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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29:25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ul 20 00:13:30 1999)
25.随军牧师
很久以前随军牧师便开始在心里起了疑惑,世间的一切究竟
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上帝,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国军队
中的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处境就够艰难的
了;若再没了信仰,那境况就几乎无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门的人总让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无所
畏惧、敢做敢为的人总让他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形单影只。在军中,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官兵们在在他面前总不及在
别的官兵面前那么自在;连其他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
那么友好。在一个以成功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认自己是个失
败者。一名教士应当镇定自若,且能随机应变。他痛苦地认识到,
自己缺乏教士应具备的这种基本素质,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
因为具有这两点而干得相当出色。他生就没有胜过别人的本领。他
认为自己丑陋不堪,没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与妻子团聚。
其实,牧师的长相几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张讨人喜爱而又显得
十分敏感的脸,像沙岩一样苍白、脆弱。他的思想相当开放。
也许,他真的是华盛顿.欧文。也许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签
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尽管对此他一无所知。他知道,在医学
史上,这种记忆错误是很常见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将什么事情
都弄清楚是办不到的,甚至连为什么办不到也是无法知晓的。他清
楚地记得——或者说他有印象清楚地记得——他见到约塞连时的
那种感觉;他觉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约塞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之
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记得,大约两周以后当约塞连再
次出现在他的帐篷,要求免除他的战斗任务时,他产生了同样的不
安的感觉。当然,在此之前牧师已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在
那间临时的、非正规的病房里。那个病房里的每个病人看上去都为
怠工而来,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浑身上下敷着石膏,绑
着绷带。一天人们发现他就这么死了,嘴里还含着温度计。但是在
牧师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场合见
过约塞连。那次有意义的会面是在某个遥远的、为时间的烟尘所淹
没的、甚至是在纯属超现实的时代里发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样
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帮助约塞连。
这样的疑虑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牧师那瘦削、多病的躯体。世上
有没有哪怕是一种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有多
少天使能够在一根大头针的针尖上跳舞?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的
那段漫长岁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人需要防
范,那有何必要在该隐的前额打上个保护的印记呢?亚当和夏娃
真的生过女儿吗?这些就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的重大而又复杂
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问题从来就不及善良和礼貌
等问题来得重要。那些怀疑论者在认识论方面进退维谷的困境让
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对一些问题的解释,可又不情愿将问题视
为无法解释而不予理会。他从来都是处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怀
希望。
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
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
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
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
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
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 vu不过是两根共同
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
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
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
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
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
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
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
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 vu,也不是presque vu或jamais vu。很可
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
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
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
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
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
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公墓
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
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
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
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
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
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发出一
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
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
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
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
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
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
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
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
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
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
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
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
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
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
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
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
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
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
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
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
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
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发。他的面
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
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
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
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
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发起牧师对妻
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
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
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
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
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
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
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
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
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激情的妻子——让他爱得几
乎发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
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
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
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
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
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
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
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
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
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
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
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
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
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通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
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
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
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
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
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
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
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
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
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
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
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
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
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
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
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
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
家里的热水锅炉发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
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
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
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
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
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发、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
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
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
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
即就发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
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
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
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发,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
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
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
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
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
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
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
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
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
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
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
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
而告结束。
让牧师最感虚伪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出现的鬼
怪是上帝显灵,借以指责他对神明的亵渎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职责
时内心所感到的那种洋洋自得,那么,对此他一点都不会感到震
惊。面对死亡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却要装出一脸的庄严,故
作悲伤之态,还要装得像神灵似的对人身后的情况有所知晓,这乃
是罪过中的罪过。他清晰地回忆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忆
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
像两根残破的石柱似地肃立在他的两旁;看见与那天同样数目的
士兵,以及他们那天所站立的位置;还看见了那四个拿着铲子对周
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个用红褐
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堆起来的、显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坟头,以及那
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并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那天的天
空出奇地空旷与蔚蓝,就这种场合来说,它几乎是带有一种恶意。
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自他有生以来降临到他身
上的最不寻常的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一种奇迹,也
许是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就是那天出现在树上的那个裸体男
子的幻象。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经见过的东西,
又不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是几乎能见着的东西;无论是“曾经
相识”,还是“似曾相识”或是“从不相识”,这些说法都不够圆满,不
足以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天
使还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或者这整个怪诞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态的
想象臆造出来的?难道他的思维发生了病变,或者是他的大脑朽烂
了?树上竟然会有一个裸体的男人——实际上有二个,因为第一个
人出现不久就跟来了第二个,那人唇上留着棕色的小胡子,从头到
脚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见他贴着树枝,像行宗
教仪式似地向前弯下腰,将一只茶色的高脚酒杯递给前者,让他喝
里面的东西。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以前从未在牧师的脑子里出现过。
牧师是一个有真诚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从来也没法帮助任
何人,甚至连约塞连的这件事他也没帮上忙。当时他最终下定了挺
而走险的决心,决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杰少校,问问他卡思卡特上
校飞行大队里的队员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的那样,当真会被逼
着接受比别人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牧师之所以会决定采取这一
大胆、冲动的行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
架。这以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草草吞下了一块银河和鲁丝宝贝
牌夹心巧克力,权且用这些东西充当了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午餐。
餐毕,他便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让惠特科姆下
士看见。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树林,直到他刚离开的林间空地里的
那两顶帐篷看不见了才敢出声。这之后他跳进了一条被废弃的铁
路壕沟,因为在那里面走路步子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
匆匆走着,心里越来越感到怒火难平。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地受到
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须让
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会,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过气来而上
下起伏不已。他尽可能快地朝前走着,就差没跑起来,因为他担心
一旦他慢了下来,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身穿制
服的人在生锈的铁轨之间向他走来。他立即从沟边爬了出来,俯身
钻进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隐藏起来,而后他发现了一条蜿蜒的小
道直通向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他便沿着这条狭窄、簇叶丛生且布
满了青苔的小路,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段路走起来要
艰难得多,但他仍抱着与先前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的决心,跌跌
撞撞地一个劲地向前走着。许多坚硬的树枝挡在他的去路上,将他
那毫无遮护的双手扎得生痛,直至路两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
物变得稀疏起来。透过逐渐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
绿色军用活动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师东倒西歪地从它旁边走过,
继而又经过了一顶帐篷,外面有一只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后来他
又经过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动房子,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
在中队的驻扎的那块空地。此时他的嘴唇上渗出了咸咸的汗珠。他
没有停下,径直穿过空地来到了中队的文书室。一名瘦瘦的、弓腰
曲背的参谋军士迎上前来招呼他。这个军士长着高高的颧骨,留着
一头长长的淡黄色头发。他彬彬有礼地告诉牧师,说他尽管进去好
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
牧师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接着就沿着夹在一排排办
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朝后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间办公室
走去。他跃过了那条呈三角形的过道,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空空
的办公室里。那扇活板门已在他身后关上。他艰难地喘着气,浑身
大汗淋漓。办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觉得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面孔不悦地朝四下打量着。他一直紧闭着
嘴巴,一副毫不气馁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想起那位参谋军士刚才说
的话: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这时,他的面部表
情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恐万状地
从墙边缩了回来,辛酸的泪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眶。他那颤抖的
嘴唇里迸发出一声哀哀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而另一间屋子里
的士兵却把他当成了恶意嘲弄的对象。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像一群
贪婪的杂食野兽一样,扬扬得意地躲在帆布墙的另一面,只等他重
一露面他们就要带着粗野的欢笑和嘲讽无情地朝着他猛扑过去。
牧师为自己的轻信而暗暗地在心里咒骂自己。惊恐中,他真希望能
找到一样东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镜和一撮假胡子什么的,好
让自己化装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有一个低沉有
力的嗓子和一对宽厚的、肌肉发达的、长着二头肌的肩膀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就能毫无惧色地踱出门来,以咄咄逼人的权威和充分
的自信,将这几个迫害他的恶毒家伙彻底击败,让他们一个个都吓
破胆,全都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气去面
对他们。此时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这条路倒是很清静,
于是牧师从梅杰少校办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绕过帐篷的一
角,纵身跳进铁路的壕沟躲了起来。
他低低地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溜着,故意挂着一脸怪模怪样
的笑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和蔼可亲的样子,生怕会被什么人撞
见。每当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他就立即离开壕沟钻进树林,然后
便发疯似地跑过树木横生的树林,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
双颊因羞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震
耳的嘲弄他的狂笑声,还隐约瞥见在灌木丛的深处和高高挂在头
顶上方的茂密的树叶中有许多张邪恶的醉脸,正冲着他假笑。他感
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样,阵阵发痛,于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
地走了起来。他疾步向前走着,渐渐脚步蹒跚起来,最后实在走不
动了,一下子瘫坐在了一棵满是树瘤的苹果树上。当他跌跌撞撞向
下倒去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伸开两只胳臂抱住了树身,可不
料脑袋却重重地撞在了树干上。此时他满耳朵听到的只有他自己
的刺耳并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几分钟过去了,可感觉却像是
过了几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阵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的震耳欲聋
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减退。不久,他
感到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林子里静悄悄
的,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魔鬼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此
时他感到极度的疲惫、伤心,并且浑身脏兮兮的,因而无法感到宽
慰。他用麻木和颤抖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极大的自制力
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师不时痛苦地想
到心脏病发作的危险。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仍旧停在空地上。牧师踮起脚尖偷偷
地绕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却不愿从前面的入口处经过,以
免被下士看见,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
他赶紧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可一进门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弯曲了
两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就搁在牧师的毯子
上。下士嘴里吃着牧师的条形糖块,脸上挂着一种轻蔑的神情,正
在用大姆指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鲁地、毫无兴趣地质问道,连头都没抬
一下。
牧师的脸红了起来,立即躲躲闪闪地将脸避开。“我到树林散
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抢白道,“别相信我。可你就等着吧,看
我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在牧师的糖块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饥饿
的样子,然后含着满嘴的糖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拜访
你了,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猛然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
“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人吗,难道不对?”
