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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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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久四郎乘火车离开新潟,经过东京,到了京都。从越前出发已有九天了,现在
是十月底,一派秋天景象。车站人山人海,正逢旅游季节,几个观光团体也下了车,显然是
来观赏枫叶的。
  美子到车站来迎接,见了父亲就说:
  “火车通到山冈了,所以游客比以前多得多了。”
  久四郎点点头,问道:“太秦那一家可好?”
  久四郎惦念着多病的次子健二一家人。
  “老样子。不过,健二哥哥精神好多了,前些时候还到我们这里来玩过呢。”美子说。

  “他们的孩子们呢?”
  “不错。嫂嫂出去工作了,健二哥哥最近一直在照料孩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呢。”

  “你告诉过他我要来吗?”
  “打电话通知他了。他说,不能到车站来接您……不过今天晚上一定来看您。”美子五
官端正,笑起来和睦子一样,鼻翼出现皱纹。“您就住在我们家里吧。太秦那一家有孩子,
您不能好好地休息。照彦有个打算,今天晚上叫大阪的秋子、神户的享三都过来,大家一起
吃饭。您说好不好?”
  “……”久四郎表示赞同。虽然这样会给美子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大家能聚集
在一起,也是一件好事。
  “聚餐的地方设在照彦他们公司挂钩的菜馆,就在河原町。那一家店很不错。您先到我
家去,把行李放好,再到菜馆。聚餐是晚上七点半,要是您肚子饿了,就先吃点什么。把时
间定得那么晚,是考虑到享三从神户赶来比较花时间的关系。”
  走出检票口,美子领久四郎走到八条口去。她叫的一部私人出租汽车在那里等着。
  “不要紧,一切由你们安排。”久四郎说。
  每一次来,总觉得美子一家的气氛较明朗。健二家则不同,他们已有一个孩子,而且,
健二最近患肾脏病不上班,他的妻子继子回到结婚前工作过的单位去上班。因此,久四郎每
次来京都,总是住在家庭负担较轻的美子家里。
  一上车,久四郎就问:“享三在闹别扭,是吗?”
  “闹别扭?您指的是什么?”美子眯缝着眼睛笑道。
  “难道夏枝在唬人吗?”久四郎说,“她说是你写信告诉过她的。”
  “哦,”美子笑吟吟地说,“我是随便乱写的。其实没有什么。发薪水那天,享三和照
彦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来我家,住了一夜。我发歇斯底里了,心情不愉快,才写了那封信的。
其实没事儿。请爸爸不要放在心上,男人们总有点胡来的。”
  “你指的什么?”
  “不会精打细算。家里买了不少分期付款的东西,每一个月都有预算嘛,他却挥金如土
,大吃大喝……这还不叫人生气?”
  “……”久四郎认为美子的话句句在理。
  “而且,陪他去的,偏偏又是我弟弟,太气人了。照彦他呀,总是夸奖享三,说我们几
个兄弟姐妹当中,要数享三最坦率。真是享三最好吗?爸爸您说呢?”
  “可能照彦跟享三情投意合。照彦在他们家里也是最小的儿子吧。”
  “是的,是老四。”
  “男孩子越小,脾气越怪,因为老是要看人家的颜色行事嘛。这一点,他们有共同之处
。是不是坦率,那倒不知道。”
  “看人家的颜色行事?”美子看了久四郎一眼,“我说,他们才不会呢。照彦很任性,
享三也老是找兄姐的麻烦。他们才不会看人家的颜色行事呢。假如我是个男子汉,真想打他
一记耳光。他目中无人。”
  “是吗,”久四郎瞅了瞅美子的脸,“他这么频繁地往你们家里跑?”
  “最近不大来了,因为我总要竖眉瞪眼嘛。可是男人们好像在搞同性恋,常常在外碰头
,一见面就喝酒。”美子继续说,“在兄妹当中,喝酒,要算享三最有本事了。他是不是继
承了爷爷的血统?他一醉就脸色铁青,人也变得阴险,真讨厌。”
  又一次听到女儿说享三像他爷爷,久四郎不禁愕然,暗想:也许此话说对了。久四郎的
酒量比睦子小,勇一虽然会喝一点,但他是长大之后才养成这种嗜好,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喝得烂醉如泥。
  “我有这么多孩子,难免会出现一个有怪癖的。”久四郎说。
  如果七个儿女全都不喝酒而循规蹈矩的话,那才叫怪呢。
  美子住的公寓坐落在寺町的右侧,顺着河的上游,大约要走一百米,过了车站之后,二
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个僻静的地方。公寓旁边有座古刹,叫做阿弥陀寺,这座寺院三面围着
土墙,长久不加整修,任其毁坏,这实在是少见的现象,从来不见一个观光客光临,显得寂
静冷落。寺院后面有一片墓地,没有围墙,遍地野草,杂乱无章,似乎没有人照管。公寓毗
连着寺院的土墙。美子夫妇住在三楼。公寓的结构是现代式的,厨房等都使用金属和胶合板
,只有照彦的六铺席大的书斋里铺着草席。八铺席大的西式房间,三铺席大的饭厅,门口,
都铺着地毯。美子的香水刺鼻,时髦的家具红红绿绿的,叫久四郎感到头痛。久四郎走进有
铺席的房间,坐下来,透过窗口观望阿弥陀寺,远眺寺町对岸下鸭一带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淡
黑色的比睿山,心情镇定了下来。
  美子在厨房里煮好了咖啡送来,说:“怎么样?我们的家庭安宁吗?”
