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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27:13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ul 20 00:07:17 1999)
19.卡思卡特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聪明圆滑,事业一帆风顺,但却衣着邋遢,满腹
忧愁。他三十六岁,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一心想当将军。他有股子冲
劲,但又容易泄气;他处事泰然自若,但又时常懊恼;他自鸣得意,
但对自己的前程又没有把握;他无所顾忌地采用各种行政计谋以
博取上级的青睐,但又害怕自己的计谋会弄巧成拙。他长相不错,
但缺乏魁力;他强壮如牛,但又有些虚张声势,而且还很自负。他已
经开始发胖,为此他时常感到担忧,想挥也挥不去,所以,长期以来
他一直受着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负,因为他才三十六岁就
成了一名带领一支战斗部队的上校军官;但他又感到沮丧,因为他
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还只不过是个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是个绝对主义者。他衡量自己的进步的唯一
的方法就是拿自己同别人比较。他认为,所谓优秀,就是同样做一
件事情,至少能同与他年龄相仿但做事却更高明的人做得一样好。
一方面,有成千上万和他年龄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还没爬到少校
这一级,这一事实使他对自己的超人的才能和价值沾沾自喜;而另
一方面,有不少同他一般年纪甚至比他年轻的人已经成了将军,这
又使他产生一种失败感,使他痛心疾首,直咬指甲,那种难以抑制
的急切心情甚至比亨格利.乔还要强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卷曲的黑发剪得短短的,
发尖已开始发白,嘴里常叼着他来皮亚诺萨指挥飞行大队前一天
购买的那个装饰精美的烟嘴。他一有机会就要把那烟嘴炫耀一番,
而且他还学会了熟练地摆弄烟嘴的手段。他无意中发现,在他身体
内部有一种生来就有的使用烟嘴抽烟的本领。据他所知,他的这个
烟嘴在整个地中海战区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想法既使他喜形于色,
又使他忧虑不安。他相信,像佩克姆将军那样又有教养又有知识的
人肯定会赞同他用烟嘴抽烟的,尽管他与佩克姆将军很少见面。不
过从另一个方面看,他们难得见面也不是什么坏事,卡思卡特上校
欣慰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佩克姆将军也有可能压根就不赞同他
使用烟嘴。当这样的烦恼困扰他时,卡思卡特上校总强忍住呜咽,
真想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扔掉。但是他那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使他始
终未能这么做,那就是:这个烟嘴一定会为他那副充满阳刚之气的
军人体魄增色,使他显得老练、威武、卓越超群,明显胜过美军中所
有其他与他竞争的上校军官。不过他到底有多大把握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这么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个不分昼夜地
为了自己而不住地盘算着的勤劳、紧张、全身心投入的战术家。同
时,他又是自己的掘墓人,既是一位颇具胆识的、一贯正确的外交
家,又总是为自己失去了众多良机而责骂自己,或为自己所犯的所
有错误而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他神经紧张,性情急躁,言语尖刻,
可又自鸣得意。他是个英勇无畏的机会主义者,贪婪地扑向科恩中
校为他提供的每一个机会,可事后对自己可能遭受的不良后果又
马上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他极爱搜集谣言传闻,十分喜欢流
言蜚语。他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信以为真,但对每一则消息又都不
相信。他高度警觉,时刻准备应付每一个信号,即使对那些根本不
存在的关系和情况也极其敏感。他是个了解内幕消息的人,总是可
怜巴巴地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个狂暴、凶猛、欺软怕硬
的恶棍。他记得他曾不断地给那些大人物留下了可怕的不可磨灭
的印象,每想到这些他就伤心不已,可实际上,那些大人物几乎根
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活在世上。
每个人都在迫害他。卡思卡特上校凭他的才智生活在一个有
时受到羞辱、有时得到荣誉、动荡不定、斤斤计较的社会里。他想象
着,在这个社会里他有时得到了绝对的胜利,有时又遭到了灭顶的
惨败。他时时刻刻都在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欢乐之间徘徊,一会儿
将胜利的辉煌业绩扩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一会儿又把失
败的严重性夸大到了惨绝人衰的地步。从未有人发现他对任何事
情有过疏忽。如果他听说有人看见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微
笑或皱眉头,或既不笑也不皱眉头,他不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是决不会使自己平静的,而且还老是唠叨个没完,直到科恩中校来
劝他不要那么紧张,劝他把事情想开些为止。
科恩中校是个忠实且不可缺少的助手,可他总使卡思卡特上
校心烦。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提出的一些具有独创性的建议
十分感激,并发誓说这种感激是永久不变的,可后来当他觉得这些
建议行不通时,便对他大发雷霆。卡思卡特上校非常感激科恩中校
的帮助,但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两个人只是关系很近而已。卡思卡
特上校妒忌科恩中校的聪明才智,只得常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还
只是个中校,而且还比自己大将近十岁,又是个州立大学的毕业
生,卡思卡特上校悲叹命运不公,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可命运
却给了他一个像科恩这样平庸的人。得完全依靠一个州立大学毕
业的人,真是有失身份。卡思卡特上校伤心地感叹道:要是有人真
的要成为他的必不可少的助手的话,他得是个富有、有教养、出身
名门的人,要比科恩中校成熟得多,而且不会把他一心想当将军的
强烈愿望看做是毫无意义的妄想。卡思卡特上校内心里怀疑科恩
中校私下里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当将军,以至于他宁愿尝试任何手段,
甚至不惜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在他下令把战斗飞行的次数提高
到六十次的那个星期的某天上午的后半晌,他把随军牧师叫到他
的办公室里,突然朝下指着他办公桌上那份《星期六晚邮报》。上校
穿着卡其布衬衫,领口大敞着,短而硬的黑须茬子映在雪白的颈子
上,富有弹性的下唇下垂着。他是个从未被晒黑过的人,他总是尽
可能地避开阳光,免得皮肤被晒黑。上校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要
多,身体宽出一倍,因此,在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官架子面前,牧师感
到弱不禁风,苍白无力。
“看看这个,牧师,”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边把一支香烟塞
进烟嘴里,一边满满当当地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告诉我你
是怎么认为的。”
牧师顺从地低下头看了看那份打开着的杂志,看见是满满一
页社论,内容是关于美国驻英格兰的一支轰炸机大队的随军牧师
在每次战斗任务前都要在简令下达室里做祷告:当牧师意识到上
校并不准备训斥他时,他高兴得几乎要哭起来。自从那个闹哄哄的
夜晚,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朝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揍了一拳之
后,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里德尔将军的吩咐把他扔出军官俱乐部
以来,他俩几乎还没说过话。牧师起初担心的是,他前天晚上未经
允许又去了军官俱乐部,上校因此要训斥他。他是同约塞连和邓巴
一道去的。那天晚上,这两个人突然来到林中空地上他的帐篷里要
他同他们一起去,虽然他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胁,但他觉得他宁
愿冒惹卡思卡特上校生气的危险,也不愿谢绝这两位新朋友的盛
情邀请。这两位新朋友是他几星期前去医院的一次访问中刚刚结
识的。他的职责是同九百多名陌生的官兵生活在一起、并与他们保
持最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官兵却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顺此,他
势必会在人际交往中遇到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两位朋
友却卓有成效地帮他从其中解脱了出来。
牧师眼睛盯着杂志,将每幅照片都看了两遍、并全神贯注地看