“他上哪去了?”
“他跳进了铁路壕沟,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
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怪物。”
“他有没有说他来干什么的?”
“他说他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说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确的口气更正道,“他是
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信上的,信还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师朝那张他用来当办公桌的桥牌桌上扫了一眼,桌上只有
一只令人讨厌的桔红色梨形番茄。这只番茄是他今天早上从卡思
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把它给忘了,而此时它仍旧躺在桌子
上,就像一个不可磨灭的血红色的象征物,象征着他的愚蠢与无
能。“信在哪儿呀?”
“我把它拆了,读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声将《圣
经》合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啦,你不信我的
话?”说完便走出了帐篷。可他紧接着又折了进来,差点和牧师撞个
满怀,因为牧师正跟在他的后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
“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
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知错地点了点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也来不及
向他表示歉意。此时他能感觉到命运之手正在老练而又专横地摆
弄着他。现在他意识到了,这天梅杰少校已经两次在壕沟里迎面向
他跑来。而牧师也两次窜进林子,非常愚蠢地将这次注定的会面给
推迟了。他尽可能快地沿着碎木横陈、宽窄不一的铁道枕木往回
奔,心里因强烈的自责而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小砂砾将他的脚趾
磨得生痛。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那张苍白而又劳累的脸不自觉地
皱了起来。八月初的这个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从他的住地到约
塞连的中队将近一英里。等他到达那里时,牧师身上那件浅褐色的
夏季制服衬衫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气吁吁地又一次冲进了中
队文书室的帐篷,不料却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诈、说话和
气、瘦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参谋军士的断然阻拦。他要求牧
师呆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在里面,并告诉他在梅杰少校出来之前
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这个军士
这么恨他?他的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渴得难受。这些
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悲吗?参谋军士伸出一
只手,牢牢地抓住牧师。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礼的忧郁语调抱歉地说,
“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
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你那儿了?”
“是的,他去过。请你进去问问他。”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不想见到我。或许你可以留张
纸条给他。”
“我不想留条子。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吗?”
“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这样。上一次他离开帐篷是为了参加
一位士兵的葬礼。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才在办公室里接
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约塞连?”这一新的巧合使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这难道是正
在形成中的另一个奇迹吗?“可我现在想和他谈的正是这个人的事
呀!他们有没有谈到约塞连究竟该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
“谈了,长官。他们那次谈的正是这件事。约塞连上尉已经执
行过五十一次战斗飞行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允许他停飞,这样他
就用不着再多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还只要求飞满五十五
次。”
“梅杰少校是怎么说的?”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实际上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长官,您真
的不想留张条子下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摇了摇头,失望地咬着他那干得发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
色尚早,可却发生了一大堆的事。树林里的空气较前凉爽了些。他
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样
的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似从天而
降,突然从树林里的一片桑树丛后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吓得牧师放
声尖叫起来。
牧师的叫喊声把这位高个子、面无血色的陌生人吓得直往后
退,嘴里不住地尖叫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个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没想伤害你!”牧师有点恼怒地坚持道,尽管他像生了根似
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告诉我你是谁,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已经得肺炎死
了,”那人喊叫着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事。我就住在这儿,我的
名字叫弗卢姆。我是这个中队的人,可我住在这儿的林子里。你随
便向谁打听都行。”
牧师将眼前这位怪模怪样、畏畏缩缩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慢
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破破烂烂的衬衣领上缀着一对锈烂了的上尉
须章。他的一个鼻孔下长着一个带毛的黑痣,嘴唇上的胡须浓密、
粗硬,那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这个中队的人,干吗要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
问。
“我是没办法,才住在这树林里的,”上尉气冲冲地答道,好像
牧师应该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虽然他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
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牧师。“难道你没听人说起过我?一级
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的时候,他
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他的难以置信的解释。“可这是不可信的,”牧
师答道,“否则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梅
杰少校?”
“我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他说,“可梅杰少校说要是
我再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割断我的喉咙。”这人胆怯地仔细打量
着牧师。“你是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
“哦,不,不,不会的,”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
林里吗?”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
显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可怜同时也很
尊敬这个人。上尉的身体在皱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就
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
撮撮的干草,头发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满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
这副受尽磨难、衣衫褴褛的模样让牧师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到
这个可怜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牧师内心充满了
敬意和同情。他压低嗓门十分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认真地说:“我让路那头一个农户家的女人给我
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动房子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
手帕,或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准备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回中队了,”上尉满怀信心地答
道,那口气有点像个殉道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都在
对大家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
了,等到天气稍稍冷点,潮湿点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牧
师,又道,“这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全在谈论
我吗?”
“我想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提起过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说,但又设法装出
乐观的样子继续说,“瞧,现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会等得太久
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伙子问起我,你就告诉他,说只要一级准尉
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卖力地干我那宣传报
道的老行当。你愿意替我告诉他们吗?就说只要冬天一到,一级准
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神情庄重地将这些预言一样的话印在了脑子里,更加出
神地琢磨着话里的深奥含义。“你是靠吃浆果、草药和草根来维持
生命的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后门溜进食堂,在厨房
里吃饭。米洛总拿三明治和牛奶给我吃。”
“下雨时你怎么办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湿呗。”
“你睡哪儿呢?”
上尉一下子弯下身子,抱成一团蹲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向后
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咙?”
“啊,不会,”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难
看的多毛幽灵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钻进了由乱叶、光线和阴影组
成的奇怪世界——那里花朵盛开、五彩斑斓并且支离破碎——中,
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出现过。发
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确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
尽快查清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弗卢姆上
尉。然而,他很不乐意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
士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太疏忽,没有将足够的职责托付给下士。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了树林,
一路上他口渴难耐,感到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
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满心希望当他到达林间空地时,惠特科姆下
士不在那里,这一来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脱去衣服,好好把胳臂、
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后喝点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许还能睡上
几分钟。谁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经受一次失望和震惊,因为当他到
达住地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
着膀子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崭新的中士臂章往衬
衫袖子上缝。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时命令牧师立
即去见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谈一谈。
“啊,不,”牧师呻吟道,惊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
的保温水壶是空的。此时他实在心慌意乱,因而想不起来他那只盛
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真不
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当真认为我一直在
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显然,他正在得意地
欣赏着牧师的那副懊丧神情。“他见你是为了同你谈谈有关给伤亡
人员家属的慰问信的事情。”
“为了那些信?”牧师吃惊地问。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准备把你好好
臭骂一通,因为你不准我将那些信发出去。我提醒他说那些信都将
附上他的亲笔签名,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那
副神情。就为这,他提升了我。他绝对相信,这些信会让他的大名
登上《星期六晚邮报》。”
牧师更加迷惑起来。“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好在考虑这个主
意?”
