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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杀人

作者:赤川次郎

(1)

  听了父亲的话,大里佑子眨眨眼,然后笑起来。

  “写会议录,那么可笑吗?”大里和哉稍觉受伤似的瞪了女儿一眼。

  “可是,爸爸——你会写文章么?”

  “别当我是傻瓜,我的小学作文还受赞扬过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而且。大家一致评语,我做的报告书易读易懂。”

  无论怎样,这些对于写回忆录不太有帮肋。佑子想。不过,当事人想做的事,别人
没理由阻止。

  “那就试试看如何?也许对防止痴呆有好处。”

  “我可没痴没呆!”大里勃然大怒。

  佑子觉得作弄父亲,令到他生气很好玩。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父女。


  大里佑子现年二十七岁,单身白领丽人,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容貌出众,精明能干
,却是世事不会完美的象征。母亲在三年前逝世。如今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加上家事由
她一手包办,可称生活忙碌。

  父亲大里和哉在警视厅服务多年,升到警司阶级,前年退休。

  由于佑子没有兄弟姊妹,俨然“父女家庭”。

  那一晚,工作拖晚了,佑子回家已近九时。

  “爸爸一定肚子饿扁啦……”

  佑子在北风中缩起脖子,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并不一定因为寒冷的缘故。

  作为一名警司。大里称得上是优秀人才,曾经受到无数的表扬。但一离开工作岗位
时,他就等于小孩一样笨手笨脚,属于连开水也不会煮的旧式男人。

  佑子常说:

  “万一我在路上遇到车祸死了,爸爸大概坐在家里等我等到饿死为止吧!”

  佑子赶在打烊之前,冲进市场买好食品。她知道,父亲绝不会在她回家之前吃点东
西等她。

  佑子急急忙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终于到啦……”

  平时从车站走十五分钟才到的距离,今天七分钟就到了。

  这是父亲退休前一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买下的房子。

  为了喜欢侍花弄草的父亲,他们选了一间庭院较大的房子,虽然两个人住起来不太
方便,却是小而精致的建筑。

  当她见到玄关而加快脚步时,大门却嘎啦一声打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佑子停下脚步。

  男人出来后。转一个圈。回头大声说:

  “懂吗?我绝不让你写那种东西!”

  然后让门开着,走两三步,又再转身,怒冲冲地喊:

  “即使你写了,我也会干扰你!甚至杀了你!”

  佑子大感震惊。父亲因工作上的关系。曾经受过多次威胁恐吓,但都不严重,所以
不为所动,可是这人的话就像短剑一般直刺过来。

  男人大踏步走过来,差点跟佑子相撞,他也吓一大跳似的看着佑子的脸。于是乎,
两人在极短距离彼此对视。

  意料之外的年轻人,大概不到三十吧。也许激动的关系,满脸涨红,眼睛睁得老大
,可是外表看来不是凶恶的长相。

  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知识分子的风度。

  当然,彼此对视只有一瞬间。年轻男人粗暴地将手插进大衣口袋,大步离开了。

  佑子关好玄关的门进到屋里时,但见大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难看地沉思。

  “——你回来啦。”他终于发现佑子,故作轻松地说。“肚子好饿,怎么办?”

  “我马上烧饭。”佑子脱掉大衣,摆在沙发上。“刚才那个人是谁?”

  “哦?啊,那个呀!是以前认识的人。”

  这样说着,大里站起来。

  “外边好像很冷哪。”

  大里定出客厅,回到里头的房间去了。

  大概他不愿意被佑子详细的问这问那吧。

  佑子虽然心里有所不安,但她不想勉强问些什么。

  晚饭吃得迟,冼过澡出来休息时,已近十二点钟。

  佑子从浴室出来时,大里少见地在喝威士忌。由于最近医生叮嘱过,大里一度远离
酒精。

  “怎么啦?爸爸。”

  “怎么这副打扮?穿睡衣比较好吧!”

  “这件睡袍很暖哦。”佑子说。“宽宽松松的,身体比较舒服。”

  大里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然后喝光杯酒,问。

  “你有没有结婚对象?”

