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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31:34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ul 20 00:20:02 1999)

32.约-约的同帐篷伙伴

    天气变冷了,约塞连却感到很暖和。几乎连绵不绝的鲸鱼状云
彩低低飘浮在阴沉灰暗的天空中。约塞连觉得它们看上去很像两
个月前进攻法国南部那一天天上黑压压的Bl7型和B24型轰炸
机群。这些飞机从意大利各远程空军基地起飞,轰轰隆隆、密密麻
麻地飞过天空。中队里人人都知道基德.桑普森的两条细腿被潮
水卷到潮湿的沙滩上,而且已经腐烂了,看上去就像一截弯曲的紫
色的鸟的胸叉骨。不论是格斯、韦斯还是太平间的收尸员,谁都不
愿意去收拾它们。大家全都装作不知道基德.桑普森的腿还在那
里,好像它们早已像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尸体那样,随着潮水永远地
向南漂去了。现在,天气又不好,几乎没有人会再独自溜出来,像个
有怪癖的人一样钻到灌木丛中窥探那堆腐烂的残肢了。
    再也没有晴朗的天气了,再也没有轻松的飞行任务了。只有令
人恼火的淫雨和阴沉冰冷的浓雾。天只要一放晴,飞行员们就得连
着飞上一个星期。到了夜里,寒风呼啸,扭曲多节的矮树丛吱吱嘎
嘎地呻吟着,就像滴答作响的时钟一样每天凌晨准时把约塞连从
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唤醒,使他想起基德.桑普森的两条泡胀了的
腐烂的细腿,想起在十月这种寒风呼啸、冷气袭人的黑夜里,那两
条腿正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任凭冷雨浇洒。从基德.桑普森的
腿,约塞连又会联想起可怜的、呜咽不止的斯诺登在飞机尾舱里冻
得要死的情景。约塞连始终没有发现遮盖在斯诺登鸭绒防弹衣里
面的那个伤口,错误地以为他只是腿上负了伤。等到他把这个伤口
消毒包扎好,斯诺登的内脏突然喷涌而出,弄得满地都是。晚上,当
约塞连努力入睡时,他会把他所认识的、但现在已经死掉的男女老
少的名字统统在脑子里过一遍。他回忆起所有的战友,在脑海里唤
起他从童年时代起就认识的长辈们的形象——他自己的和所有别
人的大伯、大娘、邻居、父母和祖父母,以及那些可怜的、总是受骗
上当的店小二——天一亮就起身打开铺门,在那狭窄肮脏的铺子
里傻乎乎地一直干到深夜。这些人现在也都死了,死人的数字看
来正在不断地增加,德国人仍然在抵抗。他暗自猜想,死是不可逆
转的趋势,他开始认为自己也快要死了。
    由于奥尔精心制作的那个火炉,天气转冷时,约塞连却仍然感
到很暖和。要不是因为怀念奥尔,要不是因为有一天一帮精力旺盛
的伙伴强行闯入他的帐篷的话,他本来会在他这顶温暖的帐篷里
过得非常舒适的。这些人是卡思卡特上校为了填补基德.桑普森
和麦克沃特留下的空缺,在四十八小时内从两个满员的战斗机组
调过来的。约塞连执行完飞行任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帐篷时,
发现他们已经搬进来了,他只好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以表示抗
议。
    这帮人一共四个,他们有说有笑地互相帮着搭起行军床,吵吵
闹闹的,快活极了,约塞连一看见他们,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他们那
一套。这帮人活泼好动,热情洋溢,精力充沛,在国内时就已经结为
朋友。他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们都是些刚满二十一岁的小伙
子,喜欢咋咋唬唬,过分自信,头脑简单。他们都上过大学,跟漂亮、
单纯的姑娘订了婚,未婚妻的照片已经摆在奥尔装修过的粗糙的
水泥壁炉架上了。他们开过快艇,打过网球,骑过马。他们中的一
个还跟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睡过觉。他们在国内不同的地方有
着共同的朋友,他们曾经和彼此的表兄弟一块上过学。他们都喜欢
听世界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都很关心哪一支橄揽球队赢了球。
他们的感觉虽然迟钝,斗志却很旺盛。他们对战争的延续感到十分
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
的行李刚打开一半,约塞连就把他们全轰了出去。
    约塞连态度强硬地向陶塞军士表示,让他们住进来是根本不
可能的。陶塞军士那张灰黄瘦长的马脸露出一副沮丧相,他告诉
约塞连必须让这些新来的军官住进来。只要约塞连一个人独自住
着一顶帐篷,他就不能向大队另外申请一顶六人住的帐篷。
    “我不是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的,”约塞连气呼呼地说,“我这
儿有个死人跟我一块住呢。他叫马德。”
    “行行好吧,长官,”陶塞军士恳求道,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斜眼
瞟了瞟那四个就站在帐篷门外的新来的军官。他们正困惑不解地
默默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马德在奥尔维那托执行飞行任务时战死
了,这你是知道的。他是紧挨着你飞行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的东西搬走?”
    “因为他从来没到这帐篷来过。上尉,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搬过去跟内特利上尉一块住,我还可以从中队
传达室叫几个士兵过来帮你搬东西。”
    但是,抛弃奥尔的帐篷就等于抛弃奥尔,那样一来,奥尔会遭
到这四个急等着往里搬的笨蛋军官的排挤和侮辱。这些咋咋唬唬、
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偏偏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绪才露面,而且居然获
准进驻这岛上最舒适的帐篷,这实在太没道理了。但陶塞军士却解
释说,这是军规,因此约塞连只能是在给他们腾地方时用狠毒而又
抱歉的目光瞪着他们。待到他们搬进他独居的帐篷并成为主人时,
他又主动凑上前指指点点地帮忙,以表示他的歉意。
    在约塞连接触过的人当中,这几个家伙是最叫人泄气的一伙
了。他们总是兴高采烈的,见了什么东西都觉得可笑。他们开玩笑
地把他叫做“约.约”。他们总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他们踮起脚
尖,竭力不弄出声响,可还是笨手笨脚地不是踢到这个就是撞上那
个,或者干脆格格地笑起来,最后总要把他吵醒。当他坐起身来骂
骂咧咧地抱怨时,他们发出驴叫般的欢笑声,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
哈哈。他们每回这么胡闹时他就想全杀了他们。他们使他想起唐
老鸭的侄儿们。他们都很怕约塞连,天天没完没了唠唠叨叨地竭力
讨他欢心,并且争着为他做这做那。这更使他恼火,觉得自己真是
活受罪。他们鲁莽幼稚,臭味相投;他们既天真又放肆,既恭顺又任
性;他们愚笨无知,从不叫苦抱屈。他们钦佩卡思卡特上校,他们认
为科恩中校聪明机智。他们害怕约塞连,可是一点也不害怕卡思卡
特上校规定的七十次战斗飞行任务。他们是四个潇洒英俊、诙谐幽
默的小伙子,他们快要把约塞连逼疯了。他无法使他们理解,他是
一个二十八岁的古怪的守旧分子,属于另一代人,另一个时代,另
一个世界。他更无法使他们理解,他不喜欢把时间花在玩乐享受
上,他觉得这不值得,至于他们四个更是叫他心烦,他没有办法叫
他们闭上嘴不讲话。他们比女人还糟糕,他们没有头脑,不知道内
省和自我抑制。
    他们在其它中队的朋友开始恬不知耻地过来串门聊天。他们
把他的帐篷当做聚会地点,弄得他常常没有地方呆。最糟糕的是,
他再也不能把达克特护士带到帐篷里睡觉了,眼下天气这么坏,他
实在也没有别处可去了!这真是一场他始料不及的灾难。伦恨不
得用拳头砸碎他帐篷里这些家伙的脑袋,或者挨个抓住他们的裤
子后腰和后脖领,把他们揪起来扔出去,扔到那些潮湿绵软的多年
生野草丛中去,永远不许他们回来。那野草丛的一侧搁着他那个锈
迹斑斑、底部有几个小沉的尿壶,这尿壶原本是个汤盆;另一侧是
中队用多节松木板搭成的厕所,那厕所看上去跟近处海滩上的更
衣室相差无几。
    然而,他并没有砸碎这些家伙的脑袋,而是穿上高统胶靴和黑
雨衣,冒着蒙蒙细雨,黑灯瞎火地跑去邀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
特搬来跟他一起住,打算借助他的恐吓诅咒和下流习惯把这帮衣
食讲究、生活严谨的狗杂种赶出去。但是,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
特冻得生了病,正打算搬去住院,万一转成肺炎,还是死在医院里
好。直觉告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胸
部疼痛,咳嗽个不停。威士忌已经不能使他暖和起来了。最要命的
是,弗卢姆上尉已经搬回到他的活动房子里去了。这是一个含义明
确无误的预兆。
    “他会搬回来的,”约塞连争辩道。他竭力想使这个忧郁的宽胸
脯印第安人振作起来,可是做不到。他那张结实的红褐色脸蒙上了
一层死灰色,显得衰老憔悴。“在这种天气里,他要是还住在树林
里,准会冻死的。”
    “不,那也不会把这个胆小鬼赶回来的,”一级准尉怀特.哈尔
福特固执地反驳道。他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敲了敲前额。
“不,先生,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现在是我染上肺炎死去的时候
了,这就是他知道的事情,这也就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死期到了
的。”
    “丹尼卡医生怎么说?”
    “他们什么话都不让我说,”丹尼卡医生坐在他那张放在阴暗
角落里的凳子上,伤心他说。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他那张光滑、细
长的小脸呈现出一种龟绿色。帐篷里到处散发着霉味。电灯泡几
天前就烧坏了,可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动手换一个。“他们再也不让
我开药方了。”丹尼卡医生又加上一句。
    “他已经死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幸灾乐祸地说。他从
被痰堵住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大笑。“这真是可笑极了。”
    “我甚至连军饷也领不到了。”
    “这真是可笑极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又说了一遍。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糟踏我的肝,看看他自己出的事吧,他已经
死了,他是因为太贪心才死去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死的,”丹尼卡医生语调平淡地说。贪心并
没有什么错。这全是斯塔布斯医生那个讨厌鬼惹的事。他激起了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对全体航空军医的怒火。他倒是坚持住
原则了,可医务界的名声全让他给败坏了。他要是再不小心点,他
那个州的医学协会就会开除他的会籍,他就再也别想在医院里干
下去了。
    约塞连看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小心地把威士忌倒入三
个空的洗发香波的瓶子里,又把瓶子放到他正在收拾的军用背包
里。
“你去医院的路上能不能顺路到我的帐篷走一趟,替我往他们
中不管哪一个的鼻梁上揍上一拳?”他沉思着大声说,“我那儿一共
住进去四个家伙,他们要把我从我的帐篷里挤出去了。”
    “你知道,我那个部落从前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情,”一级准尉
怀特.哈尔福特快活地开玩笑说。他一屁股坐到他的行军床上,抿
着嘴笑起来。“你为什么不去叫布莱克上尉把他们踢出去呢?布莱
克上尉就喜欢干这种事。”
    听到布莱克上尉的名字,约塞连愁眉不展地做了个鬼脸。每回
新来的飞行员到布莱克上尉的情报室帐篷去取地图或资料时,他
都要欺侮他们一番。一想到布莱克上尉,约塞连对他的这些同帐篷
伙伴的态度变得宽容起来,竟转而护着他们了。当他在黑暗中晃动
着手电筒的光束往回走时,他提醒自己说,他们年轻、生气勃勃,这
不是他们的过错。他真希望自己也年轻、生气勃勃。他们勇敢、自
信、无忧无虑,这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他应当对他们有耐心,等到他
们中有一两个阵亡,其余人受伤时,他们就会成熟起来。他发誓要
更加忍让,更加仁慈。但是,当他态度比以往更加友好地钻进自己
的帐篷时,却被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舌惊得瞠目结舌。奥尔那些美
丽的银杉回木正在化为灰烬!他的同帐篷伙伴已经把它们烧掉了!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四张麻木迟钝、兴高采烈的面孔,恨不得狠狠
骂他们一顿,恨不得揪住他们的脑袋往一块猛撞,可他们却开心地
大叫着迎接他,殷勤地搬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来吃栗子和烤土豆。
他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就在第二天早晨,他们把帐篷里的死人也给弄出去了!他们就
那样把他往外一扔!他们把他的行军床和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全都
搬到外面,往灌木丛那儿随便一扔,轻松地拍了拍手,转身就往回
走,心里还觉得这件事办得挺圆满。他们精力过人,热情充沛,办起
事来既讲究实际,又干脆利落,效率高极了。约塞连差点给吓晕过
去。仅仅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把约塞连和陶塞军士几个月来费尽
心机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一下子全解决了。约塞连惊慌起来,他真怕
他们也许会同样干脆利落地把他给扔出去。于是,他跑到亨格利.