“我去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干了什么?”牧师尖叫着质问,同时以一种不常有的愤怒一
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下士面前。“你是说你真的未经我的允许
就越过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带着轻蔑的满意神情厚颜无耻地咧开嘴笑了起
来。“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
事,连想都别想。”他恶意挑衅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来。“要是卡
思卡特上校发现你为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而想报复我,他会
不高兴的。你懂吗,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一面轻蔑地啪嗒
一声将牧师的黑线咬断了,然后开始扣衬衫纽扣。“那个蠢家伙真
的认为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这甚至可能让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
校在他的办公室里微笑着自夸地说,一边乐不可支地昂首阔步地
来回走着,一边责备牧师。“你真没什么头脑,竟然看不到这个主意
的妙处。你有个像惠特科姆下士这样的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
足够的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师冲动地纠正道,但随即又克制住了
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
“我希望你就听别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儿。你不想一辈子
就当个上尉吧,是不是?”
“什么,长官?”
“咳,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认为你们这帮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里头脑里从来
就没有装进过一点点新思想,我也很乐意赞同他的看法。那个惠特
科姆下士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行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
上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办公桌前坐下,动手在自己的记
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块空白来,然后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
开始,”他说,“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的每
一位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发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写
得恳切些。我还要求信里要多写些有关个人的详情,这样人家就不
会怀疑你们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了。你明白吗?”
牧师冲动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议。“可是长官,这不可能!”他脱
口而出,“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思卡特上校质问他,然后又友好地微
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给我拿来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应
付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当我
获悉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据报告在战场失踪
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内心所经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认
为这样的开场白精确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
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来负责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
拿下烟嘴,两手拿住它的两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条纹玛瑞和象牙做
的马鞭一样。“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
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他还说你这人没有一点创新精神。
我说的这些你不反对吧,对不对?”
“对,长官。”牧师摇了摇头,心里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很可鄙,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没有创新精神,也因为
他实在想斗胆跟上校作对。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屋外士兵们正
在进行飞碟射击,每次枪响都让他的神经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
应这些枪声。他的周围是若干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几乎相信
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个类似的场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
室里,四周围也是这么多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经相识
的幻觉”。这场景看起来很熟悉,可同时看上去又是那么遥远。他
感到自己的衣服满是污垢,且旧得不成样,因而心里怕得要命,生
怕身上会散发出怪味。
“你对什么事情都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
客观口吻直率地说,“这是你的另外一个毛病。你老是把脸拉得长
长的,让人丧气。你就让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师。你若现在就
能捧腹大笑,我就给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
两秒钟,两眼盯着牧师,然后得胜地哈哈大笑着说,“瞧,牧师,我没
说错吧。你不会朝着我捧腹大笑,不是吗?”
“不会,长官,”牧师低声下气地承认道,一面费力地、慢吞吞地
咽了口唾沫。“现在笑不出来,我很渴。”
“那你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的办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
威士忌酒。你该试试在哪天晚上同我们一道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
自己找点乐。不妨也试着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
是个专职的神职人员,就觉得应该高我们大伙一等。”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事实上,我前几天晚
上天天都上军官俱乐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过是个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没理会牧师的
话,继续说道,“你尽可以当你的神职人员,但你仍然只是个上尉。”
“是的,长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着送你红色梨形番茄
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你今天早上在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
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那是你送给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着脑袋,显出怀疑的样子。“我又没说它不是
我送你的,我说了吗?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我不明白,如果你真
的没偷,干吗要那么心虚?我给了你番茄吗?”
“是的,长官。我发誓您给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象不出其中
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显示
长官资格的神态,将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他的办公桌的右边移
到了左边,然后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要是你没
事了,我可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发出几
十封慰问信后,你就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
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满脸放光他说,“嗨!我想我可
以再次自愿要求派我们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那样可以加速事情
的发展。”
“去袭击阿维尼翁?”牧师的心差点停止了跳动,浑身先是感到
一阵刺痛,接着便汗毛直竖。
“没错,”上校劲头十足地解释道,“我们大队越早有人伤亡,这
事就进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圣诞节这一期里刊登出
来。我估计这一期的发行量要大些。”
让牧师感到惊恐不已的是,上校当真拎起了电话筒,主动要求
派遣他的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并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
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就在牧师被撵出前的一刹那,约塞连醉
醺醺地站了起来,先是将椅子掀翻,然后便打出了复仇性的一击。
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内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来,同时使得卡思卡特
上校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可不料却不偏不斜正好重重
地踩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将他从自己那被踩得青肿的
脚上推开,并命令他向前走,将牧师重新赶回军官俱乐部。这一切
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烦意乱。先是约塞连!这个令人胆寒的名
字像丧钟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接着自己又把德里德尔
将军的脚给踩肿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
个毛病:无法预料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些什么样的
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也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在军官俱乐部
第一次见到牧师的那个晚上。那天将军抬起他那红润、热汗淋淋、
满是醉意的脸,透过烟卷散发出的黄色烟幕,目光沉重地盯着独自
躲在墙边的牧师。
“我真是太吃惊了!”德里德尔将军一认出那人是个牧师,就皱
起他那蓬松吓人的灰眉毛,声音沙哑地喊了起来。“那边的那个人
不是牧师吗?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
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经地抿紧嘴唇,起身站了起来。“您的看
法我十分赞同,长官,”他语气尖刻地附和道,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
不满。“我真不明白如今这些牧师都是怎么回事。”
“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
调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哽住了,但马上又乖巧地恢复了常态。
“是的,长官。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刚才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
官。”
“这里正是牧师应该呆的地方。趁官兵们出来喝酒、赌博时同
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除此之外,
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卡思
卡特上校小心谨慎地说。接着他走过去亲热地用胳臂搂住牧师的
肩,同他一起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嗓门,用冷冰冰的口气命令他从
现在起每晚到军官俱乐部来履行他的职责,以便在军官们喝酒、赌
博的时候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
任。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他的职责,与那些
想避开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发了那场
凶狠的斗殴。一级准尉怀将.哈尔福特在没人招惹他的情况下突
然来了个急转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上,将他
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尔将军见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
了一阵后,突然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鸡地看着
他,一副痛苦而又惊讶的样子。德里德尔将军一见到牧师就立即僵
住了。他怒火中烧,狠狠地看了牧师片刻。他一下子便没了情绪,
于是转过身去,迈着那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
着,极不高兴地朝酒吧柜台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胆战心惊地一路小
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一面徒劳地左顾右盼,想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
一点帮助。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酒吧柜台咆哮道,粗壮的
手牢牢地抓着那只喝空了的小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
帝的人竟然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
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一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大声说,
“这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他妈的干吗不管?”
“什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问,惊愕地看着将军。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每晚都混在这里会给你脸上增光吗?我他
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您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这根本
不会为我增光。我这就处理这事,现在就处理。”
“难道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
“不是我,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分他。”
“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我就叫
人把他给毙了。”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帮忙似地提醒说。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师,那他为什么在领子上挂十字架的
符号?”
“他没在领子上挂十字架,长官。他挂的是银叶。他是个中校。”
“你有一个中校军衔的随军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吃惊地问。
“啊,不是的,长官。我的随军牧师只是个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干吗要在领子上挂银叶?”
