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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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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四郎下午六时五十分到达武生站,因为事先打过电话,久江早在月台等候。
“您回来了。”久江摇晃着刚刚梳整过发型的脑袋跑过来。
“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不过,有不少人来打听过您什么时候回来。”
久四郎立即想到泰道等镇公所的职员以及镇议会的议员们。
“他们有什么急事吗?”久四郎问。
“没有。我告诉他们,您过十天左右才能回来。您辛苦了。”久江替久四郎拿行李。
“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总算平安无事。神户也去过了。”
“您到享三那里去过了?”
“是的,他也很不错。”
久四郎走到检票口,看到多日不见的副站长的洼脸儿时,不禁想到这次旅行的时间不短
。
“您回来了。”副站长向久四郎点头行礼。
久四郎还了礼,走出检票口,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和久江一起乘上。
久江面朝前方,说:“看您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我担心您是不是又受低血压的折
磨了呢。”
“这次旅行中倒很舒服,只是在新潟感到头痛,有些担心。可不久又好了,没有给任何
人添过麻烦。不过今天倒有点累了。我在享三的工地上待到三点钟左右。空气不好,噪音不
小。在城里待它一个钟头,就累得要命。这次确实领会到小田是个好地方呢,久江。”
“是吗,城里是这样吗?享三怎么能在那样的地方工作?”
“我看到他爬到刚搭好的钢筋架顶上用电钻打洞,他工作可认真了。唯一令人不放心的
是健二的病情,其他人都生活得很不错。”
“勇一大哥也好吗?”
“嗯,他买了一部汽车,和绚子两人开着车子到处乱跑。夏枝对新潟的生活也习惯了。
孩子们也很幸福。我放心了。”
“那太好了。就是金泽的春枝那里没有去过?”
“她那里改天再去,很近嘛。”
车子驶过暮色苍茫的田野,渐渐接近小田了。望着镇上点点灯火,久四郎不禁眼眶湿润
了。
“音松家的老太来过了。”久江仍然面朝前方。
“有什么事?”
“大概有急事。我跟她说您还没回来,看样子她急坏了。是前天来的。”
“我去看过她的女儿加代。”久四郎瞅着久江的脸,“她变成城市姑娘了。她利用课余
时间在外面工作。老太太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吧。”
“不清楚,”久江歪着头说,“她问我,您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她大概明后天。她说
那时候再来。”
“泰道没有来过吗?”
“今天早上来过,说是有一样东西急着要请您过目。”
可能是那本观光手册的校样吧。
“还有谁来过?”
“还有粟田的星野先生。”
星野是筹办汽车学校的骨干,他们这一帮人变卖田地,在公路旁开设汽车游客餐馆或旅
馆。久四郎既不喜欢汽车学校,也讨厌那些农村青年拜金主义、唯利是图的丑恶面貌。
“他有什么事?”
“他说,请您回来以后就打电话给他。”
“还有谁来过?”
“镇公所的臼井先生也来过。”
臼井吉造是总务科长。胶合板工场快竣工了,可能是商量有关剪彩的事吧。
这么说,不在家的时候,有不少人来访,给久江添过麻烦。家里并不宁静。
“这么说来,久江你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了吧。”
“不,十天来,我悠闲自得。”
久四郎望着久江的侧脸,觉察到久江一个人看家有些胆怯,在庆幸久四郎回来了。
“从明天起,你休息两天。我想整理一下这次旅行的见闻,还要写一些信,不出门。你
就休息吧。”
“……”久江这才把视线移向久四郎,“您不必操这个心,老爷。”
“不要紧,你休息好了。”
久四郎想让久江休息两天,自己也可以睡一觉,把十天旅行的噪音从耳朵里排除干净。
在大街上下了车。久四郎的家在胡同的尽头。当过漆工的父亲,在股票涨价时赚了一笔
钱,把草旁改为瓦房,还加盖了厢房,古色古香的大门和土墙是那时候加上去的。不过,这
堵土墙不像寺院、地主家的土墙那么厚,也不是盖瓦的,只是把泥土堆高,在上面乱七八糟
种上常绿树,树木茂盛,这所房屋也就有点气派了。进大门大约走九米,便到了屋门。一进
门,顿觉一身轻松。久江也跟着进屋,立即从厨房里搬来煤油炉,放在起居室里点上火,然
后去点燃压缩煤气,烧洗澡水。
久江给久四郎沏茶,说:“这是我母亲从粟田带来的,请尝尝。我马上去烧饭。”久江
把盘子递给久四郎,是粘糕团,上面有一粒粒小豆。
“你妈妈来过吗?”
“是的,她到武生去,顺便来看我。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留下的。”
“那我就吃了。”
久四郎抓起一个,咬了一口,小豆给齿龈带来凉爽的感觉,甜味在舌头上融化了。可是
糕团本身有些发硬,假牙松动了,久四郎连忙用手把假牙摆正。
“太硬了?”久江递来茶杯。久四郎好不容易把粘在牙齿上的糕团拉开,吞了下去,再
呷了一口茶,说:
“我肚子饿了,吃得太快。”
久江到厨房去烧饭。不一会儿,她来通知洗澡水烧开了。久四郎便拿起久江替他准备好
的干净衣服到洗澡间去。在外面旅行了十天,最后一次洗澡是在阿弥陀寺旁的那一家公寓。
塑料浴池太小,洗澡时胳臂肘儿都要碰到墙壁,很不舒服。夏枝家的浴池也很小,狛江的勇
一家的浴池也不大。市区的公寓就不用说了,连郊区的房屋也要缩小浴池的面积,恐怕是因
为地价太贵的关系吧,或者就是现在流行的所谓文明浴池吧。由此,久四郎看出六个孩子的
生活都并不宽裕。
久四郎洗好澡,久江送饭菜来伺候他用餐。
“不要嫁到城里去呀,”久四郎说,“哪一家的浴池都小得很。”
“是吗?”
“到处都用塑料的文明浴池,地板、墙壁、浴缸,都一种颜色,是镶上去的。坐在冲洗
处想擦背,手就碰到墙壁了。”
“是这样吗?”久江格格直笑。
“以前,到城里去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我在乡下当教师,很羡慕。可现在没有这种想法
了。那是一种拘拘束束、枯燥乏味的生活。我真不能理解年轻人为什么都想到名古屋、东京
去。”
“……”
“加代她呀……瞒着父母搬到公寓去了。我照她母亲给我画的地图去找,却找不到她。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她的新居。天晓得,原来她和一个朋友住在公寓里的一个小房间里。是啊
,大概六铺席大小的房间吧,房间里放着两张桌子,两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有味道。
她们每天一下课就出去工作。”
“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说是在快餐馆。”
“给客人端酒吗?”
“是啊,营业时间到深夜三点钟,据说她们十二点钟就回家。看来公寓不是做功课的地
方,也不是休息的地方,是在外面弄得筋疲力尽,回来睡觉的地方。看来,她们的生活一天
到晚紧张透顶。”
“加代没有老老实实地上大学吗?”
“大学是老老实实地上的。可现在的女大学生大多晚上出去工作。靠乡下寄去的钱,买
不起流行的服装。加代也受同学们的感染,变成城市姑娘了。不过,这些情况不能告诉她妈
妈呀。”
久江若有所思地说:“她妈妈来,大概有什么心事,急着要找您商量。”
久四郎心想:不会吧,加代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说得句句在理,生活得很愉快嘛。虽然
瞒着妈妈,晚上出去工作,可已经做惯了。她嘴唇有搽过口红的痕迹,久四郎印象很深。
八点半左右,久四郎吃好饭,叫久江去洗澡,自己走进八铺席大的里屋,打开皮包,取
出旅行中购买的观光手册之类的东西。他坐到桌前,想先写一封感谢信给浦和的神木。
感谢信才写了一半就疲乏了。久江在四铺席半大的房间里给久四郎铺好了床,放好了煤
油炉。久四郎洗过澡,发困了,于是到厨房去喝了一杯冷水,解了手,看到隔着四尺宽走廊
的对面房间还亮着灯,就喊道:
“还没睡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
“久江。”
“嗳。”里面应了一声。
“还没睡吗?”
“是,刚洗好澡,请等一等,马上来。”久江以为久四郎有事,连忙要跑出来。
“不用了。我要睡觉了。请你把门关好。”
久四郎正要离开,久江却拉开纸拉门探出头来,她穿着有条纹的粉红色睡衣,扎着衣带
,披着丝绸短外套,好像刚刚洗过头发。她抚摩着还没有干的脖颈,问道:“有事吗?”