  确实安宁。照彦听任美子布置房间、安排膳食。他目前在公司里担任股长,从年龄上来
说,到了紧要关头了。照彦的工作单位叫青富商行。在久四郎小的时候,这家商行叫青井富
吉商店,是向若狭、越前一带推销蚊帐、针织品、被面等的批发行,战争结束后,扩大营业
范围,生意兴隆。照彦在总行工作,现在的职位是第三推销股长,常常出差。有一次到福井
出差的时候,顺便到小田来过。这可能是由于美子打算节省一点旅馆费的缘故吧,当然节省
不了多少钱。他顺便来看望,久四郎非常欢迎。
  “小小的房间,装饰得太过分,眼睛受不了。这些东西都是分期付款的?”
  “不,”美子摇了摇头,“地毯是青富的产品,照彦廉价买来的,还上算。另外还买了
不少东西呢。”
  “是吗。怪不得我每次来,总看到房间换了花样。”
  “东西刚买来时觉得新鲜,不久就看腻了,真怪呀,”美子说。
  “那当然。看上去没有一样东西有生气。”久四郎说着把视线投向窗外。
  是啊,京都街上的房屋,屋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以前都使用黑瓦,长方形细长的屋顶
,隔着墙壁,一家紧挨着一家,从上面俯视,宛如瓦片的海洋。现在不同了,虽然还有那样
的地方,可是白混凝土建筑物占多数,医院、公司、商店等改建时,都用钢筋水泥了。林立
在鸭川河两岸的旅馆、宾馆、设有舞厅的酒馆等都是钢筋建筑物,还装着刺眼的霓虹灯。一
成不变的,只有像阿弥陀寺这样的寺院.可是仔细一看,土围墙也换成了砖墙,幼儿园是钢
筋建筑物,改变了寺院内的面貌。有一次,久四郎住在旅馆,看到隔壁市政府古老的钢筋建
筑物,不禁感慨万端。昭和三年庆祝即位大典那时候,父亲带久四郎去参观京都。因为刚刚
举行过即位大典,所以街上还有骑马的警察,街上搭起了小高楼,一队男女穿着浴衣,扎着
腰带,涂脂抹粉,饮酒狂舞,以示热烈庆祝。那一天,久四郎跟父亲到市政府前去过。从来
没有见过英国的父亲竟说市政府很像英国王宫,使久四郎大为惊讶。
  时隔四十年,今天,久四郎从旁边公寓的窗口眺望那座建筑物。混凝土的寿命大概顶多
五十年左右吧,市政府大楼已很陈旧,也许因为久四郎待的公寓是新建的,才有这么一种感
觉吧。总之,这座熏黑了的建筑物显得寒酸,可是把视线移向寺院的黑屋顶,便发现它们尽
管被钢筋建筑物和街上的房子遮掩着,却和从前一样毫不畏缩地耸入天空。大屋顶的建筑物
有佛光寺,本国寺、东本愿寺、西本愿寺、东寺等。朝东一看,只见无数的寺院散落在山脚
和山腰。引人注目的,有知恩院、青莲院、高台寺、清水寺、建仁寺等。再过去一点,还有
妙法院、东福寺,这些寺院的屋顶,即位大典那一年都曾看过。五重塔闪闪发亮的清水寺以
及八坂、东寺等寺院特别醒目,它们是几百年前的建筑物,可是依然如故,和寿命有限的混
凝土建筑物相比,木制房屋更为坚固,这可能是它使用的是有生命的树木的关系吧。久四郎
想到这里,便对美子说:
  “百看不厌的只有用有生命的树木建造的房屋,至今还保存得完好的古老建筑都是用有
生命的东西修建的。它们一着火就会烧毁……谨慎地防止这一点,才得以保存下来。照营业
说明单选购的那种拆卸式房屋,很容易看腻。”
  美子心想,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笑着说:“是啊,确实是这样。”美子只管喝咖啡,父
亲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睦子让夏枝和春枝上东京读过短期大学,只有三女美子进了京都佛教界开办的女子短期
大学。这是睦子听从朋友劝说,强迫美子去应考的。这位朋友的名字倒忘记了。那所短期大
学的校舍完备,舍监是尼姑,每次用餐前都要念经。睦子常常向人家夸耀这一点,就是说,
她认为这样的校风能教育好子女。久四郎照例将孩子们的事交给睦子一手包办。他为了筹集
子女的学费,除了平常努力工作之外,还得卖山卖田,供子女升学。可以说,为了子女的教
育,他在背后也尽了一份力量。孩子们的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久四郎一次没参加过,都由
睦子代理出席。
  美子爱上了京都,二哥健二也在京都,所以她在宿舍里生活得很愉快。她读了两年书,
成绩如何,久四郎记不清了。在他的记忆中还有这么一件事:本来睦子认为女儿住在学校宿
舍里就可高枕无忧了,可是毕业前夕,美子却离开宿舍,和一个朋友一起迁到公寓去住了,
而且住公寓的费用比住学校贵一倍。美子只好利用课余时间,每月有十天到木屋町的一家茶
馆去当服务员。睦子知道后,青筋暴露,怒气冲冲地跑到武生车站乘火车去找女儿。睦子回
来以后,向久四郎述说了了解到的情况:学校宿舍没有执行睦子所期望的教规。据美子说,
那里简直就是监狱,每天早晨,先念经再吃饭,饭菜粗劣,总是二条小沙丁鱼,三片萝卜干
,以及比纸还薄、切成像英语单词卡片那么小的紫菜,连饭一起盛在盘子里,中饭、晚饭也
好不了多少。三顿饭还可以将就,最难忍受的是低年级学生要替同寝室的高年级学生洗衬衣
裤。听一位参加运动队的低年级同学说,一位不受同学们欢迎的舍监,身为尼姑,却处处流
露出对年轻姑娘的妒忌心理。她一旦恨谁就把她恨到底,即使这位同学有悔改表现。美子是
同情与舍监吵嘴的一位朋友,才和她一起离开学校宿舍的。美子说,她快毕业了,得考虑就
业问题,既然要踏入社会,不妨早一点找个住处,于是才和她的朋友一起迁出去工作的。睦
子忧心忡忡,美子却乐悠悠,笑着说:“管得太严,人反而会堕落的呀。”她毫不悔恨。
  不过,睦子从美子的解释中觉察到她具有两个姐姐夏枝、春枝所没有的主见,于是对久
四郎说:
  “那个孩子,可以放心了。虽说是服务员,只要站在门口迎送客人就行了。她说这工作
很轻松。”
  “在门口站站,有多少报酬呢?”
