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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30:38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ul 20 00:15:20 1999)
28.多布斯
麦克沃特没有疯,麦克沃特执行任务去了。约塞连也执行了飞
行任务,走路时仍然一瘸一拐的,又飞了两次之后,约塞连听说还
要到博洛尼亚去执行一次飞行任务,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便在一
个温暖的午后坚定地跛着脚走进多布斯的帐篷,把一个手指头放
到嘴边,说了声“嘘!”
“你干吗要这样?”基德.桑普森问道。他正在仔细地读着一本
破旧的连环漫画册,一边用门牙剥开一只橘子的皮。“他还什么都
没说呢。”
约塞连把大拇指朝自己背后的帐篷出口处一指,对基德.桑
音森说:“滚出去。”
基德.桑普森理解地扬了扬他那淡黄的眉毛,顺从地起身往
外走。他朝自己那垂到唇边的焦黄的小胡子吹了四声口哨,跨上那
辆被撞得凹凸不平的绿色摩托车,向山里飞驰而去。这辆旧摩托车
是他几个月前买的二手货。约塞连一直等到摩托车最后的微弱声
响在远处完全消失掉。帐篷里的情况不大对劲,收拾得过于整洁
了。多布斯抽着一支粗粗的雪茄,好奇地打量着他,既然约塞连已
经拿定主意要大胆行事,他感到害怕得要命。
“好吧,”他说,“我们去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吧。我们俩一块干。”
多布斯大惊失色,噌地一下从行军床上蹦了起来。“嘘!”他吼
叫道,“杀死卡思卡特上校?你在说什么呀?”
“你小声点,该死的,”约塞连咆哮着说,“全岛的人都听见了。
你那枝枪还在吗?”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啦?”多布斯大声说,“我为什么要杀死卡
思卡特上校呢?”
“为什么?”约塞连满脸疑惑地瞪着多布斯。“为什么?这是你
的主意,不是吗?不是你到医院去叫我来干的吗?”
多布斯淡淡一笑,“那时候我只完成了五十八次飞行任务,”他
美美地吐了一口雪茄烟,解释道,“可现在我行李都捆好啦,就等着
回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六十次飞行任务了。”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反驳道,“他还会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
数的。”
“也许这次他不会。”
“他一直在增加次数。你他妈的怎么啦,多布斯?问问亨格利.
乔,他捆好多少次行李了。”
“我得再等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多布斯执拗地坚持
道,“我已经离开了战斗岗位,现在要是再搀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
那可是真疯了。”他轻轻弹去雪茄的烟灰。“不,要我说呀,”他劝道,
“你先像我们这样完成你的六十次飞行任务,然后看看情况再决
定。”
约塞连克制着朝他眼睛啐一口唾沫的冲动。“我也许飞不完六
十次就送命了,”他用干巴巴的悲观腔调哄骗多布斯说,“这儿到处
都在传说,他又去主动请战,要求再派我们大队去轰炸博洛尼亚。”
“这不过是谣传,”多布斯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向他指出,“你
不要听到什么谣传都相信。”
“你别对我指手划脚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去和奥尔谈谈呢?”多布斯建议道,“上星期第二
次飞到阿维尼翁执行任务时,奥尔又被击落到水里了。也许他很生
气,正想干掉他呢。”
“奥尔没有头脑,他才不会生气呢。”
约塞连还在医院里时,奥尔又一次被击落到水里。他驾着受伤
的飞机缓缓滑落到马赛港外明镜般清澈的碧波上。他的技术棒极
了,机组的六个成员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海水还在飞机周围翻腾
着蓝白相间的浪花时,飞机前后舱的应急出口便迅速打开,穿着松
软的橙色飞行救生衣的机组人员尽可能快地爬了出来。他们的救
生衣没能充气,软瘪瘪地垂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系在他们的腰间,
丝毫不起作用。救生衣没能充气,是因为米洛从充气膛里取走了二
氧化碳双管充气筒。他拿它们去做草莓和菠萝冰淇淋苏打,供应给
军官食堂。在充气膛里,他贴上液印的纸条代替充气筒,上面印着
“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家。”奥尔是最后一个
从下沉的飞机里蹦出来的。
“你要是看见当时他那副样子就好了!”奈特中士向约塞连讲
述事情经过时笑得震天响。“这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滑稽可笑
的事。那些救生衣全部不管用了,就因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给
你们这些在军官食堂就餐的家伙做冰淇淋苏打去了。不过结果证
明,那还不算太糟。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不会游泳,我们把这家伙
抬起来放到救生筏里。当我们还都站在飞机上时,奥尔就用绳子系
着这只救生筏,把它贴着机身下降到海面上去了。那个古怪的小家
伙干这种事情的确很在行。后来,另一只救生筏绳子松开漂走了。
所以我们六个人最后只好挤在一只小筏上,胳膊肘碰胳膊肘,大腿
紧挨大腿,谁也不能动弹一下,否则就会把你旁边的那个家伙挤到
水里去。我们离开飞机大约只有二秒钟,飞机就沉下去了,把我们
几个人孤零零地甩在救生筏上。我们随即打开救生衣充气膛的螺
帽,看看里面他妈的出了什么毛病,这才发现米洛那些向我们宣称
凡有益于他就有益于我们其余人的该死的纸条。这个狗杂种!他
妈的,我们大伙全都在诅咒他,只有你那个伙计奥尔除外,他一直
咧嘴笑着,好像他觉得有益于米洛的也可能真的有益于我们其余
的人。
“我发誓,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那副模样,他像个船长坐在救
生筏边沿上,我们其余的人全都望着他,等着他告诉我们该怎么
办。他每隔几秒钟就打摆子似地用手拍拍大腿说:‘现在没事了,没
事了。’接着像个古怪的小疯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阵后,他又说:‘现
在没事了,没事了。’然后又像个古怪的小疯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阵。
他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白痴。不过,亏得只顾看着他,我们在开头几
分钟里才没有给吓垮掉。那个时候,大浪一个接一个朝我们的救生
筏打过来,有时甚至把我们中的几个卷到海里,我们得赶忙爬回到
筏里去,要不然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把我们冲得更远。那真是滑稽
透顶,我们就这么不断地掉下去又不断地爬上来。我们让那个不
会游泳的家伙平躺在救生筏的中央,可即使在那个地方,他也差点
被淹死,因为灌到救生筏里的水很深,不断地泼洒到他的脸上。嘿,
太惊险了!
“后来,奥尔动手打开救生筏的贮藏舱,滑稽事真正开始了。开
头,他找到一盒巧克力,分发给我们大家,于是我们就坐在那儿一
边吃又湿又咸的巧克力,一边让海浪一次次地把我们从救生筏上
卷到水里去。接着,他找到一些固体牛肉汤料和几只铝杯子,他就
给我们做牛肉汤喝。后来,他又找到些茶叶。真的,他沏了茶!我
们屁股坐在水里,浑身湿透,他却请我们喝茶,你能想象出这种情
景吗?当时我笑得太厉害了,一下子从救生筏上掉到水里去了。我
们全都笑个不停,他却一本正经,除了每隔一会疯疯癫癫地咧开嘴
格格傻笑一阵。真是个怪人!他找到什么用什么。他找到一些驱
鲨剂,立刻全洒到海水里,他找到一些标识颜料,也马上扔到水里。
接下来他找到一根钓鱼线和一块干鱼饵,顿时满脸放光,就好像当
我们正要葬身大海,或者当德国鬼子从斯培西亚派船出来抓我们
或者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时,我们的海空救援艇及时赶到救出了我
们似的。一转眼工夫,奥尔就把钓鱼线甩到水里钓起鱼来。他高兴
得像只云雀。我问他:‘中尉,你指望钓到什么?’‘鳕鱼,’他告诉我。
他的确指望能钓到鳕鱼。不过幸好他没有钓到,因为要是真的钓到
了,他会把鳕鱼生吃了,还会迫着我们也生吃,因为他找到一本小
书,那书上说生吃鳕鱼没关系。
“接下来,他找到一把蓝色的小桨,小得和纸杯冰淇淋里的小
勺一般大。真的,他就用这把桨划了起来。想靠这么根小木棍划动
我们这条总共重九百磅的救生筏,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再后来,他
找到一个小小的罗盘和一张大大的防水地图,他把地图摊开在膝
盖上,又把罗盘放在地图上。他坐在那里,背后拖着装有鱼饵的钓
鱼线,膝盖上铺着地图,地图上压着罗盘。他使尽全身力气划着那
把蓝色的小桨,好像他正全速划向马略卡岛。真他妈的!他就这
样划了大约半个小时,直到救援艇来把我们接走。”
对马略卡岛奈特中士知道得一清二楚,奥尔也一样,因为约塞
连常常对他们谈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境内这样一些避难地的情
况。美国飞行员只要飞到这些地方去,就会被拘留到战争结束,而
且生活条件极其舒适奢侈。在拘留问题上,约塞连是中队里的头号
权威。每回飞往意大利最北部执行任务时,他总是谋划着如何以紧
急情况为借口飞到瑞士去。当然,他想去的地方是瑞典。瑞典人智
商高。在那儿他可以脱得光溜溜的同那些低声细语、半推半就的漂
亮女郎一块游泳,并且生下一大群快活散漫的小约塞连来。在瑞
典,没有人会耻笑他的这些私生子。而且,他们一落地,国家就会担
负起供养他们的责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但是,瑞典太远了,很难
到达。约塞连只好等着飞越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时高射炮火
把他飞机的一个引擎打掉,这样他就有理由飞往瑞士了。他甚至不
想告诉他的驾驶员他要把飞机带到哪里去。约塞连常常想找一个
他信得过的驾驶员合伙干。他们可以假称引擎受损,然后来个机腹
着陆,毁掉说谎的证据。可是,他唯一真正信得过的驾驶员只有麦
克沃特。那家伙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仍然喜欢做
低空俯冲来寻开心,擦着约塞连的帐篷飞过去;紧贴着海滩游泳者
的头顶盘旋,飞机推进器喷出的强大气流在海里划出一道道黑浪,
飞机过处,浪花飞溅,长达数秒钟。
多布斯和亨格利.乔都不能考虑,奥尔也不行。当约塞连遭到
多布斯的拒绝,心情绝望、一瘸一拐地走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奥尔
又在摆弄那个炉子阀门了。这炉子是奥尔用一只铁壳油桶倒过头
来改装而成的。他把炉子摆在地中央,水泥地面平坦光滑,是他铺
修过的。他双腿跪在地上,正起劲地干着呢。约塞连竭力不去注意
他,瘸着腿疲倦地走到自己的行军床前坐下来,吃力地发出一声长
长的叹息。他前额上的汗珠变得冰凉冰凉的。多布斯使他感到沮
丧,丹尼卡医生也使他感到沮丧。现在看到了奥尔,他似乎觉得厄
运正在逼近,越发沮丧起来。在他的身体内部,各种各样的紧张感
一起涌出来刺激着他,他的神经抽搐起来,一只手上的青筋开始突
突直跳。
奥尔转过脸打量着约塞连,两片湿漉漉的嘴唇咧开着;露出两
排大龅牙。他把手伸到旁边他自己的床头柜里,取出一瓶温热的啤
酒,撬开盖递给约塞连。约塞连啜饮完上面的啤酒泡沫,向后仰起
脑袋。奥尔狡诈地望着他,不出声地咧嘴笑着。约塞连谨慎地盯着
奥尔。奥尔窃笑了一阵之后,转过身蹲下去继续干活。约塞连紧张
了起来。
“你别摆弄了,”他双手紧握着啤酒瓶,用威胁的口吻请求道,
“你别摆弄那炉子了。”
奥尔平静地格格笑着说:“我快干完了。”
“不,你没有,你正要开始干。”
“这是阀门,看见了吗?就快全部装好了。”
“你很快又要把它拆开。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混蛋。我已
经看你这样干了三百次了。”
奥尔高兴得浑身直抖动。“我要把这根汽油管漏油的地方补
上,”他解释道,“我已经差不多全弄好了,只有一点点地方还渗
油。”
“我实在没法看下去,”约塞连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想做一件
大东西,那不成问题。可是这阀门是用这么多小零件拼凑起来的,
它们那么小,那么无足轻重,我眼下可没有耐性看着你辛辛苦苦地
摆弄这些该死的玩意。”
“它们是小点,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无足轻重。”
“这我不管。”
“让我再干一回吧。”
“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再干吧。你是个不知忧愁的白痴,你
根本不理解我的感觉是什么滋味。就在你摆弄那些小玩意时,我出
了一些事,这些事我根本无法向你解释。我发现我无法容忍你。我
开始恨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认真考虑把这个瓶子砸到你的脑袋
上,或者用那边那把猎刀戳穿你的脖子。你明白吗?”