“没有。你睡吧。”
久四郎头也不回走开了,他感到刚洗过澡的女人的香气随风飘荡着。
回到八铺席大的房间里,收拾了桌上的东西。给神木的信才写了一半,准备给东京、新
潟、京都、神户等地发出去的带画名信片,一个字都没有写。他回到四铺席半大的房间里。
上了床,舒适的疲劳感给他带来了睡意。享三勇敢地站在钢筋架顶上抱着电钻打洞的姿
态浮现在眼前。黄色的安全帽遮掩了他的半边脸,不知他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这种土建工人
的活儿,已经能和轻巧地在脚手架上行动的工人们并肩干活儿,成为一个响当当的技术员了
。
久四郎心想:也许那样的工作对他较合适。相比之下,大学毕业的健二、勇一、照彦、
清太郎等人都显得脆弱、苍老,只有享三具有男子汉气概,在年轻人的岗位上工作。原以为
小儿子会冷眼看待自己,出乎意料之外,比起其他兄姐来,他对父亲更亲热,这实在太奇怪
了。男孩子一结婚就把媳妇捧上天,将父亲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没有忘记,可是一结婚,
父子之间的纽带就断了。久四郎有过这种看法。既然单身的享三最亲热,那么这种看法是正
确的了。
第二天早晨九时起床,吃好饭就履行诺言,让久江回家休息。久江谢绝说,刚旅行回来
就叫久四郎一个人守家,自己却回去休息,那太过意不去,而且这十天当中,悠闲自在,妈
妈也送糕团来看望过,不必休息了。久四郎一定要她回到粟田部的家去休息。不知什么缘故
,久四郎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久江给久四郎烧好中饭和晚饭才走。久江走后,久四郎到院子里去打扫落叶,这是他在
旅行中想好的事。家里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父亲种的扁柏、松树是不会落叶的。可是从山
里移植过来的,或人家赠送的日本七叶树、枫树、樱树等都会落叶,院子里落满了树叶,这
是预料之中的,不是久江偷懒。平常,久四郎两三天打扫一次院子,烧落叶,把它当做一种
活动兼休息。每次看到久江拿起扫帚要扫院子,久四郎就制止她。要是自己有工作没空清扫
,就叫久江把落叶留着。这次久四郎出门,看来久江也扫过一两次,可是久江知道老爷的脾
气,特地把落叶留下。久四郎慢悠悠地打扫院子,把垃圾集中在池塘旁、石桥边、扁柏树下
的空地上,划火柴点燃。久四郎搬一只凳子来,坐在旁边烤火,烟钻进树枝之间,窜向天空
。风一吹,椽子上烟雾缭绕,犹如丝绸般地裹住房子。望着这情景,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幽雅
感,不禁心旷神怡。久四郎正观望着一股青烟在寂静的院子里飘荡,忽然听见有人在屋前吆
喝:
“有人吗?”
久四郎抱着厌烦的心情,经过栅栏门走到屋前去。
“老爷,您回来了。这次您特地去看了我家里的丫头,太感谢了。我送一点东西来,请
您尝尝味道吧。”出乎意料,兼子神情很明朗。她送来的是黏糕一类的东西。“今天早上才
做的。请尝尝吧。”
久四郎微微一笑,接了过来。兼子突然神情严肃地说:“今天早晨,加代来信说她搬家
了。老爷,她生活得怎么样?我从来没有到过东京,不知道她住的是怎样的公寓?”
“离学校宿舍不远,五分钟就可以到,就在一条街上。你不必担心,她和一个朋友住在
一起,”久四郎明白了兼子的心情,淡淡一笑,“年轻人恐怕不喜欢住在学校宿舍里,那里
清规戒律太多,还是和朋友住在外面,自由一点,轻松一点。”
久四郎想告诉兼子:她的女儿加代利用课余时间在外面工作。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必多
管闲事,就作罢了。反正迟早会知道的,不需要现在就说出来。而且,久四郎也不敢断定新
宿的快餐馆是流氓阿飞聚集的地方,姑娘不应该在那里工作。加代工作得很愉快,可见她经
济上的负担有所减轻了。
“加代变成城市姑娘了。我傍晚去过一次,早上也去过一次,一共去了两次。她的朋友
,我也见着了,是个机灵的姑娘。她有不少同学住在附近的公寓里。我家姑娘在大学求学时
也曾在那一条街上住过,那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呀。”
“是吗,老爷的女儿也在那里待过吗?”
“是啊,松原是短期大学的所在地。最近学生多起来了,公寓也增加了不少。”
“是吗?”
“你不用担心。”
“可这个孩子太傻,来了一封长信,大概是老爷去看她那天晚上写的,说原谅她不孝,
她不想回到小田来了。”
“……”久四郎移开了视线,不忍心正视兼子的面孔。
“她说大学毕业后在东京找工作,在东京结婚。”
“结婚?”
“是的。”
瞬间,久四郎心情暗淡,加代搽过口红的嘴唇又浮现在眼前。加代已经是个大姑娘,言
谈举止都流露出大姑娘的娇媚。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提起婚事,这意味着什么?久四郎觉得这
是姑娘周密的布置。这个姑娘很聪明,为了防止不懂外面行情的母亲感到震惊,先寄来一封
信试探。久四郎看透了姑娘的心,因为久四郎从小田到东京去看过她,她预料久四郎会一五
一十地告诉她母亲,所以就采取了预防措施,
“我进她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当时我也觉察到了,加代姑娘喜欢东京的生活。你也要
有思想准备啊,既然送她到东京去了,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久四郎心想也许太残酷了,可
是还是讲清楚的好。“也许那样更好。就是你们强迫她回来,给她找个女婿,她不称心,那
就只好闷闷不乐地虚度青春。这是她的一大不幸。年轻姑娘一旦看到东京的生活,那就拿她
没办法了……当初,你们就该好好地考虑的。”
“……”加代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眨巴着眼睛,“老爷,我想到东京去一趟。”
“是啊,与其在这里空烦恼,不如去看看她的实际情况,交谈交谈。”久四郎说。
“太感谢了。”加代的母亲鞠了一躬,回去了。久四郎关上屋门,又回到院子里去。
篝火灭了,再用竹扫帚把扁柏的落叶扫到一块儿,堆在冒烟的一堆落叶旁边,篝火又劈
劈啪啪燃着了。
一股浓烟升起,散布在院子里。久四郎从枫树下,从日本七叶树下,从八角金盘下,把
落叶搬过来,丢到篝火里。
反复来回几次,久四郎突然感到后脑勺有轻微的疼痛,于是忍着疼痛伫立不动。又是一
阵头晕目眩。久四郎心想,又是贫血症在作怪吧,便走到套廊上,坐下来。头痛一直不消失
,左胸上部也有轻度的疼痛。虽然觉得不对头,可相信静坐一会儿就会好的,于是坐在那里
观望院子里的景致。
烟从三处袅袅上升,钻进树枝之间,腾空而起。树叶在风中缓缓摇晃。可是久四郎却看
不真切了,好像焦点没对准似的,天空和树叶重叠着,宛如眼睛给蒙上玻璃纸一般模糊不清
了。久四郎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被烟遮掩住了,连树木也渐渐看不清了。胸口又痛起来
,感到恶心,于是站起身来,顿感大脑在空中飘浮似的。
久四郎上了套廊,走进房间里躺下来,伸手把桌前的坐垫拿过来当枕头。他感到意识渐
渐模糊了,激烈的疼痛袭上左胸部,久四郎用手按着,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久四郎的尸体是这天傍晚六时三十分久江回来时发现的。
久江开门进屋,不见久四郎在起居室,便经过铺着地板的房间走到院子里去。只见一只
木屐掉在套廊外面。走进房间,看见纸拉门敞开着,无意中探头一看,久四郎仰面朝天躺在
那里。“老爷,老爷,”久江叫了几声,根本没想到久四郎已经咽了气,只当他和往常一样
在那里打盹儿,伸手想把他摇醒,却看到久四郎的脸色异常苍白。久江大惊失色,惶恐地喊
道:
“来人呀,来人呀!”
久江慌忙从套廊穿过起居室,到门口穿上刚脱下的木屐,跑到隔壁邻居藤右卫门家,语
无伦次地瘫软在那里,嘴唇不住地打颤。
藤右卫门夫妇跑到久四郎家来,才明白了一切。久四郎的身体已经冰凉了。摇了他几下
,没有任何反应,一只眼睛还半开着,可是面孔已变成草绿色了。摸了摸前额,很冷,手脚
也冷冰冰。
久江恢复镇静之后,和藤右卫门夫妇一起通知各方。望月医生和派出所的石本巡长立即
赶来。望月医生以前常给久四郎看病,知道久四郎有低血压病,常闹贫血症。现在暴死,死
亡的原因只能靠推测。
“大概是心肌梗塞,心脏停止跳动,只好这么看。”
石本蹲在一旁观看,点了点头,对望月的判断表示同意。
“大概几点钟死的?”