  “一天三千元,这个数目倒不小。比小田木器工匠的日薪多得多呢。”
  久四郎记不清当时自己有多少工资收入,不过比美子站站门口就能领到的报酬还要少。
他觉得很不愉快,好像睦子是在责备自己不争气似的。可是,低工资是国家公务员的普遍现
象,他一个人发牢骚也无济于事呀。
  “这个孩子……比两个姐姐漂亮多了,光是站站,人家也愿意给她报酬。”睦子说道。

  久四郎也曾经去过京都,却不知道把站在门口的女服务员叫做看门姑娘,而且伫立不动
就有报酬,实在太稀奇了。
  “店里其他姑娘,又是送咖啡,又是送点心,忙得团团转的……看样子,美子还真有办
法。”
  睦子介绍了店里的情况,久四郎却越听越糊涂了。
  美子大学毕业后就职的单位,正是照彦供职的青富商行。美子在总务处工作了半年,沏
沏茶,写写信封什么的,后来和照彦谈恋爱了。有一次,美子突然给家里去了一封快信,说
是病重,弄得睦子只好又往武生车站奔去,搭火车到京都。睦子和照彦一见了面,详细地了
解了情况。回来告诉久四郎,他们俩的关系相当深了,已到了非让他们结婚不可的地步。
  “对男人,我不大了解……不过这个人说话很爽气,讨人喜欢。而且我们再怎么说也已
经没有用了。美子这个孩子呀,爱他爱得都快发疯了。”
  女儿谈恋爱,这又不是第一次,夏枝那一次,春枝那一次都尝过味道了。久四郎觉得她
们都太像睦子了,说道:“只要对方不错,就让孩子出嫁吧。”久四郎表示同意。
  两个月后,美子他们就开始同居,真是急不可耐。
  久四郎想见见对方。夏枝和春枝谈恋爱的时候,久四郎都主动地去看对方的。可是照彦
自己找上门来了。对于他俩的同居,久四郎是反对的。他希望按照正规的手续举行婚礼。
  “不管怎么说,您一定认为我是为自己辩护的,我就不啰嗦了。对美子小姐,我一辈子
负责。”照彦说道。
  在久四郎的想象中,青富这个公司具有私人商店的朴实风格,可是照彦穿了一身粗方格
苏格兰花呢西装,浅黑的圆脸光润,没有一点粉刺,头发是流行的建筑工人式样。
  “当然,应该按照常规明媒正娶才对……可我有三个哥哥,都还没有娶媳妇。撇开哥哥
,我这个老四先举行婚礼,实在说不过去。再说,我父亲也可能不答应。”照彦说。
  “你还没有把美子的事告诉父母吗?”睦子从旁插嘴。
  “不,早对他们说了。”照彦答道。
  “这么说,你爸爸反对?”久四郎愁容满面。
  照彦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说:
  “我爸爸、妈妈不了解我的心情。要叫他们了解,根本办不到,所以我表示一切由我自
己安排决定。爸爸愁眉苦脸表示不管……就是说,他默许了。他的心情是:哥哥还没有办好
,老四却先娶媳妇,太不体面,而且举行婚礼,还得破费。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不能不反
对,其实,他并不是真心反对。我妈妈可喜欢美子小姐了。我们家里都是男孩子嘛。我妈妈
把美子小姐当亲闺女,老是眯缝着眼睛盯着她看。经常带她到百货商店去。”
  照彦的父亲长期在京都煤气公司工作。退休后,在旁系公司所经营的煤气设备零件厂当
检验工,今年六十岁,看来,为人相当固执,母亲却比较随便。睦子说,美子能和这一家子
打成一片,得到好评,真不简单。
  然而,久四郎却不能同意这种看法。
  照彦笑容可掬,对久四郎说:
  “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同居,有两个理由,第一是经济上的理由,假如现在举行婚礼,
就需要一笔费用,而且结婚后我们要建立一个独立的家庭,迫切需要钱。既然社会上要求这
种形式,我们只好合作,积一点钱自己解决,不求双方父母支援。这就是我们决定同居的动
机。暂时先租一间六铺席大的房间住,两人互相协助,积攒下几个钱。两人分开来生活,经
济上不合算。我们对公司里的部长说明情况,请他在公司里宣布我们俩是婚前交朋友。”
  “……”久四郎默默地听着。
  照彦继续说:“第二个理由,坦白地说,美子小姐长得漂亮,待人和气,我担心夜长梦
多,说不定会被人家抢走……就是说,我是打小算盘的,说得难听一点,不把她占有,就会
被人家抢去。我存着这么一种恐惧心理。所以我要急着宣布,并公开对大家说我们开始共同
生活了。”
  “你也太没有信心了。”久四郎记得当时睦子是这么说的。
  照彦接着说:“信心是有的。美子小姐说,除了我以外,她没有爱上任何男人。可是一
看朋友们谈恋爱,结婚后往往失败,不能不认为女人的话似乎很靠得住,过后却变化无端。
这既是女人的缺点,同时也是优点……美子热情奔放的时候,我作为男人应该以高度负责的
精神接受这一股热情……我们的同居是太轻率了?我认为不然。这是在正式举行婚礼前的临
时措施。这是我的真心话,请原谅我们所采取的措施。”
  照彦说完,鞠了一躬。他的短发抹着发蜡,芳香扑鼻。这时久四郎觉得这个青年是纯真
的,不怕难为情,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以求得谅解。美子就是爱上了他这种性格的吗?既
然如此,怎么能不原谅他们呢?