奥尔领悟地点点头。“现在我不会再把阀门拆开了。”他说着就
动手拆阀门,他用手指费劲地捏着那个小小的装置,缓慢地、不知
疲倦地、精益求精地干着。他俯着身子,脸紧贴着地面,一副专心致
志、聚精会神的模样,好像他的脑子里什么杂念都没有。
约塞连暗暗地诅咒着他,打定主意不再理睬他。“可你他妈的
究竟为什么急着摆弄这炉子呢?”一转眼他又忍不住叫喊起来。“外
面还热着呢。过一会儿我们还可能去游泳呢。你为寒冷操什么心
呢?”
“白天越来越短了,”奥尔不动声色地说,“趁着这会儿有空,我
打算把这炉子给你装好。等我装好了,你就会有一个全中队最好的
炉子。我现在正装着的这个供油控制器会保证这炉子整夜燃烧不
灭,这些金属散热片会把整座帐篷烤得暖烘烘的。你睡觉前可以把
钢盔盛满了水坐在炉子上,这样你醒来时就有热水洗脸。这不是很
好吗?要是你想煮鸡蛋或者烧汤的话,你只要把锅坐在上面,拧大
火苗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约塞连追问道,“你会到哪里去?”
奥尔忍不住心头一阵快活,矮小的身体突然哆嗦起来。“我不
知道,”他大声说道。接着,从他那直打战的两排龅牙中间突然迸发
出一串奇特的、颤抖的格格傻笑,好像一阵情感爆发。他满嘴唾沫,
边笑边说,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了。“要是他们不断地这样把我击
落,我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
约塞连被感动了。“奥尔,你为什么不争取停飞呢?你是有理
由的。”
“我只剩下十八次飞行任务了。”
“可你几乎每次都被击落。你每次飞上天不是降落到水面上就
是强行着陆。”
“噢,飞行任务我倒不在乎。我觉得它们非常好玩。你不领航
飞行时应当试着跟我一块飞几回,就为开开心,嘿嘿。”奥尔满脸堆
笑,斜眼瞅着约塞连。
约塞连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叫我领航飞行了。”
“那就等你不领航飞行的时候吧。要是你有头脑的话,你知道
你该怎么办吗?你应该直接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说,你
要和我一起飞行。”
“每回飞行都跟你一起被击落吗?这有什么好玩的?”
“就因为这个你才应该跟我一块飞呢,”奥尔坚持道,“我觉得,
就水面降落或强行着陆这方面说,我大概算得上是这儿最优秀的
飞行员了。对你来说,这将是很好的练习。”
“练习这个做什么?”
“万一你哪一次降落到水面上或者强行着陆的话,这不是很好
的练习吗?嘿嘿嘿。”
“你还能再给我一瓶啤酒吗?”约塞连愁眉不展地问。
“你要把它砸到我的脑袋上吗?”
这下约塞连乐了。“就像罗马那所公寓里的那个妓女吗?”
奥尔淫荡地窃笑着,两个腮帮子高兴地鼓了起来,活像两只酸
苹果。“你真的想知道她为什么拿鞋敲我的脑袋吗?”他揶揄道。
“我已经知道了,”约塞连嘲笑道,“内特利的妓女告诉我的。”
奥尔像个怪物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没告诉你。”
约塞连为奥尔感到难过。奥尔是那么的矮小丑陋。要是他活
下去,谁愿意保护他呢?谁愿意保护一个像奥尔这样热心而单纯的
侏儒,使他免遭无赖、朋党以及阿普尔比那样的老牌运动员的欺辱
呢?他们这些人全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家伙,一有机
会就会把奥尔踩在脚底下。约塞连常常为奥尔担心。谁能替他抵
挡憎恶和欺诈,抵挡野心勃勃的家伙和势利刻薄的贵妇人,抵挡谋
取暴利者卑劣下流的侮辱,抵挡邻近专卖坏肉的客客气气的屠
夫?奥尔是个无忧无虑轻信他人的傻瓜,一头浓密卷曲的杂色头发
从中间一分为二。对那些家伙来说,对付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他
们会拿走他的钱,强奸他的妻子,冷酷地对待他的孩子。约塞连感
到自己心底涌起一股同情的热流。
奥尔是个古怪的小矮人,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可爱的侏儒。他
心灵猥琐,却身怀无数种宝贵的技艺,这就使得他终生与低收入者
为伍。他能够用烙铁把两块木板钉在一起,既不让木板裂缝,又不
把钉子砸弯。他会钻孔眼。约塞连住院期间,他在帐篷里搞出不少
名堂来。他先在帐篷外面的高台上建起一个油箱,然后在水泥地上
连挫带凿,开出一条无可挑剔的槽沟。顺着这条沟,他把一根细长
的汽油管贴着地面从外面的油箱一直引到炉子上。他用多余的炸
弹零件给壁炉做了几个柴架,并在柴架上堆满了粗壮的次等圆木。
他从一些三流杂志上剪下一些长着硕大乳房的女人的照片,把它
们镶在他用染色木条做成的镜框里,挂到壁炉架上面。奥尔会开油
漆筒,会调配油漆,会稀释油漆,还会除掉油漆,他会劈木头,会用
尺子测量东西。他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挖洞。他还有一项本事,那
就是用罐头筒和水壶从食堂附近的水箱里运来足够他们俩用的
水,他能够一连几小时聚精会神地做一项无足轻重的工作,既不急
躁也不厌烦,像根树桩那样不知疲倦,也几乎像树桩那样不吭不
响。对于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寻常的知识。而且,他不怕狗,不怕
猫,不怕甲虫,不怕飞蛾,还敢吃小鳕鱼、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
约塞连烦闷地长叹一声,考虑起要去轰炸博洛尼亚的传闻来。
奥尔正在拆卸的阀门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大小,除了外壳,里面一共
有三十六个零件。奥尔小心地把这些零件按类别整整齐齐地排列
在地面上。其中有许多零件非常细小,他不得不用两个指甲尖捏住
它们,在这细致严密、有条不紊、单调乏味的工作进程中,他从不加
快或是放慢速度,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唯一
例外的是,他有时会斜眼瞥一下约塞连,那目光中饱含癫狂和恶作
剧的神情。约塞连努力不去看奥尔。他数着那些零件,满以为这样
就可以把奥尔从心里摆脱掉。他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可结果更糟,
因为这样一来,他只听到声音,听到那些细微清晰、持续不断、令人
恼火的咔哒声以及奥尔的手接触那些轻巧的零件时发出的悉悉
声。奥尔有节奏地喘着粗气,发出打鼾般的呼噜声,非常令人讨厌。
约塞连握着拳头,眼睛盯着那把插在皮套里、挂在那个死掉的人的
床上方的骨柄长猎刀。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拿这刀刺死奥尔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现;他的紧张情绪随即松弛下来。他觉得这个念头荒谬
至极,便认真而专注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打量着奥尔的后脖颈,想
找出他脊椎的大致部位,只要往那个部位很轻地戳上一刀,准能把
他杀死。这样一来,他们俩之间许多令人痛苦的严重问题就都迎刃
而解了。
“痛不痛?”就在这个时候,奥尔仿佛出于自卫本能似地问了这
么一句。
约塞连紧盯着他。“什么痛不痛?”
“你的腿呀。”奥尔发出一声神秘莫测的怪笑。“你还有点瘸。”
“我想这只是出于习惯。”约塞连松了一口气,呼吸又通畅起
来,“也许很快就改掉了。”
奥尔在地上侧起身,又用一只膝盖撑着跪起来,把脸对着约塞
连。他做出一副竭力回忆往事的神情,沉思般地拖长声调问:“你记
得那天在罗马打我脑袋的那个妓女吗?”约塞连想起上一回受骗一
事,非常恼火,不由得叫了一声,惹得奥尔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要
拿这个妓女跟你做笔交易,你要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那天她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
“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跟内特利的女人睡过觉?”
约塞连吃了一惊,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没有。现在告诉我,
她为什么拿鞋打你的脑袋。”
“这不算问题,”奥尔得意洋洋地对他说,“这不过是随便聊聊。
她装得好像你跟她睡过觉似的。”
“我没有。她装出一副什么样呢?”
“她装得好像不喜欢你。”
“她谁也不喜欢。”
“她喜欢布莱克上尉,”奥尔提醒他说。
“那是因为他把她当贱货对待,用这法子谁都能把姑娘勾上
手。”
“她脚脖子上戴着一只只有奴隶才戴的镯子,上面刻着他的名
字。”
“是他让她戴上那玩艺的,他想拿这个气气内特利。”
“她甚至把从内特利那儿得来的钱给了他一些,”
“听着,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
“你有没有跟我的女人睡过觉?”
“你的女人?谁妈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个用鞋打我脑袋的妓女。”
“我跟她睡过几次,”约塞连承认道,“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
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不喜欢你。”
“管她喜不喜欢我,我他妈的干吗要在乎,她喜欢我跟喜欢你
的程度差不多。”
“她有没有拿她的鞋子打过你的脑袋?”
“奥尔,我累了。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呢?”
“嘻嘻嘻。罗马那个干瘦干瘦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干瘦干瘦的
儿媳妇怎么样?”奥尔兴致越来越高,便淘气地缠着他问,“你有没
有跟她们睡过觉?”
“唉,我倒希望能跟她们睡觉,”约塞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奥
尔的这句话唤起了他的遐想。他习惯性地想象着自己用双手抚摸
她们那小巧而又富于肉感的屁股和乳房时的那种感觉,那真是叫
人欲火中烧,神魂颠倒。
“她们也不喜欢你,”奥尔评论道,“她们喜欢阿费,她们喜欢内
特利,可是她们不喜欢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欢你。依我看,她们
认为你一去就没好事。”
“女人全是疯子,”约塞连答道。他板着脸等待着奥尔发问,他
早已知道奥尔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的另一个姑娘怎么样?”奥尔装出一副好奇的沉思神情问,
“就是那个胖胖的姑娘,那个秃头的姑娘。你知道,在西西里那一
回,这个又胖又秃的姑娘戴着头巾,整夜浑身直冒汗,弄得我们全
都跟着受罪。她也疯了吗?”