“是啊,”望月歪着头思考着,敞开死人的胸部,摸摸手,只要有点热气,还能推测死
亡的时间,可是死人已经冰凉了,于是说:“时间不短,大概已经有两三个钟头了吧,可能
他一个人正在干什么,突然感到痛苦,想躺一会儿,却旧病发作断了气。”
坐在藤右卫门旁边的久江一听,便放声大哭起来。
望月医生对警察、久江、藤右卫门夫妇、音松夫妇说明的情况大致如下:
所谓心肌梗塞,就是冠状动脉堵塞,引起心脏缺氧,致使心脏突然坏死。打个比方,犹
如灌溉田地的水突然停止了流动,致使水田干涸。这种疾病的特征是疼痛,病人有知觉,突
然大冒黏汗,呼吸困难。死亡的不安感袭上心头,立即失去知觉,断气。这是一种暴死。
“真壁先生有一次到我那里来看病时说,也许他的心脏不好。他在镇公所工作的时候,
有一次在开会时昏倒,那次是贫血,我给他打针,叫他休息,就好了。打那以后,他血压降
低,脉搏不整。他一向神经质……这次?可能他在院子里有了自觉症状,便连忙到房间里去
,就死了。只能这么推断。”
音松的妻子脸色铁青,颤抖着说:
“我来的时候,老爷精神很好的嘛……那时候大概是两点钟左右……他从院子里走到门
口来见我,看到院子里冒着烟,可能他在生篝火。我送给他小豆糕,他可高兴了,把去东京
看望加代的情况讲给我听……过了没有多少时间,却变成这样,简直不敢相信。”
久江对警察和望月医生说,她不该出去,表示了歉意。她那一副模样怪可怜的。
“昨天,六点五十分,我到武生车站去接老爷,一块儿坐车回来的。他精神不错,洗过
澡后,还把他走访孩子们的情况讲给我听。今天早上,他叫我回家休息,说不妨在家里住上
一夜。我是担心他吃晚饭不方便才赶回来的。回来一看,竟是这情景……不知怎么办好,都
怪我出门,老爷一个人痛苦地死去。我对不起他的家属。”
久江痛哭流涕。音松的妻子也跟着流泪,惊慌地说,
“怎么会这样……”
石本巡长以“心肌梗塞导致暴死”向警察局汇报。
桌子上放着日记和信纸,有一封写给浦和的朋友神木德藏的信,没有写完。日记中写有
:
二十四日,七时半起床,美子和照彦尚在睡觉,我一个人到阿弥陀寺去溜达。八时半,
三个人一起吃饭,照彦上班后,我和美子一起在将军府旧址、梨木神社、河原町等地漫步。
然后走到京都车站。在车站和美子分手,到大阪曾根崎町访秋子。秋子的心情较从前开朗,
她兴致勃勃地介绍她们新近创办的公司,可是笑容中时而带有阴郁。看来,她还不能忘却更
科。他们结婚,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他们离婚,又出自她自愿,还有待于创伤的自然愈合。
十二时许,向秋子告别,到了神户,在三宫的远山组建筑办事处与享三见面。完全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他精神饱满,判若两人,和新潟的夏枝所谈情况截然不同。那仅是女流之辈的无
稽之谈而已。在白马馆餐厅共进午餐,享三始终表现出对工作的热忱,精神可嘉。
下午四时,离开神户,六时五十分到达武生。久江来迎接。回家后,洗澡,用餐,甚感
疲劳。九时三十分就寝。
看来,他疲惫不堪,不像往日那样叙述感想,大发议论。他给神木写的那封没有写完的
信是这样的:
这次前耒拜访,承蒙热情款待,得以畅谈至深夜,实为万幸。之后,我到新潟市,在长
女家住了两宿:到村上市去,逍遥于亡父曾经采过漆的山头,参观村上雕漆;又经由东京前
往京都访三女之家,然后到大阪见四女,赴神户会三男,今日顺利完成旅行的全部日程返回
家乡。到家以后,回忆起这次旅行,和吾兄抵掌而谈的情景时时浮现在眼前。吾兄构思中的
童话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热切盼望丈作早日问世。至于大野的牲口贩子,我一定立即加以调
查汇报,但产马地是否仍和战时一样繁荣,或已消失,不得而知。不过,即使养马农民已不
复存在,总有人知情,或许能得到一些资料以资参考。我一定抽空,尽早……
信到此结束。这是久四郎的最后一篇文章。日记注明二十四日,可见是去世前一天写的
。从上述两篇文章,看不出死亡的预兆。
久江给久四郎的七个儿女打了电报、电话,金泽的春枝在九点钟左右赶到小田。京都的
健二、美子、照彦等三人在深夜十二时三十分赶到小田。第二天中午,勇一、夏枝、秋子、
享三也来了。七个儿女都到齐了。
久四郎的遗体安放在里屋,七个儿女瞻仰遗容,邻居藤右卫门夫妇和音松夫妇来帮助料
理后事。七个儿女纷纷向久江问起久四郎回家后的情况。男人们较爽气,女人们却刨根问底
没完没了。久江只好反复解释,次女春枝住在金泽,久四郎在这次旅行中没有去看过她。她
的住处离小田最近。她来得最早。她和久江一起到处奔走,了解了一些情况,所以替久江作
了些解释。总之,对于家住东京,新潟、京都、神户等地的六个子女来说。真是晴天霹雳。
接到电报时,大家都不敢相信。奇怪得很,只有住在金泽的春枝相信电报的内容而立即赶来
。
“爸爸对我另眼看待,不来看我。”春枝的长脸变得铁青,她的面容一半像美子,一半
像夏枝,“你们倒好。”
“由于路线难以安排,爸爸才没去看你的。”美子说,“起初,爸爸打算先到金泽,再
到新潟、东京,然后到京都来看我们……”可后来,他改变计划先到东京,所以春枝姐姐那
里就没有去成。爸爸是这么说的。”
“爸爸打算先回家,然后改天再到你那里去。他说你们正忙着收割藕根。”健二从旁插
嘴道。
春枝的婆家在金泽镇的一角,经营藕田。她的丈夫是长子,看来,的确是因为目前正是
收割藕根的繁忙季节,久四郎才没去看春枝。
春枝愤愤不平地望着有幸在爸爸去世前夕和爸爸畅谈的兄弟姐妹们。其实,她心中并不
那么悔恨。
“可以说爸爸最后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而上天的。”勇一说,“真怪,到我们家的时候
,气色很好嘛。在新潟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
“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并没有怎么样。他还和清太郎一块儿喝过酒,”夏枝说。
“在京都,他也很称心嘛。你说是不是,健二哥哥?”
“没有什么吗?那么,最后一站神户怎么样?”勇一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享三。
“没有怎么样。”享三望着秋子低声地说,“不像会死的样子,对不对,姐姐?”
“到我们那儿来的时候,也精神十足,”秋子说。
“回家,也没有什么异样吗?”勇一问久江。
“是的,到了武生车站下车的时候,也很有精神。在检票口,还笑吟吟地和副站长打了
招呼呢。在出租汽车上谈笑风生,心情很愉快……”
“他都谈过些什么?”健二的眼睛盯着久江。
“是的,”久江胆怯地低下头说,“他谈了访问你们的情况,谈了东京的孩子们,也谈
了神户的享三少爷……还问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哪些人来过……”
“回家以后,他说过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舒服。他洗过澡,饭也吃了三碗。”
“叫你回去休息几天是吃好饭以后说的吗?”
“是的。老爷说他要写信,还要整理一下旅行中的感想。我知道老爷回来以后一定有不
少人来访,所以对老爷说,我过几天再休息。可是老爷坚持要我回家休息。二十五日早晨,
等老爷吃好早饭以后,我就回到粟田部去了。我担心有客人来看老爷,才又赶回来的。”
“你回来就看到我父亲去世了?”
“是的。”
久江垂头丧气的样子怪可怜的。可是,健二瞪着久江耷拉着的脑袋追问:
“我真搞不懂。明明知道有客人要来,为什么一定要久江大嫂回家去?”