了照片的说明,与此同时,他在反复思考如何回答上校的问题,并
在头脑里组织好正确、完整的句子;默念了好几遍,最终才鼓起勇
气开口回答。
“我认为在每次飞行任务前做祷告是非常道德,且又十分值得
赞美的做法,长官。”他胆怯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等待着。
“是的,”上校说,“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做祷告在这儿会
起作用。”
“会的,长官,”牧师停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想一定会起作用的。”
“那么,我倒想试一试。”上校那阴沉沉的、像淀粉做成的雪白
的双颊突然泛起两片热情的红晕。他站起身来,激动地走来走去。
“瞧,做祷告给在英国的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好处。《星期六晚邮
报》上登了一幅上校的照片,每次执行任务前,他的随军牧师都要
做祷告。如果祷告对他有作用,那对我们也应该有作用。假如我们
也做祷告,他们也许会把我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邮报》上。”
上校又坐下来,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来。牧师感到
不得要领,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他那长方形的、苍白的脸上
带着忧郁的表情,目光渐渐落在那几只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的大
筐上。像这样的筐屋里有许多,里面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沿墙四
周摆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装在考虑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
自己正凝视着一排排装在筐里的红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转移
到了这个问题上:这一筐筐装得满满的红色梨形番茄摆在大队指
挥官的办公室里干什么?他把做祷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这时,
卡思卡特上校也离开了话题,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你想买一点吗,牧师?它们是从我和科恩中校在山上的农场
里刚摘下来的。我可以优惠卖一筐给你。”
“噢,不要,长官。我不想买。”
“不买也没关系,”上校大度地安慰他说,“你不一定非要买。不
管我们收多少米洛都乐意要。这些番茄是昨天刚刚摘下来的。你
瞧,它们是多么结实饱满,和大姑娘的乳房一样。”
牧师脸红了,上校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羞愧地低下头,
臃肿的脸上热辣辣的。他的手指都变得迟顿、笨拙、不听使唤了。他
恨透了牧师,就因为他是个牧师,才使他铸成说话粗俗的大错。他
明白,他那个比喻若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被认为是趣味横生、
温文尔雅的连珠妙语。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让他们两人从这极
为尴尬的场面中摆脱出来。办法他没想出来,却记起牧师只不过是
个上尉而已。于是,他立刻挺直了身子,既像吃惊又像受到侮辱似
的喘了口粗气。想到刚才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军衔不过是上尉
的人竟使自己蒙受羞辱,上校气得绷紧了脸,用杀气腾腾的眼神复
仇似地扫了牧师一眼,吓得牧师哆嗦了起来。上校用愤怒、恶意和
仇恨的目光,长时间一言不发地瞪着牧师,像个虐待狂似的以此来
惩罚他。
“我们刚才在谈另外一件事,”他最终尖刻地提醒牧师说,“我
们刚才谈的事情不是漂亮姑娘的成熟、丰满的乳房,而是另一件与
此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们谈的是每次飞行任务前在简令下达室里
举行宗教仪式的事。难道有理由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没有,长官,”牧师嘟哝着说。
“那么,我们就从今天下午的飞行任务开始。”当上校谈起细节
问题时,他原先那种敌意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现在,我要
你仔细考虑一下我们要说的祷告词。我不喜欢令人忧郁、悲伤的
话。我想要你念些轻松愉快的祈祷文,让那些小伙子出去飞行时感
觉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听那种‘上帝的国度’或‘死亡
的幽谷’之类的废话。那些话太消极。你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
“对不起,长官,”牧师结结巴巴地说,“就在你说刚才那些话
时,我恰好想到了第二十三首赞美诗。”
“那诗是怎么说的?”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首,长官。‘基督是我的牧羊人,
我——’”
“那是我刚才提到的一首。这首不要。你还有别的什么吗?”
“‘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进了——’”。
“洪水也不要,”上校断言道,一面把烟头轻弹进他那精制的黄
铜烟灰缸里,然后对着烟嘴吹得呜呜响。“咱们为什么不试试跟音
乐有关的祈祷文呢?柳树上的竖琴那首怎么样?”
“那首诗里提到了巴比伦的河,长官,”牧师回答说,“……我
等坐于彼处,当我等忆及郇山,就哭泣了。’”
“郇山?咱们忘掉这段吧。我倒想知道那首诗是怎么被收进去
的。你就不记得什么有趣的诗,文中没有洪水、幽谷和上帝吗?如果
可能,我倒想完全避开宗教不谈。”
牧师感到抱歉。“对不起,长官,但我所知道的所有祈祷文调子
都相当低沉,而且至少要顺带提到上帝。”
“那让咱们找些新的祷告词。那些家伙的埋怨已经够多的了,
说我派遣他们执行任务前没有布道,没谈上帝、死亡或天堂什么
的。咱们为什么不能采取一种更积极的方法?为什么不能祈祷一些
美好的事情,比如说,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难道咱们不能祈祷把
炸弹投得更密集些吗?”
“这个,可以,长官,我想可以,”牧师犹豫不决地答道,“假如那
是您想做的一切,您甚至都用不着我。您自己就可以做。”
“我知道我可以做,”上校尖刻地答道,“但你认为你在这儿是
干什么的?我也可以为自己购买食物,但那是米洛的工作,那就是
他为什么要为本地区每一个飞行大队购买食物的道理,你的工作
是带领我们做祈祷。从现在起,每次执行飞行任务前,你将带领我
们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明白吗?我认为把炸弹投得更密集
些倒的确是件值得祈祷的事。那样,佩克姆将军将会给我们所有的
人嘉奖。佩克姆将军认为,当炸弹紧挨在一起爆炸时,从空中看到
的景观就更漂亮。”
“佩克姆将军,长官?”
“是的,牧师,”上校回答说,看着牧师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
像父亲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想让这事传出去,但看来德里
德尔将军最终要调走了,而佩克姆将军已被提名来接替他。坦率地
说,我对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到难过。佩克姆将军是个非常好的
人,我相信我们大家在他的领导下处境会好得多。但另一方面,这
种情况也许决不会发生,我们继续在德里德尔将军手下工作。坦率
地说,我对此也不会感到难受,因为德里德尔将军也是个非常好的
人。我想,我们大家在他的手下干,处境也将会好得多。我希望对这
一切你能守口如瓶,牧师。我不想让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位知道我在
支持另一位。”
“是,长官。”
“那就好,”上校大声说道,然后快活地站起身来。“不过,这些
闲谈是不可能让我们上《星期六晚邮报》的,不是吗,牧师?让我们
看看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顺便说一下,牧师,关于这事,事先一个
字也不要透露给科恩中校。明白吗?”
“明白,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开始在那一筐筐红色梨形番茄与屋子中央的办
公桌和木椅子之间留出来的那些狭窄的空道里来回走动着,一边
走一边思考着。“我想我们得让你在门外等到作战命令下达完毕,
因为一切消息都是保密的;等到丹比少校给大家对表时,我们再让
你悄悄地进来。我想校对时间没什么可保密的。我们在日程安排上
可以留一分半钟。一分半钟够了吗?”
“够了,长官;如果不包括让那些无神论者从房间里出去并让
士兵进来的时间。”
卡思卡特上校停住了脚步。“什么无神论者?”他自卫似地吼
道,一眨眼换了个人似的,摆出一副德行高尚、要与无神论者决斗
的架势。“我的部队里决没有无神论者!无神论是违法的,不是吗?”
“不是,长官。”
“不违法?”上校吃惊地问,“那么,它就是非美活动,不是
吗?”
“我不太清楚,长官,”牧师回答说。
“哼,我清楚!”上校断言说,“我不会为了迁就一小撮无耻的无
神论者而毁掉我们的宗教仪式;他们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特
权。他们可以呆在原地和我们一同祈祷。怎么又冒出士兵的事?他
妈的真见鬼,他们干吗要参加这个活动?”
牧师感到脸红了。“对不起,长官。我刚才以为既然士兵将一同
执行作战任务,您一定也想让他们一同参加祈祷。”
“嗯,我可没这样想。他们有自己的上帝和牧师,不是吗?”
“没有,长官。”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与我们向同一个上帝祈祷?”
“是的,长官。”
“那么上帝也听?”
