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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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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四郎十一时二十分动身,先乘“能登号”,又在米原换乘“反响号”列车去东京。东
京新干线月台上,只有勇一一个人等候着。勇一脸色很难看,久四郎觉得纳闷。勇一默默地
提着父亲的皮箱走在前面。走出南侧出口处,终于憋不住说:
  “绚子真笨,闯了祸,犯了交通事故……昏头昏脑的。”
  “几时?”
  “刚刚。我从公司里直接过来。绚子比我先来,真奇怪,爸爸。她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偏偏就在那里发生了事故。”
  勇一焦躁得太阳穴处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刚刚发生?刚刚?”
  “嗯。她来接您的。可是出了事故,被带到丸之内警察局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勇一
余怒未消,走到楼梯口又停住脚步说:“听说,停车场车子停得满满的……开票的老头子在
引导。绚子在入口处排队,等着空位置。大概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空位置,被引导到那里去了
。听说又非倒车不可,绚子慢慢地往后倒车。不料,车后突然有人“嗳唷”一声惨叫,回头
一看,这老头子被撞倒在地。绚子吓了一跳,汽车的发动机也来不及停,急忙打开车门,只
见另外两个人正抱着这老头子。”
  勇一述说着,语无伦次。久四郎简直难以听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勇一继续说:
  “车轮压在老头子脚背上……他痛得直叫。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来。绚子惊慌失措了。
您说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停车场上,又是那里的工作人员,竟然被车压伤了脚。假如车子
是往前开的,那还好说,可车子正是在那个人的引导下往后退的呀,一刹那间竟发生了这样
的事。照他们的逻辑,说是不留神前方造成的。可是,车子是往后退的,怎么谈得上不留神
前方呢?车子往后退,却有人被前车轮压伤了脚!绚子说,是老头子故意把脚伸进去造成的
。可是他们人多,老头子的脚立刻肿起来,这又是事实。只好到警察局去评理。他们刚走。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对不起,请爸爸也一块儿到丸之内警察局去一次,好不好?”
  久四郎困惑地瞪了勇一一眼,心想:“我才到东京,你就给我出这个难题。”长子勇一
哭丧着脸。久四郎从刚听到的情况来判断,觉得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事故。
  两年前就听说绚子领了汽车驾驶证。从狛江车站走到勇一家要二十分钟。勇一说,绚子
会开车了,驾车上班真方便。不用说,勇一也领过驾驶证。有一次曾带绚子开车到越前拜访
过父亲。平时勇一自己开车到车站后还得换乘国营电车上班,可车站附近没有停车场,必须
另外有人把他的车子开回家去。绚子也到驾驶学校去学习,原来的目的是为了在狛江车站和
自己家之间开车的。可一旦会开车,她就到处乱跑了。勇一在信中曾说,孩子上幼儿园也方
便了。可见,送孩子上幼儿园且不说,绚子动不动就要驱车出门。勇一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
来的这一辆中型汽车,有四扇车门,后车窗低得向车后倾斜。久四郎不知道这是哪一家工厂
制造的。座位窄小,车窗几乎压到头上来,尤其下雨天,后车窗积满了雨水,看不清后面。
事实上,后车窗也该装上划水器。
  绚子驾驶这一辆汽车,从狛江赶到东京车站,原准备在停车场与勇一会面,一起上月台
接父亲,可是如勇一所说,竟发生了这场事故。
  勇一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事情发生在停车场上,对方又是那里的工作人员。车子
拥挤时,出入口的执勤人员出来引导、整顿,原是他们的职责。绚子由这样的老头子引导,
却压伤了他的脚。
  他们走下人群熙攘的楼梯,朝八重洲中央口走去。
  “真莫名其妙。在停车场上,车速不会很快……而且,正当向后面倒车,前车轮却压伤
了他的脚,实在无法理解。”久四郎说。
  “正在倒车,根本不会产生不留神前方的问题。正向后面移动嘛,不可能用前眙车轮压
伤人家。”勇一也这么说。
  “前车轮正在向后倒退吗?”
  “那还用说。车子是朝后移动的,前车轮怎么会向前开?不管怎么说,除非那个老头子
自己把脚伸进去,否则前车轮无法压伤他……我想这老头子有问题……可是伤势的确很严重
。救护车一到……现场的气氛也就变得紧张万分,这对开车的人不利……绚子也被那些老头
子拖出去……挨了一顿臭骂。”
  “你在场吗?”
  “我到场的时候,丸之内警察局的巡警也到了。”勇一说。
  当时从簇拥的人群后探头一看,警察如同对待罪犯一般盘问绚子。一则,那老头刚刚被
救护车送走,围观者如山;二则,老头子的两个同事正站在警察旁边怒目相视。绚子脸色铁
青,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
  “我是在老大爷的引导下……把车子开到停车场中央去的。老大爷吹着哨子、打着手势
向我示意后面这边有空档,所以我煞车,往后退。朝后一看,一辆汽车正鸣着喇叭开过来,
我连忙煞住车,等那辆车子过去。是啊,车速吗,慢得几乎测不出来呢。然后加大油门,想
开进空档,转了方向盘。就在这时,前面有人哎唷大叫……是这位老大爷太不留神引起的。

  “是你压伤的,不能逃避责任……”警察一边检查验车证和驾驶证,一边说道,“不管
怎样,请你到丸之内警察局去一趟……反正,这是交通事故。”
  站在一旁观察的身穿制服的老头子们这才放下心来,悻悻地回执勤办公室去了。
  “可以开自己的车去吗?”绚子问道。
  “嗯,请便。”警察跨上白色摩托车。
  “没有驾驶证也可以开车吗?”绚子愁眉苦脸地问道。
  “可以,跟在我后面好了。”警察回答。
  绚子回到车旁,打开车门正要上车,勇一从人群里钻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泪珠从绚子带血丝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我头脑发胀……”
  “我从老头子被送上救护车时起就在这里看着。你没有过错。这是停车场。老头子又是
这里的工作人员……假如车子往前开,还有可能被压伤,可是车子在倒退时压伤,这似乎不
合逻辑嘛。”
  “是的,我把这一点讲给他们听。”
  绚子过分激动,以致把来接久四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勇一追上去,靠着车门说:
  “我去接爸爸得了。待会儿,和爸爸一起到丸之内警察局去,你在那里等着吧。”
  警察催促绚子快走,绚子哭丧着脸,委屈地跟在白色摩托车后,一前一后离开了停车场