  “目前还没遇上。”

  “再不趁早了结终生大事,爸爸死不瞑目啊!”

  “说这种话的人,可以多活三十年。”佑子更加开朗地说。

  “刚才来过的男人是——”大里说。

  “他是谁?”

  “他叫草田俊一。”

  “草田?好像听过。”

  “从前是我的伙伴。”

  “唤,想起来啦!”佑子点点头。“是不是自杀那个?”

  “对,你倒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妈妈哭过,妈和他太太感情很好嘛。”

  “不错,刚才来的就是草田的儿子。”

  “原来这样。他来有什么事?”

  “为了我的回忆录。”

  “回忆录?——你真的要写?”

  “当然,我也找到出版的地方了。”

  “好意外!竟有如此好事之徒啊!”

  “这种腔调是什么意思?”大里苦笑。“草田的儿子是从出版社那边听闻我写回忆
录的。”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大里摸一摸拔顶的秃头,说:

  “你记不记得他父亲为什么自杀?”

  “呃……好像是涉嫌受贿,为了表示抗议而自杀的吧!他太太随后也跟着自杀了…
…”

  “不错。”大里沉重地点点头。

  “他因你把那件事写成回忆录而生气?那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么?”

  “是的,只是真相尚未公开。”

  “真相?”佑子探前身体。“爸爸知道真相?”

  “当然了。”大里再斟威士忌入玻璃杯中。“我就准备写那个。”

  过了片刻,佑子才问:“真相如何?”

  大里看看她,缓缓地摇一摇头。

  “睡吧!晚上转冷啦。”

  然后举杯一饮而尽,走出客厅去了。

  年轻男人来过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佑子知道,父亲真心地想写回忆录。

  大里在院子里造了一间单独的装配式小屋,作为工作地点。

  他原本爱书如命,如今全部搬进来。二十平方米大的小屋,摆满整个墙璧的书架,
也多买了一张书桌。

  由于是装配式的建筑,一天就装好,内部也在两三天内完成。大里在佑子目瞪口呆
的注视之下,天天到那里“上班”。

  “太勤劳会影响身体哦!”佑子在吃早餐时说。

  虽然天气很好,可是冷得透骨心寒。

  “昨晚几点睡?”拈子问。

  “晤……三点或四点左右吧!”

  “怎么那么拼命……没有必要那么急着出书吧!”

  “我想早点做完嘛。”大里说着,缀一口咖啡。“别担心,我当差时,可以连续几
天通宵努力。”

  “年纪不同嘛,怎不想一想。”

  “这件事不重要。你也早点找个对象才是。”大里笑了。

  “应该多出去外面,趁著有阳光散散步。”

  “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快走吧,不然迟到啦!”

  “嗯,真的不要太勉强啊!”佑子再三提醒。

  她总有莫名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有点可笑,不过,佑子的确想过向公司请假的事


  可是,今天有别人无法取代的工作在等着她。

  佑子带着不安的心情去公司。

  一名同事病倒了,那天的工作比预期的忙碌。途中想过打电话回家。然而一直抽不
出时间。

  七点左右,工作终于做完。离开公司之前,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没有人接。

  父亲的工作室有电话,但不换掣就接不通。大里经常忘记换掣的事。

  希望父亲叫外卖回来吃就好了。佑子下班后直接踏上回家的路。

  家里没有亮灯,冷飓飓的。小屋的窗口有灯亮看。

  佑子先点了火水暖炉,出到院子,前去叩小屋的门。

  “爸爸,我回来啦——爸爸,你睡了?”

  没有回音。

  “爸爸……”

  佑子转动门钮,吓一跳,上锁了。

  “爸爸!怎么啦?爸爸!”

  佑子拼命叩门。

  就当此际,玄关方面传来说话声:“有人在吗?”

  佑子跑出去一看,呆立在那儿。

  草田俊一站在那里。

  “我姓草田。你是——大里先生的干金?”

  佑子默默地点头。

  “请问——大里先生在吗?”

  “应该在的……只是门打不开。”

  “哦?”

  “请你帮一帮忙。”佑子说。

  草田使劲地拉小屋的门。

  “这样不行。从窗口进去吧!”他说。“打破窗口可以吗?”