乔那里,和他一起逃到罗马去了。第二天,内特利的妓女终于睡
了一夜好觉,并从柔情蜜意中醒来。

33.内特利的妓女

    在罗马,约塞连很想念达克特护士。亨格利.乔出发去执行军
邮任务之后,他越发感到无所事事。他实在太想念达克特护士了,
于是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大街上,到处去寻找露西安娜。他从来没有
忘掉露西安娜的笑声和她那从不让外人看见的伤疤,更没有忘掉
那个嗜酒如命、头发蓬乱、泪眼模糊的浪荡女人。那女人总是穿着
一件桔黄色的缎子衬衫,从来不扣扣子,胸脯上紧紧束着一只白色
乳罩。她的那枚橙红色浮雕宝石戒指有一回被阿费无情地从她的
汽车窗口扔了出去。他是多么渴望得到这两个女人啊!他徒劳地
寻找着她们,他那么深深地爱着她们,可他知道,他永远也见不到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绝望折磨着他,幻觉困扰着他。他真希望达
克特护士就在他身边,裙子撩得高高的,露出她那修长的大腿和白
白的屁股。在两个旅馆之间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又咳嗽又吐痰的
瘦瘦的街头女郎拉住了他。他跟她做了一回爱,可是没有得到丝毫
乐趣。他又跑到士兵公寓去找那个穿灰白色内裤、待人十分和气的
胖女佣。她见到他高兴极了,可他却仍然打不起精神来,只好在那
里独自早早上床睡觉。醒来时他依然感到无聊,吃罢早饭在公寓里
找了一个活泼、丰满的矮个子姑娘鬼混了一通,觉得稍稍有一点乐
趣,完事后就把她打发走了,自己接着睡觉。他一觉睡到开午饭,然
后就上街去给达克特护士买礼物,还给穿灰白色内裤的胖女佣买
了一条围巾,让她感激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一个劲地拥抱他。这
下子又勾起了他对达克特护士的欲火,只好又一次色迷迷地跑出
去寻找露西安娜。他没有找到露西安娜,却找到了阿费。阿费在罗
马着陆时,正赶上亨格利.乔和邓巴、内特利、多布斯等人一起返
回。那天晚上,一帮已人到中年的军方大人物把内特利的妓女扣在
一家旅馆里,她不说“认输”两个字就不让她走。亨格利.乔等人喝
得醉醺醺地去找那帮人打架,要把她救出来。阿费说什么也不愿意
跟他们去。
    “我为什么要仅仅为了救她出来而给自己惹麻烦呢?”阿费傲
慢地质问道,“不过,别把我这句话告诉内特利。就告诉他我和兄弟
互助会里几个非常重要的弟兄有一个约会。”
    那帮军方中年大人物一定要让内特利的妓女说出“认输”两个
字,才肯放她走。
    “说‘认输’,”他们对她说。
    “叔叔,”她说。
    “不,不,说‘认输’。”
    “叔叔,”她说。
    “她还是不明白。”
    “你还是不明白,是吗?你不想说‘认输’,我们是不能硬逼你说
的。你明白吗?当我们叫你说‘认输’时,别叫我叔叔,好吗?说‘认
输’。”
    “叔叔,”她说。
    “不,别叫叔叔,说‘认输’。”
    她不再叫叔叔了。
    “这就对了。”
    “这很好。”
    “这是个好的开端。现在,说‘认输’。”
    “叔叔,”她说。
    “这没有用。”
    “不,这样也没有用。我们的话根本进不了她的脑子里去。我
们要不要她说‘认输’,她一点都不在乎。这样要她说‘认输’也没有
什么意思。”
“是呀,她一点都不在乎,是吗,说‘脚’。”
      “脚。”
      “你瞧见了吧?我们干什么,她都不在乎。她对我们一点也不
在乎。我们对你毫无意义,是吗?”
    “叔叔,”她说。
    她对他们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弄得他们心烦意乱。每回她打
哈欠时,他们就粗暴地摇晃她。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当他
们威胁说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时,她也无所谓。这真是一帮伤风败
俗的上流人。她觉得很厌倦很无聊,很想躺下睡一觉。她已经连着
伺候他们二十二个小时了。她是和另外两个姑娘一块来供他们寻
欢作乐的,可他们不让她跟她们一块离开,这使她感到难过。她有
些弄不明白,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为什么要求她跟着笑。她也不明
白,他们跟她做爱时为什么要求她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对她来
说,这一切全都这么难以理解,这么令人厌烦。
    她拿不准他们到底要她干什么。每一回她闭上眼睛想打瞌睡
时,他们都要把她摇醒,叫她说“叔叔”。可每一回她说“叔叔”时,他
们又都显得很失望。她弄不清楚“叔叔”是什么意思。她驯顺而麻
木地坐在长沙发上,神情恍惚,嘴微微张着。她所有的衣服都扔在
地板的一个角落里。她不知道他们还要叫她这样一丝不挂地陪着
他们在这套豪华的旅馆客房里坐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要
逼她喊“叔叔”。就在这时,奥尔的老相好把内特利和这支救援队里
其他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成员带进了这套客房。她一边领着他们
往里走,一边放荡地笑话着约塞连和邓巴滑稽的醉态。
    邓巴感激地捏了捏奥尔老相好的屁股,一把把她推到约塞连
的怀里。约塞连双手抱住她的屁股,把她的身体抵在门框上,自己
则猥亵地贴在她身上扭来扭去,直到内特利揪住他的胳膊把他从
她身上拉开,推到那间蓝色起居室里。邓巴已经在那儿动手把能看
得见的东西一件件从窗口往院子里面扔。多布斯则拿起一个烟灰
缸架子砸家具。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肚子上有一道
阑尾炎开刀留下的红疤,模样非常滑稽。这人吼叫道:
    “这儿出了什么事?”
    “瞧瞧你这副脏样,”邓巴说。
    这人双手捂住羞处退了出去。邓巴、多布斯和亨格利.乔快活
放肆地大吼大叫着,把房间里所有他们举得动的东西一件接一件
地从窗子往外扔。不一会,他们就把床上的铺盖和地板上的行李统
统扔光了。他们正打算去洗劫一个杉木衣柜时,通往里间的门又打
开了。一个相貌出众但却赤身裸体的男人趾高气扬地光着脚走了
进来。
    “喂,你们给我住手,”他叫道,“你们这帮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
么吗?”
    “瞧瞧你这副脏样,”邓巴对他说。
    这个人和方才第一个人一样双手捂住羞处溜走了。内特利正
要去追他,不料那第一个军官又抱着个枕头遮住自己的羞处回来
了。他像跳裸体舞那样摇摇摆摆地挡住了内特利的去路。
    “喂,你们这些家伙!”他愤怒地吼叫道,“给我住手!”
    “给我住手,”邓巴回嘴道。
    “这是我说的。”
    “这是我说的,”邓巴说。这军官的锐气给挫了下去,他急躁地
跺着脚。“你是在故意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吗?”
    “你是在故意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吗?”
    “我要揍你一顿。”这人举起了拳头。
    “我要揍你一顿。”邓巴冷冷地警告他。“你是个德国间谍,我要
叫人毙了你。”
    “德国间谍?我是个美国上校。”
    “你根本不像个美国上校。你活像个身体前面放了个枕头的大
胖子。你要是个美国上校,那你的制服哪里去了?”
    “你们刚刚扔到窗外去了。”
    “好吧,弟兄们,”邓巴说,“把这个笨蛋关起来。把他带到警察
局去,把钥匙扔掉。”
    上校的脸都吓白了。“你们都疯了吗?你们的徽章呢?喂,你,
快回到这儿来!”
    可是他转身太迟了,没能拉注内特利,内特利瞥见他的女人坐
在另一间房子的沙发上,便从他背后一个箭步蹿进门去。其他的人
随着他一拥而进,闯到了那群赤身裸体的大人物中间。亨格利.乔
一看到他们便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不相信地挨个指指他们,又
伸出双臂,一会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会搂住自己的腰。两个满身肥
膘的家伙蛮横地冲着他们迎上来,直到他们看出多布斯和邓巴脸
上的厌恶和敌意,注意到多布斯双手仍然握着那个他在起居室里
砸东西用的锻铁烟灰缸架上下左右挥舞个不停,这才停住脚步。内
特利已经站到了他的女人身边。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把他认
出来。她软弱无力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把头伏到了他的肩膀上。内
特利欣喜若狂,她以前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菲尔波,”一个镇静、瘦削、面容疲倦的人一直坐在沙发上一
动不动,这会他开口了。“你没有执行命令。我叫你把他们赶出去,
你却出去把他们带了进来。你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吗?”
    “他们把我们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将军。”
    “他们干得好。我们的制服也扔出去了吗、聪明极了。没有制
服,我们永远没有办法使人相信我们是上级。”
    “我们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吧,罗,和——”
    “噢,内德,放松点,”那个瘦子带着习惯性的疲倦神情说,“你
指挥装甲师作战也许很有本事,可对社会上的事情你却几乎无能
为力。迟早我们总会找回我们的制服,到那时我们就又是他们的上
级了。他们真的把我们的制服扔出去了吗,这一招干得漂亮极了。”
    “他们把所有东西部扔出去了。”
    “把衣柜里的东西也扔出去了吗?”
    “他们连衣柜都扔出去了,将军,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咣当一
声,当时我们还以为他们要冲进来杀我们呢。”
    “接下来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邓巴威胁道。
    将军的脸有点发白。“他究意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他问约塞
连。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约塞连说,“你们最好让这姑娘离开。”
    “天哪,把她带走吧,”将军松了口气,大声说,“她在这儿所做
的一切都使我们觉得摸不透。至少,她要是嫌我们付给她的一百美
元太少,她可以对我们表示不满或者怨恨,可她连这一点都不愿意
做。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看来是迷上她了。你们瞧瞧,他假装替
她往上提裤子,手指头却在她的大腿根摸个不停。”
    内特利的行为当场被人揭穿,羞得满脸通红,赶快急急忙忙地
把衣服一件件全给她套上。她睡得很熟,呼吸十分均匀,似乎在轻
轻地打鼾。
    “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把她夺回来,罗!”另一个军官怂恿说,“我
们的人比他们多,我们可以包围——”
    “噢,不,比尔,”将军叹了一口气说,“说到天气好时在平原上
指挥一场钳形攻势,对付已经出动了全部后备力量的敌人,你也许
是个奇才。但你在别的方面思路并不总是那么清楚。我们为什么
应该留住她呢?”
