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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atchy (凯欣),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第二十二条军规-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1 14:32:54 2000), 转信
发信人: stonexu (不悔~他假装通晓一切~), 信区: Literature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ue Jul 20 00:22:47 1999)
37.沙伊斯科普夫将军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佩克姆将军调进来了。但是,佩克姆将
军刚一搬入德里德尔将军的办公室接替他,就发现自己的辉煌战
果开始土崩瓦解。
“沙伊斯科普夫将军?”当他新办公室里的中士向他报告当天
早晨刚刚收到的命令时,他很有把握地向中士反问道,“你是说沙
伊斯科普夫上校,对吧?”
“不,长官,是沙伊斯科普夫将军。他今天早晨被提升为将军
了,长官。”
“天哪,这可太奇怪了!沙伊斯科普夫?将军?什么级别?”
“中将,长官,而且——”
“中将!”
“是的,长官,他要求你未经他审批不得向你手下的任何人发
布任何命令。”
“哼,真他妈的。”佩克姆将军满怀惊讶地若有所思起来,一边
大声骂着,这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大声骂人。“卡吉尔,你听到了
吗?沙伊斯科普夫居然一下子被提升为中将。我敢打赌,这次提升
本来是预备给我的,可他们搞错了,这才提升了他。”
卡吉尔上校一直在沉思默想地抚摸着他那刚毅的下巴。“他为
什么向我们下命令呢?”
佩克姆将军绷紧了他那张光滑洁净、独具特色的面孔。“是啊!
中士,”他不理解地皱起眉头,慢吞吞地问道,“他仍然在特种任务
兵团里,而我们是战斗部队,他为什么向我们发号施令呢?”
“这是今天早晨作出的另一项变动,长官。所有的战斗部队目
前全部归特种任务兵团管辖。沙伊斯科普夫将军成了我们的新指
挥官。”
佩克姆将军尖叫一声。“天哪,我的上帝!”他哀叹道。他多年
练就的沉稳风度一下子变成了歇斯底里,“沙伊斯科普夫主管?沙
伊斯科普夫?”他惊惶失措地双手握拳捂住眼睛。“卡吉尔,给我接
温待格林!沙伊斯科普夫?不,不是沙伊斯科普夫!”
所有的电话铃一起响了起来。一个下士跑进来,敬了个礼说
道:“长官,外面有个牧师要求见你。他要向你报告发生在卡思卡特
上校的一个中队里的不公正事件。”
“叫他走,叫他走!我们这儿的不公正事件够多的了。温特格
林在哪里?”
“长官,沙伊斯科普夫将军的电话。他要马上跟你讲话。”
“告诉他我还没来呢。老天爷啊!”佩克姆将军尖叫着。他似乎
这才领悟到这场灾难性事件的严重后果。“沙伊斯科普夫?这家伙
是个白痴!我以前支使得这个傻瓜团团转,现在他却成了我的上
司。唉,我的天哪!卡吉尔!卡吉尔,别扔下我不管!温特格林在
哪儿?”
“长官,我在这部电话机上接到前中士温特格林的一个电话。
他整个上午一直在给你挂电话。”
“将军,温特格林的电话打不通,”卡吉尔上校喊道,“他的电话
占线。”
佩克姆将军满头大汗地扑向另一部电话机。
“温特格林!”
“佩克姆,你这个狗娘养的——”
“温特格林,你听说他们干的好事了吗?”
“——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这个笨杂种?”
“他们让沙伊斯科普夫主管一切!”
温特格林愤怒而惊慌地尖叫道:“你和你那些该死的呈文见鬼
去吧!他们已经把战斗部队划归特种任务兵团管辖了!”
“噢,不,”佩克姆呻吟道,“是因为这个吗?是我的呈文吗?是
因为这个他们才委派沙伊斯科普夫主管的吗?他们为什么不委派
我主管呢?”
“因为你已经不在特种任务兵团了。你调出去了,正好留下他
在那儿主管,而且,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你知道那个杂种要我们
全体干什么吗?”
“长官,我想最好由你来和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通话,”中士紧张
不安地恳求道,“他坚持要有人来听他讲话。”
“卡吉尔,替我和沙伊斯科普夫通话。我不能接他的电话。看
看他想干什么。”
卡吉尔听了一下沙伊斯科普夫将军的电话,脸色立刻变得像
张白纸。“噢,我的上帝!”他叫了起来。电话筒从他手里滑落下去。
“你知道他要我们干什么吗?他要求我们操练。他要求所有人都要
参加操练!”
38.小妹妹
约塞连把枪挎在屁股后面,倒退着走路,而且拒绝执行更多的
飞行任务。他之所以倒退着走路,是因为他行走时不停地转过身四
处看看,以确定真的没有人在他身后偷偷摸摸地跟踪。他身后传来
的每一个声响都像是不祥的预兆。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
能是刺客。他的手一直握住枪柄。除了亨格利.乔以外,他见了谁
都没有笑脸。他告诉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他已经飞完了。皮
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把他的名字从下一次飞行任务的日程表上
划掉了,并把此事上报到大队部。
科恩中校冷静地笑了笑。“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愿意执
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笑着问道。而卡思卡特上校这时却悄悄躲
到一个角落里琢磨起来,约塞连这个名字又一次突然冒出来烦扰
他,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不祥之兆呢?“他为什么不愿意?”
“他的朋友内特利在斯培西亚上空的相撞事件中阵亡了。也许
就因为这个。”
“他以为他是谁——阿基里斯吗?”科恩中校对自己的这个
比喻很得意,暗暗把它记在心里,预备着下回见到佩克姆将军时拿
出来露一手。“他必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没有选择余地。回
去告诉他,要是他不改变主意的话,你们就要把这件事上报给我
们。”
“我们已经这样告诉过他了,长官,可是不起作用。”
“梅杰少校怎么说呢?”