  勇一目睹这一切。
  “原来是这样。”久四郎跟在儿子后面走着,“确实是人身事故啊。可是,停车场不是
马路,依照马路交通法处理是不对的。绚子违法,可她是按照引导开车的,偏偏在这个时候
压伤这个引导,这样的事是前所未闻的。”
  “确实是这样,爸爸。”
  父子走出检票口,避开拥挤在底层的人群,大踏步地向出租汽车站走去。人们排成很长
的队伍。川流不息的车辆,使久四郎感到惊讶。刚才说的停车场就在正面,那里停满了汽车
,足足有一百辆以上。出口和入口在南北两端,两边汽车的队伍都停止不动。车子开进停车
场之后找不到放车的地方,一辆接一辆排成长龙,延伸到停车场外的大马路上。他抬头看了
看钟,时针正指着五点。也许这个时候最拥挤。出租汽车接连不断地开过来。三辆一排,排
在汽车队伍的最前头,然后再开走。有个手拿哨子的人站在那里,也是上了年纪的。
  “真拥挤不堪……常是这样吗?”
  “是啊,经常如此。”勇一回答。
  看来,勇一是想说,因为总是这样拥挤不堪才开车来接父亲的。可是久四郎心想:既然
知道这么拥挤,为什么不直接到中央线月台上去乘国营电车,然后在新宿换乘小田急电车回
去?久四郎的火车票可以免费乘到新宿的。可是他也没有说出口。绚子的灾堆?说起来也是
为迎接久四郎才遇到的嘛。
  乘出租汽车的乘客约有五十人,排成长队等着。久四郎和勇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都显
得闷闷不乐。
  “爸爸,您累了吧?真对不起,一块儿到丸之内警察局去如何?”勇一又说道。
  “嗯,去吧,”久四郎答道。
  不去看看绚子,回到狛江也放不下心。事故最后怎么处理,也想了解一下。
  “因为车子太多,所以人就没有地方走了,是吗?”久四郎嘟囔着。
  “因为没有地方走,所以人只能乘车子,这也许为了自卫,”勇一说,“就是说,在东
京,没有车子就不好过日子呢,爸爸。”
  “你们被车子牵着鼻子走……我实在弄不懂,简直发疯了。连停车场也发生事故,不就
证实了这一点吗?”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了。父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空车。
  久四郎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绚子有了照相机,就变成照相迷,有了汽车,就变成汽
车迷。她这种性格,在容貌上就显露出来了。这个女人还不及久江的十分之一,不过,性格
倒也爽快。勇一在他的工作单位石野商行认识她,产生了感情。当勇一带她到小田的老家来
,要求久四郎同意他们结婚的时候,久四郎觉得绚子的脾气有点像男子汉:鹰钩鼻,鼻孔较
大,这也是不讨久四郎喜欢的地方。可是勇一爱上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勇一和他母亲一
样,有点固执,不过外表上很温和,带点女性脾气,所以和刚强而开朗的绚子相结合,也许
较合适。他们的婚礼是在东京举行的。当时勇一的母亲还健在,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巧的是
,久四郎的妻子睦子很喜欢绚子,非常合得来。这使久四郎感到高兴。然而,久四郎总觉得
这个媳妇会闯祸,他不是对勇一家庭的未来,而是对日常生活可能引起什么事而感到不安。
现在事情果然发生了。
  “车辆这东西很危险,”久四郎说,“机器总不像人有智慧……”
  “爸爸,这种时候,您还这样悠然自得?”勇一把不愉快的目光投向显得随便马虎的年
轻司机的背影,到了丸之内警察局前,勇一怏怏地喊道:“停车!”
  车一停,勇一从口袋里掏出硬币付了车钱,让久四郎先下车,自己也拿着行李急忙跟上
去。
  “那就是我们家的车子,”勇一指着停在马路上的一辆车说。马路到了尽头,前面看得
见护城河的石墙。橙色的夕阳沉到石墙背后,皇宫内松柏掩映,古木森蔚,蟠曲虬劲的枝干
映在蔚蓝的天空下。警察局就在拐角处。勇一家那乳白色的汽车,正孤零零地停在路旁绿叶
凋零的洋梧桐下。
  勇一领久四郎往那里走去,顺手拉了一下车门。绚子忘了上锁,车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爸爸,您在车里休息一会吧。”勇一说。
  久四郎仰望着似乎要压到头上来的警察局的建筑物。它的陈旧的旁顶正涂着一片橙色的
阳光。
  “我可以上车坐坐,也可以在附近散散步的。”久四郎回答道。
  “对不起,您就在这里看着车子吧。绚子无法对付,是要吃亏的。我去看看情况怎么样
。”勇一央求道。
  久四郎点头“嗯”了一声,可心里更觉不舒服。
  在东京站下车时,久四郎的后脑开始隐隐作痛。他患有低血压症,血压有时不到一百毫
米。以往在家乡越前工作时,一紧张就头昏目眩,后脑到脖颈感到一股压力。勇一打开了车
门,久四郎钻进车窗向后倾斜的车里,坐在狭小的座位上,一会儿打起盹来。睡了大约一刻
钟,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看,只见勇一向他挥手走过来:身穿束脚裤、胳膊上挂着手提包的
绚子快步跟着。久四郎想下车,一转念,还是坐在车上等着。
  “爸爸,欢迎您来。”绚子敲着汽车的玻璃窗说。
  久四郎揉揉疲倦的眼睛说:“你倒霉了。”
  “对不起……您刚到就……”
  “问题解决了吗?”久四郎问道。
  “大致上解决了,可是……现在还要到小网町去看望那个受伤的老头子……刚才和勇一
商量过,是不是请爸爸先回家?”
  绚子失去了往常的劲头,配着高鼻梁的面孔显得无精打采。
  “随爸爸的便吧。”勇一说。
  久四郎心想:虽然不知道小网町在什么地方,但叫绚子独自一个人去,也太可怜了。“
不知道小网町在哪里……要是不太远……我也一块儿去。反正,用不了多少时间吧。”久四
郎说。
  “到什么地方买一点水果去……礼貌总该要的啊。”勇一说,“小网町嘛,从江户桥拐
进去就是了,不会太远。爸爸,还是请您一块儿去吧?”
  绚子也点点头说:“请爸爸一块儿去吧。”
  “到了这里再分手,各归各回去,也不像话。那就一块儿去吧。”久四郎说着,把座位
腾了出来。
  绚子尖着嗓子说:“勇一,你开车吧。”说着上了车。勇一接过车钥匙,进了驾驶室,
车开了。久四郎和绚子并排坐着,发觉绚子的情绪仍很激动。
  “真岂有此理,那个警察坚持把这件事作人身事故处理。”
  绚子从手提包中拿出小化妆盒,在她那特有的鹰钩鼻子上扑香粉。
  “给他们搞得头昏脑胀……”绚子气喘吁吁地说,“当警察的……一看到人身事故,不
好好地调查,就一口咬定是开车的过错。”
  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医院。周围商店很多,高楼大厦上挂的大多
是“××银行”、“××商店”等招牌。救护车特地把伤员送到这么远的商店街来,实在令
人费解。
  “相当远哪!在车站的停车场受了伤,应该送到就近的医院去嘛。为什么把他送到这样
的地方来?”
  “听说,有合同,”勇一边驾驶汽车边说,“不知道是不是和救护队挂了钩……听说,
各地区……都分别指定急救医院。”
  “伤了脚背,倒不打紧,假如是有生命危险的重伤,说不定在车上就丧命了。”
  正谈着,大概到了地图上注明的地方了,勇一放慢车速,缩着脖子,寻找起招牌来。
  “就在那里。竟是这么小的地方?”
  久四郎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看得出是一条旧街,被夹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峡谷”里,
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潮湿的角落,那里挂着“石田外科医院”的牌子。巧得很,医院前有一
家卖蔬菜、水果的店。华灯初放,路上通明,店里的蔬菜、水果都泛着黄色的光芒。勇一在
商店前停车,发动机也没停,就跑了过去。绚子也打开车门跟着出去。夫妻俩忙着挑选水果
,好半天才交给店员装进扁盒子,用纸包起来。他们一接过水果就跑了回来,询问道:
  “爸爸,我们这就去……您在这里等好吗?”
  又叫我在车里等!
  “我也去吧。”久四郎有些不耐烦地说。
  久四郎真想看看这个在停车场工作却偏偏给倒退着的汽车的前轮压伤而被带到这所医院
来的老头子是什么模样。不在马路而是在停车场发生的事,怎么能说人身事故呢,何况受伤
者是那里的工作人员。久四郎真想看看伤到什么程度。
  “我得向他道歉……礼节总是少不了的。”
  “那末……”绚子虽然好像并不以为然,嘴上却说,“请吧。”久四郎一走出来,车门
就“砰”地关上了。勇一走在前面,已经朝石田医院走去。久四郎心想,实在愚蠢到无话可
说的地步了。三个人闷声不响地朝医院走去。
  这种事态,久四郎在离开家乡越前时是根本料想不到的。
  这个医院,外表就给人一种阴郁感。走进去一看,仍很阴暗。门口有个以帷幕隔开的简
单的候诊室。一个瘦瘦的四十多岁的护士站在那里。勇一上前询问木崎先生的病房在哪儿。

  “你们有什么事?”护士以傲慢的口气反问。
  绚子焦急但口齿清楚地补充说:
  “我们找刚才用救护车从八重洲停车场送来的那一位……”
  “哦……他在二楼……你们是家属?”
  护士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那里大概是配药间,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干咳声,一个五十
岁上下,医生打扮的男人探出头来,向护士命令道:
  “你过来,我跟你说。”
  从三个人的表情上,可能已经猜想到来人就是闯祸者。女人听完医生的嘱咐,便拖着脏
拖鞋,“噔噔”地爬上很陡的楼梯。久四郎和勇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绚子脱下鞋子,走上
去,向那个男人问道:
  “请问木崎先生的伤势怎么样?”
  “相当严重。”男人爱理不理地说。
  “您是院长先生吗?”绚子问道。
  “是的,我在楼上刚抢救好他。经透视发现,他骨头上有裂缝。年纪太大了,恐怕一时
好不了……”医生紧盯着绚子的脸。
  “是我压伤的。我来探望他……”
  “情况还没有问清楚。听说车速不太快,可是伤势却很重呢。送到医院以后,脚肿得更
厉害了……现在正在给他上药……看来,眼下不能走路,得请一段时间假治伤……”
  医生说着,侧耳细听楼上的动静。久四郎也跟着谛听着。随即传来吱喀吱喀下楼的声音
,刚才那个女人突起的腿肚映入了眼帘。
  “怎么样?”医生问道。
  “他说,愿意见他们,”女人回答。
  这家医院大概是普通住宅改建成的。外面上了灰泥,看上去似乎很牢固,其实里面是柔
软的木结构。楼梯贴着漆布,可是有几处破了,露出布料来。勇一、绚子、久四郎依次列成
一排,鱼贯地上了楼。
  楼梯中间有一块平台。再上去,是一条阴暗的四尺宽走廊,一边开着窗,另一边有三扇
门,可能这就是病房。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小个子男人迎了上来。
  “是真壁先生吗?”男人问道。
  “是的,是真壁绚子的家眷。您是木崎先生吗?”
  “啊,我是他儿子。”
  “实在对不起。”站在勇一旁边的绚子立即道了歉。
  木崎的儿子投以怜悯的目光,打开房门。这是一间六张铺席大的病房,当中有一张床,
床上坐着一个近六十岁的男人,下半身盖着毛毯。他剃着光头,光秃秃的前额被太阳晒得油
黑。
  “刚才实在对不起……我到丸之内警察局去了。所以现在才来,真对不住……您伤势怎
么样?”绚子的声音有些不自在。
  “……怎么说好呢,痛得要命呀。”木崎皱起双眉。
  久四郎心想: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太像小田镇公所的助造了。助造在修建科工作,是个
酒鬼,名声不好。这是巧合,不过酷似助造的人是靠不住的。
  木崎说:“你不必太担心。虽然脚背肿起未了……只是骨头有些裂缝……我想,很快就
会好的。”
  然后,木崎眯缝着细眼,向久四郎点头行了个礼。
  “我是她的父亲,”久四郎示意。
  “咳,实在痛死了,看样子,不好走路回去。所以,打电话叫儿子来接我。他也刚到。
他在日本桥工作,一接电话就立刻跑来了……他一直说我太笨。”木崎向儿子递了个眼色。

  “真奇怪。事情是发生在停车场上的吧。听了好半天,我还是不明白。”木崎的儿子说

  “我也不明白,老爷爷,”绚子说道。
  木崎温柔的目光突然消失了,气冲冲地说:“请别开玩笑了,你应该明白,我的脚这么
肿不是明摆着的!”
  于是,绚子只好缄口不语了。木崎掀开毛毯,伸出一只脚给久四郎看。先露出了膝盖,
接着又露出了骨瘦如柴、没有一根毫毛的光滑的胫部。他上半身向后仰,轻轻地从毛毯里把
脚抽出来。脚脖子用绷带缠着,一只脚宛如一根白色的木捧。甲酚的气味扑鼻而来。
  “医生先涂了干馏油……再上了石膏。我被涂上了许多药,刚刚擦干净的……这,这么
轻轻一动,也痛得很……”木崎以夸张的口气向久四郎说明伤势。
  绚子说:“老爷爷,我不是要还嘴。因为是您叫我倒车,我才倒的,那时候,您吹着哨
子示意:朝那边、朝那边。”
  “哨子,当然要吹,”木崎说。
  “因为要倒车,所以我是朝后面看的。就是朝前面看,也得盯着后望镜呢。否则,车子
就不能向后开,您说是不是?”
  “……”
  “我是马上刹车的。一听到老爷爷的喊叫声,我立即刹了车。车子还没有开出两米远就
听到哎唷唷的叫声了。”
  “现场的情况,我已经对警察说过了,”木崎说,“在场的人也给我作证了,我不想重
复说明。你呀……在那样的地方意气用事……说是别人的车子压伤我的,这才激怒了我的伙
伴们,大家都很气愤。车子的前轮压在我的脚上,这是事实。再说,我是倒在地上的。”
  “爸爸,”儿子以劝慰的口气说,“我爸爸怒气未消。这个事故,双方都有责任……我
想,我爸爸也有不对的地方。”
  木崎立即龇牙咧嘴地瞪了儿子一眼,以威吓的口吻说:“你当时不在场,不许多嘴!”