  大概过了一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双方的父母在会场上第一次见了面。
  那时候,美子夫妇还住在伏见木偶店的小房间里,后来迁居东福寺前,然后搬到另外一
幢公寓,最后迁移到这阿弥陀寺旁来。毕业那一年就开始同居,结婚的年月不算短了。眼前
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品、家具,仔细一看,其中有几件,久四郎还有印象。这些东西是他们屡
次搬家的见证。
  “夏枝、勇一都有孩子了。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孩子?真怪。”久四郎对美子说。
  久四郎的眼睛却直望着阿弥陀寺的院子。只见一个妇女正带着孩子,在没有围墙的墓地
溜达。她大概是附近哪一家主妇吧,推着目前流行的折叠式的、不知叫婴儿车呢还是叫手推
车的童车,在通往坟地的小路上行走。她突然把婴儿抱了起来。夕阳斜照,墓碑闪耀着橙黄
色的光彩,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显得娇艳美丽。
  “这是由于照彦有缺陷的关系。不过,我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缺陷。不久以前,照彦
叫我去看医生……”
  “去看过吗了”
  “嗯。”美子收拾咖啡盘,“起初,我以为子宫后倾,可是不对,做了三天检查,最后
医生说没有问题。”
  “就是说,多少有点毛病吗?”
  “是啊,检查报告还没有出来,很难说。可照彦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这是由于我们没有
孩子,所以我很重视这事。”
  “……”
  “他们公司里的人,大多有一两个孩子,都做爸爸了。照彦心里很寂寞,这一点我能理
解。可这是不是命运呢?”
  “命运?你指的是有没有孩子?可能是吧。”
  久四郎明白了美子的悲伤,不禁心痛起来。这个女儿表面上性格乐观,却悄悄地如此操
心,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动。
  “虽然是命运,还是要克服困难活下去。美子,如果这是医生的诊断错误……你能生孩
子就太好了。”久四郎说,“不过,就是没有孩子,照彦是有头脑的人……不会使你感到不
幸的,爸爸看得出。”
  “是吗?”美子眼里掠过不安的神色。
  久四郎心想:女儿对照彦的爱情没变。
  睦子生了那么多儿女,她的女儿不会有石女。可美子一辈子不能生孩子,那只能说是命
运的安排吧。
  墓地上带着孩子玩的那个妇女,现在坐在墓碑的台石上,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点心给孩
子,孩子吃起来了,那妇女也一块儿吃着,一派和谐景象。
  久四郎的视线从坟地移向阿弥陀寺的方丈室。方丈室和正殿之间有一条回廊,背阴处有
一对情侣坐在石台上,背向大门,可从这边看过去,看得很清楚,女的穿着短裙,把一条白
手帕放在露出的膝盖上。
  “现在就得走了?”久四郎对正在厨房里洗碗筷的美子说。
  “好像太早了点,”美子说。
  “离七点半……还有点时间。不过,我想在附近走一走。”
  “爸爸精神还不错嘛。我担心您坐了一天火车太累了,所以把时间安排得晚一点。”美
子说。
  “好久没有来过京都,想溜达溜达,走到河原町那一家饭馆去。你看能不能走到那里?

  “走着去?”美子回头说道,眼神似乎在说,那还了得。
  “没有什么,爸爸以前在丹波口下了火车,就不乘电车,慢吞吞地走去的。”
  “好,那就散散步吧。”美子说。
  过了一会儿,美子当着久四郎的面换了衣服。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可见她对今
晚的会餐是期待已久的。
  “健二家的继子也会来吧。”
  “我想会来的,孩子也会带来的。”
  “那么,一共有几个人?”
  “连我在里面,一共七个人。不,连爸爸在内,一共八个。享三也要来的。”美子对着
镜子,往脸上扑了一阵粉之后,拿起茶色小手提包走到门口,给久四郎摆好鞋子,“走吧。
让您久等了。”
  久四郎和美子到了寺町,就顺着阿弥陀寺的围墙走去,到今出川,便跨过电车路,径直
朝下游缓步走去。
  健二患了肾脏病,最近身体较虚弱,他性格不像勇一那样阴郁,不过他俩有一个共同点
:沉默寡言。听从睦子的劝告,健二上R大学商科,毕业后自愿到加藤正公司工作。加藤正
总公司设在东京,健二现在京都分社的汽车推销部工作。两年前,他在驻绫部办事处。他的
妻子继子出生在京都北部周山町,结婚前在市内医院会计科工作过。继子的哥哥也在加藤正
京都分社,是他把妹妹介绍给健二的。经相亲后,他们俩结了婚,夫妻之间的关系目前还可
以。继子和狛江的绚子不一样,没有那种不男不女的脾气,可是精明能干,看不起健二,孩
子的教育、家庭经济,一切都由继子自己包办。她身材瘦小,容貌秀气,可是有些泼辣,这
是个缺点。实际上,健二的家庭没有照彦和美子他们那样温暖,原因之一是健二多病。然而
健二请假期间,工资照领,实际上继子并没有吃什么亏。久四郎还不知道继子为什么又回到
医院去工作了。今天晚上大家都在,还是不问这件事为妙。久四郎是这么想的,可还是熬不
住,走到有许多老房子的寺町大街时,在具有老铺子风格的古色古香的点心店、扇子店前停
住脚步,一边望着装饰着扇子和插花的橱窗,一边问道:
  “继子为什么又去工作了?”
  “大概是健二哥哥劝她去的吧。”美子答道。
  “健二劝她的?”