“他没在领子上挂银叶,长官。他挂的是十字架。”
“给我立即滚开,你这个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骂了起来。“否
则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是,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将牧师
赶出了军官俱乐部。两个月后,当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
把飞行任务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时,结果几乎是一模一样,这
次努力也宣告彻底失败。要不是他对妻子的思念以及对上帝的智
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终生信赖,他简直就要绝望了。他怀着强烈的感
情爱着妻子,思念着妻子,其间既夹杂着强烈的肉欲,也含有高尚
的热情。在他眼里,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并且十
分仁慈;他为世间万物所共有,且被拟人化了;他说的是英语,属盎
格鲁一撤克逊族人种,并且对美国人格外垂青。不过,他现在对上帝
的这些看法已开始有所动摇了。有许多事物都在考验他的信仰。没
错,是有一本《圣经》,可《圣经》只不过是一本书,而《荒凉山庄》、
《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
呀。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邓巴问人家,创世之谜是由一群无知无
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来的,这看起来真的有
可能吗?那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
的人会建成一座直通天国的巨塔吗?那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
还是在下面?在一个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
分的。在这个宇宙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无比壮丽的太阳
也处于逐渐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终也会毁灭地球。那些奇迹是根
本没有的;人们的祈祷也没有任何回应。灾难,无论是降临到正直
者还是堕落者的头上,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最近,他接连遇见了
一些神秘现象——几周前,在为那个可怜的中士举行的葬礼上,树
上出现了那个裸体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预言家似的弗卢姆又作
出了这么一个含义隐晦、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振奋的许诺:告诉
他们,冬天一到,我就会回来——要不是为了这些,他这样一个有
良知和个性的牧师,早就会听从理智,放弃祖先们传下来的对上帝
的信仰,并且当真会辞去职务和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
兵,甚至去伞兵部队当一名下士,一切悉听命运的安排。
26.阿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全都是约塞连的过错。在对博洛尼亚实
行大围攻的时候,要是他没有去动那条标在图上的轰炸路线,那么
——德.科弗利少校或许还能活着救他;要是他没有将那些没其
他地方好住的姑娘塞进军人公寓,那么内特利就永远也不会有可
能爱上他的那个妓女。当时这个妓女自腰部以下一丝不挂地坐在
房里——挤满了正在玩二十一点的脾气暴躁的赌徒,可就是没人
理会她,内特利坐在一张垫得又软又厚的黄色扶手椅上,偷偷地盯
着她看。她一脸厌烦的样子,可身上又流露出一种对一切都毫不在
乎的力量,就是凭借着这服力量,她泰然接受了这伙人对她的公然
摒弃。对此,内特利在心里感到十分惊异。她张嘴打了个呵欠,这
一举动深深感动了内特利。他以前还从未目睹过像这样异乎寻常
的沉着。
这姑娘爬了整整五段陡峭的楼梯,来到这群大兵中间出卖自
己的肉体。可这些大兵因四周住满了女人,所以早就对玩女人一事
感到腻烦了。不管她要什么价,都没人想要她,后来,她不带多少
热情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以自己那结实、丰满、十分肉感的颀长
身体来引诱他们。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要她。,对此,她
似乎不是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疲惫。此时,她带着一脸茫然、迟钝的
倦态坐在那里休息,以一种无精打采的好奇看着别人玩牌。她这是
在集聚已不受其支配的精力,以应付接下来要做的乏味枯燥的琐
事:将其余的衣服一一穿好,然后再去干活。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
弹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懒洋
洋地将双脚套进那条紧身棉布裤衩和黑裙子里,然后扣上鞋子,起
身走了。内特利跟在她的后面悄悄溜了出去。差不多两小时后,当
约塞连和阿费跨进军官公寓时,她也在那里,又一次在往脚上套裤
衩和裙子。这情景真有点像随军牧师近来常有的那种似曾经历过
类似场面的感觉。这场面里的唯一例外就是内特利,他两手插在衣
兜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沮丧样子。
“她现在就要走,”他用一种微弱而又奇怪的声音说,“她不肯
留下来。”
“你干吗不付她点钱,这样你就可以同她一起度过今天的其他
时间了,”约塞连向他建议道。
“她把钱还给我了,”内特利承认说,“她现在对我感到厌倦,想
去另找一个人。”
姑娘穿好鞋后又停了下来,目光在约塞连和阿费身上扫来扫
去,她这是在不怀好意地挑逗他们。她的两只乳房在衣衫下显得又
尖又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白色无袖毛线衫,将其身上所有
的线条都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臀部,线条流畅地向外突起,很是迷
人。约塞连也盯着她看,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摇了摇头。
“早滚早好,”阿费说,他一点也不为她所动。
“不要这样说她!”内特利感情冲动地说,他的话半是请求,半
是责备。“我想要她同我呆在一起。”
“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阿费假装吃惊地嗤笑道,“她只
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别叫她妓女。”
姑娘又等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便从容不迫地
朝门口走去。内特利连忙可怜巴巴地跳上前去将门拉开。他走回
来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目光呆滞,敏感的脸上满是痛苦悲伤的
表情。
“别担心,”约塞连以尽可能友善的口气劝他说,“你有可能还
会碰见她。所有妓女爱呆的地方我们都知道。”
“求求你别这么称呼她,”内特利恳求道,那样子看上去像是要
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约塞连咕哝道。
阿费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起来。“像她这样的妓女有好几百
呢,街上到处都是。而这一位也谈不上有多漂亮。”他先是声音甜甜
地窃笑了几声,然后又声音洪亮地用轻蔑而又充满权威的语气说,
“哼,你竟跑上前去为她开门,好像你已经爱上了她似的。”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内特利满脸羞愧,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坦白道。
阿费皱起他那光洁丰满并且红润的前额,扮了一个表示不相
信的滑稽鬼脸。“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一边不住地拍打着
身上穿的草绿色军官束腰短外衣的宽大下摆的两侧。“这真是荒
唐。你真的爱上她了?这真是太荒唐了。”阿费当天下午要同一个
从史密斯来的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姑娘约会,这姑娘的父亲开了一
家重要的镁乳厂。“瞧,那才是你应该留意的姑娘,而不是像刚才那
位一样的粗俗荡妇。嗨,瞧她那样子,连干净都谈不上。”
“我不在乎!”内特利不顾一切地喊叫道,“我希望你给我闭嘴。
我根本不想和你谈论这件事。”
“阿费,住嘴吧,”约塞连说。
“哈,哈,哈,哈!”阿费又大笑了起来。“要是你父母知道你在同
那个肮脏的淫妇厮混,对此他们会说些什么,我完全想象得出。要
知道,你父亲可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
“我并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内特利说,他已打定了主意。“关
于她,我在他或母亲面前一个字也不提,等我们结婚后再告诉他
们。”
“结婚?”阿费乐得纵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真是
在说蠢话。嗬,你太嫩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
说到真正的爱,阿费可是这方面的权威,因为他已经真正爱上
了内特利的父亲,并且有希望战后在他手下当一名行政人员,以作
为对他亲近内特利的报答。阿费是一名领队领航员,可自打离开大
学后,他连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来都没搞清楚。他是个和蔼可亲、
心地宽厚的领队领航员。他在执行战斗任务时总是迷航,领着他那
一中队的人飞到高射炮火最密集的空中。每次,中队里的其他成员
部会将他臭骂一通,而他总是原谅他们。就在那天下午,他在罗马
的大街上迷了路,始终没找到那位从史密斯来的、拥有重要镁乳厂
的、符合其择偶条件的红十字会的姑娘。克拉夫特被击落丧命的那
天,他在飞往弗拉拉执行任务时也迷失了方向。在每周一次前往帕
尔马执行例行飞行时,他又一次迷了路。当时约塞连对帕尔马这个
没有设防的内陆目标扔完炸弹后,就背靠飞机那厚厚的金属板壁
安顿下来闭目养神,手指间还夹着一支香气扑鼻的香烟。可这时阿
费却试图领着飞机穿过来航上空,往大海飞去。突然,高射炮声
大作,紧接着就听见了麦克沃特在对讲机里尖声大叫:“高射炮!高
射炮!该死的,我们这是在哪儿?究竟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约塞连连忙惊慌地睁开双眼,他万万没料到会看见高射炮弹
的黑烟在机舱里弥漫,正从头顶上方向他们压下来。接着他又看见
了阿费那张一向自鸣得意、像西瓜一样滚圆、生着一对小眼睛的
脸,这会儿这张脸上挂着一副慈祥却又茫然的表情,正盯着那炸个
不停的炮火。约塞连被吓得目瞪口呆。他的一条腿突然一阵麻木。
麦克沃特已经开始让飞机爬高,并对着对讲机大喊大叫,要求指
示。约塞连向前扑去,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是在哪里,可人却仍呆在
原地。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身上什么地方湿透了,于是低头朝自
己的裤裆看了看,心头一沉,并感到极度的恶心。一股鲜红的血沿
着他衬衣的前襟迅速地向上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海怪正站起来
准备将他吞吃掉。他中弹了!鲜血像无数只阻挡不住的蠕动着的
红色幼虫,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从一条湿透了的裤管里溢出,在地
板上汇成了一小汪血泊。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时飞机又一次
遭到了结结实实的一击。看着自己伤处的奇怪情景,约塞连一阵心
悸,不禁打了个寒战,便冲着阿费尖叫求救。
“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阿费,我的睾丸没了!”阿费没听见他的
话,约塞连于是俯过身去拉他的胳臂。“阿费,救救我,”他哀求道,
几乎哭了出来。“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阿费慢吞吞地回过身来,茫然而又疑惑地露齿一笑,问:“你说
什么?”