    “将军,从战略上讲,我们处于劣势。我们的身上全都一丝不
挂,对于那个不得不下楼穿过门厅到外面去取衣服的人来说,这将
会是很掉价、很难堪的。”
    “是的,菲尔波,你说得很对,”将军说,“这恰恰就是为什么你
应该去干这件事的原因。去取衣服吧。”
    “赤身裸体去吗,长官?”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带上你的枕头,你下去捡我的内衣内裤
时,带点香烟回来,好吗?”
    “我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部给你送上来,”约塞连凑上去说。
    “这下好了,将军,”菲尔波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不用去了。”
    “菲尔波,你这个傻瓜,你难道看不出他说的是谎话吗?”
“你说的是谎话吗?”
    约塞连点点头。菲尔波的希望破灭了。约塞连大笑起来,然后
帮助内特利搀着他的女人走到走廊里,进了电梯。她仍然在睡觉。
她的脑袋依然伏在内特利的肩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像正在
做着一个美梦。多布斯和邓巴跑到街上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车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抬头看了看。他们艰难地沿着她公
寓的楼梯往上爬时,她干咽了好几口唾沫,可等到内特利帮她脱衣
服上床时,她又已经睡熟了,她一觉睡了十八个小时。第二天整个
早上,内特利在公寓里跑来跑去,逢人就发出嘘声。她醒来时,心中
充满了对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赢得她的心只需要一件事——一夜
好觉。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时,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她在瑟瑟作响
的被单底下懒洋洋地伸了伸她修长的双腿,招手叫他上床躺在她
的身边。她哧哧地傻笑着,一副春情勃发的白痴模样。内特利高兴
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地朝她走过去。就连她的小妹妹冲进房间,
扑到床上硬把他们俩分开时,他都几乎一点没生气。内特利的妓女
对她的妹妹又打又骂,不过这次是满怀深情地笑着这样干的。内特
利沾沾自喜地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人倚在床上,觉得自己强壮有
力,足以保护她们。他在心里想,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肯定会组成一
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等到这小姑娘够年龄时,她一定要去上大学,
上史密斯学院,拉德克利夫学院或者布林马尔学院——这件事将
由他来办。几分钟后,内特利跳下床去,扯开嗓子叫唤着,向他的朋
友宣布他的好消息。他兴高采烈地叫他们到她的房间来,可他们刚
到门口,他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吓了他们一跳,因为他这时才
想起来,他的姑娘还没有穿衣服呢。
    “快穿上衣服。”他命令她,暗自庆幸自己的机警。
    “出了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出了什么事?”他宠爱地笑着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
看见你光着身子的模样。”
    “不愿意?”她问。
    “不愿意?,”他惊讶地看了看她。“因为让别的男人看见
你的裸体是不对头的,这就是为什么。”
    “不对头?”
    “因为我这么说了。”内特利恼火地发作起来。“听着,不许跟我
犟嘴。我是你的男人,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从现在起,你要是
不把衣服全穿上,我就不许你走出这间房子。明白了吗?”
    内特利的妓女看看他,好像他是个疯子似的。“你疯了吗?”
    “我说的话句句算数。”
    “你疯了!”她不敢相信地冲他叫着,愤怒地从床上跳
下来。她一把扯过短裤套上,大步朝门口走去,嘴里乱七八糟地不
知在喊叫些什么。
    内特利像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似的威严地挺直了腰板。“我不准
你这个样子离开这间房子,”他对她说。
    “你疯了!”她冲出房门后,一边回身冲他喊,一边不相信
地摇着脑袋。  “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你疯了!”她那瘦小的妹妹边说边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傲
慢地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内特利命令她。“我也不准你这个样子出去。”
    “你这个白痴!”那小妹妹从他身旁冲过去之后,回过头来庄严地对
他大声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内特利心烦意乱却又拿她们没有办法。他愤愤地在原地转了
几个圈,便飞快地冲进起居室,想阻止他的朋友看见他的女友,她
只穿着一条短裤正在向他们抱怨他呢。
    “为什么不能看?”邓巴问。
    “为什么不能看?”内特利叫道,“因为她现在是我的女人了,她
还没穿好衣服,你们就看到了她,这是不对头的。”
    “为什么不对头?”邓巴问。
    “你们看到了吧?”他的女人耸耸肩说,“他疯了!”
    “对,他真疯了!”她的小妹妹附和着。
    “要是你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的裸体,那就叫她穿上衣服嘛,”亨
格利.乔分辩道,“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她不肯听我的话,”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承认道,“所以,从现在
起,当她这个样子进来时,你们大伙都闭上眼睛,或者转脸看着别
处,行吗?”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怒地叫了一声,一跺脚冲出了房间。
    “圣母玛丽亚!”她的小妹妹也叫了一声,跺了跺脚跟着她跑了出
去。
    “他疯了,”约塞连和和气气他说,“这点我敢肯定。”
    “喂,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亨格利.乔质问内特利。“接下来
你要干的大概是不许她再接客了。”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女人说,“我不许你外出接客。”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为什么?”他吃惊地尖叫起来。“因为这不体面,这就是为什
么!”
    “为什么不体面?”
“就因为不体面!”内特利坚持道,“一个像你这样体面的姑娘
跑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睡觉,实在太不应该了。你需要多少钱我就
给你多少钱,所以你不必再去干这种事情了。”
    “那我整天干些什么呢?”
    “干什么?”内特利反问道,“你的朋友干什么,你也可以干什
么。”
“我的朋友跑去找男人睡觉。”
    “那么你就去交几个新朋友吧!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许你和
那种女人来往!卖淫是不道德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甚至这个
家伙。”他满怀信心地转向那个阅历丰富的老头。“我讲的对吗?”
    “你讲错了,”老头回答说,“卖淫使她有了接触男人的机会,给
她提供了新鲜的空气和有益于健康的运动,而且还帮她摆脱了烦
恼。”
    “从现在起,”内特利严厉地对他的女人宣布道,“我不准你跟
这个坏老头有任何来往。”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他到底
要我干什么?”她晃了晃拳头问。“走开!”她半是威胁半是请
求他说道,“要是你觉得我的朋友全都这么坏,那就告诉
你的朋友别再老来缠着我的朋友。”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朋友说,“我认为你们这帮家伙不
应该再去缠住她的朋友,你们都应该成家了。”
    “圣母玛丽亚!”他的朋友们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叫道。
    内特利的精神完全失常了。他要他们大家全都马上恋爱结婚。
邓巴可以娶奥尔的妓女,约塞连可以爱上达克特护士或者他看上
的随便别的什么女人。战争结束后,他们可以一起为内特利的父亲
工作,在同一个郊区把他们的孩子养大。内特利仿佛清清楚楚地看
到了这一切。爱情一夜之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白痴。他
们把他赶回到卧室,让他为了布莱克上尉而去跟他的女人吵架。她
同意不再跟布莱克上尉上床,也不再把内特利的钱给他,可是在她
与那个丑陋、邋遢、行为放荡、心地肮脏的老头之间的友谊这个问
题上,她却寸步不让。这老头带着侮辱性的嘲弄神情目睹了内特利
爱情之花开放的全过程,并且坚决不肯同意美国国会是世界上最
伟大的审议机构这一观点。
    “从现在起,”内特利态度坚决地命令他的女人,“我绝对不准
你再跟那个讨厌的老家伙讲一句话。”
    “又是那个老头吗?”那女人困惑不解地呜咽着说,“为什么不
准?”
    “他不喜欢我们的众议院。”
    “我的妈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的小妹妹平静地说,“他就是出了这种毛病。”
    “对,”她的姐姐马上表示同意。她抬起双手将自己的棕色头发
扯来扯去。
    然而,内特利离开以后,她又非常想念他。当约塞连使尽全身
力气一拳打在内特利的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使他住进了医院
时,她对约塞连怒火满腔。

34.感恩节

    感恩节那天,约塞连一拳砸在内特利的鼻子上。这其实全是
奈特中士的过错。那一天,中队里每一个人都谦卑恭敬地前去向米
洛表示感谢,因为他为官兵们准备了丰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午餐,
让大伙狼吞虎咽地猛吃了一个下午。而且,他还弄来了大批没启封
的廉价威士忌赏赐给众人,毫不吝惜地把它们递给每一个要酒喝
的人。天还没黑,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就四处呕吐起来,横七竖八
地醉倒了一地。空气变得臭哄哄的。过了一阵子,另外一些人又来
了精神,漫无目的、肆意妄为的庆祝活动又继续下去了。从树林到
军官俱乐部,到处是粗鄙、狂野的滥饮和纵情狂欢,闹哄哄的场面
一直延伸到医院和高射炮阵地外面的山上。中队里有人动手打了
起来,还有一个人被刀刺伤了。在情报室的帐篷里,科洛尼下士玩
一枝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时走了火,打穿了自己的腿。他仰面躺在飞
驰的救护车里,鲜血一个劲地从伤口往外喷,牙龈和脚趾上都涂着
紫药水。那些割破了手指头、打破了脑袋、扭伤了脚脖子和吃得胃
痉挛的家伙,一个个后悔不迭地一腐一拐地走进了医务室的帐篷。
格斯和韦斯往他们的牙龈和脚趾头上涂点紫药水,又发给他们一
些轻泻剂。他们一出帐篷,就把轻泻剂扔到灌木丛里去了。欢乐的
庆祝活动一直进行到深夜。夜晚的寂静一再被兴高采烈的狂呼乱
喊以及快活或者伤心的军人们的叫声打破。呕吐、呻吟、欢笑、问
候、威胁、诅咒,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传来往岩石上摔瓶
子的声音。远处有人唱着下流的小调。这个场面比除夕夜还要乱
七八糟。
    约塞连怕出事,早早地上了床睡觉。不一会,他就梦见自己连
滚带爬地顺着无穷无尽的木制楼梯往下逃,一路上脚后跟磕磕碰
碰,带出一阵嘈杂的咔哒咔哒声。后来,他有几分醒了,意识到这是
有人用机关枪向他扫射。他痛苦而恐惧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呜
咽,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洛又来袭击中队营地了。他急
忙翻身从行军床上滚到地下,钻到床底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祈求
上帝保佑,他的心咚咚直跳,浑身直冒冷汗。可是,天上并没有飞
机的轰鸣声,远处却响起了醉鬼快活的笑声。“新年好,新年好!”一
个熟悉的声音夹杂在阵阵短促刺耳的机关枪射击声中间,得意洋
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约塞连明白了,这是有人恶作剧地跑
到沙包掩体里打机关枪玩。米洛袭击中队营地后,在山上设置了这
些沙包掩体,并在里面配备了他自己的人。
    约塞连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这场冒冒失失的恶作剧的受害
者。想到自己被害得睡不好觉,还差点给吓成了呜呜咽咽的白痴,
他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火冒三丈。他真想杀掉他们中的一个解解
恨。他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当他卡住麦克沃特的脖子
要掐死他时也没有眼下这么愤怒。机关枪又开火了。“新年好!”的
叫喊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从山上飘落下来,听起来就像女巫得意
洋洋的狞笑。约塞连伸手抓过他那把零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穿着软
拖鞋和工作服冲出帐篷去报仇。他装上一梭子子弹,拉动枪栓,把
子弹顶上膛,随后打开保险,准备射击。
    机关枪又从汽车调度场背后一座黑乎乎的小山丘上升起火
来,桔红色的曳光弹就像低空俯冲的飞机那样,贴着这片黑乎乎的
帐篷顶飞掠而过,差一点削去它们的尖顶,粗野的狂笑声又一次夹
杂在短促的射击声中间传了过来。约塞连内心怒火熊熊燃烧:这帮
狗杂种,他们是打算要他的命了!他满脸杀气,决心跟他们拼个你
死我活。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中队营地,跑过汽车调度场,沿着弯弯
曲曲的羊肠小道,脚步咚咚地朝山上跑去。内特利追了上来,诚恳
而关切地叫着“约一约!约一约!”恳求约塞连停下来。他抓住约塞连
的肩膀,想把他往回拖。约塞连扭身挣脱了他。他又伸出手来想抓
住约塞连,约塞连骂了他一声,握紧拳头使足了力气对准内特利那
张稚嫩的脸猛击过去。他收回胳膊想再给他一拳,可内特利已经哼
了一声倒下去了。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
缝中流了出来。约塞连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小道往山上冲去。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那挺机关枪。那两个人影听到他的脚步声
立刻跳了起来。不等他跑到跟前,他们便嘲弄地大笑着逃到夜幕里
去了。他到得太晚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只留下一圈空无一
人的沙包掩体静悄悄地躺在冷清的月光下,他垂头丧气地四下里
打量着。远处又传来嘲弄的笑声,附近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了。
约塞连不由得一阵惊喜,赶忙跪下瞄准。他听到沙包另一侧隐隐约
的地传来树叶的沙沙声,立刻往那边打了两枪。随即有人朝他还
击,他听出了是谁开的枪。
    “是邓巴吗?”他喊道。
    “是约塞连吗?”
