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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23:08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Jul 19 23:31:58 1999)
5.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
丹尼卡医生和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合住一顶污渍斑斑的
灰色帐篷;对哈尔福特,丹尼卡医生极害怕,可又很鄙视。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长得什么样,”丹尼卡医生咕哝道。
“那你说说我的肝怎么样,”约塞连跟他说。
“你的肝没什么不好。”
“这说明你真是太无知了。”约塞连故意虚张声势。他告诉丹尼
卡医生说,他的肝曾痛得让他大受折磨,再者,这肝痛又没转成黄
疸病,也没消失,让达克特护士、克莱默护士和医院里所有的医生
着实苦恼了一阵子。
丹尼卡医生毫无兴趣。“你以为自己得了病?”他问了一句,“那
我呢?那天,那对新婚夫妇走进我诊所的时候,你应该在场的。”
“什么新婚夫妇?”
“有一天走进我诊所的那对新婚夫妇。难道我从未跟你提起
过?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医生的诊所也极漂亮。候诊室里陈放着金鱼,还有一套
算是上品的廉价家具。只要可能,他买东西向来是赊帐的,即便是
买金鱼,也是如此。至于无法赊购的东西,他便以分享诊所的收益
为条件,从那些贪心的亲戚处换取些许现钱。他的诊所设在斯塔腾
岛,是一座两户合用的简易房,没有任何消防设施。诊所离渡口只
四条马路,往北仅隔一条马路,便是一家超级市场,三家美容院和
两家非法药铺。诊所正好处在街角,但无甚益处。此地人口流动量
极小,居民出于习惯,看病总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医生。帐单迅速
堆积了起来,丹尼卡医生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医疗器械:加法机被
收口,随后是打字机,也让人取了回去。金鱼全都死了。幸运的是,
就在他感到暗无天日的时候,战争爆发了。
“真是天赐良机,”丹尼卡医生很认真地坦言道,“其他医生当
中,有大多数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间便大有转机。我诊所的地
理位置,这下可真开始发挥作用了。不久,来诊所的病人越来越多,
忙得我应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给那两家药铺。那几家美容院也
挺不错,每星期介绍两三个人来我这儿做人工流产。生意实在是好
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后来竟出了件事。他们派了征兵局的一个
家伙来替我做体格检查。我是4-F体位者。先前,我早就给自己做
了相当全面的体格检查,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宜服兵役。你大概会
想,只要我说出实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烦,因为在我们县医务界和
本地商业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极好的医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派那家伙来,目的只是想查实:我是否确实齐髋切除了一条
腿,是否确实患了不治的风湿性关节炎,终日缠绵病榻,连生活都
无法自理。约塞连,我们生活在一个相互猜疑、精神准则日趋堕落
的时代。这实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医生断言道。他情绪极为激
动,说话时,连声音都颤抖了。“就连自己心爱的祖国,也怀疑起一
个领有开业执照的医生所说的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医生应征入伍,被运送到皮亚诺萨岛,当上了一名航空
军医,尽管他惧怕飞行。
“坐在飞机上,我倒是用不着自找麻烦,”丹尼卡医生说,一边
眨着那对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视眼,两眼满是气恼。“麻烦会自己
找上门来的。就跟我同你说起过的那个生不了孩子的处女一样。”
“什么处女?”约塞连问,“我还以为你是在说那对新婚夫妇。”
“我说的处女,就是那个新娘。他俩其实年纪还很小。那天来我
诊所,两人事先没预定。当时,他们结婚才不过一年多一点。真可
惜,你没眼福。那姑娘长得极甜,人年轻,实在是很漂亮。我问她经
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脸绯红。我想我今生今世是会永远喜爱那姑
娘的。她就像是梦中的美女,脖子上挂了条项链,项链下端是一枚
圣安东尼像章,垂在里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绝伦,是我先
前从未见过的。‘这对圣安东尼来说,实在是个可怕的诱惑。’我开
了个玩笑——只是想让她放松些。‘圣安东尼?’,她丈夫说,‘谁是圣
安东尼?’‘问你妻子,’我对他说,‘她可以告诉你谁是圣安东尼。’
‘谁是圣安东尼?’他问她。‘谁?’她问。‘圣安东尼,’他对她说。‘圣
安东尼?’她说,‘谁是圣安东尼?’在诊察室里,我替她做了详细检
查,发现她还是个处女。趁她重新穿上紧身褡,把它钩在长统袜上
的当儿,我跟她丈夫单独谈了一会,‘每天晚上,’他夸口道。你要知
道,他实在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从来不错过一个晚上,’他夸
口道,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儿。‘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给我准备早餐,
用餐前,我还要跟她作爱,’”他向我夸口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跟他
们解释清楚。过后,我把他俩重新叫到一起,用诊所的橡胶模特儿,
给他们表演性交的示范动作。这些橡胶模特儿都在我的诊所里,此
外,还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种模型,我都分别锁在几个柜子里,免
得人家说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有过这些东西,可现在,一无
所有,连诊所都没了。有的只是这低体温,真让我担心。在医务所给
我当助手的那两个家伙,简直是蠢猪,连看病都不会。他们只知道
发牢骚。他们以为自己有难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诊所给那对新
婚夫妇做性交示范时,那两个家伙要是在场就好了。当时,那对新
婚夫妇望着我,好像我是在跟他们说以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的事。你
从未见过有谁会如此兴致勃勃。‘你是说这样?’男的问我,且动手
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么人在这种演示过程中到了什么
时候兴趣最大。‘没错,’我跟他说,‘行了,你们这就回家去,按我的
方法试几个月,看是否有效。怎么样?’‘好吧。’说罢,他们便很爽快
地付了钱。‘祝你们快乐,’我对他们说。他们向我道了谢,于是便一
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仿佛等不及带她回家作爱了。几
天后,他一个人跑到我的诊所,告诉护士说,他得马上见我。一旦我
俩单独见了面,他便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么着?”
“他骂我是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对着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
个啥东西,一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刚说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
了地上。砰!就像这样。我骗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没骗我,”约塞连说,“可他干吗要那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丹尼卡医生反问了一句,显得很是恼怒。
“也许跟圣安东尼有关吧?”
丹尼卡医生木然地望着约塞连。“圣安东尼?”他吃惊地问道,
“谁是圣安东尼?”
“我怎么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这时,他正巧
蹒跚着走进帐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俩中间坐了下来,一副
咄咄逼人的模样。
丹尼卡医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驼着背——长年来,生活中
的种种不公平,始终是沉重的负担,压弯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
了帐篷外面。他实在是讨厌跟自己同帐篷的人聚在一块。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以为他疯了。“真不晓得这家伙是怎
么回事,”他说,颇有些责备的口气。“他是头蠢驴,就这么回事。假
如他聪明的话,他就会抓过一把铁锹,动手挖掘。就在这顶帐篷里
动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个士兵在美国用
铁锹挖到了石油,这事难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后来发生的事,难道
他也从未耳闻?就是科罗拉多州那个拉皮条的卑鄙无耻的孬种,叫
什么来着?”
“温特格林。”
“温特格林。”
“他很怕,”约塞连解释道。
“哦,没那回事。温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级准尉怀特.哈
尔福特摇了摇头,对温特格林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那个讨厌的
小流氓,自命不凡的杂种,是谁都不怕的。”
“丹尼卡医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怕什么?”
“他怕你,”约塞连说,“他怕你会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桩好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结实的胸
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一有机会,我也很乐意这么个死法。你
等着瞧吧。”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伊尼德,是个
印第安人,克里克混血儿。哈尔福特肤色黝黑、长得倒是相当英
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颧骨、一头蓬乱的乌发,出于某些只有他自己
知道的原因,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报复心极强,见
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对一切早已不抱丝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
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莱克和哈弗迈耶的外国人;希望他们全都滚
回自己讨厌的祖先原来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会信的,约塞连,”他深思后说道,同时,故意提高了嗓
门,引诱丹尼卡医生。“不过,先前这地方让人住着,确实感到挺舒
畅,但后来,他们带来了该死的虔诚,把这儿搞成一团糟。”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心想报复白人。他差不多是个文
盲,不识一字,也不会写字,却被委派担任布莱克上尉的助理情报
官。
“我哪有条件读书认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用假装寻衅
的口吻问道,且又提高了嗓门,好让丹尼卡医生听见。“我们每到一
处搭起帐篷,他们使钻一口油井。每次钻井,他们又总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们便逼迫我们收起帐篷,去别的地方。我们成
了活的探矿杖。我们全家生来就踉石油矿有缘分。不久,世界上所
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术人员,处处跟踪我们。我们常年四处奔
波。跟你说吧,抚养一个孩子,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我想,我在一个
地方住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星期。”
他最早的记忆,是一位地质学家。
“每次我们家生了个小孩,”他接着说,“股票行情便上涨。不
久,所有钻井工人便带上全部设备,随我们东奔西跑,谁都想捷足
先登。一家家公司开始合并,以便削减为追踪我们而派出的人员。
然而,跟在我们身后的人,数量一天天上升。我们一家人从未睡过
一个安稳觉。我们歇腿,他们也歇腿;我们上路,他们也上路,随身
还带了流动炊事车、推土机、井架和发电机。我们一家成了活财神,
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繁荣。于是,我们开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馆
的请柬,原因便是我们能使他们的生意兴盛。有些旅馆在请柬上提
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但我们无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馆的邀请,因为
我们是印第安人,而给我们发出邀请的那些一流旅馆,是不会接纳
印第安人的。种族偏见,实在令人可怕,约塞连。确实很可怕。把体
面忠诚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犹太佬、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这
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显得极有自信。
“后来,约塞连,终于出了事儿——也就是结局的开始。他们走
到前面跟着我们转。他们会想法子猜测,接下来我们在哪里歇息,
于是,趁我们还没赶到,他们便开始钻井,结果,我们就无法停下来
歇息。我们刚想铺开毯子,他们就赶我们走。他们很信任我们。他们
甚至等不及把我们赶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钻油。我们给折腾得精
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惧。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四周给钻井工
人团团围住,他们都等着我们朝他们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后把我们
赶走。我们环顾四周,见到每一处山脊上都有一个钻井工人守候
着,犹如印第安人随时准备发起进攻。我们的未日到来了。我们无
法在原地停留,因为他们才把我们赶走。我们走投无路。最终,倒是
军队救了我。正当紧要关头,战争爆发了。征兵局把我救了出来,又
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罗拉多州的洛厄里基地。我们全家只有我一个
人活了下来。”
约塞连知道他是在撤谎,但没有打断他,因为一级准尉怀特.
哈尔福特接着又说了下去。他说,此后他再也没有父母的任何消
息。不过,他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只是听他们说,他是他们的儿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们都没跟他说实话,那么,至于这件事,他们也完
全可能是在说假话;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帮表堂兄弟的命运。他们
曾分散了目标,往北走,因一时大意,竟闯入了加拿大境内。就在他
们想法子返回时,美国移民局把他们挡在了边界上,不允许他们回
国。他们回不了国,就因为他们是红种人。
这笑话实在是骇人听闻。丹尼卡医生没有笑。直到后来,约塞
连执行一次飞行任务返回,又一次恳请丹尼卡医生准许他停
飞——自然,他去见丹尼卡医生,实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时,丹
尼卡医生才窃笑了一下,但没一会儿,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种种棘手
事来。其中就有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之间的纠葛。那天整整
一个上午,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向他挑战,要跟他角力,决
一雌雄。此外,还有约塞连,这家伙竟当即拿定主意,要装疯卖傻。
“你是在浪费时间,”丹尼卡医生不得不跟他这么说。
“难道你就不能让一个疯子停飞?”