“她也不喜欢我吗?”
“你怎么能去搞一个没有长头发的姑娘呢?”
“我怎么能知道她没长头发呢?”
“我知道,”奥尔自夸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她是秃子?”约塞连惊奇地叫起来。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装了一个零件,这个阀门就无法工作,”
奥尔回答道。他高兴得红光满面,因为他又捉弄了约塞连一回。
“你把滚到那边的那个小垫圈递给我好吗?它就在你脚旁边。”
“不,不在。”
“在这儿。”奥尔边说边用指甲尖捏起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
东西,举到约塞连面前让他看。“现在我只好再从头开始啦。”
“你再干的话,我就宰了你。我就在这儿宰了你。”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一块飞呢?”奥尔突然问道,第一次正视
着约塞连的脸。“喂,这就是我想要你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从来
不跟我一块飞呢?”
约塞连感到又愧又窘,尴尬地转过身去。“我告诉过你为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让我当领航轰炸员。”
“这不是理由,”奥尔摇头说,“咱们第一次飞到阿维尼翁执行
任务后,你去找过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决不想和我一共
飞。这才是理由,不对吗?”
约塞连感到浑身发烧。“不,我没去找过他们,”他抵赖说。
“不,你找过,”奥尔平静地坚持道,“你请求他们不要派你到由
我和多布斯或者赫普尔驾驶的飞机上去,因为你对我们的操纵技
术没有信心。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不能给你破这个例,因为要
是真的那样做了,对那些跟我们一起飞的人就太不公平了。”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说,“还不是没有什么区别嘛,对吧?”
“可他们从来没有逼你跟我一起飞过。”奥尔双膝跪在地上又
干起活来。他对约塞连说活时的神情既没有怨恨,也没有责备,却
包含着一种含冤负屈的谦卑。他的这副神情叫人看上去越发感到
难过,尽管他本人仍然咧嘴窃笑着,好像这种情况很滑稽似的。“你
知道,你真的应该跟我一起飞。我是个很优秀的飞行员,我会照顾
你的。也许,我会被击落好多次,但这不是我的惜,我飞机上的人从
来没有受过伤。是的,长官——如果你有头脑的话,你知道你该怎
么做吗?你该立刻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要求跟我一起
飞完你所有的飞行任务。”
约塞连俯下身去,直盯着奥尔那张交织着各种矛盾情绪、令人
费解的面孔。“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吗?”
“嘿嘿,嘿嘿,”奥尔回答道,“我想告诉你那个大块头姑娘那天
为什么用她的鞋打我的脑袋。可你就是不让我说。”
“告诉我吧。”
“你愿意跟我一块飞吗?”
约塞连大笑着摇摇头。“你只会再一次给击落到水里去的。”
等到真的执行传闻中轰炸博洛尼亚的那次飞行任务时,奥尔
的飞机果然又被击落到水里了。当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
驾着只剩下一个引擎的飞机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地扑通一声落到
波涛滚滚风急浪高的海面上。他从飞机里钻出来晚了点,一个人独
自上了一只救生筏。那只筏漂流而去,离其他人乘坐的救生筏越来
越远。等到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风骤雨驶来营救他们时,奥尔的救生
筏早已无影无踪了。获救人员回到中队时,夜幕已经降临,奥尔仍
然没有消息。
“别担心,”基德.桑普森安慰大家说。他身上仍然裹着救援艇
救护人员给他披上的厚毯子和雨衣。“要是他没有在那场暴风雨中
淹死的话,他很可能已经被救上来了。那场暴风雨没下多长时间。
我敢说,他随时都会出现的。”
约塞连走回自己的帐篷去,等待着奥尔随时出现。他生起炉
火,好让自己暖和点,那炉子非常好使,炉火熊熊,烧得旺极了。奥
尔终于把供油控制器修好了,要是想调大或者调小炉火,只消拧一
下就行。外面正下着小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帐篷顶上,落在树
上,落在地面上。约塞连用罐头筒给奥尔烧好了热汤预备着:可随
着时间渐渐过去,他自己把汤全喝了。他又给奥尔煮了几个鸡蛋,
可后来也让他自己吃了。接着,他又从应急干粮袋里拿出一整听切
达干酪,吃了个精光。
每当他为奥尔感到担心时,他就会想起奥尔什么事都做得来
的本领。当想起奈特中士向他描述奥尔在救生筏上的那幅情景时,
他不禁哑然失笑。奥尔把地图和罗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微笑着俯
下身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它们。他一边一块接一块地把湿透了的巧
克力塞进自己那大咧着傻笑的嘴里,一边恪尽职守地在电闪雷鸣
狂风暴雨之中使劲地划着那把丝毫不起作用的天蓝色的玩具船
桨,身后还拖着根装有鱼饵的钓鱼线。约塞连对奥尔的生存能力毫
不怀疑。如果用那很可笑的钓鱼线能钓到鱼的话,奥尔准能钓到
鱼;如果奥尔想钓鳕鱼的话,那么,哪怕以前从来没有人在这些海
域钓到过鳕鱼,奥尔也准能钓到一条鳕鱼。约塞连又煮了一罐头
汤,然后趁热把它喝了。每次听到门外汽车门砰的一声响,约塞连
都会露出一个饱含希望的微笑,期待着转身面对帐篷入口,倾听着
脚步声。他知道,奥尔随时会走进帐篷的。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
睛、大腮帮子和龅牙,全都会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他的头上会戴着
一顶黄色的油布雨帽,身上会穿着一件大好几号的宽松油布雨衣;
他的手里会得意洋洋地举着一条他钓上来的硕大的死鳕鱼,用它
来逗约塞连开心。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个快活的采牡蛎的新英格
兰人,可笑极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29.佩克姆
第二天仍然没有奥尔的消息。惠特科姆下士迫不及待地在他
的备忘夹里做了一个记号,满怀希望地等着九天过后给奥尔的亲
属寄上一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通函。然而,佩克姆将军的司令
部发布了一张告示,就贴在传达室外面的告示栏里。一群穿着短裤
和游泳裤的军官和士兵围在告示前,吵吵嚷嚷地发牢骚,闹得乱哄
哄的,约塞连也给吸引了过去。
“我倒想知道这个星期天有什么特别?”亨格利.乔正大叫大
嚷地质问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既然我们并不是每一个星期
天都举行阅兵,那为什么这一个星期天就不能举行一次呢?嗯?”
约塞连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告示栏前,他读了一遍那张简短
扼要的告示,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那告示是这样写的:
由于我无法控制的情况,本星期天下午将不举行大
阅兵。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
多布斯是对的。他们的确正在把国内的每个人派到海外,就连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不例外。他曾经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反对这一
调动,结果还是不得不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到佩克姆将军的办公
室报到就职。
佩克姆将军热情洋溢地欢迎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他说,上校
能到他这儿来工作真叫他高兴。在他的司令部班子里新增加一名
上校就意味着他现在可以向上级要求再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
十六名中尉和许许多多的士兵、打字机、办公桌、档案柜、汽车以及
大量的装备给养。所有这些将会大大提高他的地位和声望,增强他
在这场针对德里德尔将军的战争中的攻击能力。目前,他有两名上
校了,而德里德尔将军只有五名上校,且其中四名是战地指挥官。
佩克姆将军略施小计就成功地实施了一项将会使他的实力增加一
倍的策略,而且,德里德尔将军喝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看来,
前途十分美妙。佩克姆将军满脸堆笑,上下打量着这位新来的生气
勃勃的上校,越看越喜欢。
佩克姆将军准备公开批评他身边某个下属的工作时,常常发
议论说自己在所有重大问题上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佩克姆将军
现年五十三岁,皮肤红润,相貌堂堂。他一向从容潇洒,极有风度;
他总是身着制作考究的制服,一头银发,轻微近视的眼睛,两片向
外突出的肉感的薄嘴唇,佩克姆将军是个感觉敏锐、斯文大方、稳
重老练的人。他对任何人的缺点都十分敏感,对他自己的缺点却视
而不见;他觉得所有人都愚蠢透顶,只有他自己是个例外。佩克姆
将军尤其重视情趣和仪表,在这类小事情上十分挑剔。他用词总喜
欢夸张。谈到快要发生的事件时,他从来不说正在来临,而总是用
即将来临这个词,如果说他写了许多报告,在上面自吹自擂,并要
求把他的权力扩展到能涵盖所有的作战行动,那是不真实的,他写
的那些东西叫呈文,其他军官的呈文总是写得夸张、做作、含糊其
辞。别人的错误从来都是可悲可叹的。规章制度则是不容通融的。
他的资料从来都不是有可靠出处,却总是源自可靠出处。佩克姆将
军常常迫于无奈,许多任务常常义不容辞地落到他的肩上,他行动
起来常常是万分勉强,他永远记得黑和白都不是颜色,当地想表
达口述这个意思时,他绝不用口头这个词,他善于引用柏拉图、尼
采、蒙田、西奥多。罗斯福、萨德侯爵和沃伦.加.哈定的名
言。一个像沙伊斯科普夫这样思想单纯的听众对佩克姆将军再合
适不过了。他的到来使将军兴奋不已,因为他给将军提供了一个大
展身手的机会。将军可以向他打开自己那令人眼花燎乱的知识宝
手,尽情地运用双关语、俏皮活、诽谤、说教、轶事、谚语、警句、格
言、隽语以及其它尖酸刻薄的俗语。佩克姆将军彬彬有礼地微笑
着,着手帮助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适应新环境。
“我唯一的缺点,”他以他那种长期练就的诙谐口吻说道,同时
密切注意着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就是我没有缺点。”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点没笑,佩克姆将军不禁大吃一惊。深深
的疑虑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热情。他刚一说出这个他最拿手的悖论,
就惊恐地注意到对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反应。
这张脸的皮肤和肌理突然使他联想起一把没有用过的肥皂擦子。
佩克姆将军宽容地想,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许是累了,他千里迢迢
才来到这里,而这里的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对他手下的所有人
员,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佩克姆将军的态度一向是随和、宽容、忍
让的。他常说,如果为他工作的人迎合他的活,他将会更加主动地
迎合他们。并且,他总是狡猾地笑着补充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大
家彼此间永远都不会做到心心相印。佩克姆将军认为自己是个美
学家,是个知识分子。每当别人与他发生意见分歧时,他总是劝告
他们要客观一些。
此时,这位非常客观的佩克姆将军用鼓励的目光盯着沙伊斯
科普夫上校,以一种宽容大度的态度继续对他进行教导。“你到我
们这儿来得正是时候,沙伊斯科普夫。由于我们部队中指挥人员的
无能,夏季攻势已告瓦解。我眼下急需一位像你这样肯吃苦、有经
验、有能力的军官来帮我写呈文。这些呈文对我们非常重要,它们
将告诉大家我们干得如何出色、我们做了多少工作。我希望你是个
高产的文书。”
“我对文书工作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好吧,别为这件事烦恼了,”佩克姆将军随便地甩了甩手腕继
续说,“去把我派给你的任务转派给别的人,看你的运气怎么样吧。
我们把这叫做分工负责。在我掌管的这个协作机构中,在较下层的
部门里,倒是有一些来了任务就认真完成的人,那些地方的工作样
样都进行得很顺利,不需要我操多少心。我想,这是因为我是个优
秀的行政官员。在我们这个大部门里,我们所干的工作实际上全都
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赶任务。另一方面,重要的是我们要让人家
知道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你要是发现自己缺人手就告诉我。我
已经正式提出申请,要求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和十六名中尉来
给你帮忙。我们做的工作全都不怎么重要,但重要的是我们做了大
量的工作。你同意吗?”