阿费又咧嘴一笑,亲切地耸了耸肩。“我听不见,”他说。
“难道你看不见?”约塞连表示怀疑地大声叫了起来。他感到鲜
血在自己身体的四周溅得到处都是,并在脚下淌了开来。他指着地
上越积越多的鲜血喊道:“我受伤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
阿费,救救我!”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很宽容地抱怨了一句,一边
窝起那只胖乎乎的手置于自己毫无血色的耳朵之后。“你刚才说什
么来着?”
约塞连再答话时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因为他突然对一切都
感到厌倦了。他厌倦喊叫,厌倦自己目前的处境,此时他做什么都
是徒劳的,只能令他气恼,使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他快要死了,可
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算了。”
“你说什么?”阿费大声喊道。
“我说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难道你听不见?我大腿根那儿受伤
了!”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阿费责备他说。
“我说算了!”约塞连尖声叫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好像中了圈
套,害怕极了,突然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不禁颤抖了起来。
阿费再次遗憾地摇了摇头,低下他那只可憎的、乳白色的耳
朵,几乎快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你得大声一点,我的朋友。你只
要再大声一点就行了。”
“别管我,你这个杂种!你这个装聋作哑、麻木不仁的杂种,别
管我!”约塞连呜咽着说。他真想给阿费一拳,可却连抬起手臂的力
气都没有。他只好决定睡觉,于是身体朝旁边一歪,昏了过去。
他的大腿受了伤。当他苏醒时,他发现麦克沃特正跪在他身边
照料自己。尽管仍能看到阿费那张鼓鼓囊囊,孩子似的胖脸凑在麦
克沃特的肩后看他,约塞连还是感到十分宽慰。他感到浑身难受,
可仍无力地朝麦克沃特笑了笑,问道:“谁在照看铺子?”麦克沃
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约塞连越来越感到恐惧,他喘了一口气,用
尽可能高的声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麦克沃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天啊,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他
长长地吁了口气,激动地喊了起来。他那双和蔼、亲切的眼睛周围
布满了皱纹,此时紧张得发白,机舱里的烟灰沾到上面显得油腻腻
的。约塞连感觉到他的一条大腿的内侧绑着一大块棉花敷料,沉甸
甸的,而麦克沃特手上拿着一卷长长的绷带,正在用它往那块敷料
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内特利在控制飞机。这可怜的小伙子听说你
中弹了,几乎放声大哭起来。他到现在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们打
破了你的一条动脉,不过我想我已经将它给扎住了。我刚才给你注
射了一针吗啡。”
“再给我打一针。”
“现在恐怕还太早。等你感觉到疼痛的时候,我再给你打。”
“现在就很疼。”
“哦,好吧,管他呢,”麦克沃特说,紧接着便又拿出了一只可
折叠的皮下注射器,在约塞连的胳臂上注射了一管吗啡。
“你告诉内特利我没死的时候……”约塞连刚对麦克沃特说了
这几个字,就感到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草莓色胶,一切都变
得模糊不清;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把他吞没了。他又一次昏了过
去。他再次醒来已是在救护车里了,他冲着丹尼卡医生那张像象鼻
虫一样忧郁、阴沉的脸笑了一下,以此为他打气。他就这么头昏眼
花地清醒了一两秒钟,而后眼前的一切又一次变成像玫瑰花瓣似
的粉红色一片,再后来就成了一团漆黑,接着就是深不可测的沉
寂。
约塞连在医院里醒了过来,随后又睡着了。当他在医院里再度
醒来时,那股乙醚的气味已经没有了。邓巴穿着睡衣,躺在过道对
面的病床上,可他一再声称自己不叫邓巴,而是一个姓福尔蒂奥里
的什么人。约塞连心想他准是疯了。他噘起嘴唇,对邓巴说的话表
示怀疑。在以后的一两天里,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事,将信将
疑,总是拿不准主意。后来,当他又一次醒来时,他发现护士们都在
别处忙活,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挪了下来,想亲眼探个究
竟。地板就像海滩上漂动不已的木筏一样晃个不歇。当他一瘸一
拐地横穿过道去察看挂在邓巴床脚边的体温登记卡上写的姓名
时,他大腿内侧的缝线就像被两排细碎的鱼齿撕咬着一般疼痛。果
然不错,邓巴说得对,他已不再是邓巴,而是安东尼.费.福尔蒂
奥里少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福尔蒂奥里从床上爬了下来,示意约塞连跟着他走。约塞
连抓住自己够得着的任何东西,以支撑身体,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
后面出了房间,进入走廊,来到他们紧隔壁的那间病房里的一张病
床前。那张床上躺着一个正在遭受伤痛折磨的年轻人,只见他满脸
的丘疹,还长了一个向后削的下巴。当他们走近时,这个一脸苦相
的年轻人轻捷地用一只胳臂时撑起身来。安.福尔蒂奥里突然用
大拇指朝自己的肩后一指,说:“快走开!”这个饱受痛苦的年轻人
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床上跳下来跑走了。安.福尔蒂奥里爬上了这
张床,他又成了邓巴了。
“那个人才是安.福尔蒂奥里,”邓巴解释说,“你病房里没有
空床了,所以我就亮了亮我的军衔,将他赶到我的房间来。这可真
是一次令人得意的经历,嘿,亮亮军衔。你有时不妨也试试。其实,
你现在就应该试试,因为你看上去像是要倒下去了。”
约塞连的确感到自己像是要倒下去了。他转向躺在邓巴旁边
床上的那个双颊深陷、皮肤粗糙的中年人,使劲用大拇指朝自己肩
后一指,说:“快走开!”那中年人一动也不动,怒气冲冲地拿两眼瞪
着他。
“他是一名少校,”邓巴解释道,“你干吗不把目标对准军衔低
些的人,你就试试当一回霍默.拉姆利准尉怎么样?这样,你就有
了一个在州立法机关当差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
妹妹,你只要告诉他你是个上尉就行了。”
约塞连转身对着邓巴所指的那个病人,那人吃了一惊。“我是
上尉。”说着他把大拇指用力朝肩后一指。“快走开!”
听到约塞连的命令,那个吃惊的病人一下子跳到地上,立即跑
走了。约塞连爬到那人的床上,转眼间就变成了霍默.拉姆利准
尉。此时他觉得想吐,并且突如其来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那里睡
了一个小时,就又想重新变为约塞连了。有一个当州议员的父亲和
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妹妹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于是,由邓巴
领路,他们又回到了约塞连的病房。一到那里,邓巴又用大拇指将
那个安.福尔蒂奥里撵出了病房,让他再去做一阵子邓巴。病房里
连霍默.拉姆利准尉的影子都看不见,可克拉默护士倒是在这里。
她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就像一根受了潮、在咝咝作响的爆竹。她
命令约塞连立即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却又挡着他的路,使他无法
按她的话去做。此时她那张漂亮脸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讨厌。
克拉默护士是个好脾气同时又多愁善感的人。每当她听到有人结
婚、订婚、生孩子或庆祝周年纪念日的消息,她总是由衷地为人家
感到高兴,尽管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难道你疯了?”她好心好意地数落着他,一边生气地将一根手
指在他的眼前晃个不停。“我看你是不打算要你的这条小命了,是
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命。”他提醒她。
“我看你也不想要你的这条腿了,是吗?”
“这是我自己的腿。”
“它肯定不是你的腿,”克拉默护士反驳道,“这条腿属于美国
政府,它和一件装备或一只便盆没什么两样。为了把你培养成一名
飞行员,美国军队在你的身上投下了大量的资金,所以你没有权利
不遵从医生的命令。”
约塞连自己也说不准他是否喜欢国家在他身上进行的这种投
资。此时克拉默护士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因此他无法走过去。他感
到头痛。克拉默护士又大叫大嚷地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对此他一点
儿也听不明白。于是,他举起大拇指使劲向肩后一指,说:“快走
开。”
克拉默护士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差点没把他打
倒在地。约塞连捏起拳头朝着她的下颌打过来,可就在这时他的那
条腿一软,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跌倒。就在这时达克特护士及时赶到
了,一把将约塞连抓住。她用严厉的语气质问他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肯回到床上去,”克拉默护士用受了极大委屈的口气急
切地向她报告说,“苏.安,他还对我说了一句最最不要脸的下流
话。噢,要我重复一遍我都说不出口。”
“她管我叫一件装备。”约塞连喃喃地说。
达克特护士一点也不同情他。“你是自己回到床上去呢,”她
问,“还是要我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拖到床上去?”
