前的牲口贩子,替你了解一下。”
  “……那好极了。老实说,我没有亲自养过马,有关马的知识全是从书本上得来的……
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必要的时候,一定麻烦你,请你大力协助。”神木满面生辉地说,“
另外,请你多多保重。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和久江的关系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我跟她没有怎么样。”久四郎有点生气地说。
  “是吗?……那就好。可是,你也并不是欲火完全熄灭的人,何况对方又是那么好的女
人。是不是也有想动手动脚的夜晚?”
  “说完全没有,那是不真实的。可是,我长期当教师,……养成了一种习惯,比一般人
容易刹车……不会做出像别人想象的那种下流事。尽管心中并不光明,但还得装装门面,我
是专门受过这种训练的。不会干出让镇上人讥笑的事来。”
  “是吗。”
  神木不再说什么了,好像话到嘴边,又缄口不提了。久四郎不由得怀疑神木和那个女人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关系。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7.69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