“哦,当然可以。再说,我必须那么做。有一条军规明文规定,我
必须禁止任何一个疯子执行飞行任务。”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停飞?我真是疯了。不信,你去问克莱文
杰。”
“克莱文杰?克莱文杰在哪儿?你把克莱文杰找来,我来问他。”
“那你去问问其他什么人。他们会告诉你,我究竟疯到了什么
程度。”
“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那你干吗不让他们停飞?”
“他们干吗不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都是疯子,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当然都是疯子,”丹尼卡医生回答道。
“我刚跟你说过,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是不是?
你总不至于让疯子来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疯子,对不?”
约塞连极严肃地看着他,想用另一种方式试试。“奥尔是不是
疯子?”
“他当然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
“你能让他停飞吗?”
“当然可以。不过,先得由他自己来向我提这个要求。规定中有
这一条。”
“那他干吗不来找你?”
“因为他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还是
一个劲地上天执行作战任务,他要不是疯子,那才怪呢。当然,我可
以让奥尔停飞。但,他首先得自己来找我提这个要求。”
“难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飞?”
“没错。让他来找我。”
“这样你就能让他停飞?”约塞连问。
“不能。这样我就不能让他停飞。”
“你是说这其中有个圈套?”
“那当然,”丹尼卡医生答道,“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
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疯子。”
这其中只有一个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军规规定,凡
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实实在在的危险时,对自身的安危所表现出的
关切,是大脑的理性活动过程。奥尔是疯了,可以获准停止飞行。他
必须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疯
子,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如果奥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他便是
疯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飞行,那说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
他神志正常,那么他就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假如他执行飞行任
务,他便是疯子,所以就不必去飞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飞行,那么他
就不是疯子,于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一条款,实在是
再简洁不过,约塞连深受感动,于是,很肃然地吹了声口哨。
“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圈套,”他说。
“绝妙无比。”丹尼卡医生表示赞同。
约塞连很清楚,第二十二条军规用的是螺旋式的诡辩。其中各
个组成部分,配合得相当完美。这种配合极是简洁精确——优雅得
体却又令人惊异,与优秀的现代艺术相仿。但有时,约塞连又没什
么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晓这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他从来没有真
正理解优秀的现代艺术一样,也如同他从来就不怎么相信奥尔在
阿普尔比的眼睛里见到苍蝇一般。他听了奥尔说的话,竟信了阿普
尔比的眼睛里有苍蝇。
“噢,他的眼睛里的确有苍蝇,”一次,约塞连和阿普尔比在军
官俱乐部打架之后,奥尔深信不疑地对约塞连说,“或许连他自己
还不知道。他之所以总不识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约塞连问。
“因为他眼睛里有了苍蝇,”奥尔异常耐心地解释道,“假如他
眼睛里有苍蝇,他又怎么能看见自己眼睛里有苍蝇呢?”
这话没太多的道理,但在没有取得相反的论据之前,约塞连倒
是愿意暂且相信奥尔说得挺在理的,因为奥尔来自纽约市外的荒
郊,对野生生物的了解,无疑要比他约塞连深得多。再者,奥尔以前
从未在关键性问题上跟他说过假话,这一点便不同于约塞连的父
母亲、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亲、师长、宗教领袖、议员、邻居和报
纸。约塞连曾用了一两天的时间,独自反复考虑了新近听到的这件
关于阿普尔比的事,于是,决定做桩好事,把传闻告诉阿普尔比本
人。
“阿普尔比,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好心地跟阿普尔比低语
道。那天,他俩恰巧在降落伞室门口碰面,正准备去执行每周一次
的飞往帕尔马的例行任务。
“什么?”阿普尔比迅速做出反应,约塞连竟会跟他说话,这实
在很让他惊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苍蝇。”约塞连重复说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见,原
因很可能就在这里。”
阿普尔比一脸反感和困惑地离开了约塞连,独自生着闷气。直
到后来,坐进吉普车,跟哈弗迈耶一同沿着长长的笔直的公路,驱
车前往简令下达室,他这才把脸舒展了开来。大队作战处长丹比少
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简令下达室,准备给全体领队飞行员、轰炸
员和领航员做飞行前的预先指示。阿普尔比说话时声音极低,以免
司机和布莱克上尉听见,布莱克上尉闭着双眼,舒展了肢体,躺坐
在吉普车前排座上。
“哈弗迈耶,”阿普尔比言语支吾地问道,“我眼睛里有苍蝇
吗?”
哈弗迈耶极是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睑腺炎?”
“不,我是问你我眼睛里有没有苍蝇。”
哈弗迈耶又眨了眨眼。“苍蝇?”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疯了,”哈弗迈耶说。
“不,我没疯。疯的是约塞连。你只要告诉我,我眼睛里到底有
没有苍蝇。你快说,我是不会介意的。”
哈弗迈耶又往嘴里塞进一块花生薄脆糖,于是,凑近了过去,
极仔细地看了看阿普尔比的眼睛。
“我没见到一只苍蝇,”他说。
阿普尔比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哈弗迈耶把一片片花生薄
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颊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脸上了,”阿普尔比提醒他说。
“与其让苍蝇钻进眼睛里,倒不如往脸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
呢,”哈弗迈耶反击道。
每一小队其他五架飞机的军官坐了卡车来到简令下达室,准
备听取半小时后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机组有三名士兵,飞行前的
指示他们是听不到一点的。他们被直接送往机场上预定那天执行
飞行任务的一架架飞机旁,和地勤人员一同在那里等候,直等到预
定和他们一起飞行的军官坐卡车到来,纵身跳下格格作响的卡车
后拦板。于是,便登机,启动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机坪上极不情
愿地启动了起来,先是怎么也转不起来,接着,便平稳地空转了片
刻。随后,所有飞机隆隆地绕了一圈,像一个个笨拙的瘸腿瞎子,沿
着铺满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机
场尽头的跑道,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呜声中,一架紧接一架,迅捷
腾空而起,继而慢慢倾斜飞行,编成队形,掠过斑驳陆离的树高线,
随即又平稳地绕机场飞了一圈。待由六架飞机组成的各小队均已
编好队形,机群遂调转了航向,掠过蔚蓝色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
或是法国的目标飞去。机群渐渐爬高,等到飞入敌国领空时,已升
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总有不少令人惊奇的事,其中之一
便是自觉镇定,四周极度静谧,唯一的声响是机关枪的试射,以及
对讲机偶尔传出的单调生硬的一句话,最终便是每架飞机上的轰
炸员提醒全体机组人员,宣布飞机已进入轰炸点,准备飞往目标。
天气又是每次晴和,由于空气稀薄,总有些许黏糊的异物卡在喉咙
口。
他们驾驶的是B25型暗绿色飞机,性能平稳可靠,装有两只
方向舵,两只引擎,两片宽机翼。唯一的不足之处——就轰炸员约
塞连所坐的位置来看,便是那条狭窄的爬行通道——把设在有机
玻璃机头里的轰炸员舱内最近的应急离机口隔了开来。爬行通道
是一个正方形长孔,狭小、冰凉,上面是飞行控制系统。像约塞连这
样的彪形大汉,只有费了劲才能勉强挤身通过。有一个圆脸的矮胖
领航员——长一对奸诈的小眼,身上揣一只与阿费相同的烟
斗——也很难从这个孔过去。每当他们飞往目标——相距仅几分
钟,约塞连便会把他逐出机头。紧接着是一段时间的紧张不安,默
默地等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默默
地等待。此时,下面的高射炮已瞄准了他们,假如可能,随时准备把
他们彻底击落,坠入长眠之谷。
一旦飞机即将坠落,这条通道,对约塞连来说,就是通向机外
的生命线,可约塞连竟诅咒它,对它恨之入骨,辱骂它是老天故意
设置的一道障碍,是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的一部分。按说,B25型
飞机还有地方可再开一个应急离机口,而且就在机头,但他们却没
有一个应急离机口,替而代之的是这条通道,自那次在阿维尼翁上
空执行任务时发生混乱以后,他便开始憎恨这条通道的每一英寸
空间,因为它把他和降落伞——太是笨重,无法随身携带——之间
的距离延长了若干秒钟;又使他取了降落伞后赶往应急离机
口——设在立架式驾驶舱的后部和顶炮塔射击手(高高在上,因而
遮没了脸面)两脚之间的地板上——的时间延宕得更长。约塞连一
旦把阿费逐出机头,自己便极迫切地想坐到阿费的位置上;他还很
想在应急离机口顶端的地板上,用自己乐意多带的防弹衣筑一个
拱形掩体,然后蜷缩了身体躲在里面,降落伞早已用钩固定在相应
的安全带上,一手紧紧握住红柄开伞索,一手死死抓牢应急开盖开
关——一旦听到飞机遭击毁的可怕声响,打开开关,他便坠入空
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须得留在机头的话,他就想占据这个
位置。他可不愿守在前面,像一条该死的金鱼,给死死地困在一只
该死的动不了的金鱼缸里。原因是,一旦战火起,那该死的高射炮
火便喷出一团团发恶臭的黑色浓烟,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腾,
恰似变幻无常、硕大无朋的邪魔,时而徐徐上升、僻啪作响,时而摇
荡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飞机格格直响、上下颠簸、左右晃悠,又一
个劲地往机内直穿进去,威胁着要在瞬息间将他们全都湮灭在一
片火海之中。
阿费无论充当领航员,抑或承担别的什么职责,于约塞连全无
益处。约塞连每回都是极没好气地把他逐出机头,这样,假若他俩
突然要仓皇逃命,也就不会相互碍事。一旦让约塞连逐出机头,阿
费就可以蜷缩在约塞连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块地方,但他没那么做,
却是直挺挺地立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臂极适意地搁放在驾驶员
和副驾驶员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烟斗,跟麦克沃特和当班的副
驾驶员轻快地聊着夭,同时又指出天空出现的有趣味的东西,让他
俩瞧。可是,麦克沃特和副驾驶员实在大忙,没有丝毫的兴致。麦克
沃特守在控制系统一侧,忙于执行约塞连尖声喊出的命令。约塞连
让飞机侧滑进入轰炸航路,接着,又尖起嗓门,以极粗鲁的口吻满
嘴脏话地给麦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乔在黑夜里梦魇时
叫出的痛苦的哀求声,要大伙儿迅速绕过炸弹爆炸溅起的一根根
饿虎似的火柱,离开轰炸航路。混战中,阿费自始至终很沉静地抽
着烟斗,透过麦克沃特一侧的窗户,满心好奇地在一旁观战,颇显
得泰然自若,仿佛这场战争发生在千里之外,于他无丝毫的影响。
阿费对联谊会活动一向是很热衷的,什么事都喜欢领个头,对校友
联欢活动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他头脑极单纯,因此,无所畏惧。约塞
连倒是极有头脑,所以就顾虑重重。遭炮火袭击时,约塞连并没有
像胆小的耗子那样,擅自离弃岗位,急匆匆地从爬行过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愿把飞离目标区时采取
的规避动作托付给别的什么人。这世上还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让
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会像
他那么胆小。约塞连是飞行大队最出色的规避动作能手,但这一点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
规避动作,并没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惧。这种恐惧
心理在约塞连身上算是发挥到了极点。较之奥尔或亨格利.乔,他
的胆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邓巴还要小。邓巴早已是听天由命,觉得
自己总有一天非死不可。约塞连并没有那么悲观,每次执行任务,
只要一扔完炸弹,他便疯狂逃命,一边对麦克沃特死命吼叫:“使
劲!使劲!使劲!使劲!你这狗狼养的,快使劲!”而且对麦克沃特他
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们在空中执行任务,遭陌生人的轰炸,全
都是麦克沃特的过错。飞机上,除他俩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对
讲机,只有那次去阿维尼翁执行任务是个例外。当时,一片混乱,着
实让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发了疯,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地喊救
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着说,“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约塞连把耳机插头重新插入内部通话系统
后,高声问道。这之前,多布斯抢过赫普尔手里的操纵杆,随着一阵
震耳欲聋的响声,飞机突然俯冲下去,大伙儿全部给吓傻了,一个
个呆若木鸡。约塞连的耳机插头由于剧震脱离了内部通话系统,他
自己的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粘贴在机舱的顶端,无法动弹。赫普
尔又及时救了他们。他拼命夺回了多布斯手里的操纵杆,飞机几乎
又是突然进入了平飞,重新飞回到他们刚刚逃脱的那一片猛烈的
震耳欲聋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约塞连默
默地祈祷,他依旧头贴在机头的顶端,像是悬在空中,无法动弹。
“轰炸员,轰炸员,”约塞连通过对讲机问话时,多布斯哭着答
道,“他没有回话,他没有回话;快救救轰炸员,快救救轰炸员。”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一切
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
6.亨格利.乔
亨格利.乔的确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飞行任务,但这于他实在是
毫无益处,他把行装打点好了,又等着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
的噩梦,乱叫乱吼,闹得中队全体官兵无法入眠,只有赫普尔除外。
赫普尔才十五岁,是个飞行员,当初是虚报了年龄才入伍的。他和
自己那只宝贝猫跟亨格利.乔合住一顶帐篷。赫普尔睡觉一向容易
惊醒,但他声称自己从未听见亨格利.乔惊叫过。亨格利.乔心里觉
得难受。
“那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满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瞒你说,
我以前可有钱啦,一年净赚五万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税的,因为
我要求来就诊的病人一概支付现金。此外,我还有世界上最有实力
的同业协会做后盾。可你瞧瞧,后来出了什么事。就在我做好准备,
开始积攒一笔钱的当儿,他们却炮制出什么法西斯主义,发动了一
场令人悚然的战争,竟连我也没逃脱这场灾难。每天晚上听见亨格
利.乔这样的家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实在是
憋不住想大笑。他觉得难受?我心里啥感受,他哪里晓得?”