“爸爸希望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不是有过这样的脾气吗?爸爸怕人家打搅他。”夏枝说
,话语里有庇护久江的口气。
“那么,久江大嫂走了以后,音松家的老太来过……情况就是这样吗?”
“是的,”久江鼓起勇气说,“老爷一清早就到院子里去打扫,生篝火。”
“生篝火?”健二问道。
“是的,每年一到秋天,老爷就常常生篝火,他喜欢在院里生火呀。”
“老头子是有这种脾气的。”照彦瞧着享三说,“怎么说好呢。他有孤独的性格。在河
原町和我们一起用餐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有孤寂的心情……现在想起来,的确不对头呢。好
像有一种孤苦伶仃的阴影缠着他。”
“嗬。”美子瞪大了眼睛。
守灵,按照当地的习惯,应该由亲戚和左邻右舍来承担。尽管平常没有来往,真壁家也
有一些远房亲戚。久四郎的祖父以及父亲的兄弟姐妹,或分居,或出嫁,都在邻近村庄另成
一家。当然,这些亲戚本人早已去世,现在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可是照规矩,每逢
庆吊仪式,该由这些家庭派人来协助。久四郎祖父的弟弟一家,和久四郎已经疏远了,这一
家现在的主人是粟田部的樵夫井崎源太夫。久四郎父亲的弟弟,同样当过采漆工的吉田孙兵
卫一家,住在小田附近的北山区。还有住在山合区的加田七藏一家,以及在粟田部开杂货店
的妹夫大和四清一家,主要亲戚就是这些。名家现在的主人大多四十来岁,有的和围着围裙
的妻子一块儿来吊唁。他们平常和久四郎没有交往,有的人甚至从未来过,都很生疏。因此
葬礼的准备不得不依靠外人音松夫妇和藤右卫门夫妻来办理。
七个儿女向久四郎的遗体告别之后,就入殓,安放在叫做“殡舍”的里屋。作者对“殡
舍”这个名词的由来不很清楚,反正它指的是灵堂。棺材是坐棺,即用四分厚的木板钉制的
方形箱子,放在席子上,棺材前面放着久四郎常用的朱漆小桌,桌上供着水果及花瓶,插着
音松叫久江从院子里采来的一朵白菊花。棺材背后放着平常久四郎引以自豪的一对屏风,上
面画着斗鸡,署名“雅邦”,可能是赝品。音松把屏风倒过来,给它披上久四郎常穿的青色
素底捻线绸夹衣。“殡舍”大致是这样安排的:在当中的房间里摆着坐垫,供镇公所的人和
邻舍守灵用;七个儿女在“殡舍”前方端坐,留心香火熄灭;长子勇一是丧主,不能老是坐
在那里,必须站在门口的接待处向吊唁者道谢,还要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当然,健二、享三
以及后来赶到的濑川清太郎、夏枝的丈夫、藕根业者向井秀夫等人都各有任务,四处奔走。
女人们也在厨房里帮助烧饭等,忙个不停。
照彦低声对美子说:
“乡下的葬礼这么烦。交给殡仪馆办,不就成了嘛。这样,简直是活人在过节呀。”
美子笑了。
“人死了就没办法了,”健二从旁插嘴说,“就是本人不中意也无法开口了。爸爸一定
不喜欢这种葬礼的。”
五六个邻居正在厨房旁的水泥地上,忙着裁厚纸、锯木片他们正在做花花绿绿的装饰品
,小孩子看了一定很喜欢。他们用的木工工具,大概是从音松家借来的。音松也在起劲地刨
着木板。有的人在钉箱子,有的人从厨房拿来米饭,在木板上做灰泥。
照彦去看了一下,回来就对健二说:
“那些人,简直是本镇的葬礼专职人员。我看了一下,他们做的东西可有意思了。”
“那些人,在妈妈葬礼的时候也来过的呀。”健二说。
镇上有些人,每逢殡仪就登上舞台。他们善于做送殡时装饰棺材的东西。
棺材前的小桌上,供了一大碗饭,插上四根绿竹当筷子。这些筷子夹着白纸,犹如小旗
,插香的东西也是用白茬木头做的。
他们叫久江把久四郎珍藏的砚台拿出来,又把从附近的日本纸产地大泷买来的越前白纸
裁成细条,连接起来。一个很会写字的男人用粗体字写上:“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
为,寂灭为乐。”
他又在另外的纸上写了几个大字:“无明山上大法炬。”
写好了,就把“诸行无常……”那一张糊在青竹上,做成四面旗子,把青竹的竹梢锯掉
,但竹片保留着。“无明山上……”这一张用在火炬上。火炬是用粗麻苎捆着的。
另外一个男子做了只花篮,使来自京都的照彦甚感奇妙。他把青竹子劈开,做成扁平的
圆形六花瓣,末端下垂,犹如垂柳。在下垂的末端扎着接长了的彩色纸,顶上面的篮子里放
着彩色碎纸片和十圆硬币。
此外,还在做一样奇怪的东西,叫做天盖。用彩色纸做成龙嘴状接在青竹的末端,下面
扎着四面白纸旗,旗上写着:“迷故三界城,悟故十万空,本来无东西,何处有南北。”
抽一支烟的工夫,这些装饰品就都做好了。
“健二说得不错……这简直是活人在过节呀。爸爸一定怏怏不乐呢,”照彦附着美子的
耳朵说。
念灵前经的家庙和尚,下午七时半来念诵守灵经。和尚在棺材前坐了下来,儿子、儿媳
妇、女儿、女婿等排成两行坐在“殡房”里面。镇公所的官员、镇上的人以及亲戚们端坐在
他们后面。和尚简单地诵经后,就到邻室去,坐在餐桌的上座。镇公所的泰道、音松、藤右
卫门等人送来素菜,请他们喝酒。丧主勇一坐在排成U字形的餐桌中间,向和尚道谢,向会
餐的来客们致谢。“殡房”还没有准备好以前,勇一忐忑不安。下午绚子来了以后,给他壮
胆,他心里才踏实,开始显出丧主的风度。
和尚满面红光,笑呵呵地喝了好几杯酒。久江送酒来,和尚就盯着她。
“勇一呀,你也感到大吃一惊吧……可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不要太悲伤,领着留
下来的人,考虑考虑今后该怎么办。”
勇一默默地点头。
和尚提高了嘶哑的嗓音说:
“这次旅行,等于为今天做准备的。久四郎先生也许早就觉察到自己的毛病了……动身
前一天,到庙里来聊过天,这次旅行,是不是早就有计划的?”
“不,突然接到父亲的通知……真是感到惊诧,”勇一说。
这是事实。久四郎出发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各家,这是突击性访问,父亲是出其不意地走
访的。
“久四郎在镇公所工作多年,现在退职了,想享受享受才出去的吧。不料回家后,终于
离开了人间。他本人也万万没想到吧。”和尚干了一杯,把酒杯递给坐在身旁的泰道,敬了
一杯酒,“我说呀,真壁先生是规规矩矩的人……他这样突然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心
里有些凄凉,不能不感到人生变幻无常啊。”
坐在角落里的照彦听了和尚的这句话,小声对美子说,“这还用说?太轻薄了。诸行无
常,人生朝露,佛经上也这么说的,何必现在又搬出来?”