“阅兵的事怎么说?”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插嘴问道。
“什么阅兵?”佩克姆将军问,他感到自己的潇洒风度对这位上
校一点不起作用。 :=>
“我可不可以每星期天下午主持一次阅兵?”沙伊斯科普夫上
校气哼哼地问。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
“但他们说我可以的。”
“谁说你可以?”
“派我来海外的军官。他们告诉我,我只要愿意,就可以指挥部
队进行阅兵。”
“他们对你说谎。”
“这不公平,长官。”
“我很遗憾,沙伊斯科普夫。我愿意尽我所能使你在这里感到
愉快,可是阅兵一事是不可能的。我们司令部本身人员不足,没法
举行阅兵。要是我们让战斗部队参加阅兵,他们就会起来公开造
反。你这件事恐怕得搁一搁,等我们控制住局面再说。到那时你想
叫部队干什么就干什么。” 、
“那我的太太怎么办?”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怀疑地问,他看上去
非常不满意。“我仍然可以把她接来,对不对?”
“你的太太?你为什么非把她接来不可呢?”
“丈夫和妻子应该呆在一起。”
“这件事也不可能。”
“可他们说我可以把她接来。”
“他们又对你说谎了。”
“他们没有权利对我说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抗议道。他气得
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当然有权利,”佩克姆将军厉声说道。他决定当场用批评
指责来考验一下他这位新上校的勇气,于是故意摆出一副冷峻严
厉的样子。“你别做傻瓜了,沙伊斯科普夫。人们有权利做任何不
违犯法律的事情。而法律又没有规定不准对你说谎。听着,别再用
你这些伤感的陈词滥调来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唯唯诺诺地答道。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佩克姆将军暗暗感
谢上天给他派来这么一个懦弱的下属。如果派来的是个胆量十足
的男子汉,后果就难以想象了。佩克姆将军制服了沙伊斯科普夫上
校,又转而可怜起他来。他并不喜欢令他的手下人难堪。“如果你
的太太是陆军妇女队队员,我也许可以把她调到这里来。不过,我
只能帮这一点忙。”
“她有个朋友是陆军妇女队队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满怀希
望地建议道。
“这恐怕还不够。要是沙伊斯科普夫太太愿意,就让她参加陆
军妇女队吧,那样我就可以把她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我亲爱的
上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小小的战争上来吧。简单
地说,这儿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军事形势。”佩克姆将军站起身,朝
挂在旋转支架上的巨幅彩色地图走过去。
沙伊斯科普夫顿时脸色苍白。“我们不会去打仗吧。”他惊恐万
分地脱口问道。
“噢,不,当然不,”佩克姆将军友好而宽容地笑着向他保证道,
“相信我的话,好吗?这就是我们至今仍然驻扎在罗马的原因。当
然,我也很想到佛罗伦萨去,在那儿我可以跟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保
持更紧密的联系。但是,佛罗伦萨离实战区域太近了点,不适合
我。”佩克姆将军兴致勃勃地举起一根木制指示棒,用它的橡皮头
从意大利的一侧海岸划向另一侧海岸。“沙伊斯科普夫,这些就是
德国人。他们在这些山里挖筑了坚固的哥特防线,估计明年夏天以
前是赶不走他们的。当然,我们派去的那些乡巴佬会不断地向他们
发起进攻的。这样一来,我们特种任务兵团就有大约九个月的时间
实现我们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夺取美国空军中的全部轰炸机大
队。说到底,”佩克姆将军有节奏地低声窃笑道,“要是往敌人的头
上扔炸弹不算是特种任务的话,那世界上还有什么特种任务呢?你
同意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没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然而,佩克
姆将军正沉浸在自己的长篇大论之中,根本没有去注意他。“我们
目前的情况好极了。像你这样的增援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到达,我们
有充裕的时间精心制订我们的整体战略。我们的直接目标,”他说,
“就在这儿。”佩克姆将军把他的指示棒向南部的皮亚诺萨岛一挥,
意味深长地用橡皮头敲了敲用黑色油彩笔写在那儿的一个大字。
那个字是德里德尔。 ”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眯缝起眼睛,走到地图跟前。自从他走进这
个房间以来,他那张愚钝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一丝领悟的光。“我
想我明白了,”他叫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我们的头一项任务
就是把德里德尔从敌人那边俘虏过来,对吗?”
佩克姆将军宽厚地笑了笑。“不,沙伊斯科普夫。德里德尔是
我们这边的,但德里德尔是敌人。德里德尔将军指挥着四个轰炸机
大队,我们只有把这四个轰炸机大队夺过来,才能继续我们的进
攻。战胜德里德尔将军将会给我们提供我们所急需的飞机和重要
基地,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攻击扩展到其它地区。顺便说一
句,这场战斗,我们就要赢了。”佩克姆将军慢慢地走到窗前,又平
静地笑了笑,双臂合抱在胸前,背靠窗台站定。他对自己的才智,对
自己的见多识广和讲究实际,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洋洋自得。他
讲话时遣词造句的高超本领实在令人赞叹不已,佩克姆将军喜欢
听自己讲话,而且特别喜欢听自己讲自己。“德里德尔将军根本不
知道如何对付我,”他幸灾乐祸地说,“我一直在越权议论批评他管
辖范围内的事情,这些事情我本来根本不该管的,他却不知道该怎
么办才好。当他指责我企图削弱他的力量时,我仅仅回答他说,我
揭露他缺点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消灭不称职现象,增强我军的战斗
力,接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反对增强我军的战斗力。嘿,
他发牢骚,他发脾气,他狂吼乱叫,可他就是拿我毫无办法。他实在
是落伍了。你知道吗,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大傻瓜。这个可怜的傻瓜
真不应该当将军的。他没有一点将军的风度,一点都没有。感谢上
帝,他撑不了多久了。”佩克姆将军得意洋洋地窃笑着,随口引用了
一个他特别喜爱的文学典故。“我有时把自己当成了福丁布拉
斯——哈,哈——在威廉.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他一直
在剧情之外兜圈子,直到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才悠闲地走进来为
自己捞取好处。莎士比亚是——”
“我对戏剧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生硬地插嘴说道。
佩克姆惊奇地望着他。以前他引用莎士比亚神圣的剧本《哈姆
莱特》时,从来没有遭受到如此冷漠而粗暴的蔑视和凌辱。他不由
得认真寻思起来,五角大楼硬塞给他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笨蛋。
“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他讥讽地问道。
“阅兵,”沙伊斯科普夫急切地答道,“我可以把阅兵报告发送
出去吗?”
“只要你不定下阅兵的具体时间就行,”佩克姆将军回到椅子
上坐下来,眉头依然皱着。“只要准备这些报告不妨碍你的主要任
务就行。你的主要任务是呈文建议把特种任务部队的权力扩大到
指挥所有的战斗活动。”
“我能不能先定下阅兵时间,然后再取消呢?”
佩克姆将军顿时眉开眼笑,“嘿,这是个多么绝妙的主意!不
过,根本不必费心去安排阅兵的时间,只要每星期发布一个延期阅
兵的告示就行。要是把时间定下来,麻烦可就太多了。”佩克姆将军
又一次迅速露出一个热诚的笑脸。“不错,沙伊斯科普夫,”他说,
“我认为你的确出了个好点子。说到底,哪个战斗指挥官会因为我
们通知他的士兵下星期天取消阅兵而来找我们大吵大闹呢?我们
只不过是公布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罢了。但是,这其中的寓意妙极
了,是的,真是妙极了。我们是在暗示,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是
能够安排一次阅兵的。我开始喜欢你了,沙伊斯科普夫。你去见见
卡吉尔上校,告诉他你打算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个会互相喜欢
上的。”
一分钟之后,卡吉尔上校旋风般地冲进佩克姆将军的办公室。
他满腔怨愤,却又不敢肆意发作。“我在这儿工作的时间比沙伊斯
科普夫长,”他抱怨道,“为什么不能由我来取消阅兵呢?”
“因为沙伊斯科普夫对阅兵有经验,而你没有。如果你愿意,你
可以取消劳军联合组织的演出。实际上,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想
想看,不论在哪儿,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劳军联合组织
的演出的。想想看,不论是哪儿,也不会有什么名演员愿意来的。是
的,卡吉尔,我认为你的确出了个好点子。我认为你给我们开辟出
了一个全新的活动领域。告诉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我叫他在你的指
导下干这项工作。你给他作完指示之后,叫他来见我。”
“卡吉尔上校说你告诉他叫我在他的指导下负责劳军联合组
织的活动计划,”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抱怨说。
“我根本没对他这样说过,”佩克姆将军回答道,“沙伊斯科普
夫,对你说句心里话吧,我对卡吉尔上校有点反感。他专横霸道,反
应迟钝。我希望你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想办法把他手里的
工作再多接过来一些。”
“他总是跟我对着干,”卡吉尔上校抗议说,“他搅得我什么工
作都干不成。”
“沙伊斯科普夫确实有点滑稽可笑。”佩克姆将军若有所思地
表示同意。“你要密切注意他,设法发现他在干些什么。”
“哼,他老是来干涉我的事情!”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叫嚷道。
“别为这个担心,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将军说。他在心里暗
暗庆幸,自己已经十分巧妙地引导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适应了自己
那种标准作战方法。现在,他的两个上校几乎已经互相不理睬了。
“卡吉尔上校嫉妒你,因为你把阅兵这项工作干得十分出色。他担
心我会把炸弹散布面这项工作交给你负责。”
沙伊斯科普夫竖起耳朵听着。“什么炸弹散布面?”
“炸弹散布面?”佩克姆将军自鸣得意地眨眨眼睛重复道,“炸
弹散布面是我几星期前创造出来的一个术语。这术语没有什么意
思,可奇怪的是它这么快就流行起来了。嘿,我已经使各种各样的
人相信,我认为重要的是把炸弹密集地投向地面,然后从空中拍一
张清晰的照片。在皮亚诺萨岛上有一个上校,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
是否击中了目标。今天咱们就飞到那儿去跟他开个玩笑。卡吉尔
上校会因此而嫉妒的。今天早上我从温特格林那儿打听到,德里德
尔将军要去撒丁岛。等到他发现我趁着他外出视察他的一个基地
时去检查了他的另一个基地,他准会气得发疯的。我们甚至来得及
赶到那儿去听他们下达简令。他们要去轰炸一个小小的不设防的
村庄,他们打算把整个村子炸成废墟。我是听温特格林说的——顺
便告诉你,温特格林原先是个中士——这次任务完全没有必要。它
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拖延德国人的增援,可眼下我们甚至还没有准
备发动进攻呢。不过,当你让平庸的人登上权力高位,事情就会这
样。”他朝着那边的巨幅意大利地图做了个懒洋洋的手势。“喏,这
个小山村太无足轻重了,地图上甚至都没标出来。”
他们到达卡思卡特上校的轰炸机大队时,已经太晚了。他们没
能赶上下达预备性简令,也没能听到丹比少校所做的一遍遍的说
服和解释。“可它就在这儿,我告诉你们,它就在这儿,它就在这
儿。”
“它在哪儿?”邓巴装作没有看见,挑衅地问。
“它就在地图上这条路稍稍拐弯的地方。你难道看不见你地图
上的那个小弯吗?”