亨格利.乔自己多灾多难,实在是管不了丹尼卡医生心里究竟
是什么感受。就拿那些噪声来说吧,即便是些很轻的噪声,也会让
他勃然大怒。每当阿费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烟斗,或是奥
尔丁丁当当做些修补活计,或是麦克沃特玩二十一点或扑克牌时,
每出一张牌总会摔得劈啪直响,或是多布斯一边笨手笨脚、跌跌撞
撞四处乱跑,一边喀塔地牙齿直打战,这种时候,亨格利.乔便会直
冲着他们吼叫,直到把嗓门吼哑了为止。亨格利.乔患的是运动表
象型兴奋增盛症,性情激动暴躁。静静的房间里,手表有规律的嘀
嗒声,似酷刑一般,猛击着他全无保护的脑袋。
“听着,小家伙,”一天深夜,亨格利.乔没好气地跟赫普尔说,
“假如你想在这顶帐篷里住下去,我喜欢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每
天晚上,你必须得用羊毛袜裹好你自己的手表,然后把它放在帐篷
那头你自己的床脚柜的最底层。”
赫普尔很不服气地猛抬起下巴,让亨格利.乔明白,他可不是
任人摆布的,于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乔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乔是很神经质的,长得极瘦削,一副可怜相,脸色憔悴
泛黄,两侧黑黢黢的太阳穴上,一根根抽搐着的青筋,似被切成若
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动。那张脸瘦得两颊凹陷,透着孤独凄凉,因久
虑而显得阴沉,全无了光泽,恰似一座废弃的矿工城。亨格利.乔吃
起来狼吞虎咽,总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说话结巴,有时又会因情绪
激动而哽得说不出半句活来,身上处处发痒,又好出汗,嘴角常挂
着口水。他时常背着一架复杂精密的黑色照相机,着了魔似地东奔
西颠,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体照片。可是从未拍出一张照片。他总
是忘记装胶卷、打灯光,或是忘记打开镜头盖。说服裸体女人摆各
种姿势,这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不过,亨格利.乔在这方面倒是颇
有些诀窍。
“我可是个大名人,”他总会这么大声说道,“我是《生活》杂志
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想给杂志的大封面拍张顶刮刮的照片。没
错,没错,没错!好莱坞大明星。用不完的钞票,离不完的婚,整天跟
男人寻欢作乐。”
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挡住这种甜言蜜语的劝诱。妓女
总会急不可耐地一跃而起,只要是亨格利.乔的吩咐,不管摆的姿
势有多怪,她们必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简直让亨格利.乔神魂
颠倒。女性是他狂热崇拜的偶像。女人于他,是人间奇迹,美丽动
人,令人赏心悦目,心醉神迷;是取乐的工具,威力之巨实在难以估
量,欲望之强令人无法招架,造就得又是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
男人是没资格享用的。在他看来,女人赤裸了玉体任他摆弄,只是
一个天大的疏忽——终究会迅速得到纠正。因此,他总是不得不赶
在别人获悉内情匆匆把她们带走之前,尽一切可能以极短的时间,
充分利用她们的肉体。究竟是玩弄她们,还是给她们拍照,他一直
举棋不定,因为他发觉这两件事实在无法同时进行。其实,他开始
觉得,这两桩事体他几乎一桩也干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终摆脱
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积习,结果导致了他的办事能力极度低下,老
是东一郎头,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张也没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个
也没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乔服役前确曾当过《生活》杂志
的摄影记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约塞连眼里,他是最了不起的空军英
雄,因为他完成作战飞行任务的次数超过了空军里的其他英雄。他
已经完成了六次作战飞行任务。亨格利.乔完成第一次作战飞行任
务时,那时的规定要求每人必须完成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只要完成
了这二十五次飞行任务,他便可以打点好行装,喜滋滋地给家里写
信报喜讯,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探问让他轮换调防
回美国的命令是否下达。待命期间,他每天在作战指挥室门口周
围,极有节奏地跳着曳步舞。每每有人路过,他便扯大了嗓门,没完
没了地说俏皮话;每次见到陶塞军士匆匆走出中队办公室,就打趣
地骂他是讨厌的狗杂种。
驻屯萨莱诺滩头堡的一周内,亨格利.乔就完成了最初规定
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当时,约塞连因染上了淋病住在医院治疗。
这种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执行前往马拉喀什空运补给的
低空飞行任务——他跟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在灌木丛里野合时传
染上的。后来,约塞连全力以赴,拼命追赶亨格利.乔,结果几乎就
让他赶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飞行任务。可是,他的第二十三
次任务是飞往阿雷佐,内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儿阵亡的。那次任务
完成以后,再飞两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
上校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来到中队,摆出一副傲慢专横不可一世的
模样。他将规定的飞行次数从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来庆贺自己
接任大队指挥官的职位。亨格利.乔解开行装,把写给家里的报喜
信重新又写了一遍。他不再兴致勃勃地缠住陶塞军士。他开始仇恨
陶塞军士,极凶狠地将一切归罪于陶塞军士,即便他心里很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们回国的命令一直搁着不下达
——本来完全可以让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后来新增的五次飞行
任务,这一切跟陶塞军士实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乔再也经受不住等待回国命令时的极度紧张,每每完
成又一次飞行任务,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溃。每次被撤下不执行
作战任务,他就举行一个规模不小的酒会,请上自己那一小帮朋友
聚一聚。他打开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驾驶军邮班
机巡回递送邮件时想了法子才买到的——以飨朋友。随后,他又是
笑又是唱,还跳起曳步舞,大声喊叫,似过节一般陶醉,欣喜若狂,
直到后来睡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方才安静入睡。待约塞连、内特
利和邓巴刚安顿好他上床,他就开始尖声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
出帐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惧和负疚的神情,整个人看似一座蛀空
的建筑物,只剩下个空骨架,摇摇欲坠,一触便会倒坍。
每当亨格利.乔不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再次等待永远等不来
的回国命令,他便受尽了痛苦的折磨。期间,他在中队度过的每一
个晚上,那一个个噩梦总是准时出现在他的梦乡,就同天体的运行
一样正点,不差分秒。亨格利.乔每做噩梦,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
扰得中队里像多布斯和弗卢姆上尉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心绪不宁,
结果,他们也开始做噩梦,歇斯底里地尖叫。于是,每天晚上,他们
便从中队各个不同的角落把各种尖厉的下流话吐入空中,在黑夜
里回响着,颇有些趣味,仿佛发情的鸟交尾时的欢叫。在科恩中校
看来,这是梅杰少校的中队里露出的不良倾向,于是,他便采取了
果断行动,决定杜绝这股苗头。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乔每周驾
驶一次军邮班机巡回递送邮件,这样,有四个晚上他就没法在中队
过夜了。这一补救办法同科恩中校采取的所有补救办法一样,的确
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并让亨格利.乔重返
战斗岗位时,亨格利.乔便不再梦魇。他只是宽心地微微一笑,又恢
复了平常的恐惧状态。约塞连琢磨亨格利.乔那张皱缩的脸,就像
是在读报纸上的一条大标题。每当亨格利.乔神情阴郁,表明一切
正常,可一旦他兴致勃勃,那就说明出了什么麻烦事。亨格利.乔这
种阴阳错乱的反应,在大伙看来,确实是个怪现象,只有他本人对
此断然否认。
“谁做梦?”当约塞连问他都做些什么梦时,亨格利.乔反问道。
“乔,你干吗不去丹尼卡医生那里看看?”约塞连劝说道。
“我干吗非得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你不是老做噩梦吗?”
“我可没做噩梦。”亨格利.乔说了个谎。
“或许丹尼卡医生有办法治那些噩梦。”
“做噩梦又不是什么病,”亨格利.乔答道,“哪个不做噩梦?”