“你声音太大,当心被听见。”
镇长矢岛、镇议会议员和镇公所的科长们都来了,排成U字形的餐桌坐满了人。亲戚和
孩子们在厨房里吃饭。根据健二的提议,把久江的房间做了京都、东京、新潟、金泽等地来
人的休息室。久江早就把自己的东西一起塞进壁橱里了。房间被占用,她没有地方呆了,在
厨房的角落里和来自金泽的春枝一起吃饭。春枝倒是百般照顾久江的。酒鬼们屁股沉,久江
只好伺候着他们。
家庙的和尚同勇一谈好送殡的安排就走了。他走后,大家喋喋不休,大发议论,从对故
人的回忆到久四郎突然出去访问儿女们等,没完没了地谈开了。
的确,平常熟知久四郎的人,对他这次旅行不能不感到诧异。从久四郎留在桌上的日记
里,大致可以了解到他十月十五日离开小田去东京,然后巡访浦和、新潟、京都、大阪、神
户等地的十天旅行经过。这个日程是相当紧张的。无法理解的是这一点:
久四郎不仅是在旅行中,平常在镇公所工作的时候也记日记,他的日记与众不同,不写
下雨、刮风之类的事。久四郎爱把旅行中感兴趣的风景、人物加以描述,并将由此而产生的
感触也一一记载。因此读一读这部日记就基本上能猜测到久四郎在旅行中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乘火车、与儿女们交谈的。通过日记,可观察直至死亡前一天的久四郎的心理状态,也看得
出他本人根本投有预感到死亡的降临。心肌梗塞这种毛病总是突然暴发的,何况对死亡谁都
料想不到。守灵的人们迷惑不解也是难怪的。
人死了,就看不见这个世界,当然也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周围的人自然会对此产
生各种各样的感触,但总是觉得太突然了。有的人心中还认为久四郎在外旅行,说不定会突
然回到家里来。事实上,看到久四郎回来的,只有久江和音松的妻子。大家盼望久四郎还活
着正在巡访儿女们。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仇人,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他骂人。街上的人都个性很强。可久四郎
从来不曾被人指责过,他和谁都交朋友,和谁都亲近。六十四年的生涯是风平浪静的。有人
说,也许这是因为他长期在本县偏僻地区辗转,当过教师,和镇上的人交往不深的缘故吧。
但又有人说,他退休后,在镇公所担任过总务科长、会计等要职,不能说与镇上的人交往不
深,应该说,久四郎的人品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有的人长期生病,给周围的人增添不少麻烦,受医生、护士的照
料,结果在痛苦中哭叫着死去。像久四郎这样出门旅行回来,第二天一个人留在家里,在院
子里生篝火,突然胸口感到压迫,一进屋,刹时咽气,是有这么一种死法。死亡形形色色,
可是一旦死了,大家就平等了。内阁总理大臣也好,穷乡僻壤的小学教师也好,牢监里的死
刑囚犯也好,死了以后,一律平等。把他们加以区别的,是活着的人,死者本身没有什么差
别。因此,对死亡感到诧异,在守灵时谈论不休,也正是因为这些人还活着的关系。死者听
不到这些议论,也看不见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冥府收到一封信。于是,活着的
人就喜欢海阔天空大谈特谈。而这样海阔天空大谈特谈,又意味着悼念死者。守灵就是这么
一回事。以上是美子的丈夫照彦坐在餐桌旁望着大家,心中产生的感想。这也是活着的人的
特权吧。
观光股的泰道似乎已沉入醉乡,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他说:“总之,真壁先生是位诚
实的人……他善于写文章,最近,正在编写小田镇导游手册,这是先生的遗作,文章写得可
好了……印好了以后,一定一鸣惊人。先生向来不许说假话……这叫我伤透脑筋,先生不许
我们写近江的惟乔亲王就是漆器神社的主神。他说:‘古时候的事情查不清楚,牵强附会就
要露出马脚。查不出就不要写。’他就是这么主张的。依我看,先生是位奇特的人士。”
“久四郎先生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在本镇的漆工中也很突出。也许他是继承他父亲的
脾气吧。他父亲的面容,我还记得很清楚,和他一模一样……有一次,久四郎先生在镇公所
会计室办公,从旁一看,像极了,我不由吓了一跳。”
今年六十七岁的镇议会议员、漆器批发商熊谷市兵卫这么说。他这一代人还记得久四郎
父亲的面容。熊谷一提起久四郎的父亲,话题就转了。
“每年五月份,插好秧,老头子就拿起工具出门,到遥远的越中、能登、越后等地方去
,不到十一月底不回来。有一年,妻子等着他回来割稻,迟迟不见他回来,于是到越后去接
他。到那里一看,天晓得,老头子真有两下子,在那里搞了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不放他走
。妻子来接他,他才勉强回家……不过,久四郎没有越轨行为……”
“他父亲在越后搞了女人,生过孩子吗?”
“这倒不知道。是种漆树的人家邀请他去的,听说是那家的寡妇还是女儿什么的跟他搭
上了。”
“采漆工那么受寡妇和姑娘们欢迎吗?”
“越前的男子汉在越后女子中间可吃香了。她们都希望早一点采自己家的漆嘛……再说
,老头子技术高超,还不受女人欢迎吗?”
“原来如此。每年都到同一个地方去,从六月到十一月,一直呆在那里,在那里搞个女
人也是很自然的啰。”
“听说这次旅行,久四郎到过他父亲当年去过的地方……,还到著名的雕漆产地去见过
他父亲的朋友,是不是?”
正在侍候客人的夏枝一听,神色有些紧张,说:“是我陪他去的。”
“是你陪他去的?”
熊谷市兵卫把红脸膛转向夏枝,这么问道。
“是的,我父亲说,到村上去看望漆山是这次旅行最大的收获,他高兴极了。”
“姑娘,在村上……有没有你爷爷的私生子?”坐在角落里的木器工匠太市郎醉醺醺地
笑着问道。
夏枝不理他,说:“村上,现在连一棵漆树都没有了。”
“是吗,村上也没有漆树了?”市兵卫的醉眼盯着夏枝,“那么,你一直陪久四郎先生
到村上的吗?”
“是的,一直陪着他的。”
“你家离那儿不远吗?”
“我住在新潟,现在交通方便了,坐车子去,不需要一个钟头。”
“是吗,是吗,”太市郎随声附和,又回头看了旁边的音松,“这么说,先生带了女儿
去看过他父亲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了。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音松一直低头不语,对吵吵闹闹的守灵场面持批评态度。他的妻子兼子让久四郎浪费了
宝贵时间去看望他们的女儿,音松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听我老婆说,久四郎先生到东京以后,去看过我女儿两次,我大吃一惊。”音松说。
“我也听说过。他有什么事去找加代的吗?”
“不,是兼子请先生去看她的。今天早上打电话告诉加代,先生过世了,她也吓了一跳
。据说先生到加代的公寓去的时候,精神可好了,还劝加代回到村子里来。”
“回到村子里来?”
“是的,我女儿说要留在东京,所以先生教育了她。”音松紧锁眉头,抽泣着闭上了嘴
巴。
“那么,加代怎么样?”
“她怔住了,说简直不能相信。”
和久四郎这次旅行多少有点关系的音松一家,由于给久四郎添过麻烦而感到内疚。在厨
房里忙着洗东西的兼子回答了亲戚们的询问。当时,正在生篝火的久四郎从院子里出来、站
在门口的表情,历历在目。兼子把当时目睹的情景,讲给厨房里的人们听。
“我来的时候,老爷正在院子里默默地生篝火。”
“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来自粟田部的女人问,“听说,信和日记都写了一半。”
“脸色倒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喊了两三遍,先生在院子里应了一声……走了出来。火
很旺,他手里拿着一根竹子走出来,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
“……”
“我和先生商量了我女儿的事。先生说,这都怪我不好,我不该让她到东京去。姑娘受
东京风气的感染,不想回到村子里来了……现在后悔莫及啊……先生口气严厉得很呢。”
“他一定了解加代的生活情况才那么说的。”
“加代这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一定对先生说过什么。我问了先生,可是先生笑嘻嘻
的,什么都不说。我回家去和老头子商议了一阵。万万没想到,过后不久,先生却去世了…
…要是我来晚一点,也许正碰上老爷毛病发作,还可以帮他一点忙。太不凑巧了。”兼子抽
噎着说,“老爷平易近人,我女儿这样的人,他也肯去看。”
人们在厨房里这样谈论着。
那位木器工匠压低嗓门对勇一说:
“久江她呀……为什么出去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刻,她偏偏回家去了?”
他以狐疑的眼神望着勇一勇一也有所察觉,瞟了他一眼说:
“大概是我父亲叫她回去的。久江说,她回去也没事,而且我父亲出门的时候,久江也
无事可干,休息够了,所以她说不需要给她放假。可是我们的老头子一旦说出来,就绝对不
肯收回去,无论如何也要久江回家去。”
“那么,久江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一宿……又跑回来了呢?”
“可能她心里不安……对我们家里的事放心不下,又赶回来了。”
“假如她不回来……谁都不知道久四郎先生出事……没人管了。”
“是的。从结果来看,她回来得正好……也难为久江大嫂了。”
“久四郎先生没有对你谈过久江的事吗?”太市郎又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说过。您指的是什么?”
“有人来提过亲。可是久江拒绝了,”太市郎睁大眼睛说,“对方是粟田部的财主,有
田,有山,依我看,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可是久江拒绝了。”
“我没有听说过。老头子从来没有对我们谈过详情。”
“就是嘛。”太市郎话里有话。
一直在旁听着他们俩交谈的镇公所土木科长森野,把起了肉刺的手指头按在草席上,探
出身子说:
“是啊,久四郎先生在镇公所的时候就好像喜欢上这个女子了。”
太市郎嘿嘿笑着说:“也许久江心中也有久四郎先生呢。这句话不能叫久江本人听见,
她会生气的……久江辞掉镇公所的工作,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都感到意外了。”
“有人说,到别处,可能收入还要大些,长得那么秀气,何苦当佣人呢。”
勇一打断他们的话,大声地说:“这一点,我们也一直不能理解。”
“你在东京也有所察觉了?”