  “我说,木崎先生,”久四郎开口了,“我家里的人……也不好。不管在停车场也好,
在什么地方也好……让你受了伤,这是事实嘛……我们并不想逃避责任……”
  久四郎心想绚子的态度也有些傲慢,于是说:“我们得回家,这就告辞了……至于治疗
费以及其他一切……我们愿意遵照警察局的指示承担……请你们多多包涵……”
  久四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一种不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不禁暗想:何必向这样的人低
三下四!但他压制感情,命令儿子:“勇一……把你的名片给他们。”
  勇一绷紧面孔,从上衣口袋的名片夹里抽出一张,说:“我……在马喰町。请到那里来
联系……我基本上在的……”
  木崎的儿子也从裤后的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抽了一张名片递给勇一,说:“那么,我也
给你一张……”
  “你在本石町?……很近嘛……”勇一在昏暗中,好容易看出他叫木崎又一,“明天我
们和保险公司联系……打听他们对这种情况的处理办法……然后,遵照丸之内警察局的指示
……照章办事……”
  “是吗,”木崎又一说,“那就拜托了。”然后向久四郎行了个礼。
  绚子的眼里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望着木崎又一的侧脸。可是生怕一启口那位秃头老人
又要怒骂,只好克制自己。
  久四郎默默地观察着各行其事的四个人的不同表情。
  “我啊,并不是……蛮不讲理的。谁喜欢受伤呢……只要这两条腿能走路就好了……我
在那个停车场工作了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粗暴的倒车……”木崎老人一面说一面把
缠绷带的脚缩到毛毯里面去,突然又“啊唷唷……啊唷唷”地叫了起来。
  久四郎、勇一、绚子等人走下石田医院的楼梯,跟那个瘦瘦的中年护士打了个招呼:“
打搅了。”
  护土说,“你们也实在……”
  “医疗费……改天再来商量……木崎先生就请你们多多关照。”久四郎说。
  “有数了,”护士说着,给他们开门。
  久四郎父子一行走到屋外。东京的街上,夜幕已经降临。久四郎感到城里的黄昏和乡下
同样短暂。
  “好,我们走吧。”久四郎扭头望着绚子,“自认倒霉算了……不管怎样强调责任不在
你身上……既然他身负重伤,我们就说不响了。”
  “看样子,十天八天好不了……你们都参加了保险,保险公司会替你们赔偿,对你们的
生活毫无影响……你就当做无意中在某一样讨厌的东西上面踩了一脚算了。一切都让它过去
吧!”久四郎继续说。
  “爸爸,”绚子边走边说,“就是有保险,也没有必要让步呀。他说粗暴地倒车,可是
我才倒两米远嘛,时速有多少呢?……我正慢吞吞地倒着车……哪里谈得上不留神前方!警
察局的人也笑着说……这样倒霉的人身事故是少有的。警察也认为保险公司会赔偿,不痛不
痒嘛……可是我想不通……这是在嘲弄我嘛。”
  “你发牢骚有什么用?当今的世道是一概认为开车的不好。就是小孩子跑到汽车专用公
路上来撞了车,也要问司机的罪……”勇一说。
  “不是公路,是在停车场呢。而且对方是在停车场上引路的工作人员呀……我想来想去
,还是那位老爷爷的不是……他一定是故意把脚插进去的。我不是胡乱猜疑,假如不是故意
把脚伸进去……正当车子往后退的时候……前车轮怎么会压伤他的脚呢?”绚子又激动起来
了。
  “你在警察局也强调过这一点吗?”
  “当然。”
  “强调了,人家不接受,那么应当承认自己的过错……爸爸不是说过吗,只好自认倒霉
。”
  回到车子上,久四郎和绚子并排坐在后座,他不能不感到儿子儿媳之间的气氛相当紧张

  到底这一对夫妻为什么这样无谓地争吵?不就是由汽车引起的吗?
  “依我看……你们买了车子……反而给自己添了麻烦,”久四郎打破他们呕气的沉默,
“勇一来信说,在东京,汽车已经成为生活必需品……是不是真的成了生活必需品……我还
要打个问号。你们说,自己开车到狛江站去,上班较方便……可是没有买车子以前,你是步
行上班的吧。步行是不是安全一些?自己开车,看起来方便一点,其实往往碰到这样那样的
事,反而多花费时间,你们说是不是?”
  “……还是有车子方便呀,爸爸。到我们那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马路拓宽了,车
站附近有信号灯的那一带,车辆川流不息,可怕极了。谁敢走路?虽然造了旱桥,我计算了
一下,从这边走上楼梯,下到对面,足足要花五分钟……这样的桥有两座……走旱桥下面有
危险,会被车子撞上……车子是凶恶的家伙,我们也只好躲在这个凶恶的东西里面,否则太
危险了,你说是不是,爸爸。和你在乡下想象的可不一样了,这儿不那么太平。就是送太一
到幼儿园去……老一辈的人可能认为用汽车接送幼儿园的儿童,那简直是王子公主的生活了
。其实不然。让孩子步行上学……那太不安全。前些日子,有一群孩子排队步行上幼儿园去
,偏偏有一辆自动卸货卡车撞上去,撞死了十二个人呢。反正,上幼儿园也好,上班也好…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走路是太危险了。”
  “那么,买不起汽车的人家怎么办?他们只好走路吧。”
  “住在一般公寓里的人,住在高级公寓里的人,大多有汽车了。住在郊区的人肯定有。
再说……星期六、星期天的假期还可以出远门……怎么可以说有车子就不方便呢”……有汽
车,好处真不少。”
  “真的吗?你说呢?”
  久四郎回视默不作声的绚子。绚子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太阳穴的青筋露出,是在回想丸
之内警察局责难她的情景吧。
  “绚子,”久四郎大声说,“如果被吊销执照……就暂时尝尝没有小汽车的味道吧。那
你就能体会到究竟有车子好,还是没有好。”
  “我说……爸爸,”绚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这个世道真可怕……停车场的工作
人员……自己指挥倒车……竟被前车轮压伤了脚……而且警察还帮他说话呢……这样的世道
真可怕。警察一味怪我不留心……”
  “这是因为你开车……”久四郎说,“假如不去开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那时你
会觉得这个世道蛮不错……不用担惊受怕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勇一一言不发。不过,看他的背影可以知道他在谛听他们俩的谈话。绚
子不再还嘴,老实起来了。久四郎发觉勇一后脑勺的头发稀疏了。睦子也因为头发稀疏,所
以梳日本式发型,把脑后部的头发拢得高高的,加以遮掩。
  “这是什么地方?”久四郎望着窗外问道。
  “快到神田桥了,再过去就是高速公路。”勇一答道。
  高楼大厦的辉煌灯火犹如无数只通明的灯笼。久四郎被东京的夜景吸引住了。暮霭沉沉
,街上的建筑物显得黑魆魆的,那些闪烁的灯笼正急剧增加。久四郎在心中赞美,真美呀!
到了关卡,勇一付了养路费,领了收据,又继续把车子往前开过去。刚才还映照着城壕石墙
的夕阳,已落在遥远的秩父群山背后,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漂浮在天空。
  太美了——久四郎差一点喊出声来。绚子默默不语,勇一只顾开车,久四郎总觉得气氛
过于沉闷。
  这一对夫妻真没意思。黄昏的天空这么美,他们却无动于衷。
  “有时,这儿也看得见晴朗的天空吗?”久四郎随口问。
  绚子仍然闷声不响。勇一接口说:“是啊,偶尔……”
  “东京下过雨吗?”
  “从今天早上下到中午,风也不小,然后又这样放晴了。”
  “平常都是烟雾弥漫吗?”
  “是啊,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前那个丹泽,一个月只能看见一次。听说,以前从狛江
望得见富士山……可我们搬到那里,一次也没有看到过。”
  确实如此,久四郎也在拍江呆过,可是从没看见过富士山。照理说,从狛江是看得见富
士山的。屋后菜园离多摩川不远,平原从那里一直延伸到丹泽山麓。
  不过,这对夫妻把黄昏美丽的景色置于脑后,一个只顾紧握方向盘,另一个则一言不发
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应该说他们不懂人之常情吧。难道他们一向这么冷漠吗?久四郎不禁陷
入沉思。
  到了用贺,快要离开高速公路时,绚子终于开口了。
  “明天早上,你早一点到宇川君那里去一次。宇川君不久前也碰上人身事故……他应该
知道保险公司怎么处理……我可以自己走一趟……可是驾驶执照已经被警察拿走了……我不
能开车去呀。你上班以前,先打个电话……再去找他,好不好?我求求你。”
  “……”
  勇一闷声不响,掉转车子,朝世田谷方向开去。这时,在左侧行驶的卡车突然向右急转
弯,像黑牛的污秽腹部似地急驶过来。勇一急忙把车子煞住,松了口气,再加大油门,说:
“尽管我们规规矩矩地跑在自己的车道上,这些厚脸皮的家伙硬闯进来。碰到这种庞然大物
,只好自认倒霉。”
  久四郎注视着挤进行列来的卡车摇晃着满是烂泥的车尾,说:“大家都很紧张……谁都
想早点回家洗个澡,而且肚子早饿扁了……高峰时间总是这样吧。”
  绚子缄口不言,看来她正考虑着如何委托保险公司去打交道,办好保证条件的审定。她
叫勇一明天早晨上班前到朋友宇川君那里打听最近处理车祸事故的经验,了解如何取得有利
条件。久四郎心想:真会自找麻烦,这是绚子干出来的事,为什么绚子不自己走一趟?是没
有驾驶执照?既然没有执照,乘出租汽车去也行嘛。他们办事总违背逻辑。虽然勇一不表示
意见,但他们是一鼻孔出气的。想到这里,久四郎不由说:“真傻,你们被车子牵着鼻子走
呢。”
  一到狛江勇一家,久四郎顿时感到不单单是傻不傻的问题了。勇一家是那种分开出售的
住宅,建筑在高于马路的菜地上。车子停在路旁,绚子先下去,接着久四郎下车,最后勇一
拔掉钥匙,检查车门是否锁好。三人一起朝熄了灯的家门口走去。屋门上了锁,这是久四郎
感到诧异的第一件事。孙子太一呢?看到绚子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锁,便问道:
  “孩子在哪里?”
  “出门的时候,交待好了,要是我们回来得晚就自己先吃饭、睡觉。”绚子答道。
  “……”
  这就是说,年仅五岁的孩子一个人留守看家。绚子关照过孩子,肚子饿了就自己吃饭,
到时间自己上床睡觉。眼下屋里没有一点灯光。
  绚子开了门,走进屋。伸手摸电门,一按,门后铺地板处的电灯亮了。
  “小宝贝!”绚子喊道。
  “小宝贝!”久四郎伫立着喊了一声,心里一阵难过。
  太一没有回答,可能在打盹儿。
  “奇怪……大概睡着了。”绚子说着,急忙脱下既不像凉鞋,又不像简便鞋,倒有点像
以前的草屐似的高跟鞋,打开第一个房间的隔扇。那里是四张铺席大的房间,后面是六张铺
席人的房间,再后面有一间三张铺席大的房间,那是特意为太一添加的。
  “小宝贝!”
  绚子拉开第二道隔扇,还不见太一的影子。直到打开三张铺席大的房间,才听到声音。