  “是啊,生了孩子了,为了今后的生活,继子也认为趁目前还能工作再出去工作为好。
他们说,把孩子培养到大学毕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
  “继子嫂嫂生来精打细算。医院要求她去帮忙的时候,她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可问题
是健二哥哥生活散漫。”美子压低声音说,“健二哥哥有个毛病。在绫部的时候,他有过女
明友,您知道吗?继子嫂嫂至今还在生健二哥哥的气,所以他们俩关系搞不好。”
  这倒是初闻,从来没有听说健二有过女朋友。
  “健二有过女朋友?我倒是今天第一次听到。”久四郎望着美子说。
  “大概是健二哥哥刚调到绫部去的时候吧。这是继子嫂嫂亲口对我说的,错不了。驻绫
部办事处有一个高中毕业的姑娘。那个姑娘的家就在附近农村,她一个人住在绫部的一家公
寓里。健二哥哥喜欢那个姑娘,对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姑娘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乡下的父
亲……健二哥哥也有些害怕,就作罢了。可是姑娘的父亲亲自出面,大闹一番。他是农民协
会的科长,买过加藤正的汽车,是个老主顾。健二哥哥弄得焦头烂额,只好暂时回到京都来
。公司里的上司虽然进行过调解,可是认为健二哥哥不宜留在绫部,就调动了他的工作。他
被调到调整科去了,今后晋升的指望也没有了。怪不得继子气恼。而且健二哥哥生病,待在
家里闲荡,嫂嫂当然闷闷不乐。他们夫妻不和睦的根子太深了。您说是不是,爸爸?”
  久四郎默不作声地走着,他看出健二夫妇的关系相当不妙。健二也太不像话了。搞年轻
姑娘,太愚蠢了。好不容易当上驻绫部办事处的股长,却想搞单位里的姑娘,太糊涂了。
  “我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从绫部被调回京都时,健二曾来信说,这是上级认为他有才华才把他调到分社去的。这
件事,久四郎记忆犹新。
  “这样的事说不出口呀,而且……”美子说,“哥哥也一直瞒着我们。后来继子嫂嫂来
告诉我们,才知道底细。”
  过了三条以后,寺町大街显得热闹了。茶室、装饰品商店渐多,到了御池,就是一条宽
阔的林荫道,左侧有前面曾提到的京都市政府。穿过林荫道走去,就是旅馆街了。虽说是单
行道,可仍然是车水马龙。久四郎只好顺着屋檐下走路,美子紧跟了上去。
  京极街出现在右侧,他们继续往前走,六时半才到河原町。今晚要聚餐的饭馆,坐落在
蛸药师一带,要顺着四条再走过去。朝那个方向一瞧,市营电车经过的马路两旁,高层建筑
鳞次栉比。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走到人声鼎沸的街道,久四郎又感到后脑勺隐隐作痛。
  六时四十分到达餐馆,七时,住在太秦的健二一家人来了。健二身穿灰色西装,披着薄
大衣。他才二十八岁,已经显得苍老了。他拉着女儿美代子的手走进馆子来。继子穿着时髦
的苏格兰呢喇叭裙,披着稍长、有皮带的上衣,和她娇小的身姿很协调,颇有生气。与之相
反,健二的脸色阴沉,瞅着久四郎问道:
  “听说您今天刚到?”
  “是啊,四时半左右到的,先到美子家歇了一会儿。我好久没有到京都来,今天在寺町
的街上溜达过。”
  继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寒暄了一阵:“好久不见了,爸爸,您可好……今天特意招待我
们大家……实在感谢。”说完,继子拉着孩子的手说,“美代子,向爷爷问好。”
  美代子羞答答地走到久四郎跟前,说:“爷爷,您好!”
  美代子不小了,可以上幼儿园了。她比住在新潟的表姐妹矮小。久四郎从这个美代子身
上感觉不到那个住在汽车游客旅馆附近的外孙的那股亲热劲。这个孩子和她母亲一样,身材
短小,手脚、耳朵、嘴巴、鼻子都不大。
  “健二,你身体怎么样?”
  “不住院了,从下个月一号起上班去。”健二说。
  “那太好了。听说你肾脏不好,我担心你面孔浮肿,可是看样子还好……脸色正常。”

  “他最近才消肿的,爸爸,”继子从旁插嘴说,“直到上个月,他面孔一直浮肿。着重
饮食疗法,费了不少心事,总算好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也真不容易。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要是睦子在,还可以帮你一点忙。我单独一个
人,什么都做不到。实在抱歉。”久四郎说。
  “没关系,爸爸,妈妈百般照料过我们,这是我应该做的。”
  正谈着,照彦来了。他穿戴潇洒,同样是苏格兰呢上衣、淡奶黄色法兰绒裤子,好像刚
理过发似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享三还没来吗?”照彦一进来就问美子。
  照彦任何时候都以主角自任。久四郎对他这种作风有些看不顺跟。
  “我叫享三到大阪去带秋子来。到底怎么样,享三没来联系过吗?”