“我们回乡的时候,父亲也常常对我们说,久江大嫂精心照料他。所以我们也希望他们
成家,使我父亲安度晚年。”
“……”
“事实上,我们也做了些工作。住在京都的我妹妹美子经常向我父亲提起久江的事,想
促进他们的关系。我们希望父亲续弦。要是他听我们的话,也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
“这么说,你们都是一清二楚的了?”
太市郎吞吞吐吐,暗示久四郎和久江之间已经有暧昧关系,勇一听出弦外有音,心里感
到不愉快,撇着嘴说:
“那样的事……不会有的。我父亲是教师,这一方面他是严格要求自己的。”
“你说严格要求,可是他子女多,这是镇上人人皆知的呀。”太市郎说。
“那是另一码事。不在外面胡搞的人,也都是多子女的。”森野嘻嘻笑着说。
第二天下午一时,举行追悼会。
这种仪式是小田镇、尤其是旧小田区特有的。照彦对此产生了极大兴趣。昨天来过的和
尚,带了三个执事僧来,先在“殡房”念经。正在诵经的时候,和尚使了个眼色,勇一就把
棺材盖子挪一挪,打开了一半,然后小声地对排成一行的弟妹们说了些什么,显然是叫弟妹
们向棺材里的父亲告别。
首先,新潟的夏枝和她丈夫濑川清太郎并排走上去,看着棺材里面。夏枝眼睛都哭肿了
,这时她紧锁眉头瞅了一下。濑川翘着脚看了。他们俩后面是金泽的春枝夫妇,接着,京都
的健二夫妇走上去。然后是照彦催美子一起走到棺材旁。久四郎的面孔犹如失去光泽的白蜡
,眼睛紧闭,眼皮隆起,浓眉和紧闭的嘴角,表现了死者的特征。这一刹那间,照彦感到已
经死亡的岳父拒绝了他的视线,可是想到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了,就再仔细一瞧,只见久四
郎口鼻之间留着的胡子好像长了一些。美子捅了一下照彦的背,照彦这才把位置让给秋子和
享三。享三定睛凝视着棺材里面。秋子涨红了脸,用手巾捂着嘴,立刻退了下来。
儿女们的告别仪式一结束,和尚们念经的速度逐渐减慢。不一会儿,勇一又递了个眼色
,音松手拿槌子,嘴角叼着细长钉子,弓着腰走上去,钉了棺材的盖子,诵经也就结束了。
根据前一天晚上商定,棺材由勇一、健二、享三和照彦抬。他们四个人穿着黑衣服。音
松把纸做的古装礼衣递给他们。这四个人便披上,用草绳扎起来,再把写有卍字的三角形纸
片搁在前额,同样用草绳扎起来。
这时,勇一的儿子早已拿着火炬在外面等着。太一额上也放着卍纸。有人告诉他不要回
头看,所以他神色紧张地站在廊边上。镇公所的泰道牵着太一的手走了过来。两个女人手捧
花束跟在后面。在院子里等候的身穿黑衣或白衣的女人们抓住接在棺材上的漂白布绳跟了上
去。
照彦想,这些女人把棺材当做祭祀时的神轿了,有的女人甚至嘴角浮现着微笑。还没有
把棺材抬好,女人们就用力拉,棺材便摇晃了一下。
照彦跟在勇一后面,抬着棺材走下套廊。这时,有人在套廊边生起“门火”来。所谓“
门火”,就是烧一把稻草。烟在棺材周围缭绕。
“饭碗,饭碗。”有人吆喝着。
照彦把视线转向吆喝的人,原来是音松。音松从久江手里接过一只碗,大概是久四郎平
常使用的。音松把饭碗摔在廊边上,碎片飞溅,站在旁边的人不觉抬起脚来躲避。
火炬、花篮、引导师、执事僧、插花、灵牌、中饭、妇女会员、假花、花环、亲戚朋友
、供品,灯笼、棺材、天盖——按照这样的次序行进。媳妇们跟在队伍的后面。
墓地在地藏山的后山峡谷里,叫佛山。这是小田镇的老祖宗自古以来埋葬死人的地方。
现在,其他地方都采用火葬了,只有小田镇的居民仍固执地坚持着土葬。成立镇以后,合并
过来的村民们,家里若有人去世,就到邻镇去火化。
棺材离开家门的时候,走在队伍前面的四个和尚高声诵经,敲打着铃、鼓、磬等。
照彦觉得这些声音很雄壮,抬着棺材的肩膀也有劲了。说也奇怪,好像看到已故岳父真
的正往冥府迈进似的。
队伍顺着台阶式的峡谷上去。洒满阳光的路旁,白色的野菊花含苞欲放。照彦抬着棺材
好不容易走到墓穴,这才松了一口气。坟地工作人员给他们帮忙,两个四十五、六岁的男子
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子用铲子把坑坑洼洼的红土路面铲平。和尚们先到,在墓穴后面站成
一排,念起经来。墓穴大约有四米深。照彦探头一看,里面很暗。这一带的土壤富有粘性,
坟地工作人员的长筒靴和铲子都沾上了红土。
“好,轻轻地放下,否则死者会叫痛的,轻轻地、慢慢地放下吧。”音松说。
坟地工作人员脚跨墓穴的四角,弯着腰,抬起棺材,对准墓穴。这时,勇一等四个人把
抓着的绳子放松,放进棺材。女人们的哭声高起来了。诵经声也显得更加庄严。
“请各位亲戚先撒一点土,其余的事情,我们做。”那个六十来岁的男子说。
照彦接过铲子,铲了脚底下的泥土去进墓穴。女人们也聚拢过来,用手捧起泥土丢下去
。
红土一块块掉在棺材上面,很快就埋好了。掘墓工可能算好棺材大小的吧,地方一点也
不浪费。因此,用堆在墓穴周围的泥土填满,剩下来的泥土就和棺材的容积相同。掘墓工小
心地把剩下的泥土堆高,再用铲子背轻轻地拍打,做成了圆形土坟。
人们把花篮放在坟墓旁,将继子捧着的白木食案放在前面,背后插上五块塔形木板,宛
如栅栏似的。这样,久四郎在这个地球上得到一个安息的地方了。
“觉道院妙倍普光大居士”,这就是久四郎带到冥界去的名字。照彦觉得这法号在这里
比在“殡房”显得更加合适,更加相称。
岳父归土了。
“与其烧成灰,倒不如归土,你看怎么样?”照彦说。
从坟地回来,在佛堂里照惯例做了祭坛,和尚正在念经的时候,照彦这么说。坐在旁边
的美子连忙捅了他一下。
“今天天气这么好,埋在地里倒无所谓。妈妈那一次下了倾盆大雨,与其说埋在一小块
泥地里,倒不如说是淹在水中呢。”健二说。
他们俩坐在后面,所以这一段谈话不妨碍和尚诵经。其实,从昨天的灵前经开始,和尚
们把相同的经文念了又念。所以,照彦、健二等这种年龄的人就觉得无聊了。
不久,念完了经,和尚就背向祭坛,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手指头摆弄着念珠,说
:
“今天,顺利地办好了真壁先生的追悼会、送殡,各位亲戚也松一口气了吧。我作为家
庙的和尚,想跟诸位说几句话。”
他把刚理好的光头低下,又一次鞠躬。听和尚诵经的人们一怔,立即把视线集中在和尚
身上,正襟危坐。
和尚说:“释迦牟尼有一句话,叫做四大不和合。四大指的是地水火风。就是说,人的
身体……不,不仅人的身体,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草木、禽兽等,一切有生命者,都是
这地水火风的结合,灭亡了就又回复原来的形状。生者必灭……有生命者,都不能避免这个
命运。我同样如此,各位也同样如此。正因为活着,所以必定死亡。今天各位到谷田的深山
里去,撒土埋葬故人的时候,一定有感触:真壁先生归土了,真壁先生的身体化成水、土、
火、风,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可是,实际上真壁先生又回到这个祭坛来了。各位把我念过
的经文在心中念了,在祭坛前双手合十,这时,真壁先生就活在各位心中了。我说的就是这
么回事。从今天起,各位叫爸爸的名字的时候,正是跟活在自己心中的菩萨说话。释迦牟尼
说,凡是有生命者均有佛性。活着的人不易发现这种佛性。可是,对已故尊父的哀悼之念一
加深,菩萨就自然出现在诸位心中了。老僧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诵经,也许你们不能理解,
其实,这是有助于把你们心中的菩萨请出来。”
和尚停止摆弄念珠,伸手抚摩了一下规规矩矩坐在前面一排的太一的头。
“好长的说教!”照彦说道。
“这个和尚说教倒有两下子,听着听着,觉得好像爸爸真的成佛了。”健二以佩服的口
气说道。他从继子手里接过念珠,用手指头捏着,信服地低着头细听。
和尚继续说,“这个孩子的祖父真壁先生成佛了。他也活在这个孩子的心中。这个孩子
长大以后,总会想起今天的葬礼。那时候,老僧在此双手合十的姿态,父母在此双手合十的
情景都会浮现在这个孩子的脑海。法事就是这么一回事。死者是看不见的,这是活着的人以
菩萨之心告慰死者之灵,同时是各位心中的佛心复苏的仪式。所以,请不要怕麻烦,这种仪
式一辈子都要坚持下去。各位的父亲到冥府去了。他一个人安乐地走了。现在大概已经到了
先走一步的太太那里,手拉着手到释迦牟尼的国土去了。请各位和老僧一起念诵阿弥陀佛吧
。”
和尚说完,忽地转身向祭坛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时,女人们又呜咽起来了。
照彦心里暗想:这个和尚真会抓住女人心理说话。这不过是法事的无聊宣传罢了,照他
这么说,只好经常办法事、办忌辰,给和尚施舍,请他们来念经。这个家伙,利用死人来说
教,想骗取一点钱,和尚的脖颈呈紫铜色,说明他是个酒鬼,守灵的晚上已经领教过了,这
个花和尚!