  “你们回来了?”太一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哭,又像是还没睡醒。
  “对不起……我们回来晚了……”绚子说,“爷爷从乡下来了。快向爷爷问好。”
  久四郎瞅了瞅三张铺席大的房间。那就是孩子的房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杂乱地放着一
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小孙子茫然地望着一边.
  “喂,喂,是我呀,是爷爷啊。”
  太一霍地掉过脸去,低下头,然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态度一反往常。
  “肚子饿了吧?”绚子说,“妈给你留下的东西,吃了没有?”
  “嗯,”太一瞟了久四郎一眼,脸上这才泛起亲热的神色。
  “我们……有点急事……这么晚才回来,对不起……我马上做饭去,你就和爷爷玩一会
儿吧。”
  绚子说着,急忙往厨房走去.勇一还在外面收拾车子。久四郎看太一老是绷着脸,也就
不想跟他搭话,独自一个人回到中间的房间去。把南面的门拉开,三尺宽的窄廊,一丈二尺
长的院子里种着杜鹃、松树之类。这是勇一开车到山里,装在皮箱里带回来的。这些移植的
花木总算扎了根,院子也有点像样了。站在窄廊上朝门口一看,勇一正在给车子盖上帐篷。
久四郎对勇一这副样子也看不惯。先给车子盖好车篷,车子主人才回屋里取暖。真是主次颠
倒。
  久四郎把目光移向院外,式样相同的住房,家家都停放着一辆小汽车,车上盖着车篷。
有一家好像已吃好饭,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在饭厅里看电视。久四郎呆呆地望着,勇一来到背
后说:
  “爸爸,那一家改建成两层楼房了。”
  东面一家翻造的两层楼,正高高地压着勇一家。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弄得我们家门口暗得不行……听说,将来这一边也要改建为两层楼。这么一米,我们
也非改建成两层楼。否则,房间里就晒不到太阳……够伤脑筋的。”
  久四郎发觉勇一变得对家庭过于关心了。
  “他们……都是和你同时搬过来的吗?”
  “是啊。”
  “看来,他们积攒了不少钱了。都是些职员吗?”
  “……那一边是昭和钢管公司的技术员……这一边大概是广告公司的推销员……他们收
入不错。中小企业就不行了,爸爸。”
  久四郎心想:太不知好歹了。勇一从小田高中毕业后,要求上东京读大学,久四郎让他
上M大学读经济。毕业后,他到学校推荐的地方参加就业考试。可是都不及格。看他走投无
路,这才介绍他到石野商行去。久四郎的好友在该行当营业部长,靠他帮忙,勇一才好不容
易进去的。当然,它和昭和钢管公司相比要小些,可能属中小企业。不过久四郎对勇一的口
气很不满意,尽管承蒙商行的照顾,却看不起商行,实在令人感到不愉快。
  “石野吃不开吗?造纸工业,目前应该很不错吧……越前的造纸厂年年增加设备,粟田
部的新厂,去年以来招收了二百个工人呢……”
  “工厂可能不错,可商行不行……销路再好,收益还是寥寥无几。”勇一说。
  久四郎沉默了,太一在背后娇声娇气地喊道,“爸爸,这个坏了……您给我修修。”
  那是一只怪兽模样的电动玩具。勇一把那只既不像青蛙又不像蛇的古怪的橡胶玩具,从
太一手里接过来,蹲了下去,默默地修理起来。
  “太一几岁了?”
  太一久等父母不归,受寂寞折磨的不愉快心情开始缓和,于是和久四郎说起话来。
  “五岁。”
  “你能够一个人看家了,真了不起。你上幼儿园吗?”
  “嗯……”太一以明朗的神情瞅了瞅久四郎。
  “幼儿园远不远?”
  “车站过去一点……在河边呢。”
  “妈妈开车送你去的吗?”
  “嗯。”
  “朋友交了不少吧。明年该上小学了吧?”
  “……上小学……就要到高岗那边去……”太一说道。
  勇一打开了怪兽的腹部,好像正在设法接通断线。不一会儿,修好了,就掷给太一,说

  “拿去吧。乖孩子,你到隔壁房间去玩吧。”
  太一瞟了久四郎一眼,顺着铺席的边缘,用单腿跳着跑进三张铺席大的房间。望着他的
背影,凄凉的心情又袭上久四郎的心头。
  “勇一,”绚子喊道。
  “怎么啦?”勇一问。
  “开电视机给爸爸看吧。还有,车上的皮箱里有个菜篮子,你给我拿来。”
  “早就拿来了,放在门口呀。”勇一嚷道。
  绚子好像到门口去了。才有了一个孩子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里似乎吹进了一股冷风。这种
奇怪的冷气说明什么?
  久四郎站了起来,走到三张铺席大的房间去。从门槛窥看,只见太一正在让一只身体像
壁虎,面孔像老虎的怪兽在铺席上爬行。久四郎心想,这是多吓人的玩具。
  绚子送来茶杯和水壶,放在折叠式矮饭桌上。
  “爸爸,喝茶吧,”勇一说,“退休后有几个月了?爸爸也觉得无聊了吧?”
  “……”
  久四郎的视线移开怪兽玩具,回到中间的房间来。勇一打开电视机,镜头里出现了一些
孩子,太一却不想回到中间的房间里来。
  “并不觉得无聊。天天总有点事干……而且,最近在镇上走走,也怪有意思的……”
  “编写镇史的工作怎么样?还是要爸爸干吗?”勇一把水壶的开水倒进陶质小茶壶,问
道。
  “因为镇长一再要求……我不得不答应了,可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镇上连一份资料也
没有。上福井的图书馆去查阅,也够吃力的。既没有预算,又无法求人帮忙……不知哪年哪
月才能完成呢。”久四郎答道。
  “样样都要到图书馆去抄吗?复印一下不就解决了?”
  “……也有人这么主张过。可是那么厚一本书,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多,从头到底全部
复印,未免太浪费。但是挑选必要的部分,也够麻烦的呀。”
  “不是有编委会吗?爸爸单干可不行啊。”勇一说。
  “决定设五个编委,可……他们都是学校的老师,抽不出空来……应该设一个镇史编辑
室……派几个专职人员,否则工作搞不好……现在,不过是准备阶段呀。”
  “大阪那家胶合板工厂,现在怎么样?”
  “镇长决定引进了,”久四郎说,“因为建筑用地已经选定……向镇民们宣布过了。开
厂以后,也可以革新了。听说要在当地招收工人,镇上也能够增加一点收入,可是弊端也不
是没有……”
  “公害?”勇一问道。
  “是啊。”
  这时,勇一突然说:“这样的事,本来不该麻烦爸爸的。我说……那家大阪胶合板工厂
……有没有路子进去?”
  久四郎看了勇一一眼。
  勇一继续说:“我看……在东京,没有出头的日子……不如干脆回乡下去。您看怎么样
?”
  久四郎惊奇地注视着勇一,问道:“你……想回小田去?”
  “呆在这么乱的地方,没有什么意思。在东京,日子也不好过呀……我常常想干脆到爸
爸那里去,另起炉灶……您看行不行?”
  勇一的口吻,使久四郎感到不快。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勇一从来没有表示过返乡的意愿。他一直说东京的生活较舒
适,刚刚还在说,南面的邻居要把房子改建成两层楼,所以自己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打算
改建。他这个人摇摆不定,太靠不住。
  “我不同意你到大阪胶合板工厂去,”久四郎摇摇头,“老实说,我一向站在反对引进
该厂的行列里。在镇公所工作,职务上我不能不遵守镇议会的决定,因此,不得不保持沉默
……可是,眼下退休了,自由了……我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屈从于他们。那家工厂,对小
田来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勇一低头不语。
  “而且,你要我介绍,可那里我没有一个熟人,有什么办法。”
  “爸爸,您当过镇公所的会计……我原以为您有影响力。既然是这么一种情况……那也
没有办法,不勉强您。”勇一说。
  话刚出口,他意识到这种态度也太不像话,又立即收回去。
  “在哪里都一样,”久四郎说,“空气污染,这不仅仅是东京。小田开了工厂以后,烟
尘引起的公害恐怕不会小,日子同样不好过……日本全国……没有一个地方安全……”
  “那倒也是。不过,想到爸爸您今后的生活……”勇一说,“您老是一个人留在村里,
未免太寂寞……我作为长子,也有责任……”
  久四郎暗忖,他想到哪里去了,便说,
  “我一点也不感到寂寞。我还没有衰老到非靠你们赡养不可的地步……观在,我单身一
人,自由自在……不要任何人来陪我。”久四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一辈子过单身生活。

  “如果身体结实的话,那倒不要紧,可是您都快七十了。现在还能走动,能逛逛街,自
己觉得不错,可将来腰腿都不听使唤了,谁来照料?久江大姐,她迟早要改嫁出去,不会老
是呆在您身边的。所以,我在琢磨,反正将来需要到乡下去,倒不如趁早去,找点工作干,
打好基础,这样对爸爸也有好处,您说对不对?”
  久四郎不由想:真会打如意算盘。你想打什么基础?现在回到小田去,还得养活绚子和
太一,想打好基础,就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且,工作又不易找到。想进大阪胶合板工厂
,可是到底引进不引进,目前还不知道。即使决定开厂了,到开工还得等两年。勇一大概不
知道胶合板厂的规模如何,产品怎样吧。他简单地认为这家工厂是有名气的,没有问题。就
是说,他想利用一家有名的工厂作为跳板返乡。
  “久江跟你谈过她的改嫁问题了?”
  “是的,上次回乡的时候,她对我谈了一下。”
  “最近她倒对我说不想改嫁呢。”
  “……”勇一抬头瞟了父亲一眼。
  “有个男人,在粟田部的日出纺织厂干活,久江的父母看中了他,可是久江本人拒绝了
。”
  “……”
  “这个男人家里务农,他是长子,妻子死了,留下四个孩子呢。大孩子都快上高中了。
到那样的家庭去,又要干农活,又要伺候公婆,久江说吃不消……”
  “久江到那样的家庭去,太可怜了。不过,久江长得很秀气,今后还会有人来提亲的。
她说过,女人么,还是出嫁,伺候一个男人才幸福……”
  “伺候一个男人?是啊,她诚心伺候过一个男人……可是,她失败了。”
  “尽管如此,她总不能一辈子呆在爸爸身边吧。爸爸也不该束缚她。”
  “我并没有束缚她,”久四郎提高嗓门说,“只要她能幸福,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改嫁
,我早就对她这么说了,她也有这种打算。可是,没有一个适当的对象。没有缘份么,这有
啥办法……婚姻问题就是这么一回事。”
  “……”
  绚子送来了冰罐和水壶,勇一接了过来,打开方形的威士忌酒瓶盖子。
  “怎么样,喝一点吧。”
  “不,我不喝。”
  勇一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威士忌酒,再放进冰块。绚子拿出烧锅来,把电炉放在桌子当
中,说:
  “你把电炉的插头插上去吧。”
  绚子仍和在丸之内警察局的时候一样,脸色阴沉。勇一给电炉接上电,把太一叫来。于
是,四个人围着锅子吃起饭来。大家都饥肠辘辘,顾不得说话。绚子要给大家端饭、拣菜,
勇一也要不停地把盛在盘子里的生菜、生肉放进锅子里去烧,还得加糖、倒酱油。望着太一
一声不吭只顾吃饭的情景,久四郎感到大儿子家庭生活相当紧。汽车是分期付款,电视机也
分期付款,厨房里的洗衣机、钢框水洗池、干燥机、搅拌机等,恐怕也是分期付款的。勇一
曾经来信说,石野商行给他月薪八万五千日元。这么一点收入,生活是勉强维持着的吧。有
些家具、日用器具也似乎和他的身份不相称。就是说,看得出他们正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团
团转。绚子急急地吃饭,像男人般的喉节不住地在动,勇一慢条斯理地喝着威士忌酒,他们
的这种姿态也似乎表明了这一点。
  吃完饭,太一又跑到三张铺席大的房间去,再也不出来了。大概又在玩他那些怪兽吧。