  “没有啊,我一直等着他的电话。”
  美子看照彦一直不跟久四郎打招呼,觉得很尴尬。
  “这么晚还不来,也许他叫秋子去了。”
  照彦朝健二点头行礼。
  “秋子嘛,改天我自己去看她。”久四郎说。他这次来,确实有这么一种打算。他准备
到神户去看享三时,顺便到大阪去看秋子。
  “是啊,秋子来不了,她太忙,”美子说,“这些天来,她也够呛。”
  四女儿秋子结过婚。今年春天,由于丈夫放荡不羁,忍受不了,闹离婚。目前她一个人
在大阪工作,住在一家公寓里。她的丈夫叫更科完,曾经是京都某剧团的话剧演员,有些名
气。最近,他加入大阪的风车剧团,不搞话剧了,只是在电视广告节目或连续剧里担任配角
。当初秋子选择这样的对象,睦子是反对的。秋子从高中时代起就喜爱戏剧,毕业后到大阪
去参加小剧团。她和更科完结婚的时候,睦子生病,卧床不起。
  睦子临终嘱咐久四郎:
  “这个孩子可要……”
  她的意思是过去对秋子照顾不周,你可要多多关心。当时秋子也在母亲身旁,尽管几个
姐姐都哭红了眼睛,她却说:
  “何必这么担心?我很不错嘛。”
  她这句话成了人们的话柄。
  久四郎平常不看电视,不知道比秋子大十岁的这个演员演技如何。只是在池田的公寓里
见过他两次,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更科完秃顶,驴脸,说话
很快,显得轻率。久四郎真不懂女儿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人,和睦子一样对这个女儿放心不
下。可是,既然女儿喜欢,也就无可奈何了,只好同意他们结婚,随他们去了。不幸,睦子
猜中了,秋子被更科完抛弃,一人住在池田,很少到美子、健二他们这里来,只是偶尔和享
三见见面。据照彦的观察,不知什么缘故,秋子和住在京都的亲人们不大融洽。
  美子说秋子够呛,指的是这么一种情况。
  “现在她在干什么?”健二突然问道。
  大概在搞宣传单、剧情介绍书什么的。她们的单位是刚创办的,工作时间也不固定,看
来忙得不可开交。”美子说。
  “忙是好事,”久四郎说,“享三真的去叫秋子吗?”
  “难说,不知道他一个人来还是跟秋子一块儿来。”
  照彦坐到久四郎旁边,不打个招呼,就没头没脑地说:“爸爸,您老了。”
  “是吗,老了吗?”
  “头发也少了。”
  “你尽说些叫爸爸犯愁的事。”美子从旁说道。
  “我不犯愁。年老,头发少,这是正常现象……要是和你们一样,头发乌黑发亮……那
才怪呢。”
  “那倒也是。不过,的确是鬓发斑白了。”照彦说。
  这一点,久四郎心中有数。照彦明说,久四郎倒感到温暖。女婿不阿谀奉承,仔细观察
丈人容颜的变化,这使久四郎高兴。
  “健二君,享三迟迟不来,我们先开始吧。孩子们肚子都饿扁了。”
  照彦这么一说,健二也表示同意,说:“是啊。”
  于是,照彦站了起来,走到早在旁边等候的服务员那里去交代了几句,又回来说:
  “爸爸……开始吧。房间也准备好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二楼的小房间在狭长的走廊的左侧。一打开房门,只见桌子上放着花
瓶,已经排好酒杯、刀叉等。洁白的桌布,在没有装饰的房间里非常显眼。椅子共有九把。

  久四郎走近窗口,向外探望,马路上人如潮涌,摩肩接踵,慢吞吞地行走,汽车也放慢
了车速。人行道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排成长队。
  “真是人山人海,”美子走到久四郎旁边说,“京都人喜欢河溜呢。”
  “什么叫河溜?”
  “在河原町溜达呀。”
  “嗬。”久四郎回到指定的位置落座。街上的红色霓虹灯使他感到不舒坦。
  给男人们送来了日本酒和啤酒,给女人和孩子们送来了橘子水。六个人都拿起各自的饮
料干了一杯,然后就忙着应付接连不断地送来的菜肴,有油炸鸡、鳟鱼汤、烤肉,蔬菜冷盘
等。大家都饥肠辘辘,除了美子,各人把一盘盘菜很快吃光了。
  “爸爸辞掉镇公所的工作以后,没事可做,天天闲荡着吗?”照彦边给健二斟啤酒边问
道。
  “是啊,目前是这样。”久四郎瞧了照彦一眼,“不过身体还硬朗……”虽然镇公所的
工作辞掉了,这样无所事事也不行……现在正在考虑呢。”
  “您有什么打算吗?”
  “是啊。”老实说,久四郎没有什么打算,答不上来。
  “小田镇有发展前途。不久,北陆新干线将通到小田,高速公路也将经过小田,是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决定了。反正将来更加方便,镇上也会比现在更加繁荣起来。”
  “那爸爸就参加竞选镇长吧。我们支持您,”照彦说。
  “你叫我参加镇长的竞选吗?”
  “是啊。”
  “别胡说。像我这样一辈子在山沟里当教师的人,怎么能当上镇长?我不喜欢搞政治。
你真是异想天开。”
  “是吗,”看来照彦不是说奉承话,“我一向认为爸爸威信很高,不要老是干会计工作
,应该参加镇长竞选嘛。行不行?”
  “不行啊。”
  “太可惜,身体还这么结实……”
  “结实倒是很结实,这样安然无事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不过还拿不定主意干什么。”
  健二瞟了久四郎一眼,似乎在说太舒服了。
  “有不少人来求我做事,”久四郎说,“可是他们提的工作都不恰当。有的叫我担任汽
车学校的校长,有的叫我当民办民芸馆馆长,也有叫我做漆工进修班的事务长,真是五花八
门。可我都不想干。”
  “汽车学校不是很有意思吗?”照彦说。
  “别胡扯了……都这把年纪了,干不来。说来,我很讨厌汽车。我认为汽车是污染国土
的罪魁祸首……不能跟着人家一味追求那样的东西。再说,一天到晚听喇叭呜呜地响,实在
受不了。”
  “是吗。”照彦缄口不谈了。
  小田附近的粟田部有一帮人,共同投资,筹办一所汽车学校,准备在小田的大川桥边修
建校舍。那里的田地也大致填平了,投资者都是农业,林业方面的经营者,虽然愿意出钱,
可是办学没有把握。久四郎还在镇公所的时候,他们听到他快辞职了,就来商量,他们以每
月十万元聘请,这是相当可观的报酬。但久四郎还是拒绝了,理由就是刚才对照彦说的那种

  民芸馆不是镇办的,而是笹沼繁治自己筹办的。这个人住在小田上町,出于爱好,收集
了一些古代漆器,美术杂志也介绍过,便加入研究者的行列。笹沼是土木建筑企业家,就是
建馆后,他也没有时间和能力管理。可是把那些东西收藏在仓库里未免太可惜,因此打算展
示五百件漆器,供大家参观,便在家里的一个角落修建了一百坪大的木房,准备起名为笹沼
漆器馆或笹沼民芸馆,竣工后,打算请久四郎去当馆长。久四郎拒绝了,因为久四郎对漆器
是外行,而且这些美术品又是属于个人所有,久四郎对这位土木建筑师落落大方的性格并不
讨厌,可是寄人篱下,总是不自由,久四郎不愿意受这种罪。
  漆工进修班虽然是镇办的,可是刚成立,现在只有教师,学生寥寥无几,校舍孤零零地
立在半山腰上。久四郎熟悉内情,所以就更不想去了。
  照彦说,闲荡着太可惜,久四郎也觉得非干一点事不可。可是上述三个单位是不愿意去
的。
  “我领了一点退职金,暂时还能维持生活……维持不下去了,就出去工作。不会给你们
添麻烦的,放心好了。”
  这时继子开口了,“爸爸不是要续弦吗?”