照彦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捏着念珠,跟着大家一起诵经。
“南—无—阿—弥—陀—佛—”和尚以不高但洪亮的声音念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女人们尖声尖气,男人们浊声浊气念诵的声音,从“殡房”传到院子里。
这时,站在院子里的一个女人回头看了一下“殡房”,那就是久江。她收集起散乱在屋
檐下、院子里的供花、竹枝等,放火烧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孤单单地在那里生火
。
照彦认为久江独自一个人生火的姿态真美。看来,对于久四郎的去世,久江比那些在祭
坛前念佛的人们更加悲痛。这是无可争辩的。
守灵那一天晚上,照彦就看出这个女人爱上了岳父久四郎。
和尚走了以后,一直在痛哭流涕的女人们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表情也明朗起来了。
金泽的春枝跑到院子里去帮助久江,继子去烧洗澡水,绚子和美子到厨房去烧饭了。
秋子和享三还坐在祭坛前,望着香烟缭绕中的久四郎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照彦以前拍的
。照彦记忆犹新,两年前,岳父来京都时和美子一起照的,在阿弥陀寺的围墙旁。岳父脸上
漾着笑容,拍得很清楚,所以特地把岳父的笑脸放大送他了。
“这是谁拍的?旁边看得见衣袖,是女人的吗?”享三说。
“真的,”秋子说,“是不是妈妈?那是西装的衣袖吧。”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照彦在背后插嘴说,把秋子和享三吓了一跳,“我们公寓旁边
有一堵墙,爸爸就在那里和美子并排站着拍的。在我的作品中这算是比较好的啦。”
享三和秋子合十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这两个人和其他兄弟姐妹有些不同。秋子阴沉
的侧脸、享三有些阴郁的面孔,都代表着久四郎的一面。照彦总有这么一种印象。
秋子到院子里去,看见春枝正忙着打扫,便拖着木屐走上去,说:
“姐姐,我来。”
春枝把扫帚递给秋子之后,仍然伫立不动,说:
“秋子,你变了。”
“这是怎么说的?”
“以前在家里,你从来不拿扫帚的。”
“是啊……真怪。”
“也许和尚的话起作用了。爸爸活在你心中了,一定是这样。”
“是吗?”
秋子做了个怪相。照彦站在套廊上望着,感到秋子的脸庞闪烁着光辉。
照彦看见久江把垃圾装在纸盒里,抱到屋后去,便追上去,因为有话要跟她说,而且是
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的。秋子和春枝盯着照彦的背影,照彦毫不介意,加快了步伐。
屋后,破墙的尽头,有一块久四郎家的菜园地,对面的藤右卫门替久四郎种着萝卜,青
菜之类的蔬菜,收成够久四郎和久江两人吃的。久江在菜园的角落里也生了一堆火,把容易
冒黑烟的塑料,合成品等废品搬到那儿去烧。久江烧垃圾都这么细心,难怪久四郎看中了她
。
“久江大嫂!”照彦一喊,久江便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我也是子女
之一,可是我和岳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和其他兄弟姐妹立场有些不同。所以……我想打
听一下……我们的爸爸,平常有没有对你交代过遗嘱什么的?”
“没有,”久江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件事勇一少爷也问过我。实在没有啊。老爷身体
很硬朗,经常说,他要活到八十岁,还有许多事要干。他劲头可足了……根本谈不上什么遗
嘱……”
“是吗?”照彦大失所望,再问,“久江大嫂,今后你怎么打算?”
“我要回到粟田部去,我父母都还健在。”久江说得干脆利落,“老爷真好,很关心我
……真令人怀念。我还不能相信他已经走了。也许我回到家里,心情平静下来以后才能相信
。目前,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关于你今后的事,勇一大哥跟你谈过什么吗?”
“不,”久江摇摇头,诧异地注视着照彦。
在苍茫的暮色中望着这女人低鼻梁、宽眉宇的面孔,照彦感到一股母亲般的温暖。
“没有说过什么吗?比如说,承蒙你很大的关心。要送给你纪念品什么的。”
“给我东西?……这,我想也没有想过。”
“你实际上是管家呀……你一直在管理这个家庭。勇一大哥虽然是长子,他从来没有过
问家里的事……”照彦说:“今后还有事情要处理,不跟你商量就搞不清楚……”
“只要我能做的,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反正,我家离这儿不远。”久江说。
“勇一大哥打算回到这里来吗?”
“是的,大概想在胶合板工厂工作,是绚子嫂嫂这么说的。”
“大阪胶合板工厂吗?”
“是的,昨天那家工厂劳务科的人也来吊唁,说最近要招初中毕业的青工二百名,工作
要忙起来了,正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人。”
“勇一大哥对此地的情况不熟悉呀。”
“不过,他是本地出生的嘛。”久江说。
照彦心想,勇一真会打算盘。绚子告诉过美子,勇一早就在策划返乡,瞒着父亲,和胶
合板厂打了交道。
勇一当户主,这一家终于要归勇一掌管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是不是符合久四郎
生前的意愿?
久江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毫无怨恨,由衷欢迎勇一返乡,这不能不使照彦感到不安。
“你心肠太好,”照彦说,“我会对勇一大哥说,应该充分报答你。”
“您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份内的事。”
在这次葬礼中,这个女人做了别人不能做的事,她是最后碰到久四郎的女人。她有许多
秘密,但要揭开隐藏在她心灵深处的秘密,恐怕不可能吧。
“我爸爸……喜欢你。”照彦说,“他到京都来,也总是想早一点回家。你一个人在看
家,他放心不下。爸爸是喜欢你的,我很明白。”
久江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嘴,抽泣起来。
金泽的春枝夫妇说,藕田施肥才施了一半,需要赶回去。新潟的濑川清太郎也说,明天
举行上梁仪式,要跟春枝夫妇一块儿乘坐今天最后一班往北的火车回家去。勇一摆出户主的
气派,说:
“还是本身的工作要紧,你们走好了。葬礼已经结束,没有什么事了。还有一些零碎的
事情,比如说,香奠的回礼、对葬礼参加者的答谢等,我负责办理就是了。大家不用客气,
回去得了。”
“那么,我们也可以回去吗?”夏枝说。
“嗯,”勇一思索了一会儿,“不要紧。不需要女人们帮忙了,归还东西,收拾东西,
有绚子就够了。”
“那么,我跟他一块儿走了。”夏枝给春枝递了个眼色。
“我也有点儿事。”秋子说。
“秋子,你不能走,”美子说,“你一个单身女子,何必那么急?”