  “这孩子不看电视吗?”久四郎问。
  “平常很爱看。今天爷爷来了,难为情,不敢来看。”绚子说。
  真的?久四郎不能相信绚子的话。父母满脸不高兴地回来,小孩子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吧
,这种可能性很大,匆匆忙忙大口大口地吃饭,吃完就回到里屋去。他的神情不像一般的孩
子,似乎流露着对大人的反抗情绪。
  “他本来就这么老实吗?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孩子了……”久四郎说。
  “勇一常说这个孩子像爷爷。对吧,勇一,他有点像爷爷吧?”
  “嗯,”勇一把含在嘴里的冰块嚼碎,“他不会口若悬河,这一点不是继承绚子的血统
,而是我们的血统呀。”
  勇一的酒量大一点了,这是继承睦子的,而不是久四郎的。久四郎在乡下当过多年教师
。那个年代认为喝酒是不道德的行为。久四郎的父亲终生当采漆工,在山里干过重活,爱喝
酒,可是一再强调喝酒有害。因此久四郎一向戒酒。睦子家里的酒鬼倒不少。至于睦子自己
,每年总有一两次机会受人招待,她喝一两瓶酒不在话下。勇一是继承她的血统。
  “绚子不会喝酒吗?”
  “我不喝。”绚子说。
  “勇一酒量不小。”
  “嗯,”勇一点了点头说,“也并不怎么样,应酬应酬,就学会喝酒了。”
  “最近,他真会喝,常常醉醺醺地回来。”绚子说。
  久四郎心想:这倒不错,勇一平常受绚子欺压,喝上几杯,也许敢给绚子来一记耳光呢
;借助酒力发挥是不好的,可是绚子不喜欢酒,勇一敢于蔑视,继续喝酒,这种气概是可喜
的。
  勇一已经喝了一瓶酒的三分之一,把锅里的剩菜拣出来放在小碟子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继续喝着酒。久四郎便拿起晚报来看,社会新闻栏有一则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报道:

  汽车引起全家自杀
  有一对年轻夫妇,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小汽车,苦于付款,生计窘迫。再加上出了几
次交通事故,撞伤了人,又无法赔偿受害者的医疗费。因而患了精神分裂症终于导致全家自
杀,芝一个三岁的孩子也未能幸免——这就是住在静冈市鹰匠町一二七号推销员星野一美
(29岁)一家的遭遇。一美去年春天取得驾驶执照,同年五月从市内旧汽车行买了一辆花冠牌
汽车,供工作和家庭娱乐用,八月一日,车子撞了街上的电线杆,车身严重损坏。为了筹措
修理费,妻子玉枝(27岁)也只好出去干活儿。把三岁的孩子伊佐绪锁在家里,夫妻俩都出去
工作。今年,一美又出了交通事故:在街上压伤了一位老妇人,使她蒙受了三个月才能痊愈
的重伤。这些打击使一美患了精神分裂症,经常不去上班,整天躲在家里。夫妻俩吵闹不休
。玉枝向邻居透露离婚的打算。本月十三日中午,一美对邻居说。要回去办法事,就带着玉
枝和伊佐绪开车走了。之后杳无音讯,过了五天也不见回来,邻居们都为此忐忑不安。正在
此时,在沼津市诹访滨的海岸发观了他们一家人在车上自杀了。原町的农民百濑勇(55岁)于
十七日早晨,看见有一辆花冠牌汽车停在松林边,探头一看,发现三具死尸。于是向警方报
告。没有遗书。一美和玉枝坐在驾驶座上,伊佐绪坐在后座上。解剖的结果,表明他们是喝
了氰酸钾。警察总部认为这是一美强迫全家自杀的。

  久四郎心想:这对夫妻死得太不值得了。他们为什么要在车上喝氰酸钾而全家同归于尽
呢?归根结底,太“滑稽”了。想买一辆汽车,千方百计节约家庭开支,从旧汽车行用分期
付款的方式买下有毛病的车子。加上驾驶技术还不熟练,撞了街上的电线杆,车身严重损坏
,苦于筹措修理费。而且又压伤了老妇人,赔不起医疗费,因而患了精神分裂症。夫妻之间
经常吵吵闹闹,丈夫不去上班,整天躲在家里:对邻居说要去办法事,带了怏怏不乐的妻子
和三岁的孩子。将汽车开到沼津海岸,在那里强迫全家一起自杀。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弄到的
氰酸钾,可能是把它撒在面包、点心之类的东西上面,先让妻子和孩子吃了之后,自己也吃
下去了。
  为汽车着了迷,苦于支付每月的欠款,引起交通事故,结果,一家三口全死在汽车上。

  久四郎认为这一家人太愚蠢,同时又不能不想到两个钟头以前。绚子在东京车站的停车
场引起的一场风波。他觉得那一家的遭遇不能一笑了之,是件可怕的事。
  “没有车子……寸步难行啊。在路上行走,会被人家的车子撞倒。所以,即使讨厌车子
,也不能不驾车,否则我们自己可就危险了。”
  刚才勇一是这么说的。他回家后把汽车停放在门口,盖上车篷,现在显得筋疲力尽,默
默无言了。
  久四郎真想叫勇一看看这张报纸。
  “明天,我带太一到附近去走走。”久四郎向在厨房里做事的绚子说,“多摩川河堤,
景色还不错吧?”
  绚子似乎在洗东西,她说:“他去幼儿园,半天就能回来。请您带他去吧。我改在午后
到丸之内警察局去得了。”
  “你还要到警察局去?”勇一不平地说,“太愚蠢了。”
  这样愚蠢的事都要怪你买了汽车——久四郎真想说他几句,可是把话咽了下去,说:“
那么,我去洗个澡吧。”
  久四郎站起来,到门口边小小的聚乙烯塑料澡池去洗澡。该是八点多了吧,从小田出来
,换乘新干线,一到东京就被卷入由交通事故引起的一场风波,以及访问下町的那家阴森森
的医院的情景。医院里消毒药水的气味似乎渗透了全身,他用毛巾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掉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久四郎这么写道:

  对于人类来说,社会意味着什么?这是今天每个人都要深思的迫切问题。强者可以随心
所欲,横行霸道,弱者靠边站,这样的社会能视为理想的社会吗?无可否认,这个社会充斥
着野兽般的人物,呈现着地狱般的景象。今天的所谓英雄,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厚颜无耻
地大赚其钱的人物,所谓好汉,就是欺上瞒下,将别人置于死地也在所不惜的歹徒。
  东京凶狠的世态暴露无遗。大型的翻斗汽车,卡车蔑视法律所规定的行驶路线,随意闯
进来排挤中、小型车辆,即其表现之一。中小型车辆犹如羔羊,只得屈从于狮子。
  想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多赚一点钱,还想受人尊重,想长命百岁,人总是这样,
恬淡寡欲的人恐怕没有。本居宣长曾经说过,正因为有如此欲望,才可以认为有“诚心”,
然而,为满足自身的欲望,排挤别人,打击别人,实为是非不清。
  东京只有喜怒,而无哀乐,这是由于丧失人之常情所致也。

  久四郎叫他们在中间六铺席大的房间里铺下被褥,和太一并排睡。当太一呼呼睡着的时
候,久四郎也迷迷糊糊地渐入梦境。
  夜间,从靠近门口、隔着一扇隔扇的房间里,不停地传来勇一夫妇的谈话声,久四郎也
几次被吵醒。夜深了,附近一带电视机和汽车的声音已全部消失。从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声
响。勇一夫妇谈话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是听得出还在继续谈论今天八重洲停车场发生的那桩
愚蠢的事故。
  “他獐头鼠目的,看来是预先计划好的。夸大其词,让我们看包扎绷带的脚。难道稍微
碰了一下,就会伤得那么厉害吗?刚发生事故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也有点莫名其妙。好
像是他自己把脚伸进去的。他卧倒在地上,拼命喊救命,却不想把脚从车子底下抽出来。”