“不,我看不见。”
“我能看见,”哈弗迈耶凑上前说。他在邓巴的地图上把那个地
方标了出来。“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那个小村子,拍得很好。这个
任务我已经完全清楚了。它的目的就是把整个村庄从山坡上炸坍
下去,从而堆积起一个路障。德国人不清除这个路障就无法进兵。
对不对?”
“对极了,”丹比少校说。他用手帕擦拭着前额上的汗水。“我
很高兴,我们这儿终于有人开始明白这一点了。德国人的两个装甲
师将会沿着这条路从奥地利开进意大利。这个村庄坐落在非常陡
的山坡上,你们炸毁的房子和其它建筑物的瓦砾肯定全会直接滚
落下来堆积在路上。”
“见鬼,这又能有什么区别呢?”邓巴追问道。约塞连激动地望
着他,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谄媚。“只要两三天,他们就能清除干
净。” 叫
丹比少校竭力避免引起争论。“不过,对司令部来说,这还是有
些区别的,”他语气缓和地回答说,“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为什么要
布置这次任务的原因。”
“是不是已经把这次轰炸通知村里的人了?”麦克沃特问。
丹比少校有点惊慌,连麦克沃特这样的人也敢站出来表示反
对意见了。“不,我想还没有。”
“我们是不是已经撒传单告诉他们这一回我们的飞机要去轰
炸他们了?”约塞连问,“难道我们就不能向他们暗示一下,叫他们
躲出去吗?”
“不行,我看不行。”丹比少校不安地转动着眼珠,他的汗越出
越多。“德国人也许会发现的,那样他们就会改变路线,对于这一
我不敢肯定,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
“他们甚至不会隐蔽起来,”约塞连愤愤不平地争辩说,“当他
们看见我们的飞机飞过来时,他们会连小孩带老人还有狗一起涌
上街头冲着飞机挥手。天哪,我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别处设置路障呢?”麦克沃特问,“为什么
非在这儿不可呢?”
“我不知道,”丹比少校不高兴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听着,弟
兄们,我们对向我们下达命令的上级应该有信心。他们知道他们自
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知道个鬼,”邓巴说。
“出了什么麻烦事?”科恩中校问。他穿着一件棕黄色的宽松
衫,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自得地踱进简令下达室。
“噢,没出什么麻烦事,中校,”丹比少校神情紧张地掩饰道,
“我们正在讨论这次任务呢。”
“他们不想轰炸那个村庄,”哈弗迈耶窃笑着说。他把丹比少校
给出卖了。
“你这个混蛋!”约塞连冲着哈弗迈耶呵斥道。
“你离哈弗迈耶远点。”科恩中校粗暴地命令约塞连。他认出
来了,约塞连就是第一次飞往博洛尼亚执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在
军官俱乐部里对他出言不逊的那个醉汉。他压制着自己的不满,转
向邓巴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去轰炸那个村庄呢?”
“这太残忍了,就因为这个。”
“残忍?”科恩中校语调冷淡地问。邓巴毫无顾忌发作出来的敌
对情绪使他心头一震。“让德国人的两个师开过来打我们的部队不
是同样残忍吗?你当然知道,美国人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你愿
意看到美国人流血吗?”
“美国人是在流血。可那村庄里的老百姓正生活在和平之中
呢。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找他们的麻烦呢?”
“不错,你这样讲倒挺容易,”科恩中校讥笑道,“你呆在皮亚诺
萨岛上当然是很安全的。那些德国人的增援部队来与不来对你都
没有关系,是吗?”
邓已窘得满脸通红。他突然以一种自我辩解的口吻反问道: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别处设置路障呢?我们就不能把哪座山的山坡
炸坍下来或者直接去轰炸那条路吗?”
“你是不是宁愿回博洛尼亚去呢?”这个问题虽然是平静地提
出来的,却像一发子弹似的飞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
面面相觑,神色紧张,约塞连又急又愧,暗暗祈求邓巴不要再开口
说话了,邓巴垂下了眼睛。科恩中校知道自己赢了。“不,我想你
不愿意,”他带着露骨的轻蔑目光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卡思卡特
上校和我本人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给你们争来这么一个没有危险的
飞行任务?要是你们宁愿飞到博洛尼亚、斯培西亚和弗拉拉执行任
务的话,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些目标派给你们。”他的眼
睛在无框镜片后面威胁性地闪着光,宽大的下巴黑不溜秋的,显得
冷酷无情。“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
“我愿意去,”哈弗迈耶急忙答应道,发出一阵自高自大的窃笑
声。“我愿意直接飞到博洛尼亚上空,把脑袋平对着轰炸瞄准器,听
着那些高射炮弹在我四周呼啸爆炸。等到我完成任务回来,人们围
过来指责我,咒骂我时,我会感到格外地开心。甚至连那些当兵的
也气得骂我,恨不得揍我一顿。”
科恩中校愉快地拍了拍哈弗迈耶的下巴,却没有跟他说话。他
转而干巴巴地对邓巴和约塞连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们,说到为山
上那些意大利乡巴佬伤心难过,谁也比不上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
人。战争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一定要记住,发动战争的不是我们而
是意大利人,侵略者不是我们而是意大利人。这些意大利人、德国
人、俄国人,他们自己对待自己已经够残忍的啦,我们怎么残忍也
比不过他们。”科恩中校友好地捏了捏丹比少校的肩膀,可是他脸
上的不友好表情却没有改变。“继续下达简令吧,丹比。一定要让
他们理解密集的炸弹散布面的重要性。”
“不,不,中校,”丹比少校眨眨眼脱口说道,“这个目标不采用
这种方式,我已经告诉他们,每颗炸弹的落点间距为六十英尺。这
样一来,路障就不是只集中在一个地点而是和整个村庄一样长了。
疏散的炸弹散布面会形成更有效的路障。”
“我们关心的不是路障,”科恩中校开导他说,“卡思卡特上校
想借这次任务拍出一张高清晰度的空中照片,这张照片他可以自
豪地通过各种渠道散发出去。别忘了,佩克姆将军要来这里听取下
达正式简令。他对炸弹散布面的看法如何,你是知道的。顺便说一
句,趁他还没来,你最好抓紧时间布置完这些细节,赶快离开。佩克
姆将军受不了你。”
“噢,不,中校,”丹比少校诚恳地纠正他说,“是德里德尔将军
受不了我。”
“佩克姆将军也受不了你。事实上,谁都受不了你。把你正在
讲的讲完,丹比,然后就走吧。我来主持下达简令。”
“丹比少校在哪儿?”卡思卡特上校驾车陪着佩克姆将军和沙
伊斯科普夫前来听取下达正式简令,一下车便问道。
“他一看到你开车来了,就请假离开了,”科恩中校回答说,“他
担心佩克姆将军不喜欢他。本来也是准备由我主持下达简令的。我
会干得比他好得多。”
“好极了!”卡思卡特上校叫道。可一转眼,他想起第一次下达
轰炸阿维尼翁的简令时,科恩中校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干的好事,
便急忙收回刚才的话。“不,我自己来主持吧。”
卡思卡特上校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主持会议。他心里想着自己
是德里德尔将军的一个心腹,便学着德里德尔将军的样子,摆出一
副粗鲁直率强硬的架势,对着那些凝神静听的下级军官斩钉截铁
地厉声训话。他觉得,自己敞开着衬衫领口,手握着烟嘴,加上那一
头剪得短短的花白卷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一定很威风。他口若悬
河,滔滔不绝,讲得妙极了,甚至把德里德尔将军特有的某几个不
正确发音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后来,他突然记起来,佩克姆将军很
厌恶德里德尔将军,于是便对佩克姆将军手下这位新来的上校生
出几分惧怕来。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了。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全没了。
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讲,不由得满面羞惭,脸红耳热。突然间,沙伊斯
科普夫上校使他惊恐万分起来。这个地区多了一个上校就意味着
多了一个对手,多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恨他的人。而且,这个家伙
不好对付!卡思卡特上校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沙伊斯
科普夫上校已经贿赂了这会场里所有的人,叫他们起来抱怨,就像
他们第一次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前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使他
们安静下来呢:那他可就丢尽脸了!卡思卡特上校吓得都快撑不
住了,差一点招手叫科恩中校过来接替他。他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
镇定下来,和大家对了对手表。对完表,他知道自己总算应付过去
了,因为他现在可以随时结束会议。他已经顺利地渡过了危机。他
真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当面嘲笑挖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通。事实
证明,他在压力下表现得很出色。他以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说结束了
简令的下达。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番演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雄
辩口才和机智敏锐。
“喂,弟兄们,”他鼓动地叫道,“今天到场的有一位贵宾,这就
是来自特种任务部队的佩克姆将军,他给我们带来了垒球的球棒。
连环漫画和劳军联合组织的演出。我要用这次任务向他献礼。出
发到那儿去扔炸弹吧——为了我,为了你们的国家,为了上帝,为
了这位伟大的美国人佩克姆将军。让我们看到你们把所有的炸弹
全部扔到那一丁点大的地方上去吧!”