    两个人从各自的隐蔽处走了出来,疲倦而失望地拖着枪互相
迎上前去,他们在中间的空地上相会了。方才往山坡上的那阵猛
冲累得他们俩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这会儿给寒气一吹,两个人不禁
微微打起寒战来。
    “狗杂种,”约塞连说,“他们逃走了。”
    “他们害得我要少活十年,”邓巴叫道,“我还以为是米洛那个
狗娘养的又来轰炸我们了呢。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我真想
知道这些狗杂种是谁。”
    “有一个是奈特中士。”
“我们去杀了他。”邓巴的牙齿在格格打战。“他没有权利这么
吓唬我们。”
约塞连已经不再想杀人了。“我们先去救内特利吧。刚才在山
脚下我怕是把他打伤了。”
但是,虽然约塞连顺着石头上的血迹找到了内特利倒下的地
方,小道上却哪儿也没有他的身影。他也没在帐篷里。他们到处都
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得知内特利头天晚上因鼻梁骨
被打断而被送进了医院。他们装作病人住进了医院。当他们穿着
拖鞋和睡衣,跟着克拉默护士走进病房,来到指定的病床前时,内
特利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内特利的鼻梁上贴着一块沉甸甸的
石膏,双眼青紫青紫的。约塞连走过去为打他一事向他道歉时,他
窘得满脸通红,一再说自己也很抱歉。约塞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
几乎不忍心看内特利那被他打得不成形的脸,尽管内特利的那副
模样非常滑稽,逗得他直想放声大笑。看到他们俩这种悲悲切切的
样子,邓巴在一旁直感到恶心。后来,亨格利.乔背着他那架结构
复杂的黑色照相机出人意料地闯了进来,这才给他们三个解了围。
为了接近约塞连,替他拍几张抚摸达克特护士时的照片,亨格利.
乔装成阑尾炎患者住进了医院。可是,他和约塞连一样,很快就失
望了。达克特护士已经决定嫁给一个医生——哪个医生都行,因为
他们干起本职工作来都很棒——所以在那个将来某一天可能成为
她丈夫的人看得见的地方,她是不愿意干那种事的。亨格利.乔又
愤怒又沮丧,直到牧师——偏偏是牧师!——被领了进来。牧师穿
着一件栗色灯芯绒浴衣,喜气洋洋地笑着,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
情,就像一座小小的灯塔那样闪闪发光。他是因为心口痛来住院
的,医生们却认为他是胃胀气并染上了晚期威斯康星疱疹。
    “到底什么是威斯康星疱疹?”约塞连问。
    “这正是医生们想知道的!”牧师自豪地脱口说道,接着便哈哈
大笑起来。以前还没有人见过他这么滑稽,这么开心。“世上根本
就没有威斯康星疱疹这种病,难道你不明白吗?是我编出来的,我
跟医生们做了笔交易。我答应他们,只要他们答应不采取任何治疗
措施,等我的威斯康星疱疹消失时,我就会告诉他们的。我以前从
来没说过谎。这不是妙极了吗?”
    牧师犯下了罪孽,这可真不错。常识告诉他,撒谎和擅离职守
是罪孽。而且,人人都知道,罪孽是邪恶的,邪恶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却感觉良好,他甚至觉得飘飘然。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断
定,撒谎和擅离职守不是罪孽。凭借着转瞬即逝的天赐直觉,牧师
一下子掌握住了这种自我开脱的最方便的推理法。他为自己的这
一成就而振奋不已。这真是奇妙至极。他认识到,用这种推理法可
以轻而易举地把恶习说成美德,把谣言说成真理,把阳痿说成禁
欲,把傲慢说成谦卑,把掠夺说成行善,把贼赃说成荣誉,把亵渎神
灵说成明智之举,把野蛮暴行说成爱国行为,把淫威说成正义。任
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根本不需要开动脑筋,也不需要什么个
性。牧师饶有兴致地把各种各样违反习俗的不道德行为在脑子里
匆匆过了一遍,而此时内特利正被自己那群疯子似的伙伴团团围
在中央。他端坐在床上,又惊又喜,满脸通红。他很得意,也很担心,
过一会肯定会有一位正言厉色的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像赶流浪
汉似的把他们这一群人全轰出去。然而,没有谁来打搅他们。到了
晚上,他们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看了一部蹩脚的、场面华丽
的好莱坞彩色影片。当他们看完电影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回到病
房时,那个白色士兵已经在那儿了。邓巴尖叫一声,当时就给吓垮
了。
      “他回来了!”邓巴尖叫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约塞连一下子呆住了。邓巴惊恐的尖叫声吓得他浑身瘫软,更
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见了那个他十分熟悉的从头顶到脚趾都
裹着石膏、缠着绷带的白色士兵。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
阵古怪的颤音。
    “他回来了!”邓巴又尖叫起来。
    “他回来了!”一个正在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也下意识地跟着
叫了起来。
    病房里登时大乱,简直成了疯人院。一群群的伤病员在走道里
东跳西窜,语无伦次地狂呼乱叫,就好像楼里着了火似的。一个只
有一只脚的伤员拄着拐杖蹦来蹦去,惊恐万状地到处大声问:“出
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儿失火了吗?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他回来了!”有人对他喊道,“你难道没听见吗?他回来了,他
回来了!”
“谁回来了?”另一个人叫道,“他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快起来逃命吧,真见鬼!大家快起来逃命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跳下床,来来回回地从病房的一头往另一头
跑。一个刑事调查部的人跳起来找手枪要去打另一个刑事调查部
的人,因为那人的胳膊肘碰了他的眼睛,病房里乱作一团。那个发
高烧说胡话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间,差点把那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
撞倒:后者一不小心把拐杖的黑色橡皮头拄到了对方的光脚上,压
破了他好几个脚趾头,痛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那些痛
苦万状的人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着,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踩来踩
去,又踩伤了他更多的地方。“他回来了!”人们一边来回跑着一边
反反复复地咕哝着这句话,念叨着这句话,或者干脆歇斯底里地喊
着这句话。“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
间。她像个警察似的转来转去,竭力想恢复秩序,可是却无能为力,
急得她掉下眼泪来。“静一静,请静一静。”她一边粗声粗气地抽泣
着,一边徒劳地恳求着人们。牧师的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魂,他并不
明白出了什么事。内特利也不明白。他身体贴着约塞连站着,紧紧
抓住他的胳膊肘。亨格利.乔也是一样。他握紧瘦骨鳞峋的拳头,
疑惑不解地跟在约塞连后面,东瞧瞧西望望,满脸惧色。
    “喂,出了什么事?”亨格利.乔恳求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是那个人!”邓巴提高嗓门对他说。他的声音明显地盖过了
周围的喧哗。“你难道不明白吗?还是那个人。”
      “是那个人!”约塞连不自觉地附和了一声。他内心涌起一阵不
祥的预感,激动得不能自持,不禁打起哆嗦来。他跟在邓巴后面,挤
出一条路走到那个白色士兵的床前。
      “别紧张,伙计们,”那个小个子得克萨斯爱国主义者友善地劝
说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没有必要这么惊慌
失措。为什么我们不能放松一点?”
    “是那个人!”其他人又开始咕哝着,念叨着,喊叫着。
    突然,达克特护士也到了床前。“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尖叫着扑到她的怀里。“他回来了,
回来了!”
    是的,的确是那个人。他矮了几英寸,体重却增加了。他那两
只僵硬的胳膊和两条僵硬、丝毫不起作用的粗腿被绷得紧紧的吊
索几乎垂直地拉向上空,吊索的另一端是从他身体上方的滑轮上
悬垂下来的长长的铅块。他的嘴上缠着绷带,绷带中间有个边沿破
损的黑洞。约塞连一看到这些,马上就记起他来了。事实上,他几
乎一点都没有变样。一根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锌管从他腹股沟上面
那块坚硬的石膏中伸出来,一直引到地上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
透明玻璃瓶子里。另外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瓶子挂在
一根竹杆上,里面的液体通过他胳膊弯上的绷带处滴入他的体内。
约塞连走到哪儿也认得他。他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里面没有人!”邓巴突然冲他叫起来。
    约塞连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双腿直发软。“你在
说什么呀?”他畏惧地大声问。邓巴眼里闪动着的焦虑苦恼的神态
以及他那惊恐狂乱的表情把约塞连吓得晕头转向。“你是疯了还是
怎么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里面没有人?”
    “他们把他偷走了!”邓巴大叫着答道,“他里面是空的,就像空
心巧克力玩具兵棒糖。他们就这么把他弄走了,只留下这些绷带。”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们为什么要做任何一件事?”
    “他们把他偷走了!”另一个人尖叫起来,于是病房里所有的人
都跟着尖叫起来。“他们把他偷走了,他们把他偷走了!”
    “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达克特护士轻轻推着约塞连的胸脯,
一个劲地央求邓巴和约塞连。“请回到你们的床上去吧。”
    “你疯了!”约塞连生气地对邓巴喊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
说?”
“有人看见过他吗?”邓巴情绪激动地嘲笑着质问道。
    “你看见过他,对吗?”约塞连对达克特护士说,“告诉邓巴里面
有人。”
    “施穆尔克上尉在里面,”达克特护士说,“他全身都烧伤了。”
    “她看见过他吗?”
    “你看见过他,对吗?”
    “给他包扎的医生看见过他。”
    “把那医生叫来,行吗?是哪个医生?”