  “大概他把你当做有钱人家的太太了。”勇一说。
  “不知什么缘故,反正他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从他的目光看得出来,他想尽量多榨取
一点。你说对不对?他的儿子,似乎人品还可以,可他的眼神怪吓人的。”
  他们还在谈医院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久四郎听着、听着,又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久四郎要带太一到河边去玩。绚子也要出去,她急于锁门,所以久四郎只好匆
匆忙忙地做准备。太一穿着幼儿园制服,外面再套一件毛线衣。久四郎穿上旅行用衣服和鞋
子,从绚子手里接过装着奶糖和水果面包的小篮子,出了家门。
  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屋外空气清新,并不比越前差。也许因为早晨就刮风的缘故,没有
烟尘。绚子走出家门,指着前面说:
  “喏,您瞧”……川崎那边有许多工厂吧。风呀,顺着多摩川……把烟尘吹过来。风大
,就会把烟尘吹散。可是阴天吹不散,大概都积在这里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眺望。只见那边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只有狛江一带天色清明。
  绚子送他们到菜园旁就回去了。久四郎一边朝河边走,一边和太一谈话:
  “你还记得小田的事吗?”
  “嗯……”太一的表情比昨晚开朗多了,“记得。”
  “记得奶奶吗?”
  “嗯……记得……”
  “你认得久江阿姨吗?”
  “……”
  “你到小田去的时候……什么事情使你最开心?告诉爷爷好不好?”
  “……大海。”太一答道,“有一次,和久江阿姨她们一块儿到海边去过。神户的叔叔
也去……乘船去的……到过有许多岩石的地方……”
  对啊,是有那么一回事。久四郎想起了某年夏天,因为要到镇公所去上班,所以叫久江
带他们去玩。一起去的,有太一、绚子,住在神户的小儿子享三,此外还有几个人。带他们
到厨海边的海水浴场去。看来,太一对那天的事印象很深。
  “下次,爷爷带你到海边去。”
  他们谈着,穿过狛江的街道。狭小的胡同里也停满了汽车。大约花了十几分钟,走到河
堤了。久四郎站在多摩川河堤上,惊奇地看到河流异常宽阔,无法估计这条河究竟有多宽。
只见青草、枯芒丛生的两岸河堤,夹着混浊的河流远去,一望无际。右面有一座桥,汽车一
辆挨一辆连成一串,却不见有人到河滩上去。
  久四郎拉着太一走下河堤。
  “你这人真怪,一点也不疼爱孙子……你太冷漠了……”这几乎成了睦子的口头语。她
责备久四郎对太一,对住在新潟、金泽等地的孙子都不疼爱、被妻子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了
一件事,若说他不同于普通的爷爷,他只好承认。
  在镇公所当过出纳科长的喜三郎憎恨自己的养子。可当孙子出生以后,尽管他仍然不理
养子,却老是抱着孙子到处走动,变成一个孙子迷,入迷得人家都看不顺眼了。不仅是喜三
郎,小田还有许多和久四郎年龄相仿的人,大多爱孙如命。也许是因为孙子不在身边的关系
吧,久四郎不像其他的人那样溺爱、挂念孙子们。
  睦子批评久四郎冷酷无情是由这样的事引起的:
  有一次,新潟的、金泽的孙子们到小田来。他们在院子走廊边,摔起跤来,闹腾了五分
钟,竟把久四郎精心培育的大金藓践踏得不成样子。久四郎见状大声训斥了他们。这些大金
藓,是久四郎花了两天时间,特地到平泉寺的山里去运来,平时浇水、施肥,精心培育出来
的,难怪他要发火。可是睦子说:
  “别人家的爷爷,就是身上被孙子撒了尿也无所谓,仍然笑嘻嘻的,可你……”
  身上被孙子撒了尿,那种日常穿的衣服,简单地洗一洗就解决了,怎么能够和院里大金
藓的损失相提并论呢?院子里的泥土不宜于大金藓成长。是花了四、五年才把它培育起来的
。为了防止枯死,还得半夜里起来给它蒙上湿草席呢。
  久四郎不觉怒斥睦子说:
  “你胡扯什么?对我来说,当然大金藓更为重要了。”
  “别大声吆喝,怪难为情的。给人家听见了,还以为你发神经病呢。”
  睦子规劝他时的脸色神情,至今还历历在目。当然并不是说喜欢大金藓胜于喜欢孙子。
孙子还是可爱的,眼前的事实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久四郎觉得太一怪可怜的,便使劲抓住
他的小手,巴不得把他抱起来。可是他认为向孙子倾注自私的宠爱太庸俗了。这种宠爱可以
倾注在大金藓等院子里的花卉上,不能倾注在孩子们身上。
  睦子常说,“像你这样不喜欢孩子的人,实在少见。”
  也许自己确实不喜欢孩子,这可能是继承了终生当采漆工的父亲的血统吧。
  久四郎的父亲丰吉,不疼爱孙子,这可能是由于他一年到头整天和树木打交道的缘故。
久四郎从小就在父亲的脊背上闻到山里的气味。父亲赤身裸体的时候,就散发出一种野兽般
的气味。下雪天,他住在山中小屋里,三四天不下山,出门后四五天才回来。跨进门槛后,
连孙子的面孔都不看一眼,就绷紧着脸,径直往浴室跑。孙子们看见爷爷难得回来一次,等
他洗好澡出来,就围上去,爷爷长爷爷短地叫个不停。丰吉把他们推开,独自一个人跑到储
藏室去,钻进被窝睡大觉。睦子养的七个孩子,经常吵嘴、打架,屋里从早到晚乱哄哄的,
对这种情景,丰吉厌烦透了,有时甚至吆喝道:讨厌死了,都给我出去。
  因为看惯了父亲这种态度,也许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了。睦子责备他冷酷无情,
也许是因为她对那个终生当采漆工的父亲有意见的关系吧。
  “幼儿园在哪边?”
  太一指着河堤背后并排着低矮房屋的拍江镇东面那高高的台地说,“在那边。”
  “老师是女的吗?”
  “嗯。”
  “运动会开过吗?”
  “开过了,我参加‘时间机器’的游戏。”
  “什么叫‘时间机器’?”
  “一进筒里,就可以到你喜欢去的地方。老师带队,我们跟着老师一会儿到神话乡去,
一会儿到北极、南极去。还到月球上去过呢。”
  “哦……”
  可能编排过这种娱乐节目,看来,当时玩得很痛快,太一谈着,谈着,眼睛里闪烁着光
芒。
  过去没有注意到,仔细一瞧,太一的面容、骨架,真有点像祖母睦子。太一的鹰钩鼻子
同绚子一样,可是眼神像睦子。
  哪里像我呢?
  久四郎想起昨夜绚子说太一像爷爷的话,真不知道哪一点像。太一喜欢“时间机器”、
怪兽,这一点也和幼年时的久四郎迥然不同。久四郎的父亲是采漆工,从来不会花钱给孩子
买玩具的。
  玩过陀螺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久四郎用的是自制的陀螺,有点异样,村里的伙伴们
都没有这种陀螺。
  那是用青冈栎做的,有久四郎的小胳膊粗。把青冈栎原木截成十公分长,从当中朝下削
成锥状,把顶端削尖,钉上大头钉,圆圆的碴口还看得出年轮的涡状花纹,铁钉头粘着一根
细绳,要慢腾腾地往上缠,很费时间。缠好了,就把绳子的一端缠在小拇指上,用大拇指和
食指夹着,用力一摔,陀螺发出响声,在地板上立起来了,起初左右摇晃,不久就直立着旋
转起来,能转许久,煞是好看。
  这个陀螺,又大、又粗,又高。久四郎拿着它一出现,伙伴们都怕他三分。有的人还央
求久四郎让他玩一会,久四郎带着一种优越感借给他们玩玩。
  竹蜻蜓也是难以忘却的一种玩具。把老竹子截成大约十五公分长,当中钻一个洞,把竹
棒固定在那里,形成T字型。他还记得,竹蜻蜓和做陀螺的时候一样,翅膀用木贼擦得很光
滑。两手夹住竹棒一搓,竹蜻蜓就旋转起来,飞得很高,几乎要飞上云端了。不久,它倾斜
,降到地上。久四郎的竹蜻蜓之所以能够比伙伴们的飞得高,是因为父亲细心地磨平翅膀的
缘故,薄的部分简直和剃刀片一样薄。
  做笛子,父亲也有一手。把小竹子切成大约十公分长,把吹口削尖,安上矮竹叶,就可
以吹。
  总之,久四郎幼小的时候,父亲自己动手做玩具给他。可是久四郎生了七个孩子,家里
变得嘈杂了,久四郎的父亲再也不给孙子们做玩具了。睦子说得不错,久四郎的父亲在晚年
确实不理睬孙子了。这是为什么?尽管同住的时间不算短……
  “太一,你喜欢怪兽玩具吗?”
  “嗯。”
  “那么多怪兽,谁给你买的?”
  “妈妈。”
  可能在浅草中发现了小虫,太一蹲了下去,拨开枯草根。久四郎也跟着蹲下去,草根中
间牛扁丛生,还开着花呢。
  牛扁竟长在这样的地方,真稀奇。久四郎心里这么想。
  小田的河岸也长着牛扁。寺院的坟地也有。这次动身的时候,在路旁也看到过。真没有
想到在东京还能看到,好生奇怪。
  久四郎以前当教师的时候,就很喜欢植物,经常带学生到田野去,在路旁采集,对野花
颇有点知识。尤其在晚秋时分,在背阴处看到晚开的野花,更为高兴。
  东京的牛扁,和越前的相差不大。东京一带的牛扁,大概也能越冬,显出多年草型的坚
韧性。茎也长出了几根,成放射线状地在地上爬着。有的茎笔直地竖立着,还长出小枝。茎
节上手掌形叶子对生,青青的,还没有变色。锯齿状的叶面,常常长出灰色的“胎毛”。叶
柄上朝天各开两朵花,花瓣是白色的,有五片,花芯呈淡紫色。
  “是牛扁。”久四郎不觉小声说道。
  “爷爷,您说什么?”
  “我说,牛扁。”
  “就是这种花吗?”
  “这叫牛扁,越前也多得很。爷爷的院子里也有啊。”
  “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太一说。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久四郎用手指头一朵一朵指着数下去。
  “七、八、九,十,”太一也一起数起来了。
  “十一、十二、十三……”
  牛扁开了十七朵花,长在河堤上稍微凹进去的地方的一堆枯草中。只有那个地方,好像
铺上青色的花坐垫似的。
  “这种花的叶子……可以当药吃……爷爷的爸爸他呀……上山的时候,总是带在身边。
泻肚子呀,肚子痛呀,就煎来吃呢。”
  太一不由得抬头看了久四郎一眼。
  “……我们把它采回去给你妈妈吧。这朵花,好像生命力还很强。”
  久四郎掐了三根似乎较坚韧的花茎,打开小篮子的盖子,把它放进去,让花瓣伸在外面
,继续朝前走。
  绚子是不是这样带太一在河滩、河堤走过?她脑子里尽想着汽车什么的,恐怕压根儿不
知道离家十分钟不到的原野上开着牛扁花吧。这个女人么,恐怕连什么叫做牛扁也不知道呢