约塞连心想,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
梦?”他问。
“难道每天晚上做噩梦就不成吗?”亨格利.乔反诘道。
亨格利.乔这一反诘,突然让约塞连茅塞顿开。他问得没错,为
什么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梦?这样,每天晚上梦魇时痛苦地狂叫,
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尔比来,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尔比
一向严守规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执行飞行任务途中,他曾授命
克拉夫特,下令约塞连吞服阿的平药片,尽管当时他和约塞连彼此
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乔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
经不在人世。当时在弗拉拉,约塞连再一次把自己小队的六架飞机
导入目标上空,一台发动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这样死于非命。飞
行大队连续轰炸了七天,还是没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桥梁,尽管他
们使用的轰炸瞄准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万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
炸弹扔进一只腌菜桶。早一个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奋
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时内炸毁那座桥。克拉夫特是宾夕法尼亚州
人,小伙子长得极瘦弱,没丝毫要害人的坏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
是讨人喜欢,然而,就连这一点点有辱人格的卑贱的愿望,也终究
注定要破灭的。他死了,没有受到别人的怜爱,就像熊熊燃烧的烈
火堆上的一块血淋淋的炭渣,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就在那架只
剩一片机翼的飞机快速坠落的当儿,谁也不曾听见他在生命最后
的宝贵瞬间里说了些什么。克拉夫特与世靡争地生活了一小段时
间,然后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随烈火一起消逝。当时,上帝正
在安息,麦克沃特将飞机调了头,约塞连引导他飞至目标上空,作
又一轮轰炸飞行,因为第一轮轰炸飞行时,阿费慌了手脚,结果,约
塞连没能扔下炸弹。
“我想我们只得再往回飞了,是不是?”麦克沃特通过对讲机闷
闷不乐地说了一句。
“我想是吧,”约塞连说。
“是吗?”麦克沃特问道。
“是的。”
“那好吧,”麦克沃特说,“只好如此了。”
他俩重新飞回目标上空,而其他小队的飞机在远处盘旋了一
圈后,便安全飞走了。这时,地面上赫尔曼.戈林师的每一门火炮,
便都一齐对准他俩猛烈开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个极果敢的人。只要有什么现成的轰炸目标,
他向来毫不迟疑地主动提出请求,让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毁。在他的
飞行大队看来,任何一个目标,不管有多危险,都是攻无不克的,正
如对阿普尔比来说,在乒乓球台上没有什么险球是救不起的。阿普
尔比是位很出色的飞行员,又是一名球艺超绝的乒乓球选手,尽管
眼睛里有苍蝇,却从未失过一球。对阿普尔比来说,要让对手输得
丢尽脸面,发二十一次球便足够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实在是高超非
凡。只要举行球赛,他必定是场场都赢。后来,有一天晚上,奥尔喝
过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尔比打乒乓球。开局
时,他接连发的头五个球,全让阿普尔比给猛抽了回去,于是,他便
拿起球拍,把阿普尔比的前额砸了个口子。奥尔扔掉球拍,纵身一
跃,跳到乒乓球台上,紧接着一个急行跳远,从台子的另一端猛跳
了下去;两脚恰好踩在了阿普尔比的脸上,立时一片混乱。阿普尔
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好不容易挣脱掉奥尔的拳打脚踢,摸
索着爬了起来,一手揪住奥尔的衬衣前胸,把他提了起来,另一手
握成拳头缩回去,正欲猛力击去,把他打死。就在这当儿,约塞连跨
步上前,把奥尔从他身边拉走。这一夜对阿普尔比来说,是充满意
外的一夜。阿普尔比和约塞连一样魁梧粗壮,他挥起拳,狠狠地打
了约塞连一拳。这一拳打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乐不可支,于
是,他转过身,照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击了一拳。德里德尔
将军可高兴极了,便让卡思卡特上校把随军牧师逐出军官俱乐部,
又命令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进丹尼卡医生的帐篷,这样,每
天二十四小时他就可以得到医生的照料,身体健康也有了保障,这
样,德里德尔将军什么时候要他拳打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
再应付了。有的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带着穆达士上校和护士,特地
从联队司令部下来,只是想让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在他女婿的
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极愿意留在他跟弗卢姆上尉合住
的那间活动房里的。弗卢姆上尉是中队的新闻发布官,不爱说笑,
性情烦闷。每天晚上,他总要花上一大半时间冲洗白天拍摄的照
片,然后跟他的宣传稿一同发出去。他每天晚上尽量留在暗房工
作,之后,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着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缠
了只兔子的后足,想足了法子不让自己睡着。跟一级准尉怀特.
哈尔福特合住,他始终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他脑子里老是困扰着
一个念头:说不定哪个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趁他酣睡
之际,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开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这么
个念头,也全因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卢姆上
尉正打着盹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确实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
床前,极凶险地用尖利的嘘声威胁道:总有一天晚上,趁他,弗卢姆
上尉,熟睡的时候,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一刀割开他的
咽喉。弗卢姆上尉吓得浑身直冒冷汗,睁大了双眼,抬起头,直愣愣
地注视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那双离他仅几英寸远的闪闪发
亮的醉眼。
“为什么?”弗卢姆上尉最终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总算问了一
句。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答复倒是极干脆。
此后的每个晚上,弗卢姆上尉尽量迫使自己不睡着。亨格利.
乔的噩梦着实给他帮了极大的忙。他一夜夜专注地倾听亨格利.乔
疯狂般的号叫,渐渐地仇恨起他来了,真希望哪天晚上,一级准尉
怀特.哈尔福特会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其实,
大多数晚上,弗卢姆上尉睡得很沉,只是梦见自己醒着。这些梦极
其真实,结果,每天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顷刻又
复睡去。
自弗卢姆上尉发生惊人的巨变后,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渐
渐地喜欢上他了。那天晚上,弗卢姆上尉上床时,还相当活泼开朗,
可第二天上午起身时,却变得阴郁寡欢,性格内向。一级准尉怀特.
哈尔福特很自豪地视这个新的弗卢姆上尉为自己创造的作品。他
从未打算要割断弗卢姆上尉的咽喉。他扬言这么做,就如同他说要
死于肺炎、要给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狠一拳或者要同丹尼卡医生
比角力,全都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每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蹒跚着
走进帐篷,想做的头一桩事,便是即刻睡觉,可亨格利.乔经常让他
入睡不得。亨格利.乔梦魇时歇斯底里地狂叫,吵得他烦躁不安。于
是,他便经常希望有人悄悄溜进亨格利.乔的帐篷,从他脸上把赫
普尔的猫拎走,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中队上下除弗卢姆上
尉外,就可以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不时地替德里德尔将军重重拳击穆
达士上校的鼻子,纵然如此,他依旧还是个局外人。中队长梅杰少
校也是个局外人。梅杰少校在从卡思卡特上校那里得知自己晋升
中队长的同时,发现自己本是个局外人。杜鲁斯少校于佩鲁贾上
空阵亡后的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他那辆特大马力的吉普车,
飞速驶进中队驻地。卡思卡特上校在离那条铁路壕沟几英寸的地
方,嘎然把车刹住。壕沟就横在吉普车和那片倾斜的篮球场之间。
卡思卡特上校一到,梅杰少校便遭到那些球友——几乎和他交上
了朋友——的拳打脚踢,左推右搡,还有乱石的袭击,最终,被逐出
了球场;
“你现在是新任的中队长,”卡思卡特上校隔着壕沟朝梅杰少
校高声喊道,“不过,别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这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是由你来担任新的中队长罢了。”
卡思卡特上校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突然。说罢,他就猛地掉
转车头,车轮一阵飞转,扬起一片细砂砾,吹了梅杰少校一脸,于
是,车便轰隆隆地开走了。这个消息把梅杰少校惊呆了。他呆呆地
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瘦长的身体愈发显得难看,两只长
手捧着一只磨损了的破篮球,看着卡思卡特上校如此迅速播下的
仇恨的种子在他身边的士兵们心中扎了根。而这些弟兄一直跟他
打篮球,又允许他像先前谁都乐意的那样跟他们交朋友。梅杰少校
两眼毫无光泽,眼白增大,模糊不清,嘴巴翕动着,极想说些什么,
可就是出不了声,那种熟悉的、驱赶不了的孤寂,再一次飘来,似令
人窒息的烟雾,将他团团困住。
像大队司令部的其他所有军官——丹比少校除外——一样,
卡思卡特上校亦极具民主精神:他认为,人生来是平等的。所以,他
便以同样的热情,一脚踢开了大队司令部以外的所有官兵。不过,
他信任自己的部下。正如他在简令下达室常跟他们说的那样,他相
信,同其他任何部队相比,他们要强得多,至少可以多完成十次飞
行任务。同时,他还认为,谁要是对部下没有这样的信心,他就可以
滚出去。不过,他们要滚出去,唯一的办法,就像约塞连飞去见前一
等兵温特格林时探听到的那样,便是完成这另增的十次飞行任务。
“我还是搞不明白,”约塞连抗辩道,“丹尼卡医生究竟是错还
是对?”
“他说是多少次?”
“四十次。”
“丹尼卡说的没错,”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认可道,“就第二十六
空军司令部来说,只要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了。”
约塞连听了心花怒放。“这么说,我可以回家咯?我已经飞了四
十八次。”
“不行,你还不能回家,”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纠正道,“你不会是
疯了吧?”
“为什么不能回家?”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这样。”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塞连很感吃惊。“第二十二条军规跟回
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亨格利.乔开飞机送约塞连回皮亚诺
萨岛后,丹尼卡医生极耐心地答复他说,“你自始至终得服从指挥
官的命令。”
“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说,我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就可以回
家了。”
“可他们没说你必须回家。军规明文规定,你必须服从每一个
命令。圈套便在这里。即便上校违反了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的命
令,非要你继续飞行不可,你还是得执行任务,否则,你违抗他的命
令,便是犯罪。而且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必定会问你的罪。”
约塞连彻底灰了心。“这么说,我必须完成规定的五十次飞行
任务咯?”他极伤心地问。
“是五十五次,”丹尼卡医生纠正道。
“什么五十五次?”
“上校现在要求你们大家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
亨格利.乔听了丹尼卡医生的后,如释重负地深叹了一口气,
咧嘴笑了笑。约塞连一把揪住亨格利.乔的脖子;迫使他立刻开飞
机跟他一块回去见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要是我拒飞的话,”约塞连极信任地问道,“他们会怎么对待
我?”
“我们或许会毙了你,”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回答他说。
“我们?”约塞连吃惊地大声叫道,“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什
么时候站在他们一边了?”
“要是你给毙了,你指望我跟谁站在一边。”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反驳道。
约塞连畏缩了。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让他上了圈套。
7.麦克沃特
通常,与约塞连搭档的飞行员是麦克沃特。每天清晨,麦克沃
特总是穿了洁净的大红睡衣裤,在自己的帐篷外面刮胡子。约塞连
身边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麦克沃特就是其中一
个。在所有参战官兵当中,麦克沃特兴许是最古怪的一个,因为他
神志十分正常,可对战争依旧无动于衷。他腿短肩宽,年纪很轻,常
面带笑容,口里总不停地哼唧欢快的流行曲调。每次玩二十一点或
是打扑克牌时,总要把牌摔得劈啪响,结果,摔得亨格利.乔心烦意
乱、浑身不爽,亨格利便厉声责骂,让他别再这样摔牌。
“你这婊子养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乔便会大声怒骂,
一旁的约塞连则会用一手拦住他,让他消气镇静。“他是故意跟我
作对,因为他喜欢听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这狗杂种!”