    这个问题把达克特护士吓得透不过气来。“那医生根本不在这
儿!”她叫道,“这伤员从野战医院转送过来时就是这个样子。”
    “你明白了吗?”克拉默护士大声叫道,“那里面没有人。”
    “那里面没有人!”亨格利.乔一边嚷着,一边在地板上跺开了
脚。
    邓巴推开众人,发疯似地跳到那个浑身洁白的士兵身上,想亲
眼看个究竟。他忽闪着眼睛,凑上去紧贴着白色绷带躯壳上那个边
沿破损的黑洞急切地往里看。就在他正弯着腰,瞪起一只眼往白色
士兵那既无光亮也无气息的空洞洞的嘴里盯着时,医生们和宪兵
们急匆匆跑过来,帮着约塞连把他拉开了。那些医生腰间全都别着
手枪,卫兵们则端着卡宾枪和步枪。他们推推搡搡地把嘀嘀咕咕的
病员全都赶开了。一副有轮子的担架推到了床前,白色士兵被巧妙
地抬到担架上,一转眼就给推走了。医生们和宪兵们在病房里转了
一圈,告诉大家只管放心,一切都很正常。
    达克特护士拉了拉约塞连的胳膊,悄声地约他在走廊里放扫
帚的小屋里见面。听到这句话,约塞连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达克特
护士终于又想跟他做爱了呢。他们两个一走进那间小屋,他就伸手
往上撩她的裙子,可她却把他推开了。她说她有关于邓巴的紧急消
息。
    “他们打算失踪他,”她说。
    约塞连莫名其妙地斜眼瞅着她。“他们要干什么?”他不自然池
笑着,惊奇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这件事。”
    “谁?”
    “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们,我只听见他们说他们打算失踪邓
巴。”
    “他们为什么打算失踪他?”
    “我不知道。”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甚至从语法上都说不通。他们打算失踪
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天哪,你可真是个好帮手!”
    “你为什么要拿我出气?”达克特护士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
伤害,抽抽搭搭地抗议着。“我不过是想帮帮忙。他们打算失踪他,
这又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真不应该告诉你。”
    约塞连把她搂到怀里,温存地、满怀歉意地拥抱着她。“很对不
起,”他道歉说。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她的面颊,便匆匆忙忙地跑出
去提醒邓巴当心,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他了。

35.勇敢的米洛

    约塞连平生头一遭下跪求人了。他双膝跪在内特利面前,求他
不要主动要求执行七十次以上的战斗飞行任务,可内特利怎么也
不肯听他的话。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果然在医院里死于肺炎,
内特利己经申请接替他去完成飞行任务。
    “我非得多飞几次不可,”内特利强词夺理地坚持道,脸上浮现
出一丝狡诈的微笑。“不然他们就要送我回国了。”
    “那又怎么样?”
    “只有当我能带她跟我一块回去时,我才会愿意回国。”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内特利沮丧地点点头,“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
    “那你就停飞,”约塞连怂恿道,“你已经完成了你的飞行任务,
你又不需要飞行津贴。如果替布莱克上尉干活你都能受得了的话,
你又何必申请接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职务呢?”
    内特利摇了摇头。他又是害臊又是悔恨,脸色沉了下来。“他
们不会让我停飞的。我找科思中校谈过,他告诉我说,要么多飞几
次,要么送我回国。”
    约塞连粗野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卑鄙到了极点。”
    “我觉得我不在乎。我已经飞了七十次了,还没受过伤呢。我
想我还能够再多飞几次。”
    “在我找人谈谈之前,你什么事都不要干。”约塞连拿定了主
意,便去找米洛帮忙。米洛随即向卡思卡特上校请求帮助,要求分
配给他更多的战斗任务。
    米洛一直在为自己赢得一项又一项的荣誉,他曾经无所畏惧
地冒着危险和责难,以很好的价钱把石油和滚珠轴承卖给德国,不
仅赚了一大笔钱,而且还帮着维持住了交战双方的力量均势。他在
炮火下谈笑风生,沉着镇定。为了全力以赴做本职以外的工作,他
拼命抬高食堂的伙食价格,弄得全体官兵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拿
出全部薪水支付给他。他们的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有另一个选
择的,因为米洛不喜欢强迫别人,言谈之中一向主张自由选择——
就是挨饿。当他的提价攻势遭到敌对势力的抵制时,他坚守阵地寸
步不让,丝毫没有顾忌到自身的安危和名声,并且果敢地援引供求
法则作为自卫武器。当有的地方有人说不行时,他会勉勉强强地退
却,但即使在撤退当中,也敢于捍卫自由人所具有的历史性的权
利,即为了获得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人们必须付出他们应付的钱
款。
    米洛掠夺自己的同胞时,曾经被当场抓获过。作为这种掠夺的
结果,他的股份总额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说话一向算数。有
一回,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骨瘦如柴的少校撇着嘴唇向米洛发
难,要求退出联营机构,抽回自己的那份股金,因为米洛口口声声
说每个人在联营机构里都有股份。面对他的挑战,米洛顺手拿起手
边的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上“一股”两个字,鄙夷地递了过去,从而
赢得了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羡慕和钦佩。米洛的荣耀目前正处
在顶峰。对于他的战斗业绩,卡思卡特上校既清楚又敬佩,所以,当
米洛来到大队部,毕恭毕敬地提出一个荒谬绝伦的请求,要求给他
分派更多的危险任务时,卡思卡特上校不禁大吃一惊。
    “你想多执行几次战斗任务吗?”卡思卡特上校气呼呼地问,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米洛恭顺地低下头,故作拘谨地回答道:“我想尽我的一份职
责,长官。我们的国家在打仗,我想和其他人一样,为保卫祖国而战
斗。”
    “可是,米洛,你正在尽你的职责呢,”卡思卡特上校快活地哈
哈大笑起来。“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为部队做的事比你做的多。
是谁让他们吃上裹着巧克力的棉花糖的?”
米洛伤心地慢慢摇了摇头。“可是,在战时仅仅做一名优秀的
司务长是不够的,卡思卡特上校。” 
    “当然是够的,米洛,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啦?”
    “当然是不够的,上校。”米洛颇有几分坚决地表示异议。他恰
到好处地抬起充满谄媚的双眼,意味深长地与卡思卡特上校对视
了一下。“有些人开始说闲话了。”
    “噢,就为这个?把他们的名字写给我,米洛,把他们的名字写
给我,每逢大队有危险的飞行任务时,我就派他们去,我会做到这
一点的。”
    “不,上校,我想他们是对的。”米洛说着又低下了头,“我是作
为飞行员被派到海外来的,我应该完成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而在
食堂管理的工作上,我应该少花点时间。”
    卡思卡特上校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愿意帮助他。“好吧,米洛,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我敢肯定,无论你要求什么,我们都会作出
安排的。你来海外有多长时间了?”
    “十一个月了,长官。”
    “你执行过多少次飞行任务了?”
    “五次。”
    “五次?”卡思卡特上校问。
    “五次,长官。”
    “五次,是吗?”卡思卡特上校沉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这不
算太好,对吗?”
    “不算太好?”米洛用刺耳的声音反问道,同时又抬眼扫视了他
一下。
    卡思卡特上校心里一阵慌乱。“不不,相反,这非常好,米洛,”
他连忙改口说道,“这确实不错。”
    “不,上校。”米洛懒洋洋地、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这不算太
好,你这么说真是太宽宏大量了。”
    “但这确实不错,米洛,的的确确不惜,想想你另外的那些宝贵
贡献吧。你是说五次吗?就五次吗?”
    “就五次,长官。”
    “就五次。”卡思卡特上校弄不清楚米洛究竟是怎么想的,更不
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米洛给耍弄了。一时间,他变得非常沮丧。
“五次就非常好了,米洛。”他热情洋溢地发着议论,似乎看到了一
线希望。“平均起来算,你差不多每两个月执行一次战斗飞行任务。
我敢说,你的飞行总次数没有把你袭击我们的那一次包括进去。”
    “不,长官,包括进去了。”
    “包括进去了了?”卡思卡特上校略显困惑地问,“执行那一次任
务时,你实际上没有飞行,对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和我一起
呆在指挥塔台上的,不是吗?”
    “但那是我的飞行任务,”米洛分辩道,“那是由我组织的,使用
的也是我的飞机和给养,我策划并监督了执行那次任务的全过
程。”
    “噢,当然喽,米洛,当然喽。我不和你争论。我不过是在核对
一下数字,以便弄清楚你是不是把你所执行的飞行任务都包括进
去了,你把你跟我们签约去轰炸奥尔维那托大桥的那一次也包括
进去了吗?”
    “噢,不,长官,我认为不应当包括进去。因为当时我在奥尔维
那托指挥防空炮火。”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米洛。这仍然是你的飞行任务,而且
我必须指出,这次任务你完成得极为出色。我们没有炸掉大桥,可
我们的炸弹散布面非常漂亮。我记得佩克姆将军曾经提到过这件
事。不,米洛,我坚持认为你应当把轰炸奥尔维那托也算作你的一
次飞行任务。”
    “如果你坚持认为的话,好吧,长官。”
    “我坚持认为,米洛。现在,让我们算算看——你总共执行了六
次飞行任务,这真是好极了,米洛,的确好极了。就在一两分钟之
内,你的飞行次数就增加了百分之二十。这确实不错,米洛,确实不
错。”
    “别的许多人已经执行了七十次飞行任务了,”米洛指出。
    “但他们从来没有做出过裹了巧克力的棉花糖,不是吗?米洛,
你的贡献已经超过你应尽的职责了。”
    “但他们正在获得各种各样的荣誉和机会,”米洛急红了脸,坚
持道,眼泪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了。“长官,我想参加进来,和其他
人一样飞行作战。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我也想得
几枚勋章。”
    “是啊,米洛,那当然。我们都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参加战斗
上,可是,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服役的方式是跟别人不同的,你看
看我的记录吧。”卡思卡特上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敢说,没有
几个人知道,米洛,我本人总共只执行过四次飞行任务。没人知道
吧?”
    “没人知道,长官,”米洛回答道,“一般人只知道你仅仅执行过
两次飞行任务,而且其中一次是阿费驾机送你去那不勒斯买黑市
冰箱,当时你们一不当心飞进了敌人的领空。”
    卡思卡特上校窘得面红耳赤,再也不愿意争论下去了。“好吧,
米洛,对于你执行飞行任务的愿望,我是非常赞赏的。如果这对你
真的这么重要的话,我会叫梅杰少校把其余的六十四次飞行任务
派给你,这样你也就可以飞满七十次了。”
    “谢谢你,上校,谢谢你,长官。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别说了,米洛。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上校,我认为你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米洛直率地反
驳说,“马上就得有个人来替我管理联营机构。这项工作非常复杂,
而且,我又随时可能被击落下来。”
    听到这话,卡思卡特上校顿时容光焕发,两只手开始贪婪地、
急不可耐地搓来搓去。“你知道,米洛,我想科恩中校和我将会很愿
意从你手里接管联营机构,”他不假思索地建议道,就像闻到了什
么美味佳肴似的舔着嘴唇。“我们俩做红色梨形番茄黑市买卖的经
验会很有帮助的。我们从哪儿开始交接呢?”
    米洛露出一副和蔼而又直率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卡思卡
特上校。“谢谢你,长官,你真是太好了。我们就从佩克姆将军的无
盐饮食和德里德尔将军的脱脂饮食开始吧。”
    “让我拿支铅笔。下一项是什么?”