30.邓巴
自己投下的炸弹落到哪儿去了,约塞连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
可他并没有邓巴干得那么过分。邓巴飞过那个村庄几百码后才把
炸弹扔下去。如果有证据能表明他是故意这样干的,他就得上军事
法庭。邓巴甚至没对约塞连讲一声,就洗手不再执行飞行命令了。
他在医院里跌的那一跤不是使他开了窍,就是把他摔糊涂了。到底
是哪种情况,就很难说了。
邓巴很少放声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下去。对级别比他
高的军官,甚至对丹比少校,他都敢挑衅般地大吼大叫。即使在牧
师面前,他也是那样地粗暴无礼,满嘴污言秽语。牧师现在很怕邓
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对温特格林的朝拜以失败而告
终,他只不过是再次进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圣殿而已。温特格林太
忙了,没有工夫接见牧师。他的一个傲慢的助手把一个偷来的齐波
牌打火机赠送给牧师,居高临下地通知他说,温特格林正忙于战争
事务,无暇过问空勤人员飞行次数之类的小事情。现在,既然奥尔
已经失踪,牧师就更加为邓巴担心,为约塞连想得也更多了。牧师
独自住在一顶宽敞的大帐篷里。每到晚上,他就觉得这顶帐篷活像
坟墓的拱顶,严严实实地把他封在阴森孤寂之中。他简直弄不懂,
约塞连为什么会宁愿自己一个人住而不愿跟别人合住一顶帐篷。
约塞连再次担任了领航轰炸手,给他做驾驶员的是麦克沃特。
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尽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样丝毫得不到保护。想反
击是办不到的。他坐在机头里的座位上,却连麦克沃特和他的副驾
驶员都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只有阿费。阿费那张圆脸上粗俗愚蠢
的神态真叫他烦透了。在空中,有时怒气和失望一起向他袭来,折
磨得他难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机上,去操纵机舱里一
挺压满子弹的机关枪,而不是守着这么一只他压根不需要的高精
度轰炸瞄准器。如果真能那样,他就可以怀着满腔仇恨,双手紧握
着一挺五十口径的重型机关枪,对着所有压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
扫乱射;对着高射炮火的黑烟;对着地面上的德国高射炮手,这些
家伙他甚至看不见,而且,即使他来得及朝他们开火,他的机枪火
力也伤害不着他们;对着长机上的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两个天
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执行第三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时,带队一直
俯冲到二百五十门高射炮的火力网之中,结果一发炮弹打掉了奥
尔飞机上的一个引擎,使奥尔正赶在一场短暂的雷暴雨来临之前
栽进了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大海里。
实际上,他就是手中握着那挺重型机关枪,也干不了什么事,
最多不过装上子弹,打几个连发试试火力罢了。对他来说,机关枪
和轰炸瞄准器同样没有什么用处。他可以用它猛烈扫射前来攻击
的德国战斗机,但现在已经没有德国战斗机了。他甚至不能够掉转
枪口对准驾驶员那惊慌失措的面孔,比方说赫普尔和多布斯,命令
他们老老实实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这么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
的。执行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的可怕任务时,他与多布斯和赫普尔
一起坐在僚机里,跟在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的长机后面飞过高空。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糟糕透顶的困境之中,当时他真想像
对待基德.桑普森那样命令多布斯和赫普尔返航。是多布斯和赫
普尔吗?是赫普尔和多布斯吗?他们俩是什么人呢?没长胡子的
娃娃叫赫普尔,神经紧张的疯子叫多布斯。这两个傻乎乎的新手,
竟敢凭着他们那蹩脚的技术和迟钝的大脑,驾着一架用一两英寸
厚的合金制成的飞机在两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穿行,而且居然保
住了性命,这真是荒谬绝伦、疯狂透顶。多布斯当时在飞机里就发
起疯来。他身体仍然坐在副驾驶员的位置上,手却伸过去从赫普尔
那里一把夺过操纵器猛地一推,飞机立刻杀气腾腾地朝着轰炸目
标俯冲下去,一下子钻到他们刚刚逃离的高射炮火力网里面去了。
约塞连吓得浑身冰凉,对讲耳机的插头也给震掉了。接下来他记得
的就是另一个新来的无线电通讯员兼机枪手,名叫斯诺登,躺在机
舱的后部快要咽气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这无法肯定,反
正当约塞连重新插上对讲耳机的插头时,多布斯正在内部对讲机
里呼救,叫人赶快到前舱去救救轰炸手。几乎与此同时,斯诺登插
进来呜咽着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约塞连慢
慢地爬出机头,爬上炸弹舱的舱顶,一步一挪地退到机尾舱——路
过急救药箱时他却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抢救斯诺登,
结果却找错了伤口。在斯诺登的大腿外侧有一个橄榄球那么大的
西瓜形状的窟窿,大张着口子,血肉淋漓,一缕缕一丝丝浸透鲜血
的肌肉组织在里面奇怪地颤动着,仿佛它们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
动物似的。这个裸露着的椭圆形伤口几乎有一英尺长。一看到它,
约塞连又是震惊又是怜悯,不禁呻吟起来,还差一点吐了出来。那
个矮小瘦弱的尾舱机枪手昏死在斯诺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脸色白
得像一块手帕,约塞连只好强忍住嫌恶扑过去先救他。
是的,从长远来看,和麦克沃特一起飞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
麦克沃特一起飞行也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安全的,因为麦克沃特太
喜欢飞行了。奥尔失踪后,卡思卡特上校从机组补充人员中挑选了
一名轰炸手给他们,他们带着这个新手完成飞行训练返航时,约塞
连坐在机头里,麦克沃特驾驶着飞机冒冒失失地从离地几英寸的
地方轰鸣而过。轰炸训练场设在皮亚诺萨岛的另一头。从那儿经
过岛中部的群山往回飞时,麦克沃特把机腹紧贴着山脊,让飞机懒
洋洋、慢悠悠地飘行着。突然间,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开足两个
引擎,猛地把飞机向一侧倾斜过去。更叫约塞连吃惊的是,麦克沃
特快活地摆动着机翼,让飞机顺着斜坡飞快地冲下去。飞机时而飞
腾,时而下跌,发出刺耳的隆隆巨响,轻快地掠过绵延起伏的山峦,
就像一只吓傻了的海鸥在汹涌的浊浪之中穿行。约塞连吓得呆若
木鸡。那个新来的轰炸手故作镇定地坐在他身旁,着魔般地咧嘴傻
笑着,一个劲地吹口哨。约塞连真想伸出手去在这个白痴的脸上扇
一巴掌。就在这时,飞机钻进了遍布巨石的丘陵地带,一排排树枝
劈里啪啦地从他眼前和头顶擦过,随即在他的身后模模糊糊地一
闪即逝。约塞连给震得东倒西晃。谁也没有权利拿自己的性命冒
这么可怕的危险。
“朝上飞,朝上飞,朝上飞!”他冲着麦克沃特狂叫着。他简直恨
死这家伙了。可麦克沃特正对着内部对讲机快快活活地唱着呢,也
许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约塞连不禁怒火中烧,恨得眼泪都快掉下
来了。他扑向爬行通道,顶着引力和惯性的强大拉力,费劲地朝主
舱爬去。他一口气爬进驾驶舱,站在麦克沃特的驾驶员座位后面直
打哆嗦。他四下里望着,急于找到一把手枪,一把零点四五口径的
灰色自动手枪。他要拿着这手枪朝麦克沃特的后脑勺猛砸下去。可
是驾驶舱里没有枪,也没有猎刀,更没有别的可以让他拿来砸过去
或者戳过去的武器。约塞连双手一把揪住麦克沃特的飞行服领子,
猛力摇晃着,大声叫他朝上飞,朝上飞。陆地仍然继续从飞机的左
右两侧飞快地闪过去。麦克沃特转脸看着约塞连,快活地哈哈大
笑,好像约塞连正在分享他的快乐似的。约塞连伸出双手掐住麦克
沃特袒露的脖颈,猛地一用劲,麦克沃特顿时僵住了。
“朝上飞。”约塞连咬着牙,用低沉、威胁的口吻不容置辩地命
令他。“否则我就掐死你。”
麦克沃特紧张而又小心地扳回操纵杆,让飞机逐渐爬升。约塞
连掐着麦克沃特脖子的双手瘫软下来,滑下他的肩头,无力地晃动
着。他的火气全消了。他感到难为情。麦克沃特转过身来时,他觉
得很难过,那双手竟然是他的,他真恨不得有个地方把它们埋藏起
来。他的手上毫无感觉。
麦克沃特深沉地凝视着他,目光里没有一丝友好的神情。“伙
计,”他冷冷地说,“你的情况很不好。你该回家了。”
“他们不让我回家,”约塞连躲避着他的目光回答道,说完便悄
悄地离开了。
从驾驶舱里爬下来后,约塞连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愧又悔,
耷拉着脑袋,浑身大汗淋漓。
麦克沃特直接把飞机开回基地。约塞连拿不准麦克沃特会不
会跑到指挥部的帐篷里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要求他们以后再也
不要派约塞连到他的飞机上去。他自己以前就曾偷偷摸摸地去找
过他们,要求不跟多布斯、赫普尔或者奥尔,还有阿费,一起执行飞
行任务,不过没有成功。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麦克沃特这么生气。
麦克沃特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约
塞连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一个朋友。
但是,他从飞机上下来时,麦克沃特却向他眨眨眼睛叫他放
心。在乘吉普车返回中队的路上,麦克沃特兴致勃勃地跟那个新来
的什么话都相信的飞行员及轰炸手开着玩笑,却没有跟约塞连说
一句话。直到他们四个人交还降落伞后分了手,他和约塞连肩并肩
往他们自己的那排帐篷走去时,麦克沃特那张长着稀疏雀斑的苏
格兰-爱尔兰人的棕褐色脸上才突然绽开了笑容。他用指关节开玩
笑地戳了戳约塞连的肋骨,好像是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这个混蛋,”他笑道,“在天上时你真的想掐死我吗?”
约塞连后悔地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想我不至于。”
“我真没想到你会受不了。唉!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谈谈?”
“我跟每个人都谈了。你他妈的怎么了?你难道没听见我谈
吗?”
“恐怕我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你说的那些话。”
“难道你没害怕过吗?”
“也许我应该害怕。”
“甚至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也没害怕?”
“恐怕我没有多少头脑,不知道害怕。”麦克沃特不好意思地笑
笑。
“已经有那么多杀死我的办法啦,”约塞连发议论道,“你还要
再找出一种来。”
麦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赌,我贴着你的帐篷飞过去时,
把你吓了个半死,对不对?”