  “嗯,这样空手不能成事。”草田绕到窗口那边,捡起一块就近的石头,打破玻璃
。但窗帘被拉上,看不见室内情形。他从裂口伸手进去开琐,窗口哗啦一声打开后,他
越过窗框爬进屋内。

  “大里先生!”草田喊。“小姐!快来!”

  草田从里头开了门,佑子急急冲进去。

  大里趴在书桌上,闭起眼睛,脸色灰白。早已失去活气。

  “爸爸!”

  “我来打一一九。是不是这个电话?”

  “这是换掣式的。”

  “啊。接通了,我听见发讯声音。”

  佑子一边听着草田联络一一九,一边替父亲把脉,脉博已经完全停止了。

  一眼看出,大里死了。

  “爸爸……”

  佑子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种地方,真是说不出的憾事。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父亲头底下的稿纸上。

  那里一片空白,一个格子也没写字。

(2)

  “来,请休息一下。”

  我把冷饮端到展望院子的凉台椅子上。

  “对不起。”

  大里佑子说毕,轻声叹息。

  对一个陌生人说明某件事,是项不易的工作。

  “好漂亮的房子。”大里佑子眺望着庭院说。

  “父母遗留下来的。”我说着,在白椅子坐下。“快有秋天的迹象啦。”

  “嗯。好快,先父过世也半年多了。”

  我以嫉羡的心情观察大里佑子。

  在像我这样二十岁少女的眼中看来,二十七、八岁女性的稳重和女人韵味是令人羡
慕的。也许从她看来,我的年轻也是可羡的事。

  不过,属于知性美女型的大里佑子,并无受同性排斥的“刺”。

  “说起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叫铃本芳子。我和一个名叫大川一江的同龄少女一同住在这幢大房子里。

  入夜之后,我就回去离此不远医院的第九号楼。我也说不上是“回去”那边,总之
进去时,都会喊一句“我回来啦”。

  那边有福尔摩斯、剑豪达尔坦尼安、挖隧道专家丹提斯等“名人”,一点也不寂寞


  我的“侦探事业”虽未被公认而能成立,全拜第九号楼那班杰出伙伴所赐。

  “我听说这里对于已经解决的案件,可再作调查以澄清真相……”

  就当这时,大川一江走过来。

  “小姐,福尔摩斯先生来了。”

  “哦,那就请他稍等一会吧。”

  “是。”

  一江走开后,大里佑子问:“你有外国来的客人?”

  “嗯。”我含糊地说。

  总不能说是谢洛·福尔摩斯。

  “结果,令尊的死因是什么?”

  “心脏病发作,即是自然死亡。”

  “你的意思是……死因无法理解?”

  “对……怎么说呢?事情很复杂。总之,先父的书桌中,找不到他所写的原稿,一
张也没有。还没有一张原稿到达出版社的人手中,最奇妙的就在这里。”

  我点点头。

  “其次是先父上了锁,那个房间是从来不上锁的。这点也令我在意。”

  “你认为他是被杀的?”

  大里佑子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希望若是可以的话,能有人替我证实先父‘不是’被杀的。”

  “咦?”我不由反问。

  “也许有点微妙。”

  “不错,因为令尊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为何——”

  “这点不能否认……”大里佑子迟疑着。“其实还有各种隐情。”

  “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不能帮你。”我说。

  这时,大川一江又走过来。

  “小姐,又有客人。”

  “那一位?”

  “他自称草田。”

  “噢。”大里佑子站起来,一名穿西装的青年快步走上前来。

  “对不起!我总是坐立不安,所以来了。”

  “俊一,交给我办就好了嘛。”

  我有点困惑地站着。“这位就是你提起的……”

  “哦,他是草田俊一。”佑子说。“我们决定结婚了。”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吸着烟斗说。“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有一抹疑惑存在,所
以不敢下定决心结婚吧!”