  “续弦?”
  “美子,你不是说过吗?”
  美子脸上泛起红晕,说,“我说的是久江……要是爸爸娶久江……就可以恢复青春了。
我是这么说的。”
  这时,照彦说,“对,这倒是至关紧要的。”
  “我不讨老婆。久江要考虑她自己的前程……迟早得离开我们家,我打算今后打光棍。
”久四郎扫视了继子、美子和照彦,“不要操这份心,这是多余的。”
  “妈妈去世已经四年了,您也该考虑了。爸爸才六十四吧。我们公司有位同事,他的爸
爸都七十岁了,妻子死后三年就又娶后妻了。他那位爸爸喜欢打高尔夫球,说只要愿意和他
一起打高尔夫球……这么一声明,有许多人找上门来了。他讨了个三十八岁的美人。他返老
还童,现在天天打高尔夫球呢。”
  “他能天天打高尔夫球游玩,经济上那么宽裕,也许有年轻妇女愿嫁给他。”久四郎说
,“像我们这样在小田镇过穷日子的,没有人要。再说,我也不想再受女人的罪。”
  “……”
  “真的吗?”照彦以猜疑的目光望着久四郎,用大阪话说,“和从前不一样,当今有各
种各样的姑娘呢。爸爸加一把劲试试看吧。六十四岁是第三次人生的出发点呀。我们希望爸
爸健康长寿……这不是说着玩的,是我们长久以来的心愿呀。”
  “就是你们的心愿,我也不想娶。”久四郎说,“讨了年轻媳妇,也不一定能长寿。都
这么大岁数了,再受女人的罪,我会衰老、缩短生命了。爱好高尔夫球的那位七十岁老先生
是特殊的。我没有那种劲头。”
  照彦知道久四郎意志坚定,就说,“健二君,不行了。”
  健二笑嘻嘻地说,“爸爸一向这么主张。”
  继子说,“爸爸有过那么好的伴侣,当然不想再找第二个女人。”说完,继子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可能上厕所去了。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是
一件奇怪的事。不知什么缘故,继子回来时脸色惨白。
  “你,来一下呀……”她气喘吁吁地喊丈夫健二。
  “继子,怎么啦?”健二霍地站了起来,向继子身边跑过去。
  美子也站起身来。
  “美子,不要紧。”继子用手帕捂着嘴,背过身去。
  “那怎么行呀?”美子看继子很不舒服,便走上去。继子唯恐被美子看见,拉着健二的
手就往外走。美子也跟了过去,顺手把门带上。屋里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是
这么回事:
  继子酩酊大醉,上厕所去。站在镜子前,顿觉恶心。正好陶制脸盆就在眼前。继子忙用
手支撑着,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本来肚子空空的,突然给塞进鱼呀、鸡呀,又把日
本酒和啤酒掺着喝下去,肠胃如何承受得了!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继子这才舒坦了一
些,脸盆里满是肮脏的呕吐物。继子觉得有失体统。连忙用水冲,把脸盆里里外外地冲洗。
不料,出门时挂在脖颈上的珍珠首饰夹杂在呕吐物中闪烁着光辉。她连忙伸手去捡,可是首
饰顺着排水口掉进里面,不知给什么钩住,捡不起来,呕吐物也冲不出去,盆扑扑地直冒泡
。用力拉,恐怕要拉断,继子急死了。那是妇女盥洗室,随时都有人进来,既想快点冲干净
,免得被人发现,又想捡首饰。越着急,珍珠首饰钩得越牢,怎么也捡不起来。
  继子脸色铁青,连忙跑回来求援,把丈夫健二喊了出去。
  健二忽地跑出去,美子也紧跟在后面,目睹了一切。
  继子在旁拼命催促,健二跑进妇女盥洗室去,把手插进塞满呕吐物的脸盆,喊着:
  “你这个人真笨。”
  用手指头夹住首饰,想方设法拉出。男人的力气毕竟比女人大。健二终于巧妙地捡了起
来,说:
  “真笨……要不是在排水口给钩住,早就被冲走了。”
  听他的口气,不像在发火。健二放水把首饰洗净,交给继子之后,又把脸盆洗得干干净
净。
  “快走,大家都在替你担心呢。”健二催继子走。
  对健二的这种做法和继子的这种态度,美子很有意见。事后,美子对久四郎说:
  “他们这一对夫妇,依我看,不大对头。”
  神户的享三,大阪的秋子都没有来。久四郎心里很难过。健二夫妇在厕所里的一场首饰
闹剧,久四郎没有亲眼目睹,是回到阿弥陀寺以后,才从美子嘴里听到的。
  “健二就是这么一种人呀。”照彦说。
  “我猜想继子嫂嫂可能先求过服务员,”美子说,“我们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服务员
瞪了继子一眼。继子嫂嫂对服务员道歉,说了声对不起。不知为什么,服务员一直绷紧面孔
。我问继子怎么回事,她说在盥洗室里和服务员吵过嘴。”
  “嗬……”
  “我追问了继子嫂嫂,才知道继子嫂嫂捡不起来,开门求服务员帮帮忙。难怪服务员光
火了。谁愿意把手伸到人家呕吐物中去呢?”