“我们公司刚创办,忙得团团转呢,”秋子说。
勇一频频点头,说:“既然那么忙,你也走吧。不过,明天早上走好不好?坐夜班车回
去,到大阪也太晚了。”
“是啊,坐明天早上的火车吧,”美子说,“大家都走了,勇一大哥也很寂寞。都是自
己人,爸爸也希望大家多待一个晚上。”
照彦心想,美子真会说话。他看看美子,说:“勇一大哥,今后你要当家作主了,是不
是还要听听兄弟姐妹们的意见?……我是局外人,倒没有什么意见。”
“所以,你们走了,我心里很空虚呀,”勇一说,“虽说我要负责,其实我也不知所措
。如果爸爸预料到今天这个情况,预先做了些安排就好了,可是他来不及留下片言只语就走
了。”
“爸爸有没有欠债?”健二插嘴道。
“不会有。他那种脾气,宁愿把钱借给别人,也不愿意向别人借钱,他一向勤俭持家的
呀。”勇一说,“我倒担心是不是有人向爸爸借了东西没有还。没有帐本……说不定人家不
来还。”
“你指的是什么?”健二问道。
“可能有旱田、山什么的。爸爸自己不下地,也许租给人家了。”
“到登记处去查看财产目录就知道了。如果有人借用,就应该有借据吧……这不用担心
的。”照彦说,“最重要的是,要尽到真壁家应尽的义务,才能结束这次葬礼。还有……”
照彦环顾四周,可是没有看到久江。照理说,她应该早到房间里来的。照彦继续说,“久江
的事也要重视。她长久以来替我们照料爸爸……应该答谢人家。”
“久江大嫂离开这里以后,还要出去干活儿吗?”健二问。
“她说,先回家,暂时不出去工作。要是这样,得考虑给她退职金吧。勇一大哥,你说
呢?”
“退职金?”勇一感到意外,“要不要给?爸爸突然去世,说来,她也有过错吧。”
一直在角落里闷声不响的享三说:
“如果说久江有过错,我们这些孩子们都有过错。没有一个赶上爸爸的临终。哥哥,你
这种说法不对呀。久江大嫂细心照料爸爸。不巧在她回家的时候发生了不幸,假如说久江大
嫂有什么过错,我们七个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来照料爸爸,这才是最大的过错。”
享三句句在理,照彦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不料,这时气氛不妙了。勇一怒视享三,说:“局外者,不许多嘴。”
“局外者?”享三凑到前面来说,“哥哥,你这种说法有点怪吧?”
瞬间,空气紧张,鸦雀无声。
“一点也不怪。从明天起,我要当家作主,处理这一家的一切烦琐事。你们都是坐在观
众席上的。”
“观众席?”
“是啊。你自己为爸爸做过什么事情呢?你说说看。据我所知,爸爸为你伤透脑筋了。
”
“……”享三想说什么,可是立即闭口,低头不语了。
“好了,好了……你说呢,夏枝姐姐?”美子看到夏枝帮她丈夫打好行李回来,就说,
“爸爸为享三操过心,这是事实……可是没有照料爸爸,这是彼此彼此嘛。我也同样如此…
…勇一大哥,你也不是一样吗?”
“我并没有说我照料过,”勇一说,“享三说怪话,我才光火的,”勇一略微平静些,
“当着爸爸的灵位说话,大家要谨慎一点。我们七个人都是不孝之子。”勇一以责备的目光
扫视了大家。
“明白了,哥哥。那么,照彦君说的,久江的事……你怎么考虑,讲给我们听听,好不
好?”健二说。
“当然,我也不是不考虑的。可是,现在这一家只有一点土地和这幢破房子,没有现款
。我问过武生银行。他们说,爸爸只有两百五十万元的定期存款。活期存款簿空空如也,是
爸爸这次旅行中用光的。”
“既然活期存款用光了,那就应该取出定期存款,给久江一点退职金,你说呢?”照彦
说,“我也不过是局外者,可是作为子女之一,我觉得必须向久江道谢。总之,妈妈过世以
后,久江代替了妈妈,百般照料爸爸……这一点,我们不能忽视呀。”
一直闷声不响的享三说:“那还用说。”
“这一点,我是考虑过的。我只是说拿不出钱送礼。我计算了一下香奠,总共有四十七
万八千元,不能把这笔钱全部送给久江吧。刚才说过,还要准备香奠的回礼,而且从昨天起
叫饭馆送来不少饭菜,这一笔帐也要结清。搞得不好,定期存款都要用光了。”
“就是用光,该支付的,还是得支付啊。太小气,真壁家就没有面子了。”照彦说。
勇一顿时横眉怒目,可是立即克制住自己,点点头说:“我会考虑的。反正,一切交给
我安排好了,”勇一瞟了享三一眼,“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出来吧。如果有人肯拿点钱出
来,我愿意向他借。手头实在太紧呀。”
岳父只有那么一点定期存款,怎么能够悠然自得地出门旅行,是不是暗地里还攒着一些
钱。照彦疑窦丛生,便问道,“勇一哥,除了武生银行之外,爸爸会不会在其他什么地方存
钱?”
“那不可能吧。镇公所的退职金一百五十万元,当天全部存进去了。另外,爸爸每月领
的退休工资,只够他一个人用。这是实际情况,他不会暗地里把钱攒在什么地方,你说是不
是,照彦君?”勇一说,“尽管如此,爸爸却很乐观,真了不起。我实在佩服,他没有负债
。”
从厨房里传来春枝的声音,大概有人和久江在争论什么。起居室的人不约而同地竖起耳
朵,听到女人啜泣的声音。
不一会儿,春枝在起居室的门槛向勇一招手,说:“哥哥,你过来。”
“什么事呀?”勇一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起居室里的人把视线集中在春枝身上。
“她心里难过死了,”春枝说,“大家都在这里谈得热火朝天,她却一个人被排除在外
。她要走了。”
“……”
照彦看了看享三的脸庞,健二也瞅瞅美子的面孔。秋子瞧着春枝,擦了擦眼角,说:“
那也难怪,刚刚办好葬礼,就听见大家谈论不休,什么给不给退职金呀,请她走呀……人家
怎么不难过呢。”
“那倒也是。不过,她的房间里堆满了我们的行李……叫人家怎么休息呀,真说不过去
。”美子说。
照彦发觉不仅是女人们,男人们也对久江有些冷淡。刚才的话,在套廊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在议论她的事,她当然受不了。
这时,勇一回来了。
“她累得很,我叫她先回粟田部去休息。”勇一说,“退职金呀,今后的出路呀,过两
三天再慢慢商量,她今天晚上要回家去好好地休息。”
“她这就走了?”照彦问。
“不,她说,向爸爸的灵牌告别以后再走。”
久江由春枝陪着从套廊走来,进了佛堂。走到正面的祭坛前,久江就把座垫推开,直接
坐在草席上,抬头仰望久四郎的照片,把香凑近已经烧了半截的蜡烛,慢慢点上火。满屋的
人默默地注视着。久江把香竖在香炉里,双手合十,瞑目祷念。
不一会儿,久江仰首,转脸望了望大家,苍白的面容泛起红潮,眼睛湿润,显得异常美
丽。
“也许我太任性,请允许我今天晚上回家去。如果有什么事,请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
来的……地址已经告诉春枝小姐了。”她口齿伶俐地说,“还有……有关我的事,我认为不
该再给各位添麻烦。我在老爷这里,工作得很愉快。老爷对我十分慈祥。我没有什么挂念的
,最遗憾的是,老爷临终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怎样向各位道歉才好。一想到
老爷垂危的情景,我悔恨自己不该出去。请你们原谅我。厨房里的东西,借来的东西,我都
一一告诉春枝小姐了。”
久江说完,双手按在草席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久江的态度明确地表明这是她的心里话,而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照彦听了以后,知道这
个女人态度诚恳,认为勇一的担忧是多余的。
久江再次扭头向佛坛鞠了一躬,站了起来,美子、秋子、继子也都站起来,一起走到套
廊去。绚子和春枝朝门口走去,久江跟在她们后面。男人们留在房间里抽烟、喝威士忌酒。
“真有点凄凉。”照彦说。
勇一站起来,向女人们聚集的门口走去。
“照彦哥哥,”享三说,“我还是明天早上坐头班车回去。”
“这么忙吗?”照彦问。
“突击工程嘛,伤员可多呢。主任叫我早一点回去。”
这时,门口的女人们纷纷说着“再会”、“请保重”,照彦也站起来,走向套廊,到了
拐角处。只见久江抱着包袱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向大家点头行礼。
“我的东西都塞到壁橱里去了。过几天再来拿。”
久江说完,跨过门槛,脚尖朝里,踩着踏石,蹀躞而去。
月亮升起来了,银光透过伸在门上的榉树叶,洒在久江的肩膀上。
久江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的榉树背后。
柯森耀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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