  “好像是的。我总觉得他们在讽刺我似的,我有种像傻瓜一样的感觉。”

  听了我的话,福尔摩斯笑了。

  “看来多多少少含有嫉妒的味道。”

  “无礼!不过,可能是吧!”我也笑了。“他们本来不想结婚,保持情侣关系的样
子最好。可是佑子怀孕了,不得不正式结婚,所以她想设法搞清楚真相。”

  “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在她来看,结婚对象有杀父凶手的可能性存在之故,所以不
能下定决心。纵使避开事实不理,恐怕对以后也有影响……”

  “不过。她不是来委托我找出真凶,而是替她证明那不是谋杀……应该怎办?”

  “不必想得太难,结果是一样的。”

  “哦?”我困惑地看着福尔摩斯。

  “即是一旦查出那是谋杀,只要找出凶手就行了。万一凶手是草田俊一,只好把事
实告诉她。如果凶手是别人,她也可以放心了。”

  福尔摩斯简单明了地说明。

  “我知道……但是事情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应该怎样着手调查是好?”

  福尔摩斯咧嘴一笑。

  “即使是几十年前的事,只要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并非不可能破案的嘛!”

  “大言不惭——那么,首先从哪儿者手?”

  “当然是从现场了,那间小屋不会拆毁了吧?”

  “听说继续保持原样。”

  “那就快去看看吧!”福尔障斯边说边把烟斗放进口袋里。

  “那就是了。”

  大里佑子走进院子,用手指示小屋位置。

  当然,不必她特意说明,那间占据半个庭院的房间也进人我们的眼帘了。

  “让我来开锁。”

  佑子打开门匙。率先走进里头。由于正堂和小屋之间没有连接的甬道,可穿凉鞋来
到门前,直接进内。

  小屋本身造得十分简单。

  “这是怎样造的?”福尔摩斯问。

  “墙壁和一切都是事先造好,只是用螺丝和螺栓镶紧而已。”

  “难以置信。”福尔摩斯叹息。

  他以为房子一定是花很长时间和功夫造成的关系。

  小屋稍微离地,四边堆上砖头,跟地面约有三十公分的间隔。

  “这佯,下雨时雨水不会溜进去。请进来。”佑子说。

  我们脱掉凉鞋,进到屋内。差不多是正方形的房间,下面铺了地毡,门的右边墙璧
有窗。

  那个窗口的玻璃还是破的。

  “本来贴了纸,因为今天你们会来,所以撕掉了。”

  福尔摩斯慢吞吞地打量四周。

  “好多书哪!”他说。

  实际上,三面墙璧全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架,书本排得密密麻麻的,几乎毫无空隙。
福尔摩斯慢慢走到书架前面。

  “看别人的藏书真是乐事……嗯,可惜这些书稍微难解。”

  佑子微笑起来。

  “从书本推理家父的性格,不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说?”

  “造这间小屋时,家父提出说,一定要营造一个像书房的气氛。因着要写回忆录,
出版社的人照家父的意思,到旧书店去买了许多又重又大的书来送给他。”

  “可是你说他爱书如命——”我说。

  “嗯,不过,先父的书只有下面两排才是。由于书架固定在墙壁上,他希望物尽其
用,尽量摆满它,于是出版社那边用车载了好多书来,真不容易。”

  “对于不常写文章的人而言,首先需要制造那种环境吧!”福尔摩斯点点头。“我
也时常这样说。最近巴尔扎克那厮完全没创作,我告诉他,若不先把你周围的环境搞得
文艺一点,根本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请问令尊去世时的状况如何?”我慌忙插嘴打岔。

  “呃……几乎跟现在一样的状态,他面向书桌伏倒其上。”

  福尔摩斯慢吞吞地把书架巡视一遍,抽出好几本书来看。

  “打理得很仔细嘛!那么多书,居然没有灰尘,书本上面本来很容易积尘的。”

  “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说?”福尔摩斯的眼睛一亮。他一听说奇妙啦、不可思议的字眼,立刻竖起
耳朵来。

  “先父是个不做家事的人,油瓶倒了也不扶一把的就是他这种人。”

  “哦,然后呢?”

  “这个房间也和平时一样全是尘埃,是我每天进来打扫的,可是——”佑子走到书
架前。“只有书本一直不积尘,我以为先父只打扫他的书,想想又不可能……”

  “这伴事,你问了令尊吗?”