        “雪松。”
        “雪松?”
    “来自黎巴嫩的雪松。”
    “来自黎巴嫩的?”
    “我们从黎巴嫩弄来雪松,打算把它们运到奥斯陆的木材加工
厂去加工成木瓦,再卖给科德角的营造商。货到付款。下一项是
豌豆。”
      “豌豆?”
    “它们在公海上呢。我们现在有好几船豌豆正从亚特兰大运往
荷兰,全在公海上呢。我们要拿它们抵付山慈姑的货款。那些山慈
姑已经运往日内瓦去抵付必须运往维也纳的乳酪的货款,M.I.F.。”
“M.I.F.?”
“就是货款预付。哈布斯堡王室不可靠。”
“米洛。”
“接下来是弗林特仓库里的电镀锌。不要忘记,弗林特的四
卡车电镀锌必须在十八号中午以前空运到大马士革的冶炼厂,以
离岸价格结算。月底前十天内,再把百分之二的电镀锌运到加尔各
答去。接下来是一架满载大麻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预定飞往贝
尔格莱德,我们将用它们去交换装了一架半C-47型运输机的去
核椰枣,这些椰枣是我们从喀土穆运过来硬塞给他们的。接下来的
一项是把葡萄牙鳗鱼倒卖回里斯本,再用这钱去支付我们从马马
罗内克倒卖回来的埃及棉花的货款。另一项是尽量从西班牙多
弄些桔子来。Naranjas一向是用现款支付的,”
    “Naranjas?”
    “他们在西班牙就是这样叫桔子的,这些都是西班牙桔子。还
有——噢,对了,别忘了辟尔唐人。”
    “辟尔唐人?”
    “是的,辟尔唐人。美国国立博物馆眼下出不起我们开出的第
二个辟尔唐人化石的价钱,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哪位富有的、受人
爱戴的施主早点呜呼哀哉——”
    “米洛。”
    “我们能运过去多少欧芹,法国人就想收购多少,我想我们还
是尽量多运,因为我们需要用法郎去兑换里拉和芬尼,以便买下被
倒卖回来的椰枣。我们还订购了一大批秘鲁轻质木材,将按比例分
配给联营机构下属的每一个军人食堂。”
    “轻质木材?军人食堂要这些轻质木材干什么?”
    “眼下这种优等轻质木材不容易搞到,上校。我认为放过这个
购买机会是很不明智的。”
    “是的,我也认为不明智,”卡思卡特上校模棱两可地附和道,
脸上浮现出晕船人的神情。“我想,价钱挺公道吧。”
    “价钱嘛,”米洛说,“说来叫人生气——实在是太贵了:但因为
我们是从我们自己的一个子公司购买的,我们还是乐意付钱的。下
一项是照管好兽皮。”
    “蜂房。”
    “兽皮。”
    “兽皮?”
    “兽皮。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必须把它们制成皮革,”
    “制成皮革?”
    “在纽芬兰制成皮革,然后在开春冰消雪化之前用船把它们运
到赫尔辛基去,N.M.IF。开春冰消雪化之前所有运往芬兰的货
物都是N.M.I.F。”
    “货款不预付吗?”卡思卡特上校猜道。
    “不错,上校。你有天才,长官。下一项是软木塞。”
    “软木塞?”
    “必须把它们运往纽约,还有要运往图卢兹的鞋子,要运往
暹罗的火腿,从威尔士运来的钉子,从新奥尔良运来的柑橘。”
    “米洛。”
    “还有我们存放在纽卡斯尔的煤,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举起双手。“别说了,米洛!”他大叫道,眼泪都快
要掉下来了。“说也没有用。你就和我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他
把铅笔推到一边,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米洛,你不能去执行那六
十四次飞行任务,一次都不行。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整个系统就算
全完了。”
    米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感到心满意足洋洋自得。“长官,你
是禁止我再去执行任何一次飞行任务咯?”
    “米洛,我禁止你再去执行任何一次飞行任务,”卡思卡特上校
用严厉的、毫无商量余地的长官口吻说道。
    “但是,这不公平,长官,”米洛说,“我的作战记录怎么办?其他
人可是正在获得荣誉、勋章和名声呢。为什么我应当吃这个亏,难
道就因为我把司务长的工作干得很好吗?”
“是的,米洛,这是不公平。但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
题。”
      “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替我执行飞行任务。”
    “对呀,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替你执行飞行任务,”卡思卡待上
校建议道,“找宾夕法尼亚州或西弗吉尼亚州罢工的矿工怎么样?”
    米洛摇摇头。“训练他们要花太多的时间,为什么不找中队里
的人呢,长官?我毕竟是在为他们干这一切事情。他们应当乐意为
我干点事情,作为对我的报答。”
    “对呀,为什么不找中队里的人呢,米洛?”卡思卡特上校叫道,
“不管怎么说,你是在为他们干这一切事情,他们应当乐意为你干
点事情,作为对你的报答。”
    “这才是公平交易。”
    “这才是公平交易。” 
    “他们可以轮流干,长官。”
    “他们可以轮流替你执行飞行任务,米洛。”
    “功劳算在谁的帐上呢?”
    “功劳当然算在你的帐上,米洛。如果谁在执行你的飞行任务
时得了勋章,那勋章就归你。”                  “
“如果他送了命,那么死的是谁呢?”
    “死的当然是他咯。这毕竟是公平交易嘛。这样就只剩下一件
事了。”
    “你必须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
    “也许,我必须再次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可我拿不准他们是
不是愿意执行。就因为我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七十次,他们到现在还
气得要命呢。要是我能让某一个常备军官再多飞几次,其余的人也
许就会跟着飞了。”
    “内特利愿意多执行几次飞行任务,长官,”米洛说,“刚刚有人
私下里对我泄露说,为了想留在海外,跟一个他所爱的姑娘呆在一
起,他什么都愿意干。”
    “对呀,内特利愿意再多飞几次!”卡思卡特上校宣布说。他把
双手往一块啪的一拍,以庆贺自己的胜利。“是的,内特利愿意多飞
几次。这一回,我可真的要把飞行次数一下子增加到八十次了,这
下子准把德里德尔将军的眼珠子气得鼓出来。这也是让约塞连那
个下流畜生重新参战的好办法,也许这一次就送了他的命呢。”
    “约塞连?”米洛那张单纯朴实的脸上闪过一层忧虑的阴影。他
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他那红褐色的胡子尖。
    “是啊,是约塞连。我听说他到处宣扬他已经完成了他的飞行
任务,说什么战争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哼,也许他已经完成了他
的飞行任务,可是他还没有完成你的飞行任务呢,是吧,哈!哈!这
一回他可要大吃一惊啦!”
    “长官,约塞连是我的一个朋友,”米洛反对道,“我可不愿意承
担使他重新参战的罪责。我欠约塞连一大笔人情。我们有没有什
么办法可以使他成为一个例外呢?”
    “噢,不,米洛。”卡思卡特上校故作严肃地啧啧了几声。这个建
议使他大为震惊。“我们绝不应该偏心眼。我们应该对所有的人一
视同仁。”
    “我倒是甘愿为约塞连献出一切的。”米洛继续固执地替约塞
连说情。“可是既然我并不拥有一切,我也就没法为他献出一切,对
吧?所以,他只好跟其他人一样去冒冒险了,对吗?”
    “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
    “是的,长官,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表示同意。“约塞连并不
比别人出色,他没有权利享受任何特权,对吗?”
    “对的,米洛。这才是公平交易。”
    卡思卡特上校当天傍晚就宣布把飞行次数增加到八十次。第
二天拂晓,警报突然响了起来,空勤人员没来得及等到早饭做好就
被赶上卡车,以最快的速度运到简令下达室,接着又运到机场。因
此,约塞连根本没有时间逃避战斗任务,更没有时间再次去跟多布
斯密谋暗杀卡思卡特上校。机场上,咔哒咔哒的加油车把汽油灌压
进飞机油箱,匆匆忙忙的军械士费劲地尽可能快地把一颗颗重这
一千磅的爆破炸弹吊起装入飞机炸弹舱。人人忙着跑来跑去。加
油车一加完油,引擎马上发动起来,准备起飞。
    情报部门报告说,就在那天早上,德国人打算把停泊在斯培西
亚干船坞里的一艘报废的意大利巡洋舰拖到港湾入口处的水道上
炸沉,以使盟军部队攻占该市后无法使用深水港湾设备。这一回,
军方的情报倒是准确的。当美国人从西边飞过来时,那艘巡洋舰正
好给拖到了港湾水道中间。他们轮番俯冲,每回都直接击中了目
标,最后把它炸得七零八落。于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洋洋得意,为他
们的飞行大队感到无比自豪。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
高射炮火力网的包围之中。下面的陆地上层峦叠障,看上去像一个
巨大无比的马蹄。炮火呼啸着从这块马蹄形陆地的每一个隐蔽处
飞向空中。就连哈弗迈耶也使出浑身解数做起最狂野的规避动作
来了,因为他看到自己必须飞很长一段距离才能逃出火力网。多布
斯驾机在之字形编队中飞行时,应该往右转时他却突然往左急转,
结果他的飞机一下子撞到了旁边的飞机上,把那架飞机的尾翼给
撞掉了。他自己飞机的一侧机翼也从根部折断,飞机像一块大石头
似的落了下去,一转眼就不见了。没看见火,没看见烟,甚至没听见
哪怕最轻微的不祥之声。剩下的那一侧机翼像只水泥搅拌器似的
笨重地旋转着,与此同时,飞机正头朝下直直地向下栽去,速度越
来越快,最后猛然撞到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泡沫,仿佛深蓝色的
海面上突然绽开一朵雪白的睡莲。随着飞机的下沉,无数果绿色的
水泡向海面喷涌而去。几秒钟之后,飞机便无影无踪了。没有看见
降落伞。此时,在刚才被撞的另一架飞机里,内特利也送了命。

36.地下室

    听到内特利阵亡的消息,牧师差点死过去。塔普曼牧师当时正
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戴着老花镜认认真真地处理着日常文件。突
然,电话铃响了,机场上的人向他通报了半空中的飞机相撞事件。
他顿时感到心如刀割。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电话,另一只手也抖
动起来。这真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十二个人阵亡——多么令
人恐怖,多么令人毛骨悚然!他越想越心惊胆战。他不由自主地祈
祷上帝保佑约塞连、内特利、亨格利.乔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不在阵
亡之列。祈祷完毕,他又懊悔地责备自己,因为祈求他们平安就等
于祈求别的他根本不认识的年轻人战死。祈祷也太晚了,可他偏偏
只会祈祷。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心跳声好像是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
的。他知道,往后他只要坐上牙科医生的手术椅,只要看到外科手
术器械,只要目睹汽车事故,或者只要夜里听见喊声,他的心都会
像现在这样怦怦乱跳,并会产生现在这种马上就要死去的可怕感
觉。往后他只要看见有人打架斗殴,就要担心自己会被吓昏过去,
会在人行道上碰破脑袋,或者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毙命,或者突发脑
溢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不知道自
己应该不应该再去见妻子,因为布莱克上尉对他的劝诱使他在心
里对所有女性的贞操和品德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觉得许多别的
男人能够给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满足。现在,当他考虑死亡问题时,
他总是想到他的妻子,而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他又总是担心会失
去她。
    过了一两分钟,牧师觉得自己有力气站起来了,于是便起身心
情沉重地、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帐篷去找惠特科姆中士。他俩坐上
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车。为了不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牧师使
劲把它们握成拳头。他咬紧牙关,竭力不去听惠特科姆中士兴致勃
勃、喋喋不休地对这次灾难性事件大发议论。十二个人阵亡意味着
又要准备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吊唁通函。这些信件邮寄
给阵亡者亲属时可以捆成一捆。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产生了一
线希望,也许复活节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一篇有关
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静的人
全都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残忍无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师油然生出
一股敬畏之感。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阴森可怕的寂静场面。大
约两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无精打采的军人手里拎着降落伞
袋,沮丧地、一动不动地围在简令下达室外面。他们面无表情,一
个个呆若木鸡,目光死死地盯着不同的方向。他们似乎不愿意离
去,也不能够移动了。牧师朝他们走过去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
己轻微的脚步声。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乱地在无声无息呆呆站立着
的人群中搜寻着。他终于看见了约塞连,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紧接
着,他就注意到约塞连满是灰尘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疲惫、迷惘和
深深的绝望,他不禁感到惊恐万分,慢慢地张开了嘴。他立刻就明
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认事实:内特利已经死了。他一脸苦相,轻
轻地摇着头,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哀求。这个消息好似一记重量
的拳头,打得他手脚发麻。他不由得抽泣起来。他感到双腿瘫软,
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内特利已经死了。他满心希望是自己弄错
了,可是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周围许
多人正用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复念着内特利的名
字。内特利已经死了:这个小伙子战死了。牧师从喉咙里发出一阵
呜咽声,他的下巴开始颤抖,他的眼中充满泪水,他放声哭了起来。
他踮起脚尖朝约塞连走过去,想站到他身边去哀悼内特利,分担他
无言的悲伤。就在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声
粗气地问道:
    “是塔普曼牧师吗?”