麦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皱了皱雀斑点点但长得挺漂亮的鼻子,
发誓以后再不摔牌,但总是过后便忘。麦克沃特穿的是大红睡衣裤
和室内软拖鞋,睡觉时盖的是新熨烫过的印花被单——极似米洛
从那个嬉皮笑脸、嗜爱甜食的小偷处取回的那半条被单。当初,去
取那半条被单时,米洛向约塞连借了些去核枣,结果,一颗没用。麦
克沃特对米洛印象极深,原因是,米洛总是把七分钱买的鸡蛋以五
分钱的价格卖出去,这实在是让给养军士斯纳克下士觉得有趣。不
过,麦克沃特对米洛的印象,从来就没有米洛对约塞连从丹尼卡医
生手上得来的那张肝病证明的印象深刻。
“这是什么?”米洛惊讶地叫道,他发现了那只大大的瓦楞纸板
箱,里边装满了一包包干果、一听听果汁和甜点心,两名意大利劳
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诱拐来替他在厨房干活的——正准备搬
了这箱子去约塞连帐篷。
“这是约塞连上尉,长官,”斯纳克下士很是神气活现地笑了
笑,说道。斯纳克下士一向自认为很有知识,觉着自己领先时代二
十年。他实在很讨厌给大伙儿煮饭。“他有丹尼卡医生出具的证明,
不管他想要什么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这是怎么回事儿?”约塞连大叫道,这当儿,米洛脸色煞白,又
摇晃了起来。
“上尉,这是米洛.明德宾德中尉,”斯纳克下士嘲讽地眨了眨
眼,说道,“是新来的一位飞行员。这一次你住院期间,他当上了司
务长。”
当天傍晚,米洛交给麦克沃特半条床单,麦克沃特大叫道:“这
是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从你帐篷里偷走的那半条床单,”米洛兴致勃
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给他做了解释,赭色的鬓须急速地抽搐着。“我
敢说,你甚至还不知道床单让人给偷去了呢。”
“怎么竟会有人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紧张不安了。“这你是不会懂的,”他抗辩道。
米洛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钱,想从丹尼卡医生那儿买一张
简捷的证明,对此,约塞连始终弄不明白。丹尼卡医生在证明书上
写道:“请把约塞连所要的全部干果和果汁给他。他说他的肝脏有
病。”
“像这样的证明,”米洛沮丧地咕哝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
一位司务长的前程。”米洛来到约塞连的帐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
张证明。他跟在那一盒发给约塞连的食物的后面,穿过中队营地,
活像在给什么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给你。嗨,这证明可
没说你必须一人独吃。”
“没那么说,倒是桩好事,”约塞连告诉他说,“因为我向来就不
吃这东西。我的肝脏不好。”
“哦,对了,我把这给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说道,
“情况糟吗?”
“糟糕得很呢,”约塞连快乐地答道。
“是这样,”米洛说,“这话怎么讲?”
“就是说,情况不可能比这会儿再好了……”
“我想我还是听不明白。”
“……再好的话,那就更糟了。现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别为这事费神了。让我自个儿来烦心吧。你知道,
我其实没什么肝病,只是有了些症状而已,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
合症。”
“是这么回事儿,”米洛说,“那什么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
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说着,便不耐烦地摩挲起自己的两道浓黑的
眉毛,露出了苦涩的神情,仿佛在煎熬什么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痛
楚。“既然如此,”他最后接着说,“我想你的确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饮
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约塞连跟他说,“有益的加涅特-弗莱沙克综
合症,是不怎么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这种症状给
毁了,所以,我从来就不吃什么水果。”
“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说,“水果有损你的肝脏?”
“不,水果对我的肝脏很有好处。所以,我绝对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么?”米洛越搞越糊涂,可他不罢休,费了
好大的劲,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说的这句问话吐了出来。“你把水果
卖了?”
“我送人。”
“送给谁?”米洛叫道,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
“谁要就送谁。”约塞连高声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忧戚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苍白
的脸上突然冒出一颗颗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着那两撇丧气的
八字须,浑身直打战。
“我送了不少给邓巴,”约塞连接着又说。
“邓巴?”米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邓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这对他压根就没一点
好处。那盒子我就放在帐篷外面,谁想要,就自个儿来取。阿费来这
儿拿些李子,因为他说,食堂里的李子从来就不够他吃。你什么时
候有空,应该查一查这事,因为阿费老在这里闲荡实在不是什么趣
事。什么时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让斯纳克下士重新给我添
满。内特利每次去罗马,总要带足了水果。他爱上了那儿的一个妓
女。那个妓女很讨厌我,不过,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她有个小妹
妹,从来就没让他俩单独上过床。他们住的是一幢公寓楼,合住的
房客有一对老头老太,还有一群别的女孩——个个长有两条肥壮
迷人的大腿,总是戏谑不止。内特利每次上那儿,总给她们捎带一
整盒水果。”
“是卖给她们?”
“不,是送给她们。”
米洛蹩起了额头。“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说。
“没错,的确挺慷慨,”约塞连赞同道。
“而且我敢保证,这绝对合法,”米洛说,“因为一旦食物从我这
儿到了你手里,便是你的了。我猜想,这些人境况那么恶劣,能弄到
水果,一定高兴得很。”
“是的,确实很高兴,”约塞连深信不疑地对他说,“那两个姑娘
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卖,再用挣到的钱,去买俗艳的人造珠宝饰
物和廉价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来。“人造珠宝饰物!”他惊叫道,“我怎么不知
道?买廉价香水她们得花多少钱?”
“那老头卖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买纯威士忌酒和色情图片。
他是个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色情图片在罗马是不是很有市场?”米洛问。
“情况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就说阿费吧。你认识他,从来就不会
怀疑他,是不是?”
“难道他也是个色鬼?”
“不是。他是个领航员。你认识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这家伙
人挺不错,你到中队的第一天,他就跑来见你,说:‘我叫阿德瓦克,
干的是领航。’当时,他嘴里叼了个烟斗,好像还问了你上过哪所大
学。你是不是认识他?”
米洛压根就没理会。“让我跟你合伙干吧,”他冷不丁地恳求
道。
约塞连拒绝了他的恳求,即使他毫不怀疑,一旦他凭丹尼卡医
生的证明,从食堂申请领取了一卡车一卡车水果,那么,这些水果
就归他们所有,他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米洛很是丧气,不过,
从那以后,除一桩事以外,他什么秘密都跟约塞连说,因为他敏锐
地感悟出,凡是不窃取自己所爱国家的财产者,绝不会偷盗他人的
财物。对约塞连,米洛毫无保留,有秘密便讲,但关于山上那些
洞——从士麦那运回一飞机无花果后,听约塞连说,刑事调查部的
一名工作人员住进了医院,他便开始把钱埋在了洞里——的位置,
他始终没吐半个字。米洛极易受骗,结果,便自告奋勇当上了司务
长,不过,在他,这实在是神圣的职责。
“食堂里的李子不够吃,我竟连这还不知道呢,”上任后的第一
天,米洛承认道,“我想这是因为我对一切还相当不熟悉。我会跟厨
师长提这事的。”
约塞连机警地注视着他。“什么厨师长?”他问道,“你哪来的厨
师长?”
“斯纳克下士,”米洛解释道,很有些歉疚地把目光移向了别
处。“他是我唯一的厨师,其实,也就是厨师长,虽然我希望让他负
责行政勤务。依我的感觉,斯纳克下士似乎过于锋芒毕露了。在他
看来,当一名给养军士实在只是一种摆设而已。他老是抱怨说,自
己是被迫糟蹋才华。可压根就没人让他非做这事不可!顺便问一
下,你是否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被降为列兵,至今还只是个下士?”
“知道,”约塞连说,“他在中队的食物里下过毒。”
米洛听罢,脸色再次刷白。“他做什么?”
“他把数百块军用肥皂捣碎成泥,羼入白薯中,只是想证明大
家的口味很平庸,不辨优劣。中队的全体官兵都病了。飞行任务被
迫取消。”
“啊!”米洛惊呼道,颇有些异议。“他一定发觉自己铸成了大
错,是不是?”
“恰好相反,”约塞连纠正道,“他觉得这事他做得对极了。我们
每个人都吃了满满一盘,还一个劲地嚷着要他再给添满。我们都知
道自己病了,但万万没想到是中了毒。”
米洛惊愕地倒吸了两口气,模样极似一只棕色的粗毛野兔。
“既然如此,我就非得让他去负责行政勤务不可了。我可不希望在
我主管期间出这种事。你知道,”他颇严肃他说出了真心活,“我想
做的,就是要让中队的弟兄们一日三餐吃上全世界最好的饭菜。这
才是司务长应尽的职责,你说对不?假如他连这最起码的目标都达
不到,那么,他就不配做一名司务长。你同意吗?”
约塞连缓缓地转过身,深表怀疑地直视着米洛。在他眼前的,
是一张单纯、诚实的脸,绝不会做出任何奸诈狡猾或是不择手段的
勾当;是一张正直、坦诚的脸,嵌一对斜视的浓眉大眼,长一头赭发
和两撇丧气的红棕色八字须。米洛的鼻子极长,且瘦尖,鼻孔始终
是湿滴滴的,不时哧哧地吸鼻子,鼻尖右歪得厉害,总与身体其余
部位的面向相悖。这是刚正不阿者的脸:他绝不可能有意识地违背
作为其正直品性依赖的道德准则,如同他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令人
厌恶的可鄙小人一样。这些道德准则之中,有一条即是,只要实际
情况允许,无论要价多少,也算不得是罪孽。米洛时时会表现出极
大的义愤。当听说刑事调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正在这一带找他时,
他简直气愤到了极点。
“他找的不是你,”约塞连说,想让他消气。“是住院的一个人,
哪家伙检查信件时,老是签上华盛顿.欧文的名字。”
“我可从来没有在什么信件上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米洛声
言道。
“那当然。”
“不过,这只是个骗局,目的是想让我承认自己一直在黑市上
捞钱。”米洛狠拽了自己那一撮凌乱的变了色的八字须。“我讨厌那
种家伙。总是鬼头鬼脑地四处打探我们这些人的秘密。假如政府想
做些什么好事,它干吗不追查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眼里可从来没
有什么规章制度,老是跟我砍价。”
米洛的八字须之所以触楣头,是因为左右两撇向来是不相称
的,就跟他的那对斜眼一样,永远无法同时看着同一样东西。较之
大多数人,米洛眼见的东西要多些,但没一样他是看得真切的。当
获知刑事调查部那名工作人员的消息时,他的反应极其激动,但相
比之下,在听约塞连说,卡思卡特上校已经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
五次之后,他倒是颇显得沉着勇敢。
“这可是在打仗,”他说,“所以,规定的飞行次数,我们必须完
成,发牢骚是毫无用处的。假如上校说我们必须飞五十五次,我们
就得不折不扣地飞满五十五次。”
“哦,我可不必飞那么多次,”约塞连发誓说,“我要去见梅杰少
校。”
“你能行吗?梅杰少校向来不见任何人。”
“那我就回医院去。”
“可你出院才十天,”米洛提醒他说,语调里颇有些责备的成
份。“你总不能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儿就往医院跑吧。不能这样,
最好还是完成规定的飞行次数。这可是我们的职责。”
米洛办事相当固执死板,且顾虑重重。因此,就在麦克沃特的
床单被窃那天,他怎么也不愿从食堂借用一袋去核枣子,因为食堂
的食品依然都是政府的财产。
“不过我可以向你借,”他给约塞连解释道,“因为所有这些水
果,一旦你凭丹尼卡医生的证明从我这里领到手,就都归你了。你
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甚至可以不送人,高价出售。难道你不想
跟我合伙干?”