“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床上去好了。”约塞连谅她不敢这么
做。
可达克特护士却真的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上了床。
27.达克特护士
苏.安.达克特护士是个成年女性,又瘦又高,腰板笔直,长
着一个圆滚滚的翘屁股和一对小巧的乳房。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皮
肤白里透红,眼睛小小的,鼻子和下巴尖细瘦削,一副新英格兰禁
欲主义者的模样,看上去既非常可爱又非常平庸。达克特护士成熟
老练,精明能干,办事果断严格。她喜欢独当一面,一向遇事不慌,
无论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约塞连觉得
她可怜,打算帮她一把。
第二天一早,当她站在约塞连的床脚边整理床单时,他悄悄把
手伸到她双膝间的窄缝里,随即飞快地在她的裙子里面尽力向上
摸去。达克特护士尖叫一声,猛地往上跳去,可是跳得不够高。她
扭动着身体,弓着腰,以自己那神圣的部位为支点,前旋后转,左扭
右摆,整整折腾了十五秒钟,才终于挣脱出来。她惊惶失措地后退
到走道中间,面如纸灰,双颊抽搐个不停。她后退得太远了。一直
在走道另一侧看热闹的邓巴一声不吭地从床上跃起直扑她的身
后,伸出双臂一下子揽住她的胸脯。达克特护士又尖叫了一声。她
甩开邓巴,远远地躲到走道的这一侧。不料约塞连又趁机扑上去一
把抓住了她。她只好又一次蹦过走道,活像一只长着脚的乒乓球。
正严阵以待的邓巴立刻朝她猛扑过来,幸好她反应及时,闪身跳到
一旁。邓巴扑了个空,从她身边蹿过病床,一头撞到地上。只听扑
通一声,他便昏了过去。
他在地上醒来时,鼻子正在流血,这倒正和他一直假装的那种
折磨人的脑病的症状一模一样。病房里闹哄哄乱成一团。达克特
护士在哭泣,约塞连挨着她坐在床边,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主管
上校怒气冲冲地朝约塞连大喊大叫,说他绝对不能允许病人肆意
调戏护士。
“你要他怎么样?”躺在地上的邓巴可怜巴巴地问。他一开口说
话太阳穴便感到一阵阵的疼痛,疼得他身体缩成一团。“他又没干
什么。”
“我是在说你呢!”这位很有派头的瘦上校放开嗓门吼叫道,
“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受处分的。”
“你要他怎么样?”约塞连叫喊起来。“他不就是头朝下摔到地
上去了嘛。”
“我也正在说你呢!”上校一转身冲着约塞连发起火来。“你抱
住了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等着吧,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我没有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约塞连说。
“是我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的,”邓巴说。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医生面色苍白,一边尖叫着,一边慌慌
张张地向后退去。
“是的,医生,他的确疯了,”邓巴肯定他说,“他每天夜里都梦
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正在后退的医生停了下来,露出既惊奇又厌恶但又不失优雅
的表情,病房里静了下来,“他梦见了什么?”医生质问道。
“他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是什么样的鱼?”医生转向约塞连,厉声发问道。
“我不知道,”约塞连答道,“我不会分辨鱼的种类。”
“你哪一只手拿的鱼?”
“不一定。”
“那是随着鱼而变化的,”邓巴帮腔道。
上校转过身,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邓巴。“是吗?你是怎么知
道这么多的?”
“因为我在梦里呀,”邓巴一本正经地答道。
上校窘得面红耳赤。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俩,一副决不手软的
样子。“爬起来,回到你的床上去。”他咧开两片薄嘴唇命令邓巴。
“关于这个梦,我再也不想听你们俩讲一个字了。我手下有人专门
负责听你们这类令人讨厌的疯话。”
上校把约塞连打发到精神病专家桑德森少校那儿。这位少校
长得敦敦实实,总是笑眯眯的,显得十分和蔼可亲。他小心翼翼地
问约塞连:“你究竟为什么认为费瑞杰上校讨厌你的梦呢?”
约塞连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认为,这或者是由于这个梦的
某种特性,或者是由于费瑞杰上校的某种特性。”
“你讲得很好,”桑德森少校拍手称赞道。他穿着一双咯吱作响
的步兵军鞋,一头木炭般乌黑的头发几乎朝天直竖着。“由于某种
原因,”他推心置腹地说,“费瑞杰上校总是使我想起海鸥。你知道,
他不大相信精神病学。”
“你不大喜欢海鸥吧?”约塞连问。
“是的,不怎么喜欢,”桑德森少校承认道。他发出一种神经质
的尖笑,伸出手爱抚地摸摸他那胖得垂挂下来的双下巴,仿佛那是
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我认为你的这个梦很迷人。我希望这个梦
经常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不断地讨论它。你想抽支烟吗?”当
约塞连拒绝时,他笑了笑。“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产生这么大的
反感,”他故意问,“连我的一支烟都不肯接受?”
“我刚刚熄掉一支,它还在你的烟灰缸里冒烟呢。”
桑德森少校抿嘴笑笑。“这个解释很巧妙。但我想我们很快就
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他把松开的鞋带系成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
结,然后从桌上拿过一本黄色横道拍纸簿放到膝上。“让我们谈谈
你梦见的那条鱼吧。总是同一条鱼,是吗?”
“我不知道,约塞连回答道,“我不大会辨认鱼。”
“这鱼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其它的鱼又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桑德森少校失望地往后一靠。“你喜欢鱼吗?”
“不是特别喜欢,”
“那么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对鱼产生这样一种病态的反感
呢?”桑德森少校得意洋洋地问。
“它们太乏味了,”约塞连回答说,“刺又太多。”
桑德森理解地点点头,露出讨人喜欢的、虚假的微笑。“这个解
释很有意思。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你喜欢那
条鱼吗?那条你拿在手里的鱼?”
“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你不喜欢那条鱼吗?你对它怀有什么故意的或者对抗的情绪
吗?”
“不,完全没有。事实上,我还是喜欢那条鱼的。”
“那么,你确实喜欢那条鱼咯?”
“哦,不,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但你刚才还说你喜欢它呢。现在你又说你对它没有一点感
情。我把你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我想您是把我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
桑德森少校拿起他那枝粗粗的黑铅笔,得意洋洋地在拍纸簿
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相矛盾”几个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来继续
问道:“你这两句话表达了你对那条鱼的自相矛盾的情绪反应,究
竟是什么使你说出这两句话来的呢?”
“我想我对它持有一种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
听到“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这几个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跳
了起来。“你的确理解了!”他喊道,欣喜若狂地把两只手放在一起
拧来拧去。“唉,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孤独,天天跟那些毫无精神病
常识的人谈话,想方设法给那些对我或者我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
的人治病!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可怕感觉。”一丝焦虑的
阴影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似乎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真的吗?”约塞连问,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为什么要
为别人缺乏教育而责怪你自己呢?”
“我知道这很愚蠢,”桑德森少校心神不安地回答道,脸上带着
不很雅观的、无意识的笑容。“可我一向十分看重别人的好主意。你
瞧,比起我的同龄人来,我的青春期来得晚一些,这就给我带来某
种——嗯,各种问题。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和你讨论我的这些问题
将会给我带来乐趣,我真希望马上开始这种讨论,所以我不大愿意
现在就把话题扯到你的问题上去。可恐怕我必须这样做。要是费
瑞杰上校知道我们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我的问题上的话,他准会发
火的。我现在想给你看一些墨水迹,看看某些形状和颜色会使你联
想起什么来。”
“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吧,医生,不管什么东西都会使我联想起
性来的。”
“是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叫了起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似的。“现在我们的确有了进展!你做没做过有关性生活的美梦
呢?”
“我那条鱼的梦就是性生活的梦。”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性生活的梦——在这种梦里,你抱住
一个光屁股女人的脖子,拧她,使劲打她的脸,直打得她浑身是血,
后来你就扑上去强奸她,再后来你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你爱她爱得
这么深,恨她也恨得这么深,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我想跟
你讨论的性生活的梦,你没有做过这类性生活的梦吗?”
约塞连摆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想了一想,下结论说:“这是鱼的
梦。”
桑德森少校往后缩了一下,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对,
对,当然罗,”他冷淡地随声应道,他的态度变得急躁起来,带有一
种自我防护性质的对立情绪。“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做这一
类的梦,也好让我看看你如何反应。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还有,我
问你的那些问题,我希望你能梦见它们的答案。你知道,这些谈话
对我和对你一样不愉快。”
“我会把这个说给邓巴听的,”约塞连说。
“邓巴?”