  “……”
  “大概服务员怒喝了一声别捉弄人,所以,继子才哭丧着脸回来喊健二哥哥。我在旁边
看到了这一切……”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照彦挖苦美子。
  “我说,继子的态度值得考虑,她在医院里总是叫护士替她办事,使唤惯了,所以去求
服务员帮忙。可是近来服务员大多是白天上大学,利用课余时间来工作的,当然不愿意干这
样的事呀。”
  “嗯。”
  “看上去这件事平淡无奇。不过,健二哥哥跑进盥洗室没命地捡首饰,服务员冷冷地袖
手旁观……这不正是一种如实写照吗?你明白吗?”
  “这一点,我能理解,不过,当时他们进退两难,万般无奈呀,”照彦说,“不能弃置
不顾呀,那是宝贵的首饰嘛。除了生命以外,没有比它更宝贵的啦。怎么能丢掉呢。”照彦
说着,瞅了久四郎一眼,“男子汉不好当呀。健二君也是尝尽苦头的。”
  “……”久四郎默默无言,心想:真不争气!竟把手伸进塞满老婆呕吐物的排水口捡首
饰。
  碰到这样的情况,久四郎会怎么对待呢?当然,睦子没有这样高贵的珍珠。可是假如有
,掉在呕吐物里,要求久四郎去捡的话,一定会遭到久四郎的臭骂吧。
  回家的路上,到了河原町大街,健二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先让仍然面如土色的继子乘上
,接着让女儿美代子上去,最后自己要上车的时候,说:“爸爸,再见。”接着,又加了一
句:“明天您要去大阪,那么,就此告别了,祝您健康!”
  健二把手举到耳旁,挥了挥就钻进车子。车门关上以后?他还把脸紧贴车窗,关切地紧
盯着父亲。
  久四郎这时还没有任何预兆,所以不把健二告别的嘶哑声放在心上,只是心想这个家伙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怪话。
  久四郎想到健二回到太秦那个只有两间房间的狭小的住房以后,先让继子躺下来。再哄
美代子睡觉的情景,不能不感到美子的话一点不假,这一家的夫妻生活实在不太平。
  “真没想到继子的酒量那么大,”久四郎瞅着美子说,“我一向以为她是规规矩矩的。
她今天喝得太凶了。”
  “她在医院里表现得规规矩矩。可有时候会那样地发泄出来。不过,发泄的方法也实在
……”
  久四郎能理解美子的意思。继子脸形瘦小,个子不高,楚楚可怜,然而皮笑肉不笑,性
格阴沉。对她来说,在医院会计科打算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健二坦率地说过:如果这个
女人和一般普通人一样自然地撒娇,还可以,要是她故作媚态,那就叫人受不了啦。他是看
透了继子的弱点的。健二深知如果不伸手从呕吐物里拾起首饰来,继子会暴跳如雷。健二默
默地圆场,以免在服务员面前献丑。
  世上,夫妻生活有千姿万态。健二和继子有了孩子,美子和照彦却没有。可以生孩子的
家庭没有孩子,而不必生孩子的家庭却生了孩子。男女的宿命,只能说不可思议。
  睦子生了七个孩子,可是这并不表明他们夫妻比别人融洽。久四郎不能不认为自己夫妻
和继子、健二的关系酷似。
  “真奇怪,你们这么和睦的家庭没有孩子,健二家倒生了孩子。说来,爸爸和健二家相
似……我和睦子的关系并不能说太好。”
  “也不怎么坏吧。否则,怎么会生七个孩子?”美子问道。
  “生孩子是唯一的乐趣……也许我们的关系不过如此。”久四郎苦笑了。

  人身里里外外以何为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红白两滴始终空虚——这是道元禅师的
话。我的儿女,或娶妻,或嫁人,两滴和合而得子,或不得子。男女的关系,实为不可思议
。仔细观察继子和健二,得知酷似睦子和我。
  睦子和我,一向貌合神离。我天天从早到晚,站在讲坛教书,睦子则经常出门处理家务
。她的性格有表里,以两面派作风待人。表面笑脸相迎,背后嘲笑奚落,喜怒哀乐,并非出
自真实感情。她有时假笑,有时装哭,不可捉摸。尽管讨厌睦子的这种性格,我还是让她生
了孩子。孩子们并非自愿诞生,睦子亦同样如此。红白两滴和合,惟独上帝知道,我认为这
是上帝的恩赐,于是将出生的儿女加以培养,这些孩子长大成人,迁居他乡,成家立业,或
生男育女,或不生育儿女。禅师所说两滴始终空虚,也许睦子在冥府有所领悟吧。我至今仍
在尘世度过晚年,对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尚迷惑不解。
  今晨七时,打电话给健二。听说继子没有宿醉迹象,和平常一样到医院去上班了。健二
把美代子送到幼儿园去,一个人留在家里,天下太平。

  久四郎在日记里写了简短的感触。这一天,照彦和美子还没有起床,久四郎就到阿弥陀
寺去散步。等照彦上班后,将近十一点钟,久四郎由美子陪同去京都站。在车站和美子分手
,上了电车。到达大阪,已经是晌午了。下了车,径直去曾根崎町秋子的工作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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