  “没有,每次都是打扫时才想起来,做其他事时又忘了。而且,又不是大不了的事
。”

  “非也非也。”福尔摩斯播摇头。“可能是很要紧的事。”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附近。

  台灯摆在桌端,用老虎钳之类的螺丝固定了形状。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

  “平常就收拾得这样干净吗?”

  “嗯,是我收拾的,否则早就变成垃圾堆了。”

  “当他死去时,桌面有些什么?”

  “他伏在原稿纸上面。还有一本辞典,一支钢笔钢笔掉在下面。”

  “下面?哪一边?”

  “左手边。”

  福尔摩斯绕到那一边去,再问。“那一带?”

  拘泥于微小之处,跟真的福尔摩斯一样。

  “那个书架附近。我想是在他扑倒的当儿,从书桌掉下滚到那边去的。”

  “滚到书架那边?这么说,滚得相当快速了。”福尔摩斯说。

  “令尊的心脏本来就不好吗?”我问。

  “是的,医生有开药给他,不过不至于严重到马上暴毙的地步……”

  “关于死因,法医说了什么?”

  “说他不是太劳累,就是受到强烈冲击……”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佑子说

  “是否知道了什么?”

  “光是这些不够,‘物’,之后是‘人’。我想请教一下。”

  “那就回去客厅好了,请。”

  福尔摩斯率先离开小室。

  佑子悄悄对我说:“很有趣的人,简直就像真的福尔摩斯一样。”

  “请向当事人这样说吧!”我也低声说。

(3)

  “好想不顾一切地骑马驰骋哪。”达尔坦尼安滴溜溜地转动着手杖说。

  “这样做就麻烦了。”我笑。“这里是高尔夫球场,别搞错了。”

  “难得有这么辽阔的马场,好浪费,简直暴殄天物。”

  天气良好,高尔夫球场到处可见穿着鲜丽的玩家影子。

  “只是穿得像样而已。”达尔坦尼安说。

  “嘘!别人会听见的。”我责备他。

  “你在侮辱我吗?”

  回头看的是一名年过六十的老年人,虽然很精神,却有一张苦瓜脸。

  他的表情令人觉得高尔夫球一点也不好玩,不如不玩的好。

  “不,他——”

  我的话却被达尔坦尼安打断了。

  “我只是诚实而已。”他鞠个躬说。

  老绅士气上心头。

  “你敢说这种大话,打给我看好了!”

  说着,他把球棒扔给达尔坦尼安。

  达尔坦尼安飒地接住球棒,就像使剑似地转一圈,在空中唰地劈了一下。

  “嗯,前端好重。”

  “当然了。”

  “用来打那粒球吗?”

  “不错。”

  “目标是哪儿?啊,那边有旗的地方——我知道了,看我的。”

  我捅一捅达尔坦尼安的手臂,低声说。

  “别忘了,我们为工作而来!”

  “打一粒球,不必花十秒钟。放心好了!”

  达尔坦尼安适当地用两手握住球棒,随随便便地竖在白球旁边,挥动球棒。

  因他大致上看过别的人打球,好像知道怎么打,可是姿势糟透了。

  我祈求他起码不要挥空棒。

  球棒破风,发出嗖一声响。然后,白球笔直地切过晴空飞去。

  “一球进洞!”老绅士吓得惊呼。

  “哎,真可惜。”达尔坦尼安说着,把球棒抛回给老绅士。

  “不是很厉害么?”我也吓得瞠目。

  “是吗?我本来想把那支旗折断的。”达尔坦尼实说。

  “了不起。”老绅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握住达尔坦尼安的手。“你是天才!”

  “那里那里,只要连命也赌上,自然不会误失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震惊过。”老绅士重复地说。“我姓道田。若是可以的话,让我
请喝一杯。”

  “噢!”这次轮到我震惊。“你就是原任警司道田先生?”

  “是的。”他看看我。“你是哪一位?”

  “其实我们有事请教,正在找你。”我说。“请让我加入。”

  “原来如此。我知道大里死了。”

  道田边喝啤酒边说。

  他曾经是大里的上司。

  “大致上肯定他是死于心脏病发作,但是还有一些疑点,所以想请教一下。”

  “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大里先生准备写回忆录的事吗?”