“这一切都是他开的头。是他做的梦。”
“噢,是邓巴,”桑德森少校冷笑道。他的自信心又恢复了。“我
敢肯定,邓巴就是那个干了那么多下流事却总是让你替他受过的
坏家伙,是不是?”
“他没有那么坏。”
“你到死也护着他,是不是?”
“倒是没达到那种程度。”
桑德森少校嘲讽地笑着,把“邓巴”两字写在他的拍纸簿上。
“你怎么一瘸一拐的?”约塞连朝门口走时他厉声问道,“你腿上究
竟为什么要缠着绷带?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的腿受了伤,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住院的。”
“噢,不,你没受伤。”桑德森少校幸灾乐祸地盯着他,目光中充
满了恶意。“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才住院的。说到底,你还是不够
聪明,对吧?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住院的。”
“我是因为腿伤才住院的,”约塞连坚持道。
桑德森少校发出一声嘲笑,不再理会他的辩解。“好吧,请代我
问候你的朋友邓巴,并请告诉他为我做一个那样的梦,行吗?”
但是,邓巴由于经常性的头痛而感到恶心和晕眩,无心跟桑德
森少校合作。亨格利.乔倒是常做噩梦,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六十次
飞行任务,又在等着回家呢。可是,当他到医院里来时,他坚决不肯
跟任何人谈论他的梦。
“难道就没有人为桑德森少校做过什么梦吗?”约塞连问,“我
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他本来就已经感到被人抛弃了。”
“自从听说你受伤后,我一直在做一个非常奇特的梦,”牧师坦
白说,“我从前每天夜里不是梦见我老婆要咽气,或者被人害死,就
是梦见我孩子被一小口营养食品给噎死了。最近我梦见我在没顶
的深水里游泳,一条鲨鱼正在咬我的腿,咬的部位和你缠绷带的地
方正相同。”
“这是个美妙的梦,”邓巴大声宣布,“我敢打赌,桑德森少校肯
定会爱上这个梦的。”
“这是个可怕的梦!”桑德森少校叫道,“里面全是些痛苦、伤
残和死亡。我敢肯定,你做这个梦就是为了惹我生气。你竟然做出
这种可恶的梦来,我真的说不准你该不该留在美国军队里。”
约塞连认为自己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你是对的,长官,”他
狡猾地暗示道,“也许我应该停飞,回到美国去。”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你不加选择地乱追女人,不过是
为了缓解你下意识里对性无能的恐惧吗?”
“是的,长官,想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为了缓解我对性无能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另找一项有益的业余爱好呢?”桑德森
少校友好而关切地问道,“比方说,钓鱼。你真的觉得达克特护士有
那么大的吸引力?我倒认为她太瘦了,相当乏味,相当瘦,你明白
吗?像条鱼。”
“我几乎不了解达克特护士。”
“那你为什么抱住她的胸脯呢?仅仅因为她有个胸脯吗?”
“那是邓巴干的。”
“喂,别又来这一套,”桑德森少校嘲弄地叫道,话音十分尖刻。
他厌恶地把笔猛地往下一摔。“你真的认为假装成另一个人就能开
脱掉自己的罪责吗?我不喜欢你,福尔蒂奥里。你知道这一点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约塞连感到一阵冰冷潮湿的恐慌风一般穿胸而过。“我不是福
尔蒂奥里,长官,”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是约塞连。”
“你是谁?”
“我的姓是约塞连,长官,我是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而住院的。”
“你的姓是福尔蒂奥里,”桑德森少校挑衅地反驳道,“你是因
为唾液腺结石而住院的。”
“喂,得啦,少校!”约塞连火了。“我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这儿有一份军方的正式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桑德森少
校反唇相讥道,“你最好趁着还来得及赶快抓住你自己。起先你是
邓巴,现在你是约塞连,下回你也许会声称你是华盛顿.欧文了。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你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就是你的病。”
“也许你是对的,长官,”约塞连圆滑地赞同道。
“我知道我是对的。你有一种严重的迫害情结,你以为大家都
想害你。”
“大家是都想害我。”
“你瞧见了吧?你既不尊重极度的权威,又不尊重旧式的传统。
你是危险的,是堕落的,应当把你拉到外面去枪毙!”
“你这话当真吗?”
“你是人民的敌人!”
“你是疯子吗?”约塞连叫喊起来。
“不,我不是疯子。”多布斯在病房里怒吼着答话,他还以为自
己不过是在偷偷摸摸地耳语呢。“我告诉你吧,亨格利.乔看见他
们了。他是昨天飞往那不勒斯去给卡思卡特上校的农场装运黑市
空调器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那儿有一个很大的人员补充中心,
里面住满了正预备回国的几百个飞行员、轰炸手和机枪手。他们完
成了四十五次飞行任务,只有四十五次。有几个戴紫心勋章的人完
成的次数还要少。从国内来的补充机组人员一批接一批地到达,全
都补充到别的轰炸机大队去了。他们要求每个人至少在海外服役
一次,行政人员也是这样。你难道没读报纸吗?我们应该马上杀了
他!”
“你只要再飞两次就完成任务了。”约塞连低声劝解他。“为什
么要冒这个险呢?”
“只飞两次也有可能被打死,”多布斯摆出一副寻衅闹事的架
势回答道。他的嗓音嘶哑颤抖,显得很紧张。“明天早上我们干的
第一件事就是趁他从农场开车回来时杀掉他。我这儿有枝手枪。”
约塞连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多布斯从衣袋里抽出手枪来,
高高地举在空中摇晃着。“你疯了吗?”约塞连惊惶失措地低声制止
他。“快收起来,把你那白痴嗓门放低点。”
“你担什么心?”多布斯傻乎乎地问,他有点不高兴了。“没有人
会听见我们。”
“喂,你们那边说话小点声。”一个声音远远地从病房那一头传
过来。“你们难道没看见我们正想睡午觉吗?”
“你他妈算什么人,你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多布斯高声回敬
道。他猛地转过身去,握紧拳头,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势。接着他又
扭转身对着约塞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连打了六个响雷般的喷
嚏。每打完一个喷嚏,他都要左右晃动着他那橡胶般柔韧的双腿,
徒劳地抬起胳膊肘想把下一个喷嚏挡回去。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
睑又红又肿。“他以为他是谁,”他质问道。他一边抽抽搭搭地用鼻
子吸气,一边用粗壮的手腕背揩着鼻子。“他是警察还是什么人?”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我们这儿眼
下有三个这样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要来呢。嗨,别给吓住了。他
们是来找一个名叫华盛顿.欧文的伪造犯的。他们对谋杀犯不感
兴趣。”
“谋杀犯?”多布斯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为什么把我们叫做谋
杀犯?就是因为我们打算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吗?”
“闭嘴,你这该死的!”约塞连喝道,“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吗?”
“我是在小声说话呢。我——”
“你仍然在大声嚷嚷呢。”
“不,我没有。我——”
“嗨,闭上你的嘴,行不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朝着多布斯
叫喊起来。
“我跟你们这帮家伙拼了!”多布斯冲着他们尖叫道。他站到一
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上,疯狂地挥舞着他的手枪。约塞连抓住他的
胳膊,使劲把他揪下来。多布斯又开始打喷嚏。“我有过敏症,”打
完喷嚏后他抱歉地说。他的鼻涕直流,泪水盈眶。
“这太糟了,要是没有这毛病,你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领袖
人物。”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谋杀犯呢。”多布斯嗓音嘶哑地发着牢骚,
把一条又脏又皱的土黄色手帕塞到口袋里。“就是他想要害死我们
大家,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他。”
“也许他不会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了,也许他最多就增加到
六十次。”
“他一直在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这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
布斯咽了口唾沫,俯下身去,几乎把脸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他的
脸绷得紧紧的,石头块般的古铜色腮帮子上鼓起一个个微微颤抖
的肉疙瘩。“你只要说声行,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件事全办好了。我
跟你说的话你明白吗?我现在可是在小声说话,对不对?”
多布斯紧紧盯住约塞连,目光中饱含着热切的恳求。约塞连好
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你他妈的干吗不出去干了这件事?”
他顶撞道,“你为什么非得对我说不行,你自己一个人干不就得
了?”