  久四郎在多摩川河堤上玩了大约一个钟头,就带太一回去了。到家一看,勇一已经回来
,不由感到惊讶。勇一说是提早回来的,正在门口冲洗汽车。久四郎看出勇一还是闷闷不乐

  久四郎把采来的牛扁插在玻璃杯中,放在电视机上。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
  “我想到松原去走一趟。”
  “去干什么?”勇一边用水龙管的水洗手,边问道。
  “小田镇音松的女儿……上东京来了,住在松原二丁目宿舍里。她母亲托我捎带东西…
…好像急着要给女儿……我想这就给她送去。”
  “是吗。”勇一掉过涨红的面孔看了父亲一眼,“什么宿舍?”
  “叫顺德……听说,是二丁目七七八号。她说,外面挂着家政会馆的牌子,一去就知道
。她女儿住在那里走读。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吧。”
  久四郎心想:今天服侍过太一了,现在该自由自由了。儿子儿媳昨夜以来老愁眉苦脸,
令人不舒服。勇一尽管懦弱,却性情乖僻,看他那双眼睛,实在受不了。
  看这情况,倒不如提早离开狛江,明天就到浦和去。浦和的白幡住着一个从前在师范读
书时的老同学,他抛弃故乡越前,在那里扎了根,孑身一人,过着孤单单的生活。访问他,
也是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所以,”久四郎说,“我明天……就到浦和去。见到神木君之后,再到新潟去看看夏
枝她们。”
  久四郎摸摸口袋里放好的地图和信,走到门口穿鞋子。
  “爷爷,哪里去啊?”
  “有人托我捎带东西。我送去就回来。”
  久四郎看太一以寂寞的神情在点头,便投以和蔼的微笑。
  “在路上看到铺子,就给你买怪兽玩具来。”
  久四郎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这次没有给太一带一件礼物来,对绚子也说不过去。
  “地图看清楚了吗?”勇一在车子里问父亲。
  “看清楚了。”
  “那么我送你到车站去。”
  勇一让久四郎上了刚刷洗好的奶白色汽车,向留在家里的太一说:
  “爸爸送爷爷到车站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乖乖地在家等着。”
  勇一发动了引擎。当车快到马路时,突然从旁边闯出一辆摩托车,勇一连忙急煞车。一
离开家门就是战场了。
  “绚子到保险公司去了吗?”
  “嗯。”勇一转动着方向盘。
  “不要老是愁眉不展。该付的钱,早点付清,才一身轻松呢。”
  “还不知道该付多少钱……对方大概要求二十万元……刚才绚子打电话到公司来告诉我
的。我头痛得要命……所以早退了……医院也去看了一下……那个叫木崎又六的老头子……
不是好东西……”
  “他的名字叫又六吗?”
  “病房里姓名牌上是这么写的……可能伤势越来越不妙……医生给他开了诊断书,证明
需要医治一个月……他见我去了,就痛呀、痛呀叫个不停,护士也给他弄得没办法……看来
,他就是想多捞一点赔款,所以才那么大喊大叫的。真是讨厌的家伙。”
  “可能后来更肿了,所以才需要医治一个月呀。如果骨折的话,当然痛得要命啰……”
久四郎以规劝的口气说,“就是要赔二、三十万元,也只得赔偿……不过,这笔钱是保险公
司支付的吧?”
  “……绚子在电话里说,保险公司的外勤人员可能耍协助处理。保险公司的人说,事情
发生在停车场,而不是马路上,这就不能说是违反马路交通法了,而且既然对方是停车场的
工作人员,也可以看作是他自己的过失。”
  “当然,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嘛。”久四郎说。他感到厌烦,不想被卷入这件事了。不
管怎么样,很明显,在木崎又六没有痊愈以前,绚子必须负责到底。勇一这样婆婆妈妈的,
久四郎觉得太不爽快,不过不想说什么了。车子一到车站,久四郎就急急忙忙买了车票,头
也不回,径直往检票口走去。
  久四郎在下北泽站换乘井头线。他带来的地图上注明要在明治大学下车。电车相当拥挤
。到明治大学下了车,从月台顺着楼梯朝检票口走去,他突然发观自己以前曾经来过这个车
站。女儿夏枝和春枝毕业于日本体育短期大学,这是到那所学校去的必经之路。睦子有个朋
友在这所大学读过书,所以很喜欢这所学校,于是夏枝和春枝从小田高中毕业后,立即进这
所大学,在这里,夏枝读保育专业(短期班,两年制),春枝读体育专业。(短期班,两年刺
)。学生全部住校,教育很严格,令人满意。睦子的朋友是这所大学的毕业生。那时学校还
叫体育专门学校。现在这位朋友在福井县一所女子中学当教师。
  夏枝和春枝在这里求学时,久四郎好像来过两次,大约十年前的情景重现在他脑海里。
虽然不知道顺德家的大学在何处,既然学生宿舍也叫顺德,可能音松的女儿就是上这所大学
读书的吧。街道狭窄,一切依然如故。看到邮局,向左转弯,大约走一百米,木板上的白底
黑字“顺德家政会馆”六字跳入眼帘,四周围着枸橘树,大门是花岗石的。隔壁有所寺院。

  久四郎走进宿舍大门。最前面是一幢古老的建筑物,旁边似乎有坟地,香烟缭绕。虽然
屋前杂乱无章,可是一进门便看见嘉木葱茏,四周异常幽静,也许是毗连坟地的关系。
  走近房子的正门,朝里面一瞧,名为学生宿舍,却颇像老式公寓或家庭公寓。左手的房
间挂着宿舍管理员办公室的牌子。应声出来接待的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女。一个大约三
岁的男孩跟她走出来。
  “岛内加代在吗?”久四郎问,“我是她的同乡……她父母托我捎带东西给她。”
  “岛内小姐不在这里。她搬家了。”女人紧盯着久四郎。
  久四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搬家了?是最近搬走的吗?”
  “是的,大约一个月以前吧。她和一位朋友一块儿搬到附近的公寓去了。您要到那里去
吗?很容易找。”
  女人仔细地告诉久四郎,走回头路往右转弯,走一百米左右,就有许多学生公寓,加代
就在那叫千鸟庄的公寓楼上租了一个房间。
  久四郎心想:还好,总算没有白跑。
  他还记得加代白净的瓜子脸。她像她的父亲,面容俊俏,瘦削的面孔表现着和她父亲一
样耿直的性格。她母亲长得并不好看。
  离开家乡小田前夕,加代的母亲来家托他捎带书信时的情景浮观在眼前。当时她脸上流
露着不安的心情,似乎害怕人家知道。这也许是因为母亲察觉到女儿已经搬家的缘故吧。信
封里装的也许是钱。从加代离开学生宿舍还不到一个月的事实,久四郎作了这样的推断。
  他走出石门,向右转弯,朝千鸟庄走去,一看手表,快四点钟了,由于早晨和太一到多
摩川河边去溜达过,所以现在感到有点疲倦。
  街道两旁,简易公寓林立。这一带本来是住宅区的一个角落,如今有的房子拆了墙,有
的旁子利用院子的一部分,盖了公寓。千鸟庄在电线杆上贴着标志,因此很快就找到了。
  木制红瓦楼房,结构简单,屋外设有铁梯,这不是太平门,是直接到二楼的通道。听说
加代住在楼上,久四郎抓着栏杆,登上很陡的楼梯。门口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女站着,
久四郎便问她岛内加代住哪一个房间。那位妇女却问他找哪一位岛内,久四郎便告诉她:
  “是在家政大学读书的,听说是两个人住在一起。”
  “是那一位吗,她住在十号房间。”妇女指着走廊当中一个房间说道。
  阴暗的走廊上,放着酱菜桶呀,洗衣机什么的。说是学生公寓,但也有带家眷的,不时
传来孩子的哭声。
  停立在十号房间门口,久四郎敲敲门。屋内有人应了一声,门立即打开了。走出了一位
十八、九岁的小个子姑娘,脸上带几分乡土气。
  “岛内小姐在吗?”久四郎望着姑娘的面孔问道。
  “……她上班去了。”姑娘答道。
  “上班去了?”久四郎反问,“她不是在上学吗?”
  “她是勤工俭学的。刚出去……”姑娘脸上流露着不安的神情,瞅了久四郎一眼。
  “……放学后就去做工吗?”
  “是的,”姑娘点了点头说,“她在新宿干活,我不知道是哪一家……请问……”姑娘
紧盯着久四郎,“您是从她家乡来的吗?”
  “嗯,”久四郎和颜悦色地说,“她妈妈托我捎东西来的……本来,打算直接交给她的
……那么……她下班以后,请你交给她好不好?我住在越前的小田……是加代小姐家的邻居
,名叫真锅,请你告诉她,东西是真壁家的老爷爷……受她妈妈之托给她捎来的。”
  不知什么缘故,久四郎巴不得尽早把口袋里的这信封交给她,摆脱责任。虽然不知道加
代在哪里干活,但看来她已经瞒着父母开始了新的生活。加代离开学生宿舍,搬到这所公寓
来,可能是因为晚上要和朋友一块去干活的缘故吧……久四郎不能不作这样阴郁的推测。
  “你就是和加代住在一起的吗?”久四郎边将信封交给她边问道。
  “是的。”姑娘温顺地点点头。
  “你是学生吧?”
  “是的。”
  “你不搞勤工俭学吗?”
  “……”
  “你知道不知道加代在新宿什么地方干活?”
  “快餐馆。”姑娘答道。
  “快餐馆?”
  久四郎大致上猜准了。但他不能不感到意外。加代的母亲可能预感到女儿处境的变化,
于是急着要把钱交给她。既然是快餐馆,恐怕要干活到深夜吧。如果住在大学生宿舍,深夜
才回来,纪律上是不允许的。她搬家或许是考虑到这一点的。
  站在眼前的姑娘,给人一种质朴可信的印象,久四郎问道:
  “请问……你是……她的同班同学吗?”
  “不,”姑娘眼里闪着诚实的目光,“我不上顺德家政……我这就要上班去了。”
  久四郎不觉一怔,看来这个姑娘也是夜里干活的。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租一间六铺
席大的房间,夜里到闹市去干活儿。
  久四郎本想进一步交谈,可是听说她就要走,不由得踌躇起来。姑娘的言外之意似乎叫
久四郎适可而止。为加代的母亲着想,他觉得有必要进一步了解一下加代的近况。可是反过
来一想,了解到这个情况不就够了吗——到加代迁居的地方一看,她却在这种时间上班去了

  久四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打搅你了……请你把这封信交给她……我这就告辞了。”

  久四郎想进屋看看两位姑娘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可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姑娘半掩着门,好像怕人窥探似地行了个礼,说:“再见。”
  “请向加代小姐问好,叫她常给妈妈写信。”
  久四郎穿过飘着烤鱼香味的走廊,走下铁梯。
  刚才那个姑娘显得很温顺,带有乡土气,也许是没有打扮的关系吧。虽然才十八、九岁
,看上去却很懂事。音松的女儿,一定是到东京以后,和那个姑娘交上朋友,才同住的吧。
她说没有上家政大学,是不是已经毕业了?不过,还不到那个年龄。久四郎浮想联翩,走到
明治大学,乘井头线,又换乘小田急线回狛江。
  电车上挤满了下班的人,久四郎下车后,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勇一的愁眉不展和绚子
的尖声尖气,步伐不由沉重起来。他打算履行诺言,给太一买怪兽玩具,可找不到玩具店。

  半路上看到一家西式糕点铺,他买了一些太一爱吃的糕点,叫店员装在盒子里。
  回到家,绚子也早已回来了。勇一打开汽车车尾的行李箱,正在打扫。久四郎心想:他
洗刷汽车比上班干活还卖力。
  “特地跑了一趟,她女儿却不在。”
  勇一边收拾水龙头管边说:“年轻姑娘……根本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如今,不管
学生也好,女职员也好,一到夜里,总是到闹市区去玩呢……”
  “她从顺德的学生宿舍搬到邻近的公寓去了,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住在一起。那个姑
娘也在外面干活儿。”久四郎说了在千鸟庄看到的情景。
  绚子插嘴了:“快餐馆,总是开到深夜……年轻人精力充沛……只要能挣点钱……不管
对什么活儿都挺积极呢……你说是不是?”
  “深夜还泡在那样的地方吗?”
  “什么泡在那样的地方,她们在干活儿呢。收入呀……听说,课余劳动的学生,一个月
有五、六万元呢。和从前的学生可不一样了。如今,没有一个学生不参加课余劳动。你说对
不对?”
  勇一默不作声。
  “是这样吗?夏枝、春枝可没有干过这种事。”
  “时代不同了,爸爸。自己干活,挣点钱,不就给家里少添麻烦吗,这是孝顺之道啊。
”绚子说,“不管怎样,东京劳动力不够,只要自己愿意干活,不愁找不到活儿。有的酒吧
一天给五千元工钱……报纸上,这类招工启事多着呢。”
  虽然不知道音松寄给加代多少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可是规规矩矩的木器工匠生活并不
宽裕。倘若一个年轻姑娘一天的收入有五千元,那就远远胜过音松的收入了。
  “这么说,爸爸没有见到那位姑娘就回来了?”
  “嗯。"
  “听我朋友说……有一个人在大学求学时,利用课余时间干活,挣了一百万元……毕业
后到欧洲去,留在巴黎……在那里结了婚。有出息的姑娘,如今都可以拼命挣钱。”
  久四郎想起了加代的母亲在故乡小田镇的水泥地上眨巴着眼睛的黝黑面孔。
  假如对那位母亲实说她的女儿利用课余时间在新宿干活,她将如何表示?久四郎又想到
了音松那神经质的面孔。
  “是吗,是这样吗?”
  久四郎看到电视机上的玻璃杯里漂浮着牛扁的白花。
  “这是我和太一采来的。真奇怪……在河滩上长着不少呢。”
  “这叫牛扁吗?”绚子站起身来,要到厨房去,“我问过太一好多次,他就是想不起花
名,牛扁花就是这样的吗,爸爸?”
  果然不出所料,绚子也不知道。
  久四郎朝三铺席大的房间走去。
  这天晚上,太一吃过饭,回到三铺席大的房间里去了,勇一慢慢地喝着威士忌酒,说道