“我想是的,长官。”
“呸,真见鬼,”上校评论说。他觉得荒唐可笑,暗自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他心神不安地用手抹了抹他
那又短又黑的、有点灰白的卷发,关切地问道:“你真的认为让士兵
进来是个好主意吗?”
“我倒是认为只有这样才妥当,长官。”
“我想把他们拒之门外。”上校说出了心里话。他一边来回走
动,一边把指关节弄得啪啪响。“哦,别误解了我的意思,牧师。那并
不是说我认为士兵卑微、平庸、低人一等,而是我们没有足够大的
房间。不过,说实话,我不大希望当官的和当兵的在简令下达室里
称兄道弟。我觉得他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见面的机会已经够多的
了。你是了解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中有几个就是士兵,但我跟他们
要好也是有限度的。说真心话,牧师,你不会愿意你的妹妹嫁给一
个士兵吧?”
“我妹妹本人就是个士兵,长官,”牧师回答说。
上校再次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盯着牧师,想搞清楚牧师是不
是在嘲弄他。“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牧师?你是想开个玩笑?”
“哦,不是,长官,”牧师带着极其不安的神色急忙解释说,“她
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
上校从未喜欢过牧师,现在就更讨厌他,不信任他了。他突然
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可能遭到危险的预感。他怀疑牧师也在阴谋反
对他,怀疑牧师那沉默寡言、平平淡淡的举止实际上是一种险恶的
伪装,掩藏着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着的、狡猾而肆无忌惮的野心。此
时牧师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可笑,上校很快就发现是什么问题了。
牧师一直直挺挺地立正站在那里,原来上校忘了让他“稍息”了。就
让他那么站着好了,上校带着报复的心理作出了决定,让他看看谁
是长官,再说向他承认疏忽难免不丢架子。
卡思卡特上校昏昏沉沉地走向窗前,他目光忧郁、呆滞,内心
正在进行反省。他断定,士兵总是有叛逆之心的。他满面愁容地俯
视着那个根据他的命令为他的司令部里的参谋们修建的飞靶射击
场,想起了那个使他蒙受耻辱的下午。那天下午,德里德尔将军当
着科恩中校和丹比少校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训斥了一顿,并命令
他把射击场对所有执行战斗任务的官兵开放。这个飞靶射击场对
他来说真是件丑事,卡思卡特上校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确信
德里德尔将军从未忘掉这件事,不过他也确信德里德尔将军甚至
根本就记不得这件事了。这件事的确很不公平,卡思卡特上校为此
感到痛心,因为即便这件事如此使他丢人现眼,但修建一个飞靶射
击场这个主意本身应该是他的荣耀。这个该死的射击场使他得到
了多大好处,或是蒙受了多大损失,卡思卡特上校无法准确地估量
出来。他希望科恩中校此时此刻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再帮他估量一
下这件事的整个得失,减轻他的担忧。
一切都使人不知所措,令人泄气。卡思卡特上校把烟嘴从嘴上
拿下来,竖着放进了衬衫口袋里,然后开始难过地咬起两只手的指
甲来。每个人都反对他,而使他伤心透顶的是科恩中校在这关键时
刻也不在他身边,就祈祷的事帮他决定该怎么办。他对牧师几乎毫
无信赖感,而且牧师只是个上尉。“你认为,”上校问道,“把士兵排
除在外会不会影响我们取得成效的机会呢?”
牧师犹豫起来,觉得这对自己又是个陌生的问题。“会的,长
官,”他最后答道,“我认为,既然你们要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
那么这种做法可能会影响你们取得成效的机会。”
“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上校喊道,两只眼睛像两个小水
坑似的闪动着。“你是说上帝甚至会决定惩罚我们,让我们把炸弹
投得更加稀稀拉拉的?”
“是的,长官,”牧师说,“有可能上帝会这样决定。”
“那就见它的鬼去吧,”上校断言说,怒气冲冲地不想依赖任何
人。“我搞这些该死的祈祷并不是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冷笑了一
声,在办公桌后坐下来,然后把空烟嘴重又叼在嘴上,有好长时间
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沉思苦想。“现在我考虑清楚了,”他既像是对
牧师也像是对自己表白说,“不管怎样,让官兵向上帝祈祷可能不
是好主意。《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也许不会与我们合作。”
上校懊悔地放弃了他的这个计划,因为这个计划是他独自一
人设想出来的,他曾希望把它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例证拿出来给
众人看一看,他并不真正需要科恩中校。既然现在这个计划不行
了,他很乐意舍弃它,因为他制定这个计划时没有事先同科恩中校
商量,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担心这个计划有风险。他满意地长舒了一
口气;现在既然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自己的评价就更高了,因
为他觉得他作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
同科恩中校商量就作出了这一明智的决定。
“还有其他事吗,长官?”牧师问道。
“没啦,”卡思卡特上校回答说,“除非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
“没有,长官。只是……”
上校像是受到冒犯似的抬起头,带着冷淡而不信任的表情看
着牧师。“只是什么,牧师?”
“长官,”牧师说,“因为您把飞行任务增加到了六十次,有些官
兵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要我把这件事向您反映一下。”
上校缄口不语。牧师等在那儿,脸一直红到沙色的头发根旁;
上校脸上毫无表情,用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牧师,使牧师长时间
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告诉他们现在正在打仗,”他最后用平淡的语气劝告他说。
“谢谢长官,我一定照办,”牧师极为感激地答道,因为上校终
于开口说话了。“他们感到纳闷,你为什么不调一些正在非洲待命
的预备机组人员来接替他们,然后让他们回家。”
“那是个行政问题,”上校说,“不关他们的事。”他无精打采地
指了指墙那边。“吃个红色梨形番茄吧,牧师。吃吧,我付钱。”
“谢谢长官。长官——”
“别客气。你住在外面林子里还喜欢吧,牧师?一切都挺不错
吧?”
“是的,长官。”
“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什么,来找我们好了。”
“是,长官。谢谢长官。长官——”
“谢谢你来这儿,牧师,我现在有些工作要处理一下。如果你想
到什么好主意能让我们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的话,请告诉我,
行吗?”
“行,长官,我会的,”牧师用惊人的毅力和勇气打起精神,厚着
脸说道,“我特别担心一名投弹手的情形,长官,他叫约塞连。”
上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吃惊地匆匆向上扫了一眼。“谁?”
他惊恐地问道。
“约塞连,长官。”
“约塞连?”
“是的,长官。是叫约塞连。他的情形很不好,长官。我担心他忍
受不了多久,会挺而走险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这事确实吗,牧师?”
“是的,长官。恐怕是的。”
上校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告诉他应该相信上帝,”他最后劝告
说。
“谢谢长官,”牧师说,“我一定照办。”
20.惠特科姆下士
八月下旬的朝阳热烘烘的,晒得大地水汽腾腾,阳台上一丝风
也没有。随军牧师慢吞吞地走着。当他穿着那双棕色的胶底胶跟鞋
静悄悄地从上校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垂头丧气,不停地责备
自己。他恨自己胆小怕事。他原先打算就六十次飞行任务一事对卡
思卡特上校采取较为强硬的立场,对一个自己已开始深为关切的
问题大胆地进行一番有条有理的雄辩。可事实却相反,在一个更加
强硬的人的反对下,他一败涂地,又一次语塞了。这是一次司空见
惯了的、不光彩的经历,他实在是很瞧不起自己。
片刻之后,当他发现科恩中校那矮胖的、单色的身影正无精打
采地急匆匆地快步登上用黄色石块砌成的宽阔的弧形楼梯向他走
过来时,他语塞得就更厉害了。科恩中校从下面那个高大、破败的
门厅里走上来。门厅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墙壁上满是裂痕,圆形地面
上的砖也已破裂,积满污垢。随军牧师虽害怕卡思卡特上校,但更
怕科恩中校。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中校戴着一副寒气逼人的无边
眼镜,总是不停地张开手用指尖敏感地摸摸他那个凸凹不平的、像
个圆形大屋顶似的光脑袋。他不喜欢牧师,常常对他不礼貌。他用
粗率无礼、冷嘲热讽的言词和洞悉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使牧师常
处于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除了偶尔刹那间的目光相遇之外,牧师
从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中校片刻。由于牧师在中校面前总是战
战兢兢、低头哈腰,因此他的目光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在科恩中校的
腰部,看见他的衬衫下摆从凹陷下去的皮带里皱巴巴地鼓出来,像
只气球似的垂挂在腰间,使他的腰部显得臃肿、邋遢,因此他虽是
中等身材,但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几英寸。科恩中校是个不修边
幅、傲慢无礼的人,皮肤油光光的,几道又深又粗的皱纹几乎一直
从鼻子下延伸到灰暗的两颊下的垂肉和似刀削的方下巴之间。他
脸色阴沉,当他们两人在楼梯上走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他朝牧师
扫了一眼,没有显示出任何认出他的神情。
“你好,神父,”他用平板的声调问候说,连看都没看牧师一眼。
“过得好吗?”