  “不,今天第一次听见。”

  “是否大里先生写了出来,会给什么人添麻烦?即是不惜杀人也耍阻止他——”

  “我明白你所说的。”迫田点点头。“不过,普通警察是不去碰那种大秘密的。”


  “说的也是。”

  “个人方面恨他的人倒很多,工作的关系,没法子的事。”

  “这和他写会议录给人麻烦的事有所不同吧!”

  “有道理,大里为人稳重,也得人望,我想不起有谁会杀他。”

  “是吗?”我有点失望地说。

  “对了,若是那边个家伙……”道田欲言又止。

  “追究起从前的话,憎恨大望的人有一个!”

  我探前身体。

  “谁?”

  “一个叫草田俊一的人,他父亲叫草田哲次——”

  我顿时颓丧地叹息。跟道田分手后,我和达尔坦尼安走向停车场。

  “看来大里先生毕竟是自然死亡了。”

  “不,一定是谋杀。”达尔坦尼安说。

  “为什么?”

  “那样比较有趣嘛!”“好过分的理由。”我笑,“不过,应该怎样告诉佑子小姐
是好。”

  就当此际,达尔坦尼安突然推开我。

  “危险!”他喊。

  飓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天空的响声。藏在手杖里的剑光一闪。穿来擞一声,剑断
了。接著有什么滚落在地。

  一粒高尔夫球。

  “好险!”达尔坦尼安扶我站起来。

  “那粒球……”

  “从草坪那边飞来的。”

  “过分!那不是完全相反方向吗?”

  “如果直击的话,可能没命!速度快得连这把剑都折断。”

  我定过去把球捡起来,在手中啪地一分为二。

  “你看,这粒球的中心。”

  “嗬!我用剑劈开,居然有效。”

  “里面是……火药啊!”

  “即是撞上时,因冲击而爆炸——”

  “就是炸弹了,吓死人啦!”

  “剑势缓和了冲击,才教了你一命。”达尔坦尼安严肃地说。

  “有人狙击我们哪!”

  “傻瓜。做这种事的人,等于招供说自己是凶手啦!”

  “可是,用球棒打过来的话,何以打的时候不爆炸?”

  “也许只有半边装了起爆药吧!那么打另一边,便不会爆。”

  我转向草坪方面。

  “不管怎样,凶手是高尔夫高手哪。”

  “你说道田?嗯,我认识他。”佑子说。

  “草田先生也认识他?”

  “你说俊一?应该是的。道田和先父很熟,时常来玩。”

  佑子端茶给我,在沙发坐下。

  “预测如何?”

  “有希望。”我说。佑子眼睛一亮。

  “果然有人——”

  “有人想杀我。”

  我的话使佑子瞪大眼睛。这时,门钟响了。

  “失陪一下。”

  佑子冲出去。来者一定是草田俊一。

  谈恋爱的女人会发光,令我好生羡慕。

  不,年轻处女不应该说这种话。

  “请进来。”

  佑子带进来的,是个好像从漫画卡通拉出来、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

  “这位是准备替先父出书的出版社朋友。”佑子介绍。

  “你好,我叫安本。”

  “恰好,我正有事向你请教。”

  “怎么说?”

  “你没收到大里先生任何一张原稿?”

  “没有。”

  “他不是写了吗?”

  “应该是的,但我没有亲眼看到他写。”

  “读过内容吗?”

  “不,”,安本摇摇头。“他不让我读。因他本人说,还有必要重写的缘故。”

  “是吗?”

  我有点失望,因我以为至少可以知道内容是什么。

  “找不到原稿,诚属遗憾。”安本说。

  “你找过了?”

  “我们得到批准,但找遍那间小屋的每个角落,一张原稿也找不着。”

  佑子插嘴了。

  “安本先生,今天有何贵干而来?”

  “其实——因私人理由而来。”安本搔搔头。

  “怎么说?”