    他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又矮又胖、气势汹汹的
上校。这个人脑袋很大,面色红润,留着两撇小胡子。他以前从来
没有见过此人,“是我,有什么事?”牧师的胳膊被这个人的手指捏
得很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胳膊,可就是挣脱不出来。
    “跟我们走。”
    牧师惊慌地向后退缩着。“去哪儿?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
人?”
      “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师另一边的一个身材瘦
削、长着一张鹰脸的少校用恭敬而悲伤的语调拖着腔说道,“我们
是政府派来的。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师?”胖上校质问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们走吧,”布莱克上尉仇视而轻蔑地冷笑一声,冲着牧师
大叫起来。“你要是想不吃苦头,就上车吧。”
      几只手不容分说就把牧师拖走了。他想向约塞连呼救,可约塞
连离得太远,似乎不会听见。附近的一些军人如梦初醒,开始好奇
地打量着他。牧师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转过脸低下头去。他
乖乖地被人领进一辆指挥车里,坐到了后座上那个脸盘又大又红
的胖上校和那个虚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间。刚坐下时,他
以为他们要给他戴手铐,便自动地向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腕。前排
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军官。一个脖上挂着哨子、头上戴白色钢盔的
高个宪兵坐到了方向盘的后面。车门关上了,汽车东倒西歪地开
出机场,在崎岖不平的柏油马路上飞驰着。直到这时,牧师才敢抬
起眼睛来。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心虚胆怯地轻声发问,眼睛依然
盯着别处。他突然想到,他们是要把飞机空中相撞事件和内特利的
阵亡归罪于他,“我做了什么事?”
    “你就不会闭上嘴,让我们向你提问题吗?”上校问。
“别这样对他说话,”少校说,“没有必要那么粗鲁。”
    “那么叫他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
    “神父,请你闭上嘴,让我们来提问题,”少校同情地劝道,“这
样对你更好些。”
    “没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师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说,“可我恰巧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我
喜欢把所有神职人员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里有无神论者,”上校嘲弄地说。他随随
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师的肋骨。“说下去,牧师。告诉他,在散
兵坑里有无神论者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到过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个军官猛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
脸。“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到过天堂吗?可你知道有个天堂,不对吗?”
    “对吗?”上校说。
    “这是你犯下的一项严重罪行,神父,”少校说。
    “什么罪行?”
    “我们还不知道,”上校说,“但我们会调查出来的。而且我们确
信,你的罪行是非常严重的。” 
    在大队司令部门前,汽车拐下了马路。轮胎发出吱吱扭扭的声
响,车速稍微减慢了一点。汽车绕过停车场,开到司令部大楼后面
停了下来。三个军官把牧师带下了车。他们排成单行,领着牧师沿
一道颤悠悠的木制楼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带到一间潮湿
阴暗的房间里。房间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头墙裸露着,各个
墙角里全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只蜈蚣嗖的一下窜过地板,钻到一根
水管下面去了。他们叫牧师坐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面
是一张小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摆。
    “你不要客气,牧师。”上校一边亲切地招呼着牧师,一边打开
一盏耀眼的聚光灯,把光线直射到牧师的脸上。他又把一套指节铜
套和一盒木制火柴放到桌子上。“我们要给你放松放松。”
    牧师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齿格格打战,四肢瘫软无力。
他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他们可以想怎么处治他就怎么处治他。
这几个残忍的家伙可以就在地下室里活活打死他,没有人会插手
救他,没有任何人。也许,那位虔诚、富有同情心的瘦长脸少校是例
外,可这位少校正在把一个水龙头打开;让水响亮地滴到水池里。
接着,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长长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节铜
套旁。
      “现在一切就绪了,牧师,”少校鼓励说,“只要你没有罪,你就
一点用不着害怕。你这么害怕是为什么呢?你没有罪,对吗?”
    “他肯定有罪,”上校说,“罪大着呢。”
    “我犯的是什么罪呀?”牧师哀求道,他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
弄不清该向这几个人中的哪一个求情。那第三个军官没有佩戴肩
章,这会儿默不作声地溜到了一旁。“我干了什么啦?”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说。他把一本拍纸薄和
一枝铅笔从桌子的另一边推到牧师跟前。“给我们写下你的名字,
好吗?用你自己的笔迹。”
    “用我自己的笔迹?”
    “对。随便写在纸上的什么地方。”牧师写完后,上校把拍纸簿
拿了回去,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把拍纸簿与这页纸并排放
好。“瞧见了吗?”他对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说。少校正从他的身后严
肃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
    “它们不一样,是吗?”少校承认道。
    “我告诉过你是他干的。”
    “我干什么啦?”牧师问。
    “牧师,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惊了,”少校用极为悲哀的语调指
责道。
    “什么呀?”
    “我没法告诉你我对你多么的失望。”
    “因为什么呀?”牧师更加慌乱地追问道,“我干了什么事情?”
“就因为这个,”少校一边回答,一边带着失望、厌恶的神情把
牧师方才在上面签过名的拍纸簿扔到桌子上。“这不是你的笔迹。”
    牧师惊奇得直眨眼睛。“这当然是我的笔迹。”
    “不,这不是,牧师,你又在说谎了。”
    “但这是我刚刚写的呀!”牧师恼怒地叫道,“你们看着我写
的。”
    “就是这个问题,”少校愤怒地回答道,“我看着你写的。你不能
否认这确实是你写的。一个人在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都说谎,那他
在什么事上都敢说谎。”
    “但是,谁在我自己的笔迹这件事上说谎了?”牧师质问道。他
心里猛地升腾起一股怒火,一时间竟忘了害怕。“你们是疯了还是
怎么啦?你们两个都在讲些什么呀?”
    “我们叫你用你自己的笔迹写下你的名字,可你并没有这么
做。”
    “我当然这样做了。如果不是用我自己的笔迹,那么我是用谁
的笔迹?”
    “用别的什么人的笔迹。”
    “谁的?”
    “这正是我们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威胁说。
    “说吧,牧师。”
    牧师望望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越来越疑惧重重,越来越
歇斯底里。“那笔迹是我的,”他情绪激昂地坚持道,“如果那不是我
的笔迹,那我的笔迹在哪里?”
    “就在这里,”上校回答道。他神情傲慢地把一份缩印邮递邮件
的影印件扔在桌上。那上面除了“亲爱的玛莉”这个称呼外,所有的
字迹都被涂抹掉了。军邮检查官在信上写着:“我苦苦地思念着你。
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上校看到牧师变得面红耳赤,便嘲
弄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牧师?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牧师已经认出了约塞连的笔迹。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回答道:
“不知道。”
    “可你是认字的,对吧?”上校不依不饶地继续挖苦他。“写信的
人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那是我的姓名。”
    “那么是你写的喽。这就是所要证明的。”
    “但我没有写。这也不是我的笔迹。”
    “这么说,你又一次用别人的笔迹签上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
耸耸肩反驳道,“就是这个意思。”
    “天哪,这简直荒谬透顶!”牧师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大声叫喊
起来,他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我再也不
能容忍下去了!你们听见了吗?十二个人刚刚阵亡,我没有时间来
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你们没有权利把我扣留在这地方。我可是
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上校一声不吭地朝着牧师的胸部使劲一推,把牧师推倒在椅
子上。牧师突然感到浑身软弱无力,又一次心慌意乱起来。少校捡
起那根长长的橡皮管,恐吓地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轻轻抽打着。上
校拿起那盒火柴,从里面抽出一根,把它对着火柴盒划火的那面,
准备划火。他双眼怒视着牧师,看他还敢做出什么反抗的表示。牧
师面容苍白,几乎僵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聚光灯的强烈光线终于逼
得他扭过脸去,水龙头的滴水声越来越响,弄得他心烦意乱,不堪
忍受。他真希望他们告诉他,他们究竟需要什么,这样他就知道他
应该坦白交待些什么。上校对第三个军官做了个手势,那人便缓步
从墙边走到桌子跟前,在离牧师仅仅几英寸的地方坐了下来。牧师
紧张不安地等待着。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阴森逼人。
    “把灯关掉吧,”他回过头去平静地低声说,“这灯光太刺眼
了。”
    牧师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谢谢你,长官。还有那个滴水的
龙头,请关上它吧。”
    “别管那滴水声,”那军官说,“我并不讨厌它。”他往上扯了扯
裤腿,好像怕弄皱了那两条整齐的裤缝似的。“牧师,”他随随便便
地问,“你是属于哪个教派的?”
    “我属于再浸礼教派,长官。”
    “这是个相当可疑的教派,不是吗?”
    “可疑?”牧师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长官?”
    “噢,我对这个教派一点都不了解。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
吧?难道这还不使它显得可疑吗?”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像个外交官似的心神不定、结结巴巴
地回答道。这个人没佩戴肩章,这一点使他觉得很为难,他甚至拿
不准自己应该不应该称他为“长官”。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力审问
他呢?
    “牧师,我曾经学过拉丁文。在向你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我要
先让你知道这一点,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公正的。‘再浸礼教
徒’这个词是否仅仅意味着你不是浸礼教徒?”
    “我,不,长官,它的含义更广些。”
    “你是浸礼教徒吗?”
    “不是,长官。”
    “那么你不是个浸礼教徒,不对吗?”
        “长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跟我争论不休。你已经
承认了这一点。听着,牧师,说你不是浸礼教徒并不等于真正告诉
了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对吗?你可以是任何教派的教徒,任何
人。”他把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摆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样子。“你甚至
可能是,”他接着说,“华盛顿.欧文,难道你不是吗?”