“早晨好,长官,”牧师答道,他明白地看出来科恩中校只不过
是要他回问一声好。
科恩中校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楼梯上方走,牧师真想再次提
醒他,他不是天主教教徒而是再洗礼教教徒,因此没有必要叫他神
父,而且这样称呼也不正确,但他忍住了。他几乎可以肯定科恩中
校是记得这一点的,他带着一种如此无动于衷的无知神情叫他神
父只不过是他嘲弄他的另一种方法,因为他只是一名再洗礼教教
徒。
科恩中校几乎已经走过去了,突然又冷不防地停了下来,转过
身一阵风似地朝牧师冲过来,眼里露出愤怒、怀疑的目光。牧师吓
呆了。
“你拿着那只红番茄做什么,牧师?”科恩中校态度粗暴地问
道。
牧师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只卡思卡特上校叫他拿的红番
茄。“我是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室里拿的,长官,”他费了很大劲才
回答出来。
“上校知道你拿吗?”
“知道,长官。是他送给我的。”
“哦,既是这样,我想那就没关系了,”科恩中校说,态度缓和了
下来。他毫无热情地笑了笑,一面用大拇指把皱巴巴的衬衫下摆重
又塞进裤子里去。他两只眼睛闪烁着刺人的光,流露出一种暗自得
意的恶作剧的神色。“卡思卡特上校召你去干什么,神父?”他突然
问。
牧师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我不该——”
“做祷告给《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看?”
牧师差点笑出来。“是的,长官。”
科恩中校为自己的直觉感到高兴。他轻蔑地大笑起来。“你知
道,我担心他一看到这个星期的《星期六晚邮报》,就会开始考虑如
此荒唐可笑的事。我希望你成功地向他表明了这是一个多么糟糕
的主意。”
“他已经决定不这么干了,长官。”
“那就好。我很高兴你使他确信《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不可
能重复登载那种相同的故事,去宣传某个不出名的上校。在野地里
过得怎么样,神父?还能对付吧?”
“能,长官。没什么问题。”
“很好。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没什么问题。如果你需要点什么让
自己过得舒服些,就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让你在野外过得愉
快。”
“谢谢你,长官。我会的。”
从下面门厅那边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快到吃午餐的
时间了,最先到的人正走进大队部的食堂。士兵和军官分别进入了
不同的餐厅,餐厅就设在那个具有古代建筑风格的圆形大厅的四
周。科恩中校收住了微笑。
“你一二天前曾在这儿和我们共进过午餐,对吗,神父?”他意
味深长地问道。
“是的,长官。是前天。”
“我想也是前天,”科恩中校说,然后停了一下,让牧师慢慢领
会他的意思。“那么,放心好了,神父。当到了你再到这儿来吃饭的
时候,我会考虑你的。”
“谢谢长官。”
军官餐厅和士兵餐厅各有五个,牧师不清楚哪天他被安排在
哪个餐厅吃午餐,因为科恩中校为他制定的轮流就餐制度十分复
杂,而他又把记录本遗忘在帐篷里了。随军牧师是唯一一位隶属于
大队部编制而不住在那幢破旧的、红石头砌的大队指挥部大楼里
的军官,他也不住在大楼四周那些独立的、较小的卫星式建筑物
里。牧师住在大约四英里外一块介于军官俱乐部和四个中队营区
中第一个中队营区之间的林间空地上。这四个中队的营区排成一
线,从大队部所在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牧师独自一人住在一
顶宽大的方形帐篷里,那也是他的办公室。夜晚,从军官俱乐部那
边传来的狂欢声常常使这位过着半是被迫半是自愿的流放生活的
随军牧师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偶尔吃几片药
性温和的药丸助他入睡,可那些药丸对他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事后
他还要内疚好几天。
唯一和随军牧师一起住在林间空地上的是他的助手惠特科姆
下士。惠特科姆下士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个心怀不满的部下,因为
他觉得他做随军牧师的工作能比牧师本人做得好得多,因此他把
自己看做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受害者。他住
在一顶同牧师的帐篷一样宽敞的方形帐篷里。自从有一次他发现
自己做了错事牧师竟没有惩罚他之后,他便公开地对牧师采取粗
暴、蔑视的态度。空地上的两顶帐敞间至多不过四五英尺。
是科恩中校为牧师安排了这种生活方式。科恩中校认为,有一
条很好的理由让随军牧师住在大队部大楼之外,那就是,牧师像他
的大多数教徒那样住在帐篷里能使他与教徒之间保持更密切的联
系。另一条重要的理由是,让牧师一天到晚呆在大队部周围会使其
他军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联系是一码事,他们都赞同这一
点,但让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
正如科恩中校向那个极度紧张不安、眼珠突出的大队作战参谋丹
比少校所描绘的那样,牧师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他只要听听别人诉
说烦恼,举行葬礼,看望卧床不起的伤病员和主持宗教仪式。科恩
中校指出,现在已不再有多少死人需要他去举行葬礼,因为德国战
斗机的反击基本上已经停止,还因为,据他估计,将近百分之九十
的现有阵亡人员不是死在敌军防线之后就是在云层中失踪了,因
此牧师根本用不着去处理尸体。再说,主持宗教仪式也不是什么太
劳累的事,因为每周只在大队部大楼里举行一次,而且参加的人也
很少。
事实上,牧师正努力使自己喜欢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生活。人们
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两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俩谁也不
可能以生活不便为依据,要求允许他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牧师
轮流到八个飞行中队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
五餐最后一餐去大队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后一餐去那儿的
军官食堂吃。还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时候,牧师非常喜欢栽培花
木。每当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树的低矮、多刺的树枝和几乎把
他围起来的、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的时候,一种土地肥沃、果实
累累的美好印象便涌上心头。春天,他很想在帐篷四周种上窄窄的
一条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气而未种。牧师
非常欣赏自己住在这青枝绿叶的环境中才会有的幽静和与世隔绝
的气氛,以及生活在那儿所引起的种种遐想和幽思。现在来找他倾
吐苦恼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对此也表示几分感谢,牧师不善与人
相处,与人谈话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他
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师相信上帝这一点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讨厌牧师的
就是他缺乏主动性,做事缩手缩脚。惠特科姆下士认为,这么少的
人参加宗教仪式令人伤心地反映了牧师本人所处的地位。为点燃
伟大的精神复兴运动之火,他把自己想象成这一运动的缔造者,他
头脑里狂热地想出种种具有挑战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饭、教堂
联欢会、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的通函、信件审查、宾戈赌博游戏。
但牧师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对牧师的管束很恼火,因为他发现
到处都有改进的余地。他断定,正是像牧师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
那么一个坏名声,使他们两人均沦为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和牧师
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极为讨厌在林中空地上的隐居生活。等他
让牧师免了职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
去,过上热热闹闹的生活。
当牧师离开科恩中校,开车回到那块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
士正站在外面闷热的薄雾里,用密谋似的声调同一个圆脸的陌生
人在谈着什么。那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栗色的灯芯绒浴衣和灰色的
法兰绒睡衣。牧师认出那浴衣和睡衣是医院的统一服装。那两个人
谁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齿龈被涂成了紫色;
他的灯芯绒浴衣后面有一幅画,画着一架B-25轰炸机正穿过桔红
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画上了整整齐齐的六排小炸弹,表示飞
满了六十次战斗任务。牧师被这两幅图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脚步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停止了谈话,默不作声地等着他走开。
牧师匆匆走进他的帐篷。他听见,或者说他想象着他听见他们在窃
笑。
过了一会儿,惠特科姆下士走进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新闻,”牧师回答说,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刚才有人来
这儿找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是
吗?”