  “我本来想等大里先生过世半年才说的,现在期限也过去了。”

  “咦?”佑子大吃一惊。

  “你可以跟我结婚吗?”安本说。

(4)

  “当时一片沉默无声,他的样子好可怜。”我说。

  “在别人面前求婚,好特别。”达尔坦尼安啃着苹果说。

  “当事人却是认真的。”我在自己的床边坐下。

  这里是第九号楼内。

  “你会怎样?”达尔坦尼安问。

  “什么怎样?”

  “如果有人求婚,你会接受吗?”

  我耸耸肩说:“因对象而异。”

  “如果是我,如何?”

  “又来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真心诚意。”

  “那就更加不行了。骑士不是把那种思念藏在心里的么?”

  传来一阵笑声。福尔摩斯照样吸着烟斗走进我房间来。

  “你失恋啦!”

  “才不哪!我不会放弃的。”达尔坦尼安轻盈地翻个筋斗。“恋爱和剑都是豁命的
东西。”

  “福尔摩斯,大里事件怎佯了?”我问。

  “出版社的安本被拒婚了,后来怎样?”

  “垂头丧气地——不,好像梦游病者一样回去了。怎么问起这个?”

  “在我说那件事之前,我想知道多一点详情。”

  “谁叫你不跟我一块儿去?”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嘛!”福尔摩斯借词推诿。“没有华生在我身边的关系,杂务
都要亲力亲为,忙得晕头转向咧!”

  “别发牢骚了,早点破案如何?”达尔坦尼安调侃地说。

  “不错的主意。”福尔摩斯微笑。

  “难道福尔摩斯……”我盯着他。

  “等等好不好?我是个行动不自由的人,有时只能说出我凭想象而说的话。”福尔
摩斯慢吞吞地踱来踱去。“不过,你们受狙击却是事实。换句话说,大里毕竟是被杀的
,问题在于凶手人在何处。”

  “看来凶手在害怕。”达尔坦尼安说。

  “对,如果对手置之不理反而安全。”

  “问题就在这里。”福尔摩斯点点头。“凶手正在害怕。是否原稿被凶手拿走了?


  “大概不会吧!”我说。

  “不错。”

  “假如凶手拿走了,就不至于如此害怕了。”

  “凶手一定是害怕原稿从哪里跑出来。”

  “你准备利用这一点?”

  “不错,我们散播谣言说,原稿的收藏所在发现了。”

  “借以引诱凶手现身?”

  “正是如此。”

  “可是,这种新闻,报纸不会采用的。”

  “传给出版社呀!”

  “出版社?”

  “告诉那叫安本的人。”

  “安本会把话传给凶手吗?”

  “大里写回忆录的事,应该没有传媒报导过才是。”

  “说的也是。”

  “可是,凶手以及草田俊一却听见了消息。把话传出去的只有安本了。”

  “那么说,安本是——”

  “他不一定是串谋人。不过,凶手可能是他所认识的人。

  “有道理。你说要怎么做才是?”

  “引诱凶手现身,需要诱饵。”

  “让我来做,”达尔坦尼安说。“我最喜欢这种角色。”

  “你太强了,凶手不敢靠近。”

  “那就让我来吧!”我耸耸肩。“此外没有别人了。”

  “你以为她比我弱?”达尔坦尼安说。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在这个小室里?”佑子说。

  “对,原稿就是在这里。”

  我在房间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大里死去的椅子,不知何故不太想坐。

  “这里好安静啊!”我说。

  “对呀!先父也吓一跳,大概是听不见电视或其他杂音的关系。”

  “我了解普鲁斯特的心情了。”我说。

  “他是谁?”

  “法国文豪普鲁斯特,写《迫忆逝水年华》的人。他也是盖了一间小屋,内侧贴上
软木,挡住声音,只有吃饭和睡觉才跑出来。”

  “哦,那么先父一定是模仿他了。”佑子微笑。“追忆逝水年华。先父之所以写回
忆录,等于为了‘追忆逝水年华’啊!”

  “我们等于‘寻求失去的原稿’了。”

  “真的。”佑子深叹。“这样子一直坐者不动时,总有奇妙的感觉。”

  的确是的。

  四周太安静,静得耳朵发痛,这样子一动也不动时。反而觉得整间房间在摇动似的


  奇怪……不太对劲,房间歪了。

  吱吱吱的轧声,什么地方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房子歪了!”我跳起来。

  “出去外面吧!”