    “华盛顿.欧文?”牧师吃惊地重复着。
    “承认吧,华盛顿,”胖上校烦躁地插话道,“你究竟为什么不全
部交待出来呢?我们知道是你偷了那个红色梨形番茄。”
    牧师一下子给吓蒙了。过了一会,他才松了一口气,神经质地
格格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他叫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
并没有偷那个红色梨形番茄,长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给我的。你
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他。”
    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打开了,卡思卡特上校走进了地下室。他
好像是从壁橱里钻出来的。
    “你好,上校。他声称那个红色梨形番茄是你送给他的,上校,
你送了吗?”
    “我为什么要送给他一个红色梨形番茄呢?”卡思卡特上校反
问道。
    “谢谢你,上校,这就够了。”
    “愿意效劳,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说完便退出了地下
室,并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
    “怎么样,牧师,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他送给我的!”牧师色厉内荏地低声抗议道,“就是他送
给我的!”
    “你是在指责一个上级军官说谎吗,牧师?”
    “为什么一个上级军官会送给你一个番茄,牧师?”
    “这就是你想把它送给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是吗,牧师?就因
为这个番茄是偷来的?”
    “不,不,不,”牧师抗议道。他痛苦地想,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
呢?“我把番茄送给惠特科姆中士,是因为我不想要它。”
    “如果你不想要它,为什么要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把它偷来
呢?”
    “我不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偷来的!”
    “如果你没有偷,那你为什么显出这么一副有罪的模样?”
    “我没有罪。”
    “如果你没有罪,那我们为什么要审问你?”
    “天哪,我不知道。”牧师呻吟了一声。他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互相捏来捏去,极其痛苦地晃动着低垂的脑袋。“我不知道。”
    “他以为我们有工夫跟他磨蹭。”少校气愤地哼了一声。
“牧师,”没佩戴肩章的军官从打开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黄色
打印纸,口气更加从容地继续说道,“我这儿有一张卡思卡特上校
亲笔签名的证词,证词中声明是你从他那儿偷走了那个番茄。”他
把这张纸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夹的一边,又从另一边拿起另一张纸。
“我这儿还有一份经过公证的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证词。他在证词
中说,他当时看到你急着把番茄塞给他的那副样子,就知道那番茄
来路不正。”
    “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偷那个番茄,长官,”牧师苦恼地恳求
道,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郑重地向你起誓,那个番茄不是偷来
的。”
    “牧师,你信仰上帝吗?”
    “是的,长官,我当然信仰上帝。”
    “这就很奇怪了,牧师。”那军官说着从公文夹里抽出一张黄色
打印纸。“因为我这儿还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声明,他发誓说你
拒绝跟他合作,不愿意在每次飞行任务之前在简令下达室里主持
祈祷仪式。”
    牧师愣了一下,接着便回忆起来了。他很快地点点头。“哦,这
并不完全是事实,长官,”他急切地解释道,“当卡思卡特上校认识
到士兵和军官是在向同一个上帝祈祷时,他自己放弃了这一打
算。”
    “他自己干了什么?”那军官不相信地叫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红脸上校斥责道。他威严而气恼地从牧师
身边转身走开。
    “他难道以为我们会相信他这套谎言吗?”少校表示怀疑地喊
道。
    没佩戴肩章的军官尖刻地窃笑着。“牧师,你是不是把事情编
得太离奇了?”他宽容而冷漠地笑了笑问道。
    “但是,长官,这是事实,长官!我发誓这是事实。”
    “我看不出这跟是不是事实有什么关系,”那军官无动于衷地
回答道,又伸手到旁边去拿那个打开着的装满文件的文件夹。“牧
师,你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过你是信仰上帝的吗?我记不得了。”
    “是的,长官,我的确这样说过,长官。我的确是信仰上帝的。”
    “那么,这就的确是非常奇怪的了,牧师,因为我这儿还有一份
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证词,那上面说你曾经对他说过,无神论不违
犯法律。你记得你的确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牧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一回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
长官,我的确这么说过。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无神论并不违
犯法律。”
    “但是,你仍然没有理由这么说,牧师,对吗?”那军官皱着眉刻
薄地责备道。他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经过公证的打印文件。“我
这儿还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证词,上面说他计划给在战斗
中阵亡或负伤的军人的亲属邮寄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慰问信,
你却表示反对。这是真的吗?”
    “是的,长官,我的确表示过反对,”牧师回答道,“我为自己这
么做而感到自豪。这些信是虚伪的,是骗人的。它们的唯一目的是
往卡思卡特上校脸上贴金。”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军官回答道,“它们仍然能给那些
收到信的亲属带去一些安慰和问候,不是吗?牧师,我实在无法理
解你的思维方式。”
    牧师一时间给难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他垂下脑袋,觉
得自己张口结舌,傻里傻气。
    那个面色红润的矮胖上校精神抖擞地朝前迈了几步。他突然
有了一个想法。“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这该死的脑壳敲开呢?”他跃
跃欲试地向其他人建议道。
    “对,我们可以把他这该死的脑壳敲开,不是吗?”长着一张鹰
脸的少校表示同意。“他不过是个再浸礼教徒罢了。”
    “不,我们必须首先确定他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懒洋洋地
摆了摆手告诫道。他轻轻站立起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双手平展
地按在桌面上,脸正对着牧师。他的表情阴沉、严厉、狠毒,令人望
而生畏。“牧师,”他专横严厉地宣布道,“我们正式指控你假冒华盛
顿.欧文之名,未经许可恣意检查官兵们的信件。你是有罪还是无
罪?”
    “无罪,长官,”牧师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忐忑不
安地把坐在椅子边沿上的身体往前探了探。
      “有罪,”上校说。
      “有罪,”少校说。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说。他在文件夹里的一页纸
上写了个字。“牧师,”他抬起头来继续说,“我们还要指控你犯了目
前我们尚未了解的罪行和违法行为。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我不知道,长官。如果你们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罪行和违法
行为,那叫我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告诉你呢?”
    “有罪,”上校断然他说。
    “他肯定有罪。”少校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他的罪行和违法行
为的活,那他肯定就是犯罪了。”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拖着长腔说道,他往房间的
另一侧走去。“他就全交给你了,上校。”
    “谢谢你,”上校称赞他说,“这件事你干得很出色。”他转过身
来对着牧师。“好吧,牧师,一切都完了,走吧。”
    牧师没听明白他的话。“你要我干什么?”
    “走吧,滚吧,我叫你快滚!”上校咆哮起来,生气地朝肩后扬了
扬大拇指。“你他妈的快从这儿滚出去!”
    牧师被上校挑衅的言辞和语气吓得目瞪口呆。他感到惊奇,感
到困惑不解,他们居然要放他走,这使他大为懊恼。“你们不是打算
惩治我吗?”他既惊奇又不满地问道。
    “对极了,我们是打算惩治你的。但是,在我们决定如何惩治你
及什么时候惩治你之前,我们当然不会让你跟着我们团团转的。所
以,走吧,滚吧。”
    牧师试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我可以走了?”
    “暂时可以走。但是不许有任何离开这个岛的企图。我们记下
了你的号码,牧师。你记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处在我们的监
视之下。”
    牧师不敢相信他们会真的放他走。他提心吊胆地往出口走去,
随时准备被某人专横的声音喝令回去,或者要么肩膀要么脑袋挨
上一记重击,倒在半道上爬不起来。他们没做任何事情来阻拦他。
他在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到楼梯口。当他踉踉跄
跄地爬到楼梯顶部,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一经
脱离险境,他立刻义愤填膺。他这一天所遭遇的暴行气得他怒不可
遏,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他旋风般冲过宽敞的、回声
不断的门厅,胸中怒火燃烧,怨恨难平。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
对自己说,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当他走到大楼门口时,看到科
恩中校独自快步跑上宽阔的台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高兴。他先深
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劲,然后勇敢地走上前去拦住科恩中校。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斩钉截铁地宣布道。可是科
恩中校匆匆跑上台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使他大为沮丧。“科恩
中校!”
    他的这位上级军官这才停住脚步,转过他那矮胖难看的身体,
慢吞吞地走下台阶。“什么事,牧师?”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谈谈今天早上的飞机相撞事件。这件事
发生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科恩中校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讥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牧
师。“是的,牧师,的确很可怕,”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
样呈文向上级报告才不至于给我们自己丢脸。”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态度坚决、毫无顾忌地反驳道,“这十
二个人当中有一些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七十次飞行任务。”
    科恩中校笑了。“要是他们都是些新来的,这次事件就不那么
可怕了吗?”他挖苦他说。
    牧师又一次给问住了。不道德的推理似乎时时处处都在刁难
他。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他不像方才那样充满自信了,他的嗓音
颤抖起来。“长官,要求我们大队的官兵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的做
法是完全错误的。别的大队的官兵只要执行五十到五十五次就可
以回国了。”
    “我们会考虑这个问题的,”科恩中校厌烦他说。他抬腿打算离
去。“再见,随军牧师。”
    “这是什么意思,长官?”牧师嗓音尖厉地追问道。
    科恩中校从台阶上倒退一步,脸上显得很不高兴。“这意思就
是我们会考虑的,随军牧师,”他嘲讽而鄙夷地回答道,“难道你是
要我们不加考虑就干事情吗?”
    “不,长官,我没有这样想,但你们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不
是吗?”
    “是的,随军牧师,我们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为了使你
开心,我们会对这个问题多加考虑的。如果我们作出新的决定,我
们将会首先通知你的。”科恩中校又转过身去,匆匆跑上台阶。
    “科恩中校!”牧师的喊声又一次使科恩中校停住脚步。他慢慢
转过脸来对着牧师,眉头紧锁,显得极不耐烦。牧师内心非常紧张,
他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下去。“长官,请你允许我把这一事件报告
给德里德尔将军。我要向联队司令部提出我的抗议。”
    科恩中校猛地鼓起他那黑乎乎的胖下巴,好不容易才抑制住
一阵大笑。过了一会他才回答。“这很好,随军牧师,”他竭力装出
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带着捉弄人寻开心的口气回答说,“我允许
你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
    “谢谢你,长官。我认为我对德里德尔将军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我觉得事先把这一点告诉你才算公平。”
    “你能事先告诉我,真是太好了,随军牧师。不过你在联队司令
部是找不到德里德尔将军的。我也觉得事先把这一点告诉你才算
公平。”科恩中校先是歹毒地咧嘴笑笑,随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随军牧师。佩克姆将军调进来了。我们有
了一位新的联队指挥官。”
    牧师愣住了。“佩克姆将军!”
    “是的,牧师,你对他也有影响吗?”
    “怎么会?我根本不认识佩克姆将军,”牧师沮丧地反驳道。
    科恩中校又笑了。“这就太糟了,牧师,因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
关系很熟。”科恩中校幸灾乐祸地格格笑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止住
了。“顺便说一句,牧师,”他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牧师的胸口,冷冷地
告诫道,“你和斯塔布斯医生两个人的一切都完蛋了。我们知道得
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来这儿发牢骚的。”
    “斯塔布斯医生?”牧师困惑不解地摇摇头。“我没见过斯塔布
斯医生,中校。是三个陌生的军官未经军方批准把我带到这儿的地
下室来的。他们审问并侮辱了我。”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师的胸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斯塔布斯
医生一直在告诉他那个中队的人不要执行七十次以上的飞行任
务。”他发出刺耳的大笑。“不过,牧师,他们必须执行七十次以上的
飞行任务,因为我们正在把斯塔布斯医生调往太平洋战区。好吧,
再见,随军牧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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