“我倒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说。
“说得对,你和他站在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伤害的口气
说,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
牧师难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气并真的走出去了。刚等
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进来。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责他说,“可你不支持你
手下的人。这就是你的过错之一。”
“我并不是想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一下态
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干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飞行任务前是否
有可能在简令下达室里做一下祷告。”
“好吧,不告诉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气冲冲地说完,就
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想方设法,但无论他考虑得多么周到,却总
好像是在设法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恼地向下凝视着,发
现科恩中校硬派来替他打扫帐篷、看管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
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你从来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
刻薄地抱怨说,“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不对,我信任,”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说,“我非常非常信任
你。”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发,现在不发,”牧师畏畏缩缩地恳求说,“别提信的事。请
别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发雷霆。“是这样吗?好吧,你倒轻松,往那儿
一坐,摇摇头说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没看见外面
那个浴衣上画上了那些图画的家伙吗?”
“他来这儿是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然后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自己浑身湿滴滴的。他像个极不
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帐篷外面的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沉闷低
沉,嗡嗡的听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张作为办公桌用的摇摇
晃晃的正方形桥牌桌前,双唇紧闭,两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脸
色蜡黄。他脸上长着好几块很小的粉刺窝,已有不少年头了,上面
的颜色和表面纹理就像完整的杏仁壳。他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些头
绪,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问
题,于是他确信自己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惠特科姆
下士的那种长期的愤恨是由于牧师拒绝了他的宾戈赌博游戏和给
在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家属寄通函的主意而产生的,这似乎令人难
以置信。牧师垂头丧气,自认自己无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打算
和惠特科姆下士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么使他烦
恼,但现在他已对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帐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抿着嘴轻声地
笑。有那么几秒钟,牧师头脑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
离奇的感觉,仿佛以前在生活中曾经历过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
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也许甚至能控制下面将会
发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样,这一灵感没给他留下什
么印象便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反复出
现的内心混乱是典型的错构症;牧师被这种症状迷住了,他对此还
颇有了解,比如说,他知道这种症状叫做错构症,他对这种推论性
的视觉现象很感兴趣。
有些时候,牧师突然感到惊惴失措,那些伴随他度
过了几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现出一种他以
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样子,这种样子使这些事物、想法
或人显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脑里几乎闪过一些十
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几乎见过绝对真理。在斯诺
登的葬礼上有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为
当时他没有以前在斯诺登的葬礼上看见一个赤条
条的人在树上时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因为那个
幽灵不是以一种陌生的外表出现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为牧
师确确实实看见了他。
一辆吉普车在帐篷外面用回火发动起来,然后轰轰地开走了。
在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那个赤条条地呆在树上的人仅仅是个幻觉
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牧师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打哆嗦。他极想
把这个秘密告诉约塞连,然而每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决定
不再去回想它了,尽管此刻他的的确确在回想这件事,但他不能肯
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过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闲荡着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肘很不
礼貌地靠在牧师住的帐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个穿红浴衣的家伙是谁吗?”他虚张声势地问,“那
是鼻梁骨折了的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他是因公事从医院到这
儿来的。他正在进行一项调查。”
牧师飞快地扬起双眼,露出一副讨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
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我没有什么麻烦,”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拢嘴。
“是你有麻烦啦。由于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签华盛顿.欧文的名
字的信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们准备对你采取严厉的措
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从没有在任何信上签过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牧师说。
“你不必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
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
“你在不在说谎不关我的事。他们还因为你截取梅杰少校的信
函要惩办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机密情报。”
“什么信函?”牧师越来越气愤,满肚子冤屈地问道,“我连看都
没看到过梅杰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
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牧师抗议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带着受到伤
害的表情反击说。他离开了帐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师摇晃着一
根手指表示强调。“我刚才帮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没
有意识到。每次他企图向上级打你的小报告时,医院里总有人把那
些具体内容删除掉。几个星期来,他发了疯似地想告发你。我甚至
连看都没看就在他的信上签上“已经检查”的字样,并签上保密检
查员的名字。那样将会为你在刑事调查部总部里留下个非常好的
印象。让他们知道我们丝毫不害怕把有关你的全部事实真相公布
于众。”
牧师头脑里一团乱麻,被搞得晕头转向。“可是没有人授权让
你去检查信件啊,是吗?”
“当然没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只有军官才有权做那种
工作。我是用你的名义去检查的。”
“但是我也没被授权去检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点了,”惠特科姆下士宽慰他说,“我代你
签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不是伪造吗?”
“哦,这也不必担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伪造罪的人就是那个
你伪造他的签名的人,于是我为你着想挑了一个死人。我用了华盛
顿.欧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细打量着牧师的脸,想看看有没
有反对的迹象,然后隐隐带着讽刺的口吻轻快而自信地说下去。
“我的脑筋转得快吧,不是吗?”
“我不知道。”牧师声音颤抖地轻轻哀叹了一声,又痛苦又不明
白,蹩眉皱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没弄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如果你
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么会为我留个好
印象呢?”
“因为他们确信你就是华盛顿.欧文。你明白吗?他们会知道那
就是你。”
“但是我们不正是要让他们不相信那一点吗?这样不是帮助他
们相信了吗?”
“要是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会这么呆板教条,我压根儿就不会试
着去帮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气愤地说。然后他走了出去。一秒钟后
他又走了进来。“我刚才帮了你这辈子中最大的一个忙,而你甚至
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我很抱歉,”牧师后悔地道歉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说的
那一切把我彻底吓糊涂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十
分感激你。”
“那么让我寄那些通函怎么样?”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说,
“我可以开始写初稿吗?”
牧师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不,不,”他呻吟着说,“现在不
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却不知
道,”他咄咄逼人地说,然后走出了牧师的帐篷。他又走了进来。“我
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烦了吗?刑事
调查部的那个人已经赶回医院去写一份新的报告,揭发你拿那只
番茄的事。”
“什么番茄?”牧师眨着眼睛问。
“就是你刚回到这里时藏在手里的那只红色梨形番茄。这不是
吗!这只番茄你直到这一刻还拿在手里呢!”
牧师吃惊地松开了手,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从卡思卡特上校
的办公室里得到的红色梨形番茄。他赶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
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弄到这只番茄的,”他说,突然惑到自己的解
释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非要让我拿一只。”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你是不是从他
那儿偷的不关我的事。”
“偷的?”牧师惊诧地叫道,“我于吗要偷一只红色梨形番茄?”