  “在小田的那一幢房子……占地面积有多少坪?”
  “啊,一百五十坪左右吧。”久四郎心里觉得纳闷。
  “房子太陈旧了……厨房修理过吗?”
  “没有,老样子。”久四郎答道。
  “今后是不是要改建?”
  久四郎听到没出息的勇一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有些不快。作为长子,他从来不为家
里做一点事,只知向家里伸手,过年过节也从不给家里捎点什么东西。这样的人,还管什么
小田老家厨房的地板烂了、建筑面积有多大!这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
  “久江她呀……勤快地管家,所以连厨房也一向很干净……院子……她经常打扫。只要
管理得当,破房子也显得像样些。我认为……观在这样就满好了,不想把它怎么样。这是你
爷爷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呢。”
  最近,好像麻疹传染开似的,到处都在改修房屋,把澡池和正门改建成西式,装上带有
框格的窗及铺花砖,家乡街道的这一情景浮上久四郎脑海。连那个木器工匠也把那间古色古
香的歇山式建筑和颇有风格的草屋加以修建,在门口、澡池周围围上胶合板,装上带有框格
的窗户,结果反而显得寒酸了。
  当过采漆工的久四郎的父亲喜欢进山看树。因此,盖这幢房子时也相当讲究,顶梁柱、
墙上横木、房梁都使用比平常规格还要粗的松木,走廊足有四尺宽。久四郎对这幢房子是心
满意足的。
  院子里种满了杜鹃花、小叶罗汉松、卫矛等,这些树木是久四郎的父亲每次进山求人家
施舍,拔回来移植的。它们似乎站在院子的各个角落,代替已故的父亲说话,使人百看不厌
。可是孙子勇一恐怕听不出吧。
  久四郎想,这说明感情的根源不同。
  “你们不能理解,爷爷是历尽千辛万苦才盖起那幢房子,”久四郎说,“我不会轻易去
改建。”
  “不过,”勇一说,“我们要带太一去玩,他却说乡下老家有蚊子,有蛇,不高兴去。
爸爸也该整理整理环境呀……否则,太叫人为难了。”
  “……”
  久四郎知道太一喜欢玩怪兽玩具。太一的桌旁放着的玩具有蛇头长着鹿角的,狮子长着
人头的,不知是马还是牛,头脸都扁平,古里古怪的。总之,太一的枕头边放着的玩具,都
是久四郎少年时代怕得不敢看的东西。
  真说得出浑话。久四郎真想这样批评勇一几句。太一真说过乡下有蚊子、幼蚋不想去吗
?也许是绚子说的吧。
  “太一讨厌蚊子?还怕蛇?”
  “哦,”勇一说,“去年夏天去的时候,从院子的角落里爬出了一条蛇,他吓了一跳呢
。我们告诉他,屋里总有两三条,他说再也不到乡下去了。”
  “喜欢怪兽玩具的孩子会这样吗?”话到嘴边,久四郎又咽了下去。城里的孩子们是躲
在虫子无法爬进去的房间里,在桌子上玩怪兽的。
  乡下的院子里确有蛇。屋顶板也有蛇。有时,正在吃饭,从顶楼的隙缝里掉下了一条蛇
,有时蛇蜕的皮挂在熏黑的房梁上.不过,久四郎认为这等于是房屋的附件,他从小就看惯
了。
  “太懦弱了,不能把他培养成这样的孩子,正因为有蚊子,小鸟才会飞来,院子里的树
也就成长了。这就是自然,务必让孩子认识这一点。怪兽并不在房间里呀。”
  “……”勇一沉默了一会儿,“小田一百五十坪土地,现在不知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久四郎说。对房屋估价,这是件不愉快的事。他突然觉得勇一是个外人
,“不能和东京相比,恐怕很便宜。大概每坪三千元吧。”
  “嗬,”勇一睁圆了眼睛,似乎心中正在计算一百五十坪的价钱。
  “怎么啦……你打算等我死后把房子卖掉吗?”
  “……”勇一突然缄口了。
  “那我不答应……我要把那幢房子作为真锅家的核心永远保存下去。就是你到大阪胶合
板厂去工作,住在乡下,我也不会搬出去。”
  勇一碰了钉子。
  他们这种如意算盘,久四郎刚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看样子,这一对年轻夫妻要摆脱东
京烦恼的生活,势必想到小田老家,认为只要整修一下,就可以变成稍微舒适一点的住宅了

  久四郎想:他们在盼望我死呢。
  这种情况,不只是发生在他家庭。有不少家庭,被长子卖掉住房。有的家庭,老人拗不
过年轻人,终于背井离乡,有的人甚至丧失寄放在寺院里的灵簿以及祖传的坟地。虽说是漆
器之乡,那里却是经营家庭工业的穷乡僻壤。照目前流行的话来说,应该属于人口过稀的地
区。
  久四郎说,“你就是想卖掉小田的土地,在东京租所公寓,那么一点点钱,恐怕还租不
到六铺席大和四铺席大的两个房间。倘是接受你们的要求,讨你们喜欢……老头子就无处可
住了。勇一呀,那幢房子绝不许你卖掉……”
  勇一慢悠悠地喝着威士忌酒。绚子来到他们旁边,侧着耳朵听,对他们的谈话表示出很
大关心。
  “老实说,我终生不打算叫你们照料……即使我卧床不起……”久四郎说,“东京这种
情况,我也不能住在这里……”
  “我也并不打算请爸爸住到这里来……不过,假如老家能够以较好的价钱卖出去,我想
……和爸爸一起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请爸爸在那里享享清福……”
  “享福……叫我到东京来?别胡说了。”久四郎笑道,“勇一呀,我独自一个人就是吃
生米,也能够在小田生活下去。”
  绚子叹了口气,读起晚报来。在这对夫妇的眼光里,小田的老家可能是应付紧急情况的
资本罢了。他们没有把久四郎这个父亲放在心上。这一对夫妻缄默的神态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睦子看到勇一夫妇这种情景会怎么说呢?她也许会点点头说,这么办也好。
  说得严厉一点,勇一变成如此,应该责怪睦子。勇一爱上绚子,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变成窝囊废,这一切也要由睦子负责。
  睦子一向认为只要让孩子上学就能保证他们健康成长,让勇一上M大学,让夏枝、春枝
上日本体育短期大学都是出自这种心情,睦子以为这样将来就能高枕无忧了。
  这也难怪,睦子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她无法照顾,只好一个个地送到外面去。于是忽略
了家庭教育,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久四郎辗转各地,一直在乡下当教师。对睦子提出的处理方案无条件地答应。为了筹措
孩子们的学费,他勤俭节约,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代替同事值班,出差时连餐费也节省下
来,过着可怜而吝啬的生活。可是,他当过小学教师,深深知道,学校并不像家长们所想象
的那样,不是个固若金汤的保险柜。
  由于长期当低年级教师的缘故,久四郎亲眼看到他的学生大多打上了家庭的烙印。孩子
的面孔代表着家庭的面貌。父母时常吵架、睡懒觉的家庭,从孩子们的面孔上也能看得出来
。夫妻和睦、气氛明朗的家庭,孩子就衣冠整齐。尽管有贫富之差,可是规规矩矩的家庭,
孩子也就规规矩矩,乱七八糟的家庭,孩子也就乱七八糟。不管教师如何努力,这种情况是
无法改变的。
  正因为这样,生了七个孩子,却把教育孩子的任务都推在睦子身上,他自感有愧,可又
无可奈何。久四郎毕业于师范学校,二十一岁就当了小学教师,打那一天起,每天早晨七时
起床,下午放学后继续留在学校里两三个钟头,写日记,批改作业,直到天黑才回家。他这
样度过了三十五个春秋。回家后所干的事,顶多是让睦子养孩子。没有对孩子们好好地进行
过家庭教育。这不能全怪睦子。自己活到今天,要受到惩罚了。
  不过,为什么睦子养育的男孩这样缺少男子汉气概,在女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而没有出
息?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久四郎写道:

  观察了勇一、绚子的生活,说也奇怪,喜怒哀乐四个字,他们却只有喜怒两字。据福井
某大学的矢田部所说,最近学生只有喜怒而无哀乐。例如,即使失恋,过两三天就无所谓了
,不会为失去情人而悲伤。从前,不少学生失恋,则喝汞水或吃安眠药,自寻短见。当今,
恋爱犹如改变汽车型号似的,被甲拒绝,即追求乙,被丙抛弃,则改为丁,不光是大学生,
小学生也有这种倾向。比如说,得不到朋友,则不是悲伤而是发怒。得不到东西,也发怒。
得到朋友,当然很高兴,却不感动。得到东西也如此。尽情地表示喜怒,才觉得痛快。失去
时感到的应是悲伤,如果发怒,那就太下贱了。生物有生命,朋友有灵魂,哀乐之情,会自
然而然地打动对方真挚的心灵。
  勇一为得到汽车而欢喜,绚子为驾驶这辆车压伤了五十岁左右的停车场职员而发怒。这
一对夫妻心中只有得失,而不会考虑到对方的哀乐。这好像和在北海道移植过心脏的那位博
士一样。把从别人身上割下的心脏加以移植,简直和调换汽车零件一样,对生命毫无感情。
不料,得到别人心脏的这位先生却产生了排斥异物的反应。人生实在不可思议。人并非仅仅
有喜怒之情就能活下去,生活里应该有哀乐的微妙感情。

  久四郎一如既往,小题大做。不过,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心情,是由于突然发生的事故给
勇一夫妇投下了阴影的缘故吧。相隔三年,来到东京,久四郎看到这对夫妻过着贫瘠的生活
。这使久四郎心情阴郁起来。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久四郎说:“我要到浦和去。神木在那里等着我。”
  勇一问:“神木老伯伯……还在浦和写书谈青蛙吗?”
  “嗯,”久四郎点点头,连勇一也知道神木撰写有关青蛙的书,这使久四郎感到惊讶。

  “你看过神木的著作?”
  “不,”勇一摇摇头,“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广告……我想,老伯伯干得不错。”
  撰写有关青蛙著作的朋友神木,在浦和等待着久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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