“不想。”
米洛只得作罢。“那就借我一袋去核枣,”他恳求道,“我会还你
的。我向你保证,而且会多给你一些分外的东西。”
米洛言而有信。回来见约塞连时,把那袋去核枣原封未动地还
给了他,此外,还交给他麦克沃特那条黄色床单的四分之一。而且,
米洛把那个毗牙咧嘴、喜吃甜食的小偷——从麦克沃特帐篷里窃
得床单的便是他——也一起带了回来。这块床单,现在就归约塞连
所有了。这床单到他手上的当儿,他正打着盹儿,不过、他自己不明
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麦克沃特也同样糊里糊涂。
“这是什么东西?”麦克沃特大声叫道,直盯着撕下来的半条床
单,很是困惑不解。
“这就是今天上午你帐篷失窃的那条床单的一半,”米洛解释
说,“我敢打赌,你连床单被人偷了还不知道哩。”
“干吗要偷半条床单?”约塞连问。
米洛慌了神儿。“你不明白,”他抗辩道,“小偷偷走的是整条床
单。我就用你投资的那袋去核枣,把它给换了回来。所以,床单的四
分之一就归你了。你的投资,收获可不小啊,尤其是因为你收回了
给我的每一颗去核枣。”接着,米洛又对麦克沃特说,“另外半条床
单就归你,因为这整条床单本来就是你的。我实在搞不明白,你究
竟埋怨些啥。要不是约塞连上尉和我为了你插手此事,你恐怕连床
单的一角都甭想拿到。”
“谁埋怨啦?”麦克沃特大声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该怎么
处理这半条床单。”
“你用半条床单可做不少东西哩。”米洛向他断言。“床单的另
外四分之一,我自己留下了,作为对自己积极进取、工作一丝不苟
的奖励。你知道,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辛迪加联合体。你那
半条床单或许可以在这里派上用处。你可以把它留存在辛迪加联
合体,看着它生利。”
“什么辛迪加联合体?”
“就是有朝一日我想成立的那个联合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
给弟兄们供应你们理该得到的美味可口的食品。”
“你想成立辛迪加联合体?”
“没错,是这样。说确切一点,就是一个市场。你可知道什么是
市场?”
“就是买东西的地方,对吗?”
“还有卖东西,”米洛纠正道。
“还有卖东西。”
“我一辈子都想要个市场。有了市场,你就可以做许多事儿。
但,你首先得有个市场。”
“你想要一个市场?”
“而且人人都有一股。”
约塞连还是困惑不解,因为这是生意经,再说,生意经方面总
有不少东西令他费解。
“让我再给你解释解释。”米洛主动提议,但尽管如此,还是愈
发不耐烦,继而颇感恼怒。他猛地竖起大拇指,直指站在他一旁的
那个喜甜食的小偷——还一个劲地龄牙咧嘴地笑呢。“我知道,枣
子和床单之间,他更喜欢枣子。正因为他对英语一窍不通,所以,在
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说的是英语。”
“你干吗不在他头上狠打一下,再把床单夺过来呢?”约塞连问
道。
米洛极严肃地紧抿了双唇,摇摇头。“那样的话,就太不公平
了,”他严厉地责备道,“暴力是错误的,两个错误绝对不会变成正
确。相比之下,我的方法可高明多了。当我把枣子递给他,再又伸手
取床单时,他很可能以为我是在主动跟他做交易。”
“那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说真的,当时我确实是主动在跟他做交易,但既然他不懂英
语,我就随时都可以否认这一点。”
“要是他生了气,一定得要那些枣子呢?”
“嗨,我们只要在他头上狠打一下,拿了枣子便走不就得啦。”
米洛答得极干脆。他看看约塞连,又看看麦克沃特,然后,看看麦克
沃特,再又看看约塞连。“我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发什么牢骚。我们
这会儿的日子比以前可要强多了。没有谁活得不滋润的,只有这小
偷除外,不过,也用不着替他操心,因为他连我们的语言都说不来,
活该有这么个下场。你明白了吧?”
然而,米洛在马耳他买鸡蛋,七分钱一只,可他在皮亚诺萨
出售时,却是五分钱一只,最终还赚了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
塞连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
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七分钱一只买进的鸡蛋,又以每只五分钱的价格售出,最终还
赚了钱,米洛何以能做到这一点,就连万事通克莱文杰也犯了难。
有关战争的一切,克莱文杰了如指掌,惟独一事他不甚明白:为何
一旦斯纳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约塞连就非死不可,抑或,为何一旦
约塞连可以活下去,斯纳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一场卑鄙肮
脏的战争。假定没有这场战争,约塞连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许
能长寿。他的同胞中,只有极少数人甘愿为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
捐躯,至于约塞连自己,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奢望成为其中的一分
子。是死还是生,这是需要深思的问题,而克莱文杰倒是越发懒得
回答这个问题了。历史并没有要求约塞连英年早逝;没有他的早
逝,正义同样会得到伸张;无论是人类的进步,抑或是战争的胜败,
都不取决于这一点。凡人皆难免一死,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该
死,却全在天命。无论怎么个死法,约塞连都心甘情愿,但他就是不
甘做天命的牺牲品。然而,这是战争。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
价,同时又把孩子们从父母有害的影响中解救出来,这便是这场战
争唯一的可取之处。
克莱文杰之所以通晓那么多事,是因为他是个天才。他心跳剧
烈,脸色苍白。尽管长得瘦长难看,可他浑身是劲,两眼射出渴求的
光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当年在哈佛上学时,他差不多所有科目
都得过学术奖,至于另外几门功课没得奖,唯一的原因是,他实在
太忙了:既要在请愿书上签名,又要分发请愿书,还得就请愿书内
容提出质疑;一会儿参加小组讨论,一会儿又退了出来;不是参加
青年代表大会,就是替别的青年代表大会担任纠察,或是组织学生
委员会,保护被开除的教员。克莱文杰日后必定在学术界大有作
为,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说到底,克莱文杰属于那种聪颖绝顶却
全无智谋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而那些过不多久才会发现这一点
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总而言之,克莱文杰是个傻子。在约塞连眼里,他往往就跟那
些整日在现代博物馆门前东荡西逛的人一样,两只眼睛都长在一
张脸的同一侧。这自然是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则完全是因克莱文
杰本人而起,因为他偏好死盯着问题的一面,一向忽视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很能识别左翼和右翼,却又极不自
在地夹在两者之间。他时常当着右翼敌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辩护;
又当着左翼敌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辩护。可是,无论是左翼还是右
翼,都对他深恶痛绝,从来就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辩护,因为,在
他们看来,他实在是个傻子。
不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且专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
场电影,散场后他非缠住你不可,同你讨论什么移情啦,什么亚里
士多德啦,什么全称命题啦,什么寓意啦,还有作为艺术形式的电
影在物质第一的社会中应尽的责任,等等。他每次带女孩子上剧院
看戏,总得让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间休息,才肯说出看的戏是好是
坏,而且用不着她们多费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盘托出。此外,他还是
一个战斗性颇强的理想主义者,投身于消灭种族歧视的斗争,其斗
争方式是,凡遇到这种事例,他便当即昏厥。他于文学颇是精通,却
不懂得怎么欣赏。
约塞连曾设法开导他。“别做傻子啦。”他这样劝过克莱文杰。
当时,他俩还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安娜的一所军校学习。
“我去跟他说。”克莱文杰一再坚持。当时,他和约塞连正高高
地坐在检阅台上,俯视辅助阅兵场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
像没长胡须的李尔,正怒气冲冲地来回走动。
“干吗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叹道。
“别作声,傻瓜。”约塞连长辈似地劝说克菜文杰。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克莱文杰很是反感。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不作声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齿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橡胶似的
两颊因阵阵极度的痛苦而不时地颤动。令他如此苦恼的是,一中队
航空学校学员士气消沉,在每周日下午举标的阅兵比赛中;表现极
其恶劣。他们之所以士气消沉,一是因为他们讨厌每周日下午列队
接受检阅,二是因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许他们选自己的学员
军官,而是由他从他们中间任命。
“我希望有人当面跟我说。”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极诚恳地请求
全体学员。“假如我有什么过错,我希望你们直接跟我说。”
“他希望有人当面跟他说,”克莱文杰说。
“他是希望谁都不要吭气,傻爪,”约塞连回答说。
“难道你没听见他说?”克莱文杰反驳道。
“当然听见,”约塞连答道,“我听见他说得很响,很清楚,假如
我们知道什么对我们有利,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把嘴闭起来。”
“我决不惩罚你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全体学员保证道。
“他说他不会惩罚我的。”克莱文杰说。
“他会阉割了你。”约塞连说。
“我保证决不惩罚你们,”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说,“谁要是跟我
说了实话,我一定会很感激的。”
“他会恨你的,”约塞连说,“到死都会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后备军官训练队的毕业生。战争的爆发,
于他颇是桩喜事,因为这一来,他便有机会天天穿上军官制服、冲
着一群群小伙子——上战场送命之前,每八周便有一批落入他的
手掌,以军人特有的清脆快速的嗓音,喊道:“弟兄们!”沙伊斯科普
夫少尉极有野心,一向不苟言笑,从来都是极谨慎持重地面对自己
的职责。只有当圣安娜陆军航空基地某个与他对立的军官,染上了
什么缠绵的疾病,他才会露一丝笑容。他视力极差,又患有慢性瘘
管病,然而,这反倒让他觉得战争格外刺激,因为他不可能去海外
作战,也就没有了丝毫的危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唯一令人满意之
处是他的太太,而他太太最让人称心的,是有一个名叫多丽.达兹
的女友。多丽.达兹只要有机会,便要与人风流快活。她有一套陆军
妇女队的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一到周未,便穿上这套制
服;假如一到周未,她丈夫中队里的学员,无论是谁,想跟她上床,
她便会为他脱了这套制服。
多丽.达兹是个活泼的浪荡少女,紫铜色的皮肤,金黄色的头