“这正是使我们两人都迷惑不解的问题,”惠特科姆下士说,
“那时,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断定你也许把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
在里面了。”
牧师绝望了,在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压下、他整个人都瘫软
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坦白地陈述道,“我
开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请把它拿走吧,”牧师恳求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摆
脱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怒容满面地走
了出去、他内心里却高兴无比,只是忍着没笑出来,因为他与刑事
调查部的那个人结成了新的强大的联盟,并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
师相信他真的生气了。
可怜的惠特科姆,牧师叹息道,他为助手心情阴郁而责备自
己。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满怀期望地等
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来。当他听见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
声慢慢消逝在远方时,他失望了。他接下来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决
定不用午餐了,从床脚柜里各拿出一块银河牌和鲁丝宝贝牌巧克
力糖吃了,喝了几白水壶里的温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笼罩一切的
大雾包围了,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随时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他
担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怀疑成是华盛顿.欧文的消息汇报给卡思卡
特上校,上校会怎么想呢?然后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过六
十次飞行任务的事已经对他有看法了,因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竟有
这么多不幸的事,他思忖着,想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心情忧
郁地低下了头。他对任何人的不幸都无能为力,尤其是对他自己的
不幸更是如此。
21.德里德尔将军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关牧师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个
使他不寒而栗的新问题:约塞连!
约塞连!只要一提到这个令人讨厌、憎恶的名字就会使他血液
冰凉、呼吸困难而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时就
像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一面预示不祥之兆的锣。门栓咋咯一声,
门关上了,他头脑中所有有关队伍中那个裸露着身体的军官的记
忆立刻涌现出来,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细节像令人痛苦、
窒息的潮水一样劈头盖脸朝他袭来。他浑身冒汗、发抖。这个不吉
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狰狞可怖,除了是最骇人听闻的不祥之
兆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解释。那天,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中
从德里德尔将军手里接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军官也叫——约塞
连!现在他刚刚下达命令,要他的飞行大队的官兵飞行六十次,可
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威胁说要同这道命令过不去。卡思卡特上
校满腹忧愁,不知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他带着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在办公
室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是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
认,对他而言,队伍中有个一丝不挂的军官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
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轰炸线在空袭博洛尼亚之前被篡改,还有轰
炸弗拉拉的大桥的任务被拖延了七天一样使他丢丑。好在弗拉拉
的大桥最后终于被炸毁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荣耀,他想起来心里
乐滋滋的。不过,第二次转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这又是桩
丢脸的事,想到这他又很泄气;由于一个投弹手胆怯而不得不两次
飞抵目标,这给他丢了脸,然而他却请求并获准为那个投弹手颁发
了勋章,这又使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的名字
也叫约塞连,因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约塞连!他
那双淌着粘液的眼睛因吃惊而胀得鼓鼓的,他惊慌失措地赶忙转
过身去看看身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几分钟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没有
什么约塞连,而现在他们就像妖精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
持平静。约塞连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
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然而那没有
什么区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接近
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知的宇宙顶点。一想到约塞连,不管他最终会
是谁,将注定要成为他的克星,他那宽厚、肥胖、高大的身躯从头到
脚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于是他在办公桌
后坐了下来,在他的活页记事本上做了个秘密的记号,便立即开始
研究有关约塞连的这一整个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断的笔迹写
下了提示,在提示后面醒目地画上一连串密码似的标点符号以示
强调,然后在整个内容下面画上两道横线,结果便是如下: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
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看见这
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
覆性,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像
社会主义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
可僧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点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利落、诚实
的美国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
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一筐红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只,狠狠地咬
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
不喜欢吃红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并
不是他自己的。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从遍布皮亚诺萨岛的各个市
场上以不同的名义买来的,然后在半夜里把它们搬到上校在山上
的农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来卖给米洛,由米洛付给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佣金。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
这样倒卖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这事合法,于是他尽力不常
去考虑这件事。他也无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为那也
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对他是否买下了那房子
的产权或者只是租用、是从谁手中买下的、付了多少钱等,一概不
知。科恩中校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说欺骗、敲诈、盗用现金、
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
意。
关于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
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儿呆上两三天。
为的是保持一种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湿、漏风的石头墙农舍是
个寻欢作乐的金碧宫殿,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呆在那儿更让他厌
烦的了。各地的军官俱乐部里都充斥着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话语,大
家谈论着那些放荡不羁但又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谈论与那
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动、也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
影明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从未有过这样的令
人销魂的幽会之夜或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假如德里德尔将
军或佩克姆将军哪怕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这些狂
欢,这些事情也许有可能发生、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
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寻欢作乐,除非那样
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上校害怕在农场的房子里度过那些阴湿、寂寞的夜晚和沉闷、
单调的白昼。他回到飞行大队后有更多的兴趣,可以对所有他不害
怕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假
如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上拥有一所农舍就没有多大魅力。他每次
开车去他的农舍时都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在吉普车里带着
一支猎枪,用它打鸟,打红色梨形番茄,以此来消磨那单调无聊的
时光。那儿确实种了一些红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无人
照看,摘起来也太麻烦。
对有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认为有必要表示一点敬
意,尽管他不愿意也没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
括在内,但他还是把他包括进去了。对他来说,——德.科弗利少校
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对梅杰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
过他的人来说也很神秘一样。对于——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
上校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是尊敬呢还是蔑视。尽管——德.科弗
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长许多,但他只不过是个少校。不过,
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
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觉得他们也许都知道些什么事情。——德.科弗
利少校是个不吉利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
立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但谁也不知
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
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
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
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过了一会儿,卡思卡特上校的两只脚由于来回走动过多而疼
痛起来。他重又在办公桌后坐下,下决心对整个军事形势作一周密
而系统的估计。他摆出一副善于处理事务的人具有的那种做事井
然有序的样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纸簿,在纸正中划了一道竖
线,在靠近竖线的上方划了一道横线,将整页纸分成两个宽度相等
的空白栏。他休息了一会儿,对一些关键问题作了考虑。然后他伏
在桌子上,用拘谨而过分讲究的笔迹在左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耻
辱!!!”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荣誉!!!”他再次靠向椅背,带着
赞赏的目光从客观的角度来检查他画的图。在慎重地考虑了几秒
钟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一栏下写了起来,
每写完一项都要停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其内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
双向飞碟射击场
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
然后他补充写上:
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
再写上:
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
然后又加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尽管他不喜欢牧师,但他还是决定对牧师宽宏大量,于是在“荣
誉!!!”一栏下写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这样,关于牧师的两条记录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队伍中有个
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这两条旁边,他又写上:
约塞连!