“把我吓死了。这我告诉过你了。”
“我还以为你不过是向我抱怨飞机的噪音呢。”麦克沃特耸耸
肩表示让步。“噢,好吧,真他妈的,”他叫道,“我想我只好不这么干
了。”
但是,麦克沃特是不可救药的。他虽然不再贴着约塞连的帐篷
飞行,却一有机会就驾着飞机在海滩上低空盘旋,如同一串震耳欲
聋的落地雷那样掠过水面上的浮筏和海滩上僻静的沙坑,约塞连
常常躺在海滩上抚摸达克特护士,或者跟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
乔打红桃纸牌戏、扑克牌戏或平纳克尔牌戏。约塞连和达克特护士
几乎每天下午都没事,他们双双跑到沙滩上,坐到一堆窄窄的齐肩
高的沙丘后面,沙丘把他们跟海滩上赤身裸体游泳的军官和士兵
分隔了开来。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乔常常去那儿,麦克沃特偶
尔也参加进去,还有阿费也常去。他总是鼓鼓囊囊地穿着全套军
装,到了那儿以后,除了鞋帽,从来不肯脱一件衣服,当然也从来不
肯游泳,其他的男人都穿着游泳裤头,这是出于对达克特护士,也
是出于对克拉默护士的尊重。克拉默护士每次都陪着达克特护士
和约塞连到海滩上去,独自一人高傲地坐在离他们十码以外的地
方。只有阿费提起过那些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们或者在远处的海滩
上晒日光浴,或者从一个漆成白色的大浮筏上跳水潜泳。那个大浮
笺架设在沙堤外面的几只空油桶上,随着海浪上下颠簸着。克拉默
护士生约塞连的气,又对达克特护士失望,所以总是一个人单独坐
着。
苏.安.达克特护士有许多约塞连十分欣赏的迷人之处,其
中之一就是瞧不起阿费。约塞连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是她长着两
条白嫩的长腿和一个丰满富于弹性的屁股。约塞连常常感情一激
动就过分粗鲁地搂抱她。每逢这时,他就忘掉了她腰以上的身体部
分过于纤细,过于单薄了。他喜欢在薄暮中和她一块躺在沙滩上时
她那种懒散柔顺的卧姿。有她在身旁,他感到欣慰和镇静。他有一
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一直抚摸着她的胴体,一直跟她保持着肉体
的接触。她的大腿白皙光滑。当他跟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乔玩
牌时,他喜欢用手指松松地握住她的脚脖子,用手指甲轻轻地、怜
爱地抚弄她腿上那长满绒毛的皮肤,或者心不在焉地、感觉愉快
地、几乎无意识地伸手顺着她那贝壳般的脊梁骨向上摸去。她天天
穿着一件三点式泳装,泳装的上半截刚好能遮住她那垂着长长奶
头的娇小乳房。约塞连经常毫无拘束地把手伸到她泳装背后的松
紧带下面,以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望。达克特护士自豪地表现出一种
对他的依恋感。约塞连很喜欢她这种沉静的、心满意足的反应。亨
格利.乔也很想上下摸一摸达克特护士,可是不止一次地被约塞
连恶狠狠的目光给吓回去了。达克特护士跟亨格利.乔眉来眼去,
只不过是为了挑起他的欲火。每回约塞连用胳膊肘或者拳头猛戳
她一下,叫她老实点时,她那双浅褐色的圆眼睛里就闪烁出恶作剧
的光芒来。
这几个男人往沙滩上铺一条毛巾、汗衫或者毯子什么的,就在
上面打起了纸牌。达克特护士则倚在旁边的一个沙丘上,洗着一副
多余的牌。有时她不洗这牌,而是坐在那里眯缝着眼睛对着一面小
镜子左顾右盼,没完没了地往她那卷曲的淡红色睫毛上涂睫毛油。
她傻乎乎地认为,这样会使它们越长越长。偶尔她洗牌时会故意作
弊,或者搞点别的鬼名堂。他们打了好一会才发现,只好气恼地把
牌统统扔下,一起扑上前去捶她的胳膊和大腿,用脏话骂她,警告
她不许再这么胡闹,她却得意极了,满脸通红地哈哈大笑起来,当
他们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出牌时,她会在旁边唠唠叨叨地乱出主
意,于是他们又用拳头使劲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闭嘴,这时她
就会高兴得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达克特护士特别喜欢招人注意。
当约塞连或者其他人盯着她看时,她会快活地垂下留着栗色前刘
海的脑袋。每当她想到有许多一丝不挂的小伙子和男人就在沙丘
另一侧不远的地方闲荡时,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温暖的、企望快
乐的奇怪感觉。她只要随便找个借口伸长脖子或者站起身来,就能
够看见那边三四十个裸体男人在阳光下溜达或是打球。对她自己
来说,她的身体既熟悉又普通,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
能从她的肉体上得到令他们神魂颠倒的狂喜,为什么能对她的肉
体产生出那么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仅仅摸摸她,揿揿她,捏捏她,拧
拧她,触触她,就能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乐趣,她不理解约塞连的
情欲,但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晚上,当约塞连性欲冲动时,他就拿着两条毯子把达克特护士
带到海滩上。他喜欢穿着大部分衣服跟她做爱,他觉得这比跟罗马
那些情欲旺盛的裸体妓女做爱更有乐趣。夜里他俩常常一块到海
滩上去,不过不是去做爱,而是搂抱着躺在毯子底下瑟瑟发抖,互
相为对方抵御着清新湿润的寒气。墨汁般漆黑的夜晚越来越冷,星
星闪烁着一层寒光渐渐隐去。那个浮筏在阴冷的月光下左右摇摆,
似乎正在渐渐漂去。天气明显地变冷了,别的军官这才开始动手装
炉子。每天都有人到约塞连的帐篷里来对奥尔的手艺发出一番赞
叹。达克特护士兴奋得发狂,因为约塞连和她呆在一起时手从来不
离开她的身体。不过,白天附近有人能看见他俩时,她不允许他把
手伸到她的游泳裤里,即使旁边只有克拉默护士一个人时也不行。
克拉默护士总是独自坐在沙丘的另一侧,责备地翘着鼻子,装着什
么都没有看见。
达克特护士本来是克拉默护士最好的朋友,可是由于她和约
塞连发生了那种关系,克拉默护士便不再跟她说话了。不过,看在
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的分上,达克特护士走到哪儿她仍然跟到
哪儿。她对约塞连以及他所有的那些朋友都不满意。当他们站起
来和达克特护士去游泳时,她也站起来去游泳。不过,即使在水里
她仍然和他们保持着十码的距离,仍然对他们保持着沉默的、冷冰
冰的态度。他们笑着泼溅水花时,她也笑着泼溅水花;他们潜水时,
她也潜水;他们游到沙堤上休息时,她也游到沙堤上休息。最后,他
们上岸时,她也上岸,用她自己的浴巾把臂膀擦干,回到远处她自
己的那块地方坐下来,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圈阳光映照在她的亚麻
色头发上,就像一个光环。如果达克特护士表示出悔恨和歉意的
话,克拉默护士准备重新开口跟她讲话。可是,达克特护士偏偏愿
意保持现在这种局面。很久以来,她一直想痛骂克拉默护士一通,
以便叫她闭上她那张嘴。
达克特护士觉得约塞连棒极了,并且已经开始设法改造他了。
她非常喜欢看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脸朝下趴着打盹的模样,或是
看着他悲伤地凝视着平静柔缓的海浪。那一排排的浪花不断地拍
击着海岸,像快活的小狗似的蹦跳到沙滩上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又
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她也很安静。她知道自
己没有惹他厌烦。他打瞌睡或者想心思时,她就仔仔细细地涂手指
甲。午后的徐徐暖风轻轻吹拂在海滩上。她非常喜欢打量他那又
宽又长、肌肉强健的后背和后背上那光滑油亮的古铜色皮肤。她喜
欢突然把他的整个耳朵咬在嘴里,同时用手顺着他的前胸往下抚
摸,从而一下子撩拨起他的欲火。她喜欢挑逗得他心急火燎、坐立
不安,一直拖到天黑才满足他的要求。完事以后,她爱慕地吻着他。
她给他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有达克特护士陪着,约塞连从来不感到孤寂。达克特护士切切
实实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过分地任性。广阔无垠的海洋
时时萦绕在约塞连的心头,折磨得他痛苦不堪。达克特护士擦拭指
甲的时候,他悲伤地怀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来。他们肯定已经
超过一百万了吧。他们在哪儿呢?是什么样的虫子吃掉了他们的
肉呢?他想象着他们在水中无能为力的样子,想象着他们被迫大口
大口往肚里灌水的可怕情景。约塞连目送着远处穿梭往返的小渔
船和军用汽艇,觉得它们显得那么虚幻,每回它们往远处什么地方
驶去时,上面的人看上去那么渺小,简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
望着厄尔巴岛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寻找着一片萝卜形
的絮状白云。克莱文杰就是在这么一片白云中消失的。他凝视着
意大利雾茫茫的地平线,心中思念起奥尔来。克莱文杰和奥尔。他
们到哪里去了?有一天黎明时分,约塞连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
圆木随着潮水朝他漂移过来,等到离他近了,这捆圆木出乎意料地
变成了一个溺死者泡得肿胀的脸,这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死
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达克特护士的肉体不
放。他心惊胆战地仔细打量着每一件漂浮物,寻找着有关克莱文杰
和奥尔的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迹象,做好准备迎接任何令人震惊
的恐怖情景。但是,麦克沃特给他带来的震惊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麦克沃特驾着飞机疾风般穿过远处的寂静,突然出现在海
滩的上空。飞机朝着海岸线恶狠狠地直冲过去,轰隆轰隆地吼叫着
掠过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时,亚麻色头发、面容苍白的基
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着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
在很远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飞机飞过他头顶的一瞬间,他
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飞机。也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过,不知是由于
这阵风作怪,还是由于麦克沃特小小的判断失误,反正一闪而过的
飞机飞得稍微低了一点,一个螺旋桨把他的身体一劈两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当时不在场的人也记得清清楚楚,透
过震撼人心压倒一切的飞机轰鸣声,人们只听到最短暂最轻微的
“嚓”的一声,随即就看见基德.桑普森两条苍白干瘦的腿不知怎
么地仍有几根筋与那齐刷刷截断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连接着。这
两条腿在浮筏上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两秒钟才摇摇晃晃地向后翻
倒在水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溅水花的声响。基德.桑普森的身体在
水里翻了个个儿,露在水面上的只剩下他那奇形怪状的脚趾和灰
白色的脚掌。
海滩上乱成一团。克拉默护士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伏在
约塞连的胸脯上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约塞连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
肩膀抚慰着她;另一只胳膊则搀着达克特护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
上,瘦削的长脸惨白惨白的,浑身战栗,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海滩上,人人都在狂叫乱窜,男人像女人那样尖叫着。他们惊
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着每一
个缓缓涌上沙滩的齐膝深的浪头,好象海浪会把某个血淋淋的、令人
恶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类,直接冲到他们的面前。那些在
水里的人全都奋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们竟忘了游泳,只知道
哀嚎着涉水往海滩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风那样揪住他们,
拦着不让他们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许多人
发现自己的四肢或躯干上溅有血迹。他们恐怖而嫌恶地后退着,好
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肤似的。人人都在没头没脑地乱窜。
他们时不时地回头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满着痛苦和惊恐。他们钻进
幽深阴暗的树林,树叶沙沙作响,虚弱的喘息声和叫喊声此起彼
伏。约塞连发狂地拖着两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连拉带拽地催
促她们快点走,接着又跑回去骂骂咧咧地扶起亨格利.乔,后者踩
到了他拖在身后的毯子或者照相机壳上,脸朝下摔了一跤,扑倒在
一滩稀泥上。
中队里人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穿着军服的人们也都在那
里狂叫乱窜,不过也有人一动不动地肃然站立着,好像扎了根似
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医生。这两个人目光严肃地伸长脖子仰
望着麦克沃待那架闯了祸的飞机,看着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盘
旋上升。
“谁在飞机上?”约塞连一瘸一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前,忧
郁的眼睛里闪动着焦虑和痛苦的泪光,急切不安地冲着丹尼卡医
生喊道。
“麦克沃特,”奈特中士说,“他正带着两个新来的驾驶员进行
飞行训练。丹尼卡医生也在上面。”
“我正在这里呢,”丹尼卡医生焦虑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
一眼,用一种奇怪而困惑的声调争辩道。
“他为什么不降落?”约塞连绝望地叫道,“他为什么一个劲地
往上飞?”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说,“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什
么祸。”
麦克沃特越飞越高。飞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机头朝上,平稳缓
慢地呈椭圆形地螺旋上升,而后朝南边远处的海面上飞去,接着又
折回头,在小飞机场上空盘旋一圈之后,便往北飞越远处黄褐色的
丘陵地带,不一会,飞机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声
音低得近似耳语声。一顶白色的降落伞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张开。
几分钟之后,第二顶降落伞又张开了,像第一顶一样一直朝着简易
机场的空处飘落下去。地面上毫无动静。飞机继续往南飞了三十
来秒钟。它依然保持着方才那种飞行方式,不过这种方式现在人们
已经很熟悉了,毫无意外之处。麦克沃特扬起一侧机翼,让飞机优
雅地倾斜盘旋着,然后转了一个弯朝下冲去。
“又有两个人完了,”奈特中士说,“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
“我就在这儿呢,奈特中士,”丹尼卡医生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我没在飞机上。”
“他们为什么不跳伞?”奈特中士自言自语地大声询问道,“他
们为什么不跳伞?”