发。工具房、公用电话亭、更衣室和公共汽车候车亭,都是她最喜欢
的做爱场所。几乎没什么事她不曾尝试过,而她不愿尝试的事则更
是少有。她年方十九,体形苗条,却淫荡不羁,不知羞耻。不少男人
让她给弄得全无了自尊心,到了早晨便憎恶自己,因为她揭破了他
们的真面目,利用了他们,却又把他们弃置一旁。约塞连倒是挺爱
她。作为性交对象,她实在是个绝妙的女人,不过,依她看,约塞连
也就如此而已。多丽.达兹只让约塞连碰过她一次,她浑身上下的
肌肤极富弹性,那种感觉着实令约塞连爱不释手。约塞连很爱多丽
.达兹,因此,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每个星期必定会感情热烈地扑
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身上,以此报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就
像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报复克莱文杰一样。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造下一桩难忘的孽,他太太倒是记不得
了,不过,她还是为此在报复自己的丈夫。她丰满、肌肤白皙、不好
动,喜读好书,又不时地力劝约塞连,不要太庸俗,连书都不读。她
自己手边从来是少不了一本好书的,即便赤条条躺在床上,身上只
有约塞连及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时,也不例外。她让约塞连
感到厌倦,可他也照样爱上了她。她毕业于沃顿商业学校,主修
的是数学,可笨得出奇,每个月竟连二十八都数不清。
“亲爱的,我们再生个孩子吧,”她月月都这么跟约塞连说。
“你在说胡话吧,”他总这么回答。
“我可是当真的,宝贝,”她坚持说。
“我也一样。”
“亲爱的,我们再生个孩子吧,”她常跟自己的丈夫说。
“我没时间,”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老是没好气地咕哝道,“难道
你不知道在进行阅兵吗?”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为关心的,是如何在阅兵比赛中获胜,如
何把克莱文杰送至裁定委员会,指控他密谋打倒由他任命的学员
军官。克莱文杰专爱闹事,又自命不凡。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假
如对他不小心防范,这家伙很有可能闹出更大的乱子来。昨天是想
阴谋打倒学员军官,明天或许企图颠覆整个世界。克莱文杰颇有头
脑,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发现,凡是有头脑的人往往相当精明。这
种人很危险,就连那些由克莱文杰扶掖的新上任的学员军官,也急
不可耐地想出来作证,指控克莱文杰,欲置他于死地。指控克莱文
杰一案,显然是成立的。唯一缺少的,就是以什么罪控告他。
但无论如何不能牵涉阅兵比赛,因为克莱文杰几乎同沙伊斯
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样,极为重视那些阅兵比赛。每周日下午,学员
们早早便出来参加阅兵比赛,摸索着在营房外排成十二人一列的
队伍。于是,他们宿酒未醒地哼唧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大阅兵
场各就各位。然后,他们就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队的学员纹丝不动地
站在烈日下,一站便是一两个小时,直到不少学员支持不住晕倒在
地,队伍才被解散。阅兵场边上,停放了一排救护车,还站着一队队
担架兵,他们手持步话机,个个训练有素。救护车车顶上,是手持望
远镜的观察员。一名记分员负责记录比分。这一阶段比赛的全过
程,由一名精通会计的军医负责监督。每分钟脉搏跳多少次可视作
晕厥,必须得到军医的认可,记分员记录的比分,也必须经他核实。
一旦救护车载满了昏迷的学员,军医便示意乐队指挥开始奏乐,结
束比赛。于是,所有中队一个紧跟着一个,向前走去,绕检阅台拐个
大弯,退出阅兵场,返回各自的营房。
所有参加检阅的中队齐步走过检阅台时,都被打了分。检阅台
上,坐着一名上校——留着两撇又浓又粗的八字须,摆出一副狂妄
自大的尊容——和其他几位军官。各联队的最佳中队得一面插上
旗杆的黄色锦旗——实在是毫无用处。基地的最佳中队则获一面
红色锦旗,旗杆略长一些——更是没什么价值,因为旗杆的分量重
了,下周日由其他中队夺走之前,足足一个星期他们必须得扛东扛
西,实在很是令人头疼。在约塞连看来,以锦旗代奖品是颇有些滑
稽可笑的。锦旗不代表金钱,也不代表等级特权。它们就跟奥林匹
克运动会奖章和网球赛奖杯一样,仅仅表明,获奖者做了一桩于谁
都无甚益处的事情,只不过比任何别的人做得出色罢了。
阅兵比赛这件事本身看来也同样滑稽可笑。约塞连讨厌受人
检阅。阅兵大过军事化。他讨厌听到有关阅兵的消息;讨厌看到阅
兵的场面,讨厌让接受检阅的队伍给困在半途,动身不得;也讨厌
被迫参加阅兵活动。当一名航空学校学员已经是触尽了楣头,每星
期天下午还得跟士兵一样,在炎炎的赤日下接受检阅。当一名航空
学校学员确实是桩相当倒霉的事,因为现在看来,军训结束之前,
战争显然是打不完的。而约塞连之所以自愿报名进航空学校接受
训练,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以前一直以为,战争必定先他的军校训练
而结束。约塞连作为一名大兵,早具备了条件进航空学校接受训
练,但得等上若干星期,才会被选派到某个班:再等上若干星期,便
做一名轰炸领航员;之后,又得接受若干星期的作战训练,为执行
海外任务做准备。当时,似乎根本就想不到,战争竟会打那么长时
间。有人曾跟他说,上帝和他站在一边;有人还跟他说,上帝无事不
成。可是,战争根本就没个结局,而他的训练倒是差不多近了尾声。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想在阅兵比赛中获胜,于是,熬了大半
个晚上、琢磨来琢磨去。他妻子躺在床上,含情脉脉地企盼着他,一
边迅速翻阅克拉夫特.埃宾的书,找自己最爱读的章节。沙伊斯
科普夫看的则是有关行进方面的书。他拿了一盒盒小兵巧克力糖
摆弄来摆弄去,直到所有的巧克力糖都化在了他的手里,于是,又
取出一套塑料牧童,极熟练地把它们排成若干十二人一列的队伍。
这套塑料玩具是他以化名从一家邮购商店买来的,为了不让人看
见,白天他总是把它锁藏起来。列奥纳多的解剖练习原来也是不
可或缺的。一天晚上,他觉得少了个活模特儿,于是,就命令夫人在
房里飞步行走。
“光着身走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极为恼怒,两手啪地捂住了眼睛。他太太只
晓得满足自己肮脏的肉欲,根本就无法理解高尚的人为实现无法
达到的目标所做出的艰苦卓绝的伟大斗争。
“你到底为啥不跟我做爱?”一天晚上,她撅着嘴问。
“因为我没时间,”他很是不耐烦,冲着她厉声说道,“我没那工
夫。难道你不知道在进行阅兵比赛吗?”
他确实没时间。又到星期天了,只有七天的时间为下一次阅兵
比赛做准备。他实在不明白,时间究竟是怎么过的。接连三次比赛,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中队都是最后一名,搞得他名声极坏。为了改
进目前的这种状况,他考虑了各种办法,甚至想到用一根长长的二
英寸厚、四英寸宽且风干了的栎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线钉在
上面。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假如用这种办法,就必须在每个人
的腰背部嵌入一个镍合金旋转轴承,不然,他们就无法作九十度转
体。再说,能否从军需主任那里要到那么多镍合金旋转轴承,或者,
能否争取医院外科医生的合作,对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实在没有
丝毫把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采纳了克莱文杰的建议,让学员们选出了
他们自己的学员军官。随后的那个星期,这个中队便夺得了那面黄
色锦旗。这突如其来的胜利,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心花怒放。当他
妻子想拖他上床庆贺——以此表示他们蔑视西方文明中中产阶级
下层的性风俗——时,他竟抡起旗杆,对着她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下
去。又过一个星期,中队夺得了那面红色锦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简直是欣喜若狂。之后的又一个星期,他的中队创下了历史记录,
连续两个星期夺得红色锦旗。现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坚信自己有
能力一鸣惊人。经过广泛的研究,他发现,行进时,两只手不应像时
下流行的那样自由摆动,而应该自始至终与大腿正中保持不超过
三英寸的摆距,其实也就是说,两手几乎就不用摆动。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准备工作周详充分,且又相当秘密。中队
全体学员发誓保守秘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在辅助阅兵场上
进行演习。他们在漆黑的夜晚里行进,漫无目的地彼此瞎撞,但他
们并不惊慌。他们是在练习不摆动双手行进。起初,沙伊斯科普夫
少尉倒是考虑过让金属薄板店的一位朋友把镍合金钉嵌入每个学
员的股骨,然后,再用恰好三英寸长的铜丝把钉子和手腕接起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时间老是不够用——再说,战争期间实在不
大容易搞到手。他还考虑到,假如学员们受了这样的束缚,那么,齐
步行进前,参加令人肃然的检阅仪式时,万一晕厥,他们便不能以
规范的姿势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势若不合乎规范,便有可能影响中
队的团体总分。
整整一个星期,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每次到
了军官俱乐部,总是咯咯地欢笑。他的密友中便开始有了种种的猜
测。
“真不知那白痴在搞什么鬼,”恩格尔中尉说。
每逢同事提问时,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总是会意地一笑。“到了
星期日你们就会知道的。”他向大伙儿保证。“你们会知道的。”
那个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名经验丰富的乐队指挥
所特有的沉着自信,向公众揭露了他的划时代的惊人秘密。他一声
不吭地目睹着其他中队用惯常的轻松步伐,从容却颇别扭地走过
检阅台。即便当自己中队的前几排学员手臂一动不动地齐步走入
视线,先是让他那些受惊的同僚个个吁吁地倒抽气,直为他担心,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依旧镇定得很。就是在那种时候,他也还是声色
不露。后来,那名留了粗浓八字须的傲气十足的上校,猛地转过身
来,恶狠狠地对着他,脸色铁青,这时,他才作出了解释——致使他
名垂千古的解释。
“您瞧,上校,”他说,“不用动手。”
随后,他把自己那套费解的行进规则——他取得这令人难忘
的成功,便是以此作为基础——的直接影印件,散发给了在场的观
众——惊愕得鸦雀无声。这可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荣耀的
时刻。他取得了阅兵比赛的胜利,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从此便永久
保持了那面红色锦旗,也就彻底结束了每星期日必定举行的阅兵
比赛,因为优质的红色绵旗和优质铜丝一样,在战时都是极难到手
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当即晋升为中尉,自此,便平步青云。因为他
的重大发现,差不多每个人都把他视为真正的军事天才。
“那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说,“他可是个军事
天才。”
“没错,的确是个天才。”恩格尔中尉表示赞同。“可惜的是,这
蠢驴不愿鞭打自己的老婆。”
“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特拉弗斯中尉很冷淡他
说,“比米斯中尉每次跟太太做爱,总要狠狠地给她一顿鞭打,可在
阅兵比赛中,他却是一点都不中用。”
“我说的是鞭打自己的老婆,”恩格尔中尉反驳道,“谁在乎什
么阅兵比赛?”