在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轰炸
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这
三条旁边,他果断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
那些打上了“?”的条目是他想立刻进行调查的事件,为的是确
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突然,他写字的手臂开始发抖,无法再写下去。他惊恐地站起
来,感到手脚迟钝、极不灵活,于是急忙冲到敞开着的窗户旁,大口
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目光落在了双向飞碟射击场上。他一阵昏
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两只狂乱、通红的眼睛疯狂地在办公室的
墙壁上扫来扫去,仿佛墙上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约塞连。
没有人爱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但德里德尔将军恨他。
不过,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将军喜欢他,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
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
说他的坏话。他断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
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赖的是穆达士上校,但即便穆达
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携的。虽然他的大队被米洛的飞机轰炸一
事也许是他的一个奇耻大辱,但米洛无疑是他的骄做。米洛通过向
大家透露部队联营企业同敌军的交易取得了巨额纯利润而最终平
息了所有的抗议。而且,他还使所有的人相信,从私营企业的立场
出发,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称赞并十分有利
可图的打击。上校对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
他引诱走。此外,那个讨厌的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
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又讨厌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说,
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实际上是应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
轰炸线被篡改之事负责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欢一级准尉
大个怀待.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喝
醉了酒而且看见穆达士上校也在场,他就不停地对着那个讨厌的
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也会
开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脸上狠揍。科恩中校是个讨厌的、自作聪明的
家伙。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把他写的每份报
告都签上辱骂、训斥的批示退回来。科恩中校买通了司令部里一个
名叫温特格林的精明的邮件管理员,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谁。他不
得不承认,第二次转回去轰炸弗拉拉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对他不会
有什么好处,另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失踪也同样不会对他有益——
这件事他甚至忘了写下来。他带着渴望的神情极力想记起约塞连
是否同那架在云层里的飞机一起失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
塞连还在这儿吵吵闹闹,说只要再飞五次就完成了这些讨厌的飞
行任务的话,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云层中的飞机一起失踪。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约塞连反对飞六十次,那么
六十次的飞行任务对那些官兵来说也许是太多了。然而他随后又
想到,强迫他的部下去执行比别人更多的飞行任务被认为是他取
得的最明显的实绩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说的那样,战争中只知道
执行命令的飞行大队长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
导才能,必需采取某种富有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队去
执行比其他任何轰炸机大队都要多的战斗飞行任务。当然,将军中
似乎没有一位反对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
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这使他觉得也许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还远
远不够,他应该立即把飞行次数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
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无疑问,他在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文雅、和蔼的人手下工作要
比在像德里德尔将军那样粗鲁、迟钝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好得多,
因为尽管佩克姆将军从未丝毫表示过他赏识或喜欢他,但佩克姆
将军有眼力,有天赋,受过名牌大学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价值,
赏识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锐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认识到,在像
他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阅历丰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间从不需
要明确地表示对对方的承认,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离得很远就能
互相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
个时机问题,他得小心谨慎地等待。不过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
未特别看中他,也从不煞费苦心地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
和学识的印象、就像将军对他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要么是卡
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传到佩克姆将军那儿,要么佩克姆将军就
不是那个他假装出来的才智横溢、辨别力强、文质彬彬、具有远见
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的的确确是个敏锐、可爱、才华横溢、
阅历丰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卡思卡
特上校对众人是否支持他一无所知,于是他用拳头打起铃来,叫科
恩中校速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塞连只
是他在想象中虚构出来的人物,他上校本人在为成为将军而进行
的英勇、辉煌的战役中正取得惊人的进展。
事实上,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将军。一方面是因为
有个叫温特格林的前一等兵,他也想当将军,于是对任何可能给卡
思卡特上校带来声誉的信函,无论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写的,还是
别人写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
歪曲、销毁、拒投或者写错投递地址;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有了一
个将军用,即德里德尔将军,他知道佩克姆将军在觊觎他的位子但又
不知道如何阻止他。
联队司令德里德尔将军五十岁刚出头,他粗率迟钝、身材矮
胖、胸部圆得像水桶似的。他的鼻子又短又阔、红乎乎的,肥胖、苍
白、凸起的眼睑像咸肥肉似的一圈圈围着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他
有个护士和女婿跟着他。没有喝醉酒时,他习惯于长时间沉默不
语。德里德尔将军为把部队的工作搞好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已
为时太晚了。新的权力联盟已经形成,而祖他排除在外,他简直不
知如何去应付。稍不留神,他那张冷峻、阴沉的脸就会因失败和挫
折而露出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尔将军以酒浇愁。他
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战争就是地狱。”他无论是喝醉
了还是清醒时常常这样说,而且他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然而这
并不妨碍他靠战争谋得高官厚禄,也不妨碍他把女婿拉进军队同
他在一起,尽管翁婿两人常常争吵。
“那个杂种,”无论谁在军官俱乐部里那张曲线形柜台前碰巧
站在他旁边,他都会这样轻蔑地咕哝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
“他能有这一切全亏了我。他是靠了我发迹的,这个狗娘养的混帐
东西!他还嫩着呢,还不能独自混出个样子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在柜台的另一头,穆达士上校总会用
气愤的语气向他周围的人反驳他的岳父。“他不接受批评,也不愿
听别人的忠告。”
“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给别人提忠告,”德里德尔将军总会粗
声粗气地哼着鼻子说,“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只是个下士。”
德里德尔将军总是由穆达士上校和他的护士两人陪着。那护
士可是个美人儿,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与人们见过的任何漂亮女
人比都毫不逊色。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身材小巧,圆圆的脸上生着
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丰满的双颊上有两个小酒窝,一头金色的卷发
下边向上卷起,梳得整整齐齐。她逢人便露出微笑,却从不开口说
话,除非有人跟她说话才应酬几句。她胸脯丰满,皮肤雪白。她的媚
力是难以抗拒的,男人们总是目不转睛地侧着身子慢慢地从她身
旁走开。她丰满娇艳、甜美温顺、沉默寡言,弄得所有的人,除了德
里德尔将军之外,都如痴如醉。
“你该看看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德里德尔将军用沙哑的
嗓门津津有味地笑着说,而此时他的护士就站在他的肩旁得意地
微笑着。“在联队我的房间里,有她的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
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是米洛
给我弄来的衣料。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有几个
晚上穆达士在这儿时,我让她穿上那制服,撩得他魂不守舍。”德里
德尔将军放开沙哑的嗓子哈哈大笑。“要是你能看见她每次挪动身
体时她那件衣裳里面的情景才妙呢。她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只要我
抓到他向她或其他别的女人伸一伸手,我就立刻把这个好色的杂
种一下子降为列兵,让他当一年炊事兵。”
“他让她在我身边转悠,就是想把我撩得魂不守舍,”穆达士上
校在柜台的另一头愤愤不平地指责说,“在联队里,她有一件用紫
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
大樱桃似的。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要是你能听
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那绸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就好啦。要是我对她
或其他别的姑娘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他就会把我一下子降为列兵,
让我当一年炊事兵。她撩得我神魂颠倒。”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他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德里德尔
将军吐露了秘密。一想到这个恶毒的主意,他就像个性虐待狂似的
大笑起来,他那四四方方、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也随着笑声直晃
悠。“我之所以不让他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这样他就不能去找女人。你能想象出这个可怜的狗娘养的有多难
过吗?”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我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穆达士上
校眼泪汪汪地抱怨说,“你能想象出我有多难过吗?”
德里德尔将军生气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像对穆达士上校那
样寸步不让。他不喜欢装假、圆滑、做作。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
是,始终如一,简单明了。他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
情愿地为了这位向他们发布命令的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特有的
风格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
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可以随
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
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飞行任务;只要乐意,他们也可以
像约塞连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一看到这一情景,
德里德尔将军那花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专横而傲慢
地大步沿着队伍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不是真的有个人浑身
一丝不挂,只穿了双皮鞋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
尔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卡思卡特上校发现约塞连时,差点昏过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接着是一阵静
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不停地从海滨吹来,一头黑毛驴拉着一
辆装满了脏草的旧马车在大路上辘辘驶过来,赶车的农夫头戴一
顶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
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最后,德里德尔
将军说话了。“回到汽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厉声
说道。护士带着微笑蹦蹦颠颠地朝将军的那辆深褐色军用汽车走
去。汽车停在约二十码之外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上。德里德尔将军
带着严厉的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他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才
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穆达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册。“这个人叫约塞连,爹。他获得了
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唉;真该死,”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由于觉得有趣,他那血
红色的石板似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
塞连?”
“我不想穿。”
“你说不想穿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来问卡思卡特上
校。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贴着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
小声对他说道,一边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问
科恩中校,一面轻揉着刚才被科恩中校捅过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
浑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说,“他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
浑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说,“他的制
服还在洗衣房里。”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里。”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里,”科恩中校答道。
“这些话我听起来好像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
言道。
“是一大堆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尔将军保证说,一
边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亲口向您保证,这个人会受到严厉
的惩罚的。”
“我干吗要在乎他会不会受到惩罚?”德里德尔将军又惊奇又
气愤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到一枚勋章。如果他愿意不穿衣服接
受勋章,那又关你什么屁事?”