“我一个人不敢干。不论什么事,我都不敢一个人干。”
“那么,别把我扯进去。我现在要是搀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那
可是傻透了。我腿上的这个伤口值一百万美元呢。他们就要把我
送回国去了。”
“你疯了吗?”多布斯不相信地叫起来。“你那腿上不过擦破点
皮。你只要一出院,他马上就会安排你参加战斗飞行,哪怕你得了
紫心勋章什么的也得参加。”
“到那时候我会真的杀了他的,”约塞连咬牙切齿地说,“我会
去找你一块干的。”
“趁着现在有个机会咱们明天就干了吧,”多布斯恳求道,“牧
师说卡思卡特上校又去主动请战了,要求派咱们轰炸大队去轰击
阿维尼翁。也许你还没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这双手直打颤,
我不能开飞机了,我不行了。”
约塞连不敢答应他。“我想再等一等,先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情。”
“你的毛病就是你什么都不愿意干。”多布斯给惹火了,粗声粗
气地发作起来。
“我正在尽我的最大努力呢,”多布斯离开后,牧师向约塞连解
释道,“我甚至到医务室找丹尼卡医生谈过,叫他想法帮帮你。”
“是的,我明白。”约塞连强忍住笑。“结果怎么样?”
“他们往我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牧师不好意思地说。
“他们还往他的脚趾头上涂了紫药水。”内特利愤愤地加上一
句。“然后他们又给他开了轻泻剂。”
“可我今天早上又去见了他一次。”
“他们又往他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
“可我到底还是对他讲了,”牧师用自我辩解的悲哀语调争辩
道,“丹尼卡医生是个忧郁的人,他怀疑有人正在策划着把他调到
太平洋战区去。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来求我帮忙。当我告诉他,我
需要他帮忙时,他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去见见的
牧师呢?”约塞连和邓巴放声大笑,牧师则垂头丧气而又耐心地等
着他们笑个够。“我原来一直以为忧郁是不道德的,”他继续说下
去,好像是一个人在独自大声哭泣似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
看待这个问题了。我想把不道德作为我这个礼拜天的布道主题。可
是我拿不准我该不该带着涂了一层紫药水的牙龈去布道。科恩中
校非常讨厌涂着紫药水的牙龈。”
“牧师,你为什么不到医院来跟我们一块住上一阵散散心呢?”
约塞连怂恿地说,“你在这儿会非常舒服的。”
有那么一会儿,这个轻率的馊点子曾引起了牧师的兴趣。“不,
我想这不行。”他犹豫地作出了决定。“我打算到大陆去一趟,去找
一个叫温特格林的邮件收发兵。丹尼卡医生告诉我,他能帮忙。”
“温特格林大概是整个战区最有影响的人物了。他不仅仅是个
邮件收发兵,他还有机会使用一台油印机。但是他不愿意帮任何人
的忙,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跟他谈谈。总会有一个愿意帮你忙的
人。”
“找个人帮帮邓巴吧,牧师,”约塞连态度傲慢地纠正他说,“我
腿上这个值百万美元的伤口会帮我离开战场的。再不然的话,还有
位精神病专家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军队里呢。”
“我才是那个不适合留在军队里的人呢,”邓巴嫉妒地嘟囔着,
“那是我的梦。”
“不是因为梦,邓巴,”约塞连解释说,“他挺喜欢你的梦。是因
为我的精神。他认为我的精神分裂了。”
“你的精神正好从中间一分两半,”桑德森少校说。为了这次谈
话,他把他那双笨重的步兵军鞋的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又用粘糊糊
的芳香发油把他那木炭般乌黑的头发抹得光溜溜的。他假惺惺地
笑着,装出一副通情达理有教养的样子。“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折
磨你,侮辱你,”他带着折磨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继续说,“我这么
说也不是因为我恨你,想报复你,我这么说更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
的建议,深深地伤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个医务工作者,我是冷静
客观的。我有一个非常坏的消息要告诉你。你有足够的勇气听我
说吗?”
“上帝啊,千万别说!”约塞连叫道,“我马上就会崩溃的。”
桑德森少校顿时大怒。“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吗?”他
恳求道。他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桌面捶去。“你的毛病
在于你自以为了不起,什么社会习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
吧,我不就是青春期来得迟一点嘛。好吧,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你是个屡遭挫折、倒霉透顶、灰心丧气、目无法纪、适应不良的毛孩
子!”桑德森少校放连珠炮似他说出这一长串贬意词之后,火气似
乎逐渐平息下来了。
“是的,长官,”约塞连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我想您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你还不成熟,还不能适应战争的观念。”
“是的,长官。”
“你对死有一种病态的反感,对打仗随时可能掉脑袋这一实际
情况,你大概也心怀怨恨吧。”
“岂止是怨恨,长官,我满腔怒火。”
“你的生存欲望根深蒂固。你不喜欢固执已见的人,也不喜欢
恶棍、势利小人和伪君子。你下意识地恨许多人。”
“是有意识地,长官,”约塞连帮着纠正道,“我是有意识地恨他
们的。”
“一想到被剥夺、被剥削、被贬低、受侮辱和受欺骗这种种现
象,你就愤愤不平。痛苦使你感到压抑,无知使你感到压抑,迫害使
你感到压抑,罪恶使你感到压抑,腐化使你感到压抑。你知道吗,你
要不是个抑郁症患者,那我才会感到吃惊呢!”
“是的,长官,也许我是的。”
“你别想抵赖。”
“我没抵赖,长官,”约塞连说。他很高兴,他们俩之间终于达到
了这种奇迹般的和睦关系。“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
“那么,你承认你疯了,是吗?”
“我疯了?”约塞连大为震惊。“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疯
呢,你才疯了呢?”
桑德森少校又一次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大腿上捶
去。“你竟敢骂我疯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你这是典型的施
虐狂、报复狂、偏执狂的反应!你真的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打发回国去呢?”
“我是要打发你回国去的!”
“他们要打发我回国去啦!”约塞连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兴高
采烈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也要回国了!”安.福尔蒂奥里高兴地说,“他们刚才到病
房里来告诉我的。”
“那我怎么办?”邓巴气愤地质问医生们。
“你吗?”他们粗暴地回答道,“你和约塞连一块走,马上回到战
斗岗位上去!”
于是,他们俩都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了。一辆救护车把约塞连送
回到中队。他怒气冲冲,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医生评理。丹尼卡
一脸愁容,痛苦而轻蔑地盯着他。
“你!”丹尼卡医生悲哀地大声训斥他。他一脸厌恶的表情,连
两只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显得严厉而苛刻。“你只想着你自己。
你要是想知道自从你住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到那条轰炸线
那儿去看看吧。”
约塞连吃惊地问:“我们输了吗?”
“输了?”丹尼卡医生叫道,“自从我们攻占巴黎以后,整个军事
形势变得糟糕透顶。”他停顿了一会,一腔怒火渐渐变成了忧愁烦
恼。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好像这一切全是约塞连的错误似的。“美
国军队正在德国人的土地上向前推进,俄国人已经夺回了整个罗
马尼亚。就在昨天,第八军团的希腊部队攻占了里米尼。德国人
正在四面挨打!”丹尼卡医生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
足劲,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德国空军完蛋了!”他呜咽道,泪
水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哥特人的整条战线一触即溃!”
“怎么啦?”约塞连问,“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丹尼卡医生叫了起来。“如果不会很快出
现什么新情况的话,德国人就可能投降。我们这些人全都会被派到
太平洋去!”
约塞连吓了一跳。他怪模怪样地傻盯着丹尼卡医生问:“你疯
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嘿,你就可以放心大笑了,”丹尼卡医生讥讽道。
“谁他妈的笑了?”
“至少你还有活的机会。你是在参加战斗,有可能被打死。可
我怎么办?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真的神经失常了!”约塞连一把揪住他的衬
衫领子,使劲冲他嚷道,“你知道什么?现在,闭上你的笨嘴,听我
说。”
丹尼卡医生猛地挣脱开来。“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个
有开业执照的医生。”
“那么,闭上你这个有开业执照的医生的笨嘴,听听他们在医
院里对我说些什么吧。我疯了,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我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我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你懂不懂?我神经失常了。他们错
把另一个人当成我,把那个人打发回国了。他们医院里有一个有开
业执照的精神病专家,他给我做了检查,这就是他的诊断结果。我
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不明白为什么丹尼卡医生理解不了这
一点。“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你可以把我从战斗
岗位上撤下来,打发我回国。他们不会派一个疯子飞出去送死,对
不对?”
“那么还有谁愿意飞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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