说实话,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之外,根本就没人真把阅兵比赛
这事放在心上,那个留两撇浓粗八字须的上校更不用说了。这家伙
是裁定委员会主席,克莱文杰刚战战兢兢地跨进委员会办公室,准
备替自己申辩,不承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对他提出的指控,他便对
着他大声咆哮。上校握着拳头,猛击桌面,反倒痛了自己的手,于
是,对克莱文杰更是暴怒,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这次使的劲
更猛,手也因此就更痛得厉害。克莱文杰留下了极坏的印象,这很
让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丢脸,他恶狠狠地朝克莱文杰直瞪眼。
“再过六十天,你就要跟意大利人打仗了,”留着粗浓八字胡的
上校大声吼道,“可你还以为这是个天大的玩笑呢。”
“我没这么想,长官,”克莱文杰答道。
“别插嘴。”
“是,长官。”
“说话时得叫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下令道。
“是,长官。”
“刚才不是让你别插嘴吗?”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问了一句。
“可是我没插嘴,长官,”克莱文杰抗辩道。
“不错,你没插嘴,但你也没叫一声‘长官’。对他的指控加上这
一条。”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个会速记的下士。“尽管没有打断上级
军官的说话,但没能向他们报告一声‘长官’。”
“梅特卡夫,”上校说,“你真是头讨厌的蠢驴。你自己知道吗?”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把这口怨气咽了下去。“知道,长官。”
“那就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老是胡说八道。”
裁定委员会由三人组成,他们是,留着粗浓八字胡的傲气十足
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梅特卡夫少校。梅特卡夫少校正设法
用冷冰冰的目光来审视别人。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为裁定委员会
的一名成员,同时也是其中的一个法官,必须对起诉人控告克莱文
杰一案的是非曲直,进行认真的考虑。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
是起诉人。克莱文杰有一名军官替他辩护,那个军官便是沙伊斯科
普夫中尉。
这一切把克莱文杰弄得实在是稀里糊涂。当上校猛地跳起
身——酷似放肆地大声打嗝,扬言要肢解他那具散发恶臭的卑怯
的躯体时,克莱文杰害怕得浑身直打战。一天,在列队齐步走去上
课途中,克莱文杰绊了一跤。第二天,他便正式受到指控:“编队行
进时打乱队形、行凶殴打、行为失检、吊儿郎当、叛国、煽动闹事、自
作聪明、听古典音乐,等等。”一句话,他们一古脑儿把各种罪名加
到他身上,于是,他便来到了裁定委员会,胆战心惊地站在这位傲
气十足的上校跟前。上校又一次大声吼着,说再过六十天,他就要
去跟意大利人打仗了,接着又问他,假如开除他,送他去所罗门群
岛埋尸体,他究竟是否愿意。克莱文杰极是恭敬地回答说,他不愿
意;他是个笨蛋,宁愿是一具尸体,也不甘埋一具尸体。上校坐了下
去,身体往后一靠,态度一下子镇静了下来,变得谨小慎微,且又献
殷勤一般地客气了起来。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这是什么意思?”上校慢悠悠地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长官?”
“是我在问你,你回答。”
“是,长官。我——”
“你以为我们带你来这里,是请你提问题,叫我来回答吗?”
“不是的,长官。我一”
“我们干吗带你来这儿?”
“让我回答问题。”
“你说得千真万确,”上校大声吼道,“好,你就先回答几个问题
吧,免得我砸了你的狗头。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究竟
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长官。”
“请你说得响一些,行不行?我听不见你的话。”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
“什么事,长官?”
“我刚才不是让你闭上你那张笨嘴吗?”
“是,长官。”
“我让你闭上你那张笨嘴,你就给我闭起来。明白没有,请你说
得响一些,好不好?我听不见你的话。”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是不是我踩了你的脚?”
“不是,长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脚。”
“不是我的脚,”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那或许还是我的脚吧,”梅特卡夫少校说。
“挪开点。”
“是,长官。您得先把您的脚挪开,上校。您的脚踩在了我的脚
上面。”
“你让我把我的脚挪开?”
“不是,长官。嗬,不是,长官。”
“那就把你的脚挪开,然后,闭上你那张笨嘴。请你说响一些,
好吗?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是,长官。我说了,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问题,长官?”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
个会速记的下士看着速记本读了一遍。
“没错,”上校说,“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什么时候?”上校问。
“什么什么时候,长官?”
“嗨,你又在向我提问了。”
“对不起,长官。恐怕我没听懂您提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没说过我们不能惩罚你?我的问题难道你听不
懂?”
“不懂,长官。我听不懂。”
“你才跟我们说过。好,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可是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答呢?”
“你这又是在问我一个问题了。”
“对不起,长官。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的问题。我绝
对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
“现在你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的确说过这话。我是在请你告
诉我们,你什么时候没说过这话。”
克莱文杰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就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
长官。”
“这样回答可是好多了,克莱文杰先生,尽管你是在当面撒谎。
昨天晚上在厕所里。难道你没悄声跟我们讨厌的另一个狗杂种说
过,我们不能惩罚你吗?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约塞连,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没错,是约塞连。一点没错。约塞连。约塞连?他是叫约塞连
吗?约塞连究竟算是什么样的名字?”
对所有的实情,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可是了如指掌。“这是约塞
连的名字,长官。”他给上校作了解释。
“没错,我猜想是这么回事儿。难道你私下没跟约塞连说,我们
不能惩罚你?”
“嗬,没有,长官。我私下跟他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
“或许我很笨。”上校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我怎么也看不出这
两句话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想我确实很笨,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这
两句话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
“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没人请你作解释,你
倒先跟我辩白起来了。我只是在说说自己的想法,不是请你作什么
解释。你这杂种,就喜欢信口开河,是不是?”
“不是,长官。”
“不是,长官?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咯?”
“嗬,不是,长官。”
“那么说,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咯?”
“不是,长官。”
“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你他妈的,存心想跟我吵架。谁要是肯出两分臭钱,我就从这
张大桌子上跳过去,把你那发恶臭的、卑怯的身体撕碎。”
“太棒啦!太棒啦!”梅特卡夫少校大声叫道。
“梅特卡夫,你这讨厌的狗杂种。我不是让你闭上你那张懦怯
愚蠢的臭嘴吗?”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你就给我闭嘴。”
“我只是想试着学习学习,长官。一个人只有通过尝试,才有可
能学到些东西。”
“是谁这么说的?”
“大伙儿都这么说,长官。就连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这么说,”
“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不过,大伙儿都是这么
说的。”
“好吧,梅特卡夫,你就试试闭上你那张笨嘴。这或许是让你学
会闭嘴的一个好办法。哎,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把最后一行记录
再念给我听听。”
“‘把最后一行记录再念给我听听。’”会速记的下士照本念了
一遍。
“没让你念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蠢货!”上校大叫道,“念别
的最后那句话。”
“‘把最后一行记录再念给我听听。’”下士念了一遍。
“你念的还是我说的最后那句话!”上校气得脸色铁青,尖声叫道。
“哦,不,长官,”下士纠正道,“那是我记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刚
才给您念过了。难道您忘了,长官?就是刚才。”
“哦,天哪!把他的最后一句话念给我听听,蠢货。哎,你究竟叫
什么名字?”
“波平杰,长官。”
“好吧,下一个就该你了,波平杰。他一审讯完,就开始审问你。
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我犯了什么罪?”
“那有什么两样?你们听见他问我的话吗?你会明白的,波平杰
——我们一结束克莱文杰的审讯,你就会明白的。克莱文杰学员,
你刚才——你是军校学员克莱文杰,不是波平杰,是不是?
“我是克莱文杰,长官。”
“很好。刚才——”
“我是波平杰,长官。”
“波平杰,你父亲是百万富翁,还是参议员?”
“都不是,长官。”
“这么说来,你的境遇相当糟糕罗,波平杰,连个靠山都没有。
你父亲不是将军,也不是政府高级官员,是不是?”
“不是,长官。”
“很好。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早死了,长官。”
“那实在是好极了。你的境遇的确很糟糕,波平杰。你真的是叫
波平杰?波平杰究竟是什么样的名字?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是波平杰的名字,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释道。
“嗯,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波平杰。我恨不得现在就肢解
了你发恶臭的、卑怯的身体。克莱文杰学员,请你把昨天深夜你在
厕所里悄悄对约塞连说过或者没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行吗?”
“是,长官。我说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
“我们就从这儿接着问下去。克莱文杰学员,你说我们不能裁
决你有罪,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长官。”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长官?”
“你他妈的,是不是又要追问我起来了?”
“不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就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没说过我们不能裁决你
有罪?”
“昨天深夜在厕所里,长官。”
“就只有这一次你没说过那句活?”
“不是,长官。我一直就没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长官。我
真正对约塞连说的是——”
“没人问你你真正对约塞连说的是什么。我们问你的是,你没
跟他说的是什么。至于你真正对约塞连说些什么,我们一点都不感
兴趣。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那么我们继续问下去。你跟约塞连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长官,你们不能裁决我犯了你们指控我的那条罪
行,同时还忠于——事业。”
“什么事业?你说话含含糊糊的。”
“说话别含含糊糊的。”
“是,长官。”
“含含糊糊说话时,也得含含糊糊地叫一声‘长官’。”
“梅特卡夫,你这狗娘养的。”
“是,长官,”克莱文杰含糊地说,“是正义事业,长官。你们不能
裁决——”
“正义?”上校很是愕然。“什么是正义?”
“正义,长官——”
“那可不是正义,”上校讥笑道,一边说一边又用粗壮的大手膨
膨地擂桌子。“那是卡尔.马克思。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正义。正义就
是半夜里从地板上用膝盖顶着别人的肚皮用手按着别人的下巴手
里拿着一把刀偷偷摸摸地摸到一艘战列舰的弹药舱里事先不给任
何警告在黑暗中秘密地用沙袋把别人打昏。正义就是勒杀抢劫。一
旦我们大家都得残酷无情地去跟意大利人打仗,那就是正义。要凶
残。懂吗?”
“不懂,长官。”
“别老是长官长官地叫我!”
“是,长官。”
“不叫‘长官’时,也得喊一声‘长官’,”梅待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莱文杰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会受指控了。要想裁决
他有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得证明他的确犯了罪,而裁决克莱文杰有
罪,则是上校一帮人必须尽到的爱国义务。于是,克莱文杰被判了
五十六次惩罚性值勤。波平杰则被禁闭了起来,以此作为对他的教
训。梅特卡夫少校被运送到所罗门群岛,负责埋尸体。至于克莱文
杰,所谓惩罚性值勤,就是每到周未,肩背一支沉重的没装子弹的
步枪,在宪兵司令大楼前来回走上五十分钟。
这一切都把克莱文杰搞得稀里糊涂。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情,可在克莱文杰看来,最怪的是裁定委员会三个人流露出的那种
仇恨——那种赤裸裸的残酷无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扑灭
的煤块,在三双眯缝了的眼睛里恶狠狠地燃烧着,又使他们本来便
已凶险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蛮横的气势。克莱文杰察觉到了这种仇
恨,简直惊呆了。假如可能,他们会用私刑把他处死。他们三个都是
成年人,可他自己却还是小伙子。他们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
来军校之前,他们就仇恨他;他在军校时,他们也仇恨他;他离开军
校后,他们还是仇恨他。日后,他们三个人分了手,都过上了独居的
生活,但却还是恶狠狠地带走了对克莱文杰的仇恨,仿佛带走的是
什么稀世珍宝。
头天晚上,约塞连就好好地给了克莱文杰一番告诫。“你是不
会有什么希望的,”他很愁闷地跟克莱文杰说,“他们仇恨犹太人。”
“可我又不是犹大人,”克莱文杰回答说。
“这没什么两样,”约塞连说,而约塞连的确没有说错。“他们是
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克莱文杰躲开了他们的仇恨,就像是避开耀眼的亮光一样。这
三个仇视他的人,跟他说同一种语言,穿同样的制服,但他见到的
这三张冷冰冰的脸,却自始至终密布着令人极不舒适且又深含敌
意的皱纹。他顿时觉悟了:这世上随便什么地方,无论是在所有法
西斯的坦克或飞机或潜艇里,还是在机关枪或迫击炮或吐着火焰
的喷火器后面的掩体里,甚至在精锐的赫尔曼.戈林高射炮师的所
有神炮手当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馆里的那些恐怖的密谋分
子中间,以及任何别的地方,再也不会有谁比他们三个人更仇恨他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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