“这正是我的意思,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热情附
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潮湿的白手帕擦额头的汗水。“但是,长官,如
果按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在战区应着合适军装的备忘录
的精神,您还会那么说吗?”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说,“佩克姆将军甚
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去作战,这样,他们被击落时会给敌
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了一遍,仍旧迷惑不解地斜视着
他。“佩克姆与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捣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
要命,只好缩着身子,轻轻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捣过的地方。“正
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没有机会同您商量之前,绝对不采取
任何行动。我们完全不必理会它,行吗,长官?”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轻蔑而带着恶意地转过身去,把
装在盒子里的勋章递给了约塞连。
“把我那个姑娘从车里叫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穆达士上
校,然后沉着脸低着头呆在原地,等着他的护士来到他的身边。
“立刻命令办公室取消我刚刚下达的我部官兵在执行战斗任
务时必须戴领带的那条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从嘴边小声对
科恩中校说。
“我跟你说不要下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
不愿听我的。”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说,“该死的,科恩,你捣我的
背干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在下达轰
炸阿维尼翁任务时跟着他进了简令下达室。那天,她带着傻乎乎的
微笑站在讲台旁边,她身着上红下绿的制服站在德里德尔将军身
旁,就像肥沃的绿洲里盛开的一朵鲜花。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
上了她。他情绪低沉,内心感到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面听着
丹比少校用单调沉闷的男低音以教训人的口气描绘在阿维尼翁等
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那丰满的红嘴
唇和长着酒窝的脸。一想到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了,
而他现在无限深情地爱上了她,但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突然
万分绝望地呻吟起来。当他凝神看着她时,由于伤心、害怕和渴望,
他浑身颤抖、疼痛。她是那么美丽。他崇拜她脚下的那块土地。他用
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他那干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来,这次哼得
声音比较响,吸引了他周围那些穿着深褐色工作服、系着白色降落
伞带、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条凳上的人。他们用吃惊、搜寻的目光
向他这边张望着。
内特利惊慌地匆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约塞连没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内心烦乱,又很遗憾,变得
痴迷不醒。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只是稍有些丰满。约塞连的头脑里
充满了奇想:她那闪闪发光的金发、他未曾握过的纤纤素手、那领
口敞开着的粉红色衬衫里面圆滚滚的、他从未摸过的妙龄女郎的
乳房,还有她那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紧身军短裤下肚皮和大腿交
汇处晃动着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贪婪地陶醉于她,从她的头
一直到她那涂了颜色的脚趾。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
哟。”他又哼起来。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那颤抖着拉长了的呻吟
声惊动了。一股吃惊、不安的感觉袭向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正在
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他正在数秒,几乎得重新开
始。内特利顺着约塞连被钉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长长的木板礼
堂那头,直到他看见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了是什么在折
磨着约塞连时,他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别哼了,行吗?”内特利压低嗓门小声警告他说。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哼了起来,这次声
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吗?”内特利使劲用嘘声说,“你会有麻烦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的另一头附和着约
塞连。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转过
身去,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哎哟。”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附和地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当内特利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
一声时,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他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新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
加入进来,内特利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约塞连和邓巴两人都附和着哼起来,而内特利却缩起了身子,
徒劳地向四下打量,想找个洞,带着约塞连一起藏起来。有几个人
在强忍住笑。一阵想捣蛋的冲动支配了内特利,当没有人哼哼时,
他就故意哼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附和起来。这种不服从上司的做
法趣味无穷。内特利趁无人呻吟的间隙又故意挤出一声哼哼。又有
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了他。屋子里一片喧闹,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
似的。有的人怪声尖叫,有的人用脚在地上拖,有的人把东西丢到
地上——铅笔、计算器、地图盒,以及敲得丁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
些未发哼声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笑起来。假如不是德里德尔将军
亲自出来平息这场喧闹,谁也说不准这自发的呻吟造反行动会闹
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坚决地走到讲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
正前方。丹比少校低着他那颗认真严肃、不屈不挠的头,仍全神贯
注地看着表念着:“——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
尔将军那张宽大、通红、盛气凌人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
人生畏的决心。
“别闹了,弟兄们,”他简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赞
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显得很坚定。“我领导着一支战斗
部队,”他语气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坐在
凳子上的人都吓得直哆嗦。“只要我还是司令,这个大队里就不准
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为他还在聚精会神
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
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说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心情
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因此他还得再数一遍。“哎哎哎哎
哟。”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吼了起来,他勃然大
怒,杀气腾腾,一下子转过身看着丹比少校,而少校却被吓得慌了
神,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开始发抖,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把他拉出去枪毙,”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长——长官?”
“我说把他拉出去枪毙。你听不见吗?”
“遵命,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气干脆地答
道,然后迅速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卡思卡特上校厉声说道,“难
道你们听不见吗?”
两个年轻的中尉机械地点点头,但都不愿意动手,两人不知所
措,有气无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先动手把丹比少校
拉出去枪毙。他俩以前谁也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俩犹
豫不决地从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吓得脸色苍白。
突然,他两腿一软,向下倒去,两个年轻的中尉冲上前去,一人架住
一只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丹
比少校,其余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他们没有枪。丹比少校开
始哭起来。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
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婆婆妈妈的。他想到阿普尔比和哈弗迈
耶在执行任务时总带着四五口径的自动步枪,于是便开始用目光
在一排排的军官中寻找他们。
丹比少校一哭,刚才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穆达士上校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了,他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
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认为你最好等一分钟,爹,”他犹犹豫
豫地建议说,“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他的插话使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是谁说我不能枪毙
他的?”他兴师问罪地怒喝道,声音大得使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
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我
究竟为什么不能枪毙他?”德里德尔将军吼道。穆达士上校又小声
说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军用不
妥协的愤怒口气问道。但当穆达士上校继续小声说下去时,德里德
尔将军竖起了耳朵,来了兴趣。“那是真的吗?”他问道,满腹怒气也
由于好奇消了许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精明绝顶,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
痛斥起穆达士上校来。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绯红。“不是,爹,这不是——”
“好吧,把那个违抗上司的狗狼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
说,一边恶狠狠地从他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卡思卡
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气象员吼道:“但是要把他赶出这
所房子,让他呆在外面。让咱们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要不
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无能鼠辈。”
卡思卡特上校机械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急忙向他手
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当丹比少校
被推出去后,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简令。大家面面相觑,又吃惊又
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尔将军见到大家都愣着不动,气得脸色发
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要开始大声哼哼,这时科
恩中校走上前来,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泪水,万
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的心情几乎不知如何表达。
“现在,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以敏捷、威严的神态迅
速发号施令起来,两只眼睛讨好地朝着德里德尔将军那个方向骨
碌碌转个不停。“我们将对一次表,只对一次,如果一次对不好,德
里德尔将军和我将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明白了吗?”他的两眼又
转向德里德尔将军,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话是否给将军留下了印象。
“现在把你们的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顺利地给大家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
下去。他把当天的指令交待给了大家,又把天气情况说了一下,显
得灵活、事事精通但却华而不实。他发觉他正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
极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一眼德里德尔将军,从
他那儿得到越来越大的鼓舞。他来了劲头,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衣
冠,昂首阔步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虚荣心十足。他把当天的指令
又给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后巧妙地转入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大谈
轰炸阿维尼翁大桥对于赢得这场战争是如何重要以及执行任务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把热爱祖国放在热爱生命之上。他把这番激励士
气的宏论讲完后,又把当天的指令给大家说了一遍,强调了进攻的
角度,随后又说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拥有至高无上
的权威。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当他悟出了个中原因时,他气得
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着科恩中校继续推行他的鬼计,他的脸拉得
越来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简直不敢听他要说什
么。将军用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耳语问他:
“那个人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兆。接
着,德里德尔将军把手握成杯状放在嘴上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使
长思卡特上校的脸上放出无比喜悦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见后,高兴
得难以自制,浑身直抖。他是不是刚才被德里德尔将军在战场上提
升为上校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悬念。他专横地把手一挥,结束了下
达简令,满怀期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
贺——将军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后尾随着他
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科恩中校看见这种情景,失望得一阵晕眩,
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见了卡思卡特上校还咧开嘴笑着,笔直地
站在那儿出神,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说了我些什么?”他满怀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动地
问道,“德里德尔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但他说了我些什么?他说了些什
么?”
“你使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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