  佑子伸手去开门。冷不防整幢房子倾斜,厚重的书本一齐从书架拥跌下来。

  “危险!”

  佑子的肚子里有小孩。我凭瞬息的判断,把她推到书桌底下。

  幸好来得及躲开。当我在暗自庆幸佑子滚进桌子底下的同时,书本像雪崩似的袭击
我。

  我没想到书本那么重。我被好几本书打中脑部,失去了知觉。

  “终于醒啦。”福尔摩斯的声音。

  睁眼一看,已在大里家的客厅。

  “不要紧吧!”

  “还好……”我擦擦头皮。“我是石头,没事的。”

  “好极了。哎,是我不好,我也不希望你吃这种苦头的。”

  “当然了。”我苦笑。“怎么回事?”

  “是他干的好事。”达尔坦尼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见到安本不好意思地瘫坐在那里。

  “那么说——”

  “我觉得书本有古怪。”福尔摩斯说。“为何书本上面没有积尘?即是说,起初的
书跟别的书调换了。”

  “别的书?”

  “只有外皮的书而已。书背排成一排,上面是用纸皮做的,里面却是空的。”

  “为什么这样做——”

  “当房子倾斜时,只有表皮的书因为固定了,没掉下来。看见那种情形,大里开始
怀疑自己的感觉了。”

  “为了误寻他,使他以为自己有神经衰弱症的征状。”安本说。“他本来就有闭锁
恐惧症,而房子一次比一次歪了。”

  “他想到女儿的安全,认为自己住在其他房间比较好。但渐渐地,他被一种房子越
来越歪斜的强迫观念捉住了。”福尔摩斯接腔。

  “房子为何会倾斜?”

  “用汽车的干斤顶做到的。”安本说。“我逐步逐步不露痕迹地做,大里被一种房
间总有一天会塌下来的恐惧感吓到了。”

  “好过分……”

  “当他这样想时,反而不能走了。一种微妙的心理吧!到了那日,他的心脏终于负
荷不起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安本说。“那天千斤顶松了,砰然掉下。就在那当儿……


  “钢笔受到震荡,弹到地上去了。”

  “台灯、书架都是固定了的。于是他分辨不清,究竟是房子歪掉,抑或自己的感觉
失常了。”

  “房门是他自己上锁的吧?”我说。“可是,原稿呢?”

  “那天以前所写的原稿,全都被我拿走了。”安本说。

  “你为什么这样做?”佑子压抑怒气,严厉地说。

  “等等,”福尔摩斯说。“这个人只是受聘于人。”

  “那么,是谁……?”佑子看着福尔摩斯。

  “来吧!”道田拿起球棒。“今天不会输给你啦!”

  绿色草坪上的白球十分鲜明。

  我的眼睛离开望远镜,对佑子说:

  “草田先生的自杀事件,背后的黑手其实是道田。草田是为了替他顶罪而死的。大
里先生知道那件事,准备在回忆录中揭发真相。”

  “于是他把先父……”

  “安本事先从大里先生口中问了书的大致内容。否则的话,出版社不可能为一名普
通的退休警官出版回忆录的。”

  “说的也是。”

  “安本曾经得到道田照顾,知道大里先生的写书内容后。赶快通知道田。于是道田
用钱收买他,叫他想办法解决大里先生。”

  “不可饶恕!”佑子的声音颤抖。

  “别担心,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哦!”

  佑子红了脸。

  “托你的福,我们才平安的。”

  “这样可以安心结婚啦!”

  “可是那个男人——”

  “有天罚这回事的。”我说。

  我们调查的事被安本知道后,安本立刻通知道田。道田于是事先准备好警方从黑社
会没收的高尔夫球型炸药。

  炸弹差点命中我的事,大概是偶然。他纯粹想恐吓我而已。

  我们迈步时,道田所在那一带传来爆炸声,还有惨叫声。

  “发生什么事?”佑子说。

  “是不是球太旧了?听说高尔夫球旧了也会爆炸。”我说。“打球也是豁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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