“这样做毫无意义,”丹尼卡医生咬着嘴唇说,“这样做根本毫
无意义。”
但是,约塞连突然间明白了麦克沃特为什么不跳伞。他跟着麦
克沃特的飞机狂奔着从中队营地的一头追到另一头,恳求地挥动
着双臂冲他大声呼喊,快降落吧,麦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
没有人听见,当然不用说麦克沃特了。麦克沃特又转了一个弯,摆
动了一下机翼向地面致敬,啊,老天爷,他下决心了,飞机猛然朝着
一座大山撞去。约塞连只觉得一阵窒息,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
声悲叹。
基德.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烦意乱。
他决定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六十五次。
31.丹尼卡太太
卡思卡特上校得知丹尼卡医生也死在麦克沃特的飞机上后,
便把飞行任务增加到了七十次。
中队里第一个发现丹尼卡医生死了的是陶塞军士。事故发生
前,机场指挥塔台上的那个人就告诉过他,麦克沃特起飞前填写的
飞行员日志上面有丹尼卡医生的名字。陶塞军士抹去一颗泪珠,从
中队的花名册上勾掉了丹尼卡医生的名字。随后,他站起身,嘴唇
依然颤抖着,步履沉重地硬撑着走出门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
洛斯和韦斯。经过传达室和医务室帐篷之间时,他看见在落日的余
晖里,丹尼卡医生耷拉着脑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他小心翼翼地从
这位瘦小的令人感到阴森可怕的航空军医身旁绕过去,没有跟他
说一句话。陶塞军士的心情非常沉重。眼下他手上有两个死人——
—个是约塞连帐篷里的死人马德,这家伙甚至根本没到那帐篷去
过;另一个就是中队里刚刚死去的丹尼卡医生,此人毫无疑问仍然
在中队里,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的问题对他的行政勤务工
作来说将会更加棘手。
格斯和韦斯带着惊奇而淡漠的神情听陶塞军士讲完这件事,
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句表示他们悲痛心情的话。大约一小时后,丹尼
卡医生走进来要求量体温和测血压,这是这一天里他第三次提出
这种要求。他平时的体温就比一般人低,只有九十六点八度,可这
次测量出的体温又比他平日的体温低半度。丹尼卡医生不由得惊
慌起来。更叫他恼火的是,他手底下的这两个士兵木头人似的呆呆
地死盯住他。
“真他妈的该死。”他内心极为恼怒,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劝诫
他们俩。“你们两个人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如果一直体温偏低,散
步时鼻子又不通气的话,那就不正常了。”丹尼卡医生闷闷不乐自
怜自爱地吸了吸鼻子,忧心忡忡地走到帐篷的另一边拿了些阿司
匹林和磺胺药片吃下去,接着又往喉咙里喷了点弱蛋白银。他那张
愁眉不展的面孔显得虚弱、凄惨,就像一只孤燕。他有节奏地揉搓
着两只臂膀的外侧。“瞧瞧,我现在身体冰凉冰凉的,你们真的没对
我隐瞒什么事情吗?”
“你已经死了,长官,”他手底下这两个士兵中的一个解释道。
丹尼卡医生猛地抬起头来,愤愤地望着他们,疑惑不解地问:
“你说什么?”
“你已经死了,长官,”另一个士兵重复道,“也许这就是你总是
感到身体冰凉的原因。”
“不错,长官。你大概死了很久了,我们原先不过没觉察出来罢
了。”
“你们俩究竟在胡说些什么?”丹尼卡医生尖叫起来。他本能地
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一时间竟愣住了。
“这是真的,长官,”其中一个士兵说,“记录表明,你为了统计
飞行时间,上了麦克沃特的飞机。而且,你没有跳伞降落,所以飞机
坠毁时你肯定牺牲了。”
“是啊,长官,”另一个士兵说,“你居然还有体温,你应该高兴
才对。”
丹尼卡医生顿时头晕目眩。“你们俩都疯了吗?”他质问道,“我
要把这个犯上事件原原本本地报告给陶塞军士。”
“就是陶塞军士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不知是格斯还是韦斯说,
“陆军部已经准备通知你的妻子了。”
丹尼卡医生大叫一声,冲出医务室帐篷去找陶塞军士提出抗
议。陶塞军士厌恶地侧身躲开他,并且劝告他在军方就他的遗体安
排作出某种决定之前尽量少露面。
“唉,我想他真的死了,”他手底下的一个士兵恭恭敬敬地低声
叹息道,“我会怀念他的。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不是吗?”
“是啊,他当然是,”另一个士兵悲伤他说,“不过这个小王八蛋
死了,我还是很高兴的。天天给他测量血压,我都快烦死了。”
得知丹尼卡医生的死讯后,丹尼卡医生的妻子丹尼卡太太非
常难过。当她收到陆军部通知他丈夫阵亡消息的电报时,她悲痛欲
绝,尖厉的恸哭声刺破了斯塔腾岛宁静的夜空。女人们前去安慰
他,她们的丈夫也登门吊唁,心里却盼望着她赶快搬到别处去,免
得他们不得不三天两头地向她表示同情。几乎整整一个星期,这可
怜的女人完全心神错乱。随后,她慢慢地恢复了勇气和力量,开始
为自己和孩子们多钟的前途作通盘打算。就在她渐渐听天由命地
接受了丈夫的死亡时,邮递员前来按了一下门铃,带来了一个晴天
霹雳———封有她丈夫亲笔签名的海外来信。信中再三嘱咐她不
要理会任何有关他的坏消息。这封信把丹尼卡太太惊得目瞪口呆。
信封上的日期已经无法辨认,信上的字迹从头到尾歪歪扭扭、潦潦
草草,不过字体倒像是她丈夫的。而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忧
郁凄凉自怜自爱的情绪虽然比往常更消沉,但却是她熟悉的。丹尼
卡太太大喜过望,心中如释重负,一边纵情大哭,一边无数次地吻
着那封皱巴巴脏兮兮的缩印邮递信笺。她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充满
感激之情的短信给她的丈夫,催促他快点来信告诉她详情。她又赶
快给陆军部拍了一份电报,指出他们的错误。陆军部生气地回复
说,他们没有犯任何错误,她肯定是受骗上当了,那封信肯定是她
丈夫所在中队的某个虐待狂和精神病患者伪造的。她写给丈夫的
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信封上盖着阵亡两个字。
冷酷的现实又一次使丹尼卡太太失去了丈夫,不过,这一回她
的悲痛多多少少减轻了几分,因为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华盛顿的通
知,那上面说,她是她丈夫一万美元美国军人保险金的唯一受益
人,这笔钱她随时可以领取。她意识到自己和孩子眼下不会挨饿
了,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微笑。她的悲痛从此出现转折。
就在第二天,退伍军人管理局来函通知她,由于她丈夫的牺牲,她
今后有权终生享受抚恤金,此外还可以得到一笔二百五十美元的
丧葬费。来函内附着一张二百五十美元的政府支票。毫无疑问,她
的前途一天天光明起来。同一星期,社会保障总署来函通知她说,
根据一九三五年《老年和鳏寡保险法令》的条例,她和由她抚养的
十八岁以内未成年儿女都可以按月领取补助费,此外她还可以领
取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她以上述政府公丞作为丈夫的死亡证
明,申请兑付丹尼卡医生名下的三张保险金额均为五万美元的人
寿保险单。她的申请很快得到认可,各项手续迅速办理完毕。每
天都给她带来出乎意料的新财富。她得到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在保
险箱里找到了第四张面值五万美元的人寿保险单,以及一万八千
美元的现金,这笔钱从来没有交纳过所得税,而且永远也不必交
了。丈夫生前所属的某个兄弟互助会的分会向她提供了一块墓地。
另一个他生前参加过的兄弟互助组织给她寄来了二百五十美元的
丧葬费。他县里的医学协会也给了她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
她最亲密的女友们的丈夫开始和她调情。事情发展成这种结
局,丹尼卡太太开心极了。她甚至把头发都染了。她那笔惊人的财
富仍在不断增加,她不得不天天提醒自己,没有丈夫来和自己分享
这笔源源而来的巨款,她手头的这几十万美元等于一钱不值。使她
感到惊奇的是,有这么多互不相干的组织都愿意帮助安葬丹尼卡
医生。而此时,皮亚诺萨岛上的丹尼卡医生却为了不被埋入地下而
苦苦挣扎。他终日垂头丧气惶恐不安,想不通他的太太为什么不回
他写的那封信。
他发现中队里人人见了他都避之不及。大伙用下流恶毒的语
言咒骂他这个死人,因为正是他的死惹恼了卡思卡特上校,这才又
一次增加了战斗飞行任务的次数。有关他阵亡的证明材料像虫卵
一样剧增,而且彼此互为佐证,无可争议地判定了他的死亡,他领
不到军饷,也得不到陆军消费合作社的配给供应,只好靠陶塞军士
和米洛的施舍勉强度日,这两个人也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卡思卡特
上校拒绝接见他,科恩中校则叫丹比少校捎过话来,丹尼卡医生要
是胆敢在大队部露面的话,他就要叫人当场把他火化掉。丹比少校
还私下里告诉他,邓巴中队里有一名姓斯塔布斯的航空军医,他长
着一头浓密的头发和一个松弛下垂的下巴,是个邋邋遢遢不修边
幅的人,他存心跟上级作对,极其巧妙地使那些完成了六十次战斗
飞行任务的空勤人员全都留在了地面上,结果弄得大队里人心浮
动,敌对不满情绪甚嚣尘上。大队部愤怒地斥责了他的这种做法,
命令那些给弄得莫名其妙的飞行员、领航员、轰炸手和机枪手重返
岗位执行战斗任务。队里的士气迅速低落下去,邓巴也遭到了监
视。由于这个缘故,大队部对所有的航空军医都非常敌视。所以,
丹尼卡医生阵亡以后,大队部十分高兴,不打算请求上级再派一名
军医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牧师也没有办法让丹尼卡医生起死回生。
丹尼卡医生起初惊慌失措,后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的模样越来
越像一只病恹恹的老鼠,眼睛下面的眼袋变得又瘪又黑。他在阴影
里徒劳无益地徘徊着,活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甚至当他在树林
里找到弗卢姆上尉请求帮助时,后者也赶快躲得远远的。格斯和韦
斯无情地把他从医务室帐篷里赶了出去,甚至连一只体温表也没
让他带走。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实质上已经
死了,如果他还想救活自己的话,那就得赶快采取行动。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向妻子求援。他潦潦草草写就一封感情
真挚的信,恳求妻子提请陆军部注意他目前的困境,催促她立刻给
他的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写信,以便证实——无论她听到了
什么别的谣传——的确是他,她的丈夫丹尼卡医生,而不是什么死
尸和骗子,在向她恳求。丹尼卡太太收到了这封潦草得几乎无法辨
认的信,信中流露出的一片深切情感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她悔
恨交加,深感不安,打算马上照丈夫的话办,可就在这一天,她接下
来拆开的第二封信就是她丈夫的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寄来
的。信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丹尼卡太太/先生/小姐/
先生和太太:
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在战斗中牺牲或负伤或
失踪,对此,语言无法表达我个人所感受到的深切悲痛。
丹尼卡太太带着孩子们搬到密执安州的兰辛去了,连信件转
递地址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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