“我们根本见不到梅杰少校。他似乎已经失踪了。”
“我倒希望我们能叫他失踪!”卡思卡特上校从角落里气呼呼
地脱口说道,“就像他们对付邓巴那家伙那样。”
“哦,我们有其他许多种对付这个家伙的办法。”科恩中校信心
十足地安慰卡思卡特上校,然后又对皮尔查德和雷恩说,“首先我
们采用最仁慈的手段,把他送到罗马去休息几天。也许那家伙的死
确实伤了他的心。”
事实上,内特利的死也差点送了约塞连的命。在罗马,当他把
这个消息告诉内特利的妓女时,她发出一阵悲痛欲绝的刺耳尖叫,
抓起一把削土豆刀就要把他刺死。
“畜生!”她愤怒地、歇斯底里地对他吼叫着。他把她的胳膊扭
到她的背后,慢慢地扭着,直到那把削土豆刀从她手中落下来。“畜
生!畜生!”她敏捷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打他,她那长长的手指甲在他
的面颊上抓出道道血痕。她气势汹汹地朝他脸上咋了一口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困惑不解地叫起来。
他使劲推了她一把,一下子把她推到房间另一头的墙上。“你要把
我怎么样?”
她又挥动着两只拳头朝他扑了过来。他尚未来得及抓住她的
手腕制服她,嘴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弄得满嘴血污。她的头
发乱蓬蓬地披散着,双眼闪动着仇恨的怒火,眼泪哗哗直淌。她完
全处于失去理智的狂乱之中。每当他试图向她解释时,她就一边粗
野地吼叫着、咒骂着,尖声大叫着“畜生!畜生!”一边疯狂地、凶残
地对他又抓又打。她的力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差一点把他撞倒在
地上。她的身材几乎和他一样高。有那么一会儿,他心惊胆战地想
象着,凭她疯狂的决心,她肯定能够制服他。她会把他踩倒在地上,
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就为了某一桩其实根本不是他犯下的滔天
大罪。他俩拼命地厮打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四只胳膊扭在一
起,谁也打不过谁。这个时候,约塞连真有点想喊救命了,终于,她
的力气不足了。他这才能够推开她,求她让他把话说完,向她发誓
说内特利的死根本不是他的过错。她又往他脸上啐起唾沫来,他
又气愤又沮丧,厌恶地使劲把她推到一边,他刚一松开手,她立刻
冲过去抢那把削土豆刀,他只好跟着扑到她的身上。两个人在地上
翻了好几个滚,他才夺下了那把刀,他刚刚吃力地站起来,她又伸
出手来想把他绊倒,结果把他的脚踝抓破了一大块,痛得他哇哇
叫。他忍住痛,单脚跳到房间的另一头,把那把削土豆刀扔出窗外。
他这才觉得自己安全了,宽慰地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请让我把事情对你解释一下,”他哄劝道。他的声音慎
重、理智而诚恳。
她朝他的裤裆里猛踢一脚。哎哟!他尖利地惨叫一声,痛得差
点背过气去。他侧身倒在地上,痛苦得膝盖顶住胸口,身体缩成一
团。他感到恶心,感到迸不过气来。内特利的妓女从房间里跑了出
去。约塞连摇摇摆摆地刚刚站起身,她就从厨房拿了一把长长的切
面包刀冲了回来。他不敢相信地惊呼一声,双手仍然紧紧护着软绵
绵、热辣辣、抽动个不停的小肚子,把全身的重量朝着她的小腿撞
过去,猛地把她撞倒了。她越过他的头顶翻滚过去,胳膊肘砸在地
上,发出刺耳的咯咯声,那把刀滑落下来,他抬脚把它踢到床底下
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她还想扑过去拿刀,他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
起来。她又要朝他的裤裆处踢去,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使劲把她
甩开了。她扑通一声撞到墙上,失去了平衡,把一把椅子踢翻到梳
妆台上,结果梳妆台上那些梳子、发刷以及装着化妆品的瓶瓶罐罐
全都给摔到地上去了。房间另一头一幅嵌在镜框里的照片也掉到
了地上,上面的玻璃摔了个粉碎。
“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他既哀怨又气恼,慌乱地冲她叫喊
道,“又不是我杀的他。”
她抓起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砸向他的脑袋,紧接着便又
朝他猛扑过去。他握紧拳头,打算朝她的肚子猛击一拳,可又怕会
真的打伤了她。他又想对准她的下巴颏狠狠打上一拳,然后趁机逃
出门去,可又总是找不准目标。最后,在她朝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
他敏捷地闪身让过,顺势猛劲推了她一把,使她结结实实地撞
到了另一面墙上。接着,她挡住了门,拎起一个大花瓶朝他扔了过去。随
后,她又抄起一个装满了酒的瓶子冲到他面前,对准他的太阳穴猛
砸下去,砸得他头晕目眩,单腿跪到了地上。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整
个脸都麻木了。而最糟糕的是,他觉得左右为难。她竟然打算杀死
他,这使他感到很狼狈。他根本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必须保住自己
的性命。当他看到她举起酒瓶又要打自己时,他从地板上一跃而
起,趁她没来得及打之前,一头撞到她的肚子上。他使的力气很大,
顶得她一路往后倒退,直到她的膝盖碰到了床沿,身体跌落到床垫
上。而约塞连则夹在她的两腿之间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指甲深
深地抓人了他的颈侧,他则慢慢地爬上她那柔软丰满、胸部如小山
般高耸的身躯。直到他完全压到了她的身上,伸出手抓住她狂挥乱
舞的胳膊,夺下那个酒瓶扔到一边时,她才被迫屈服下来。她仍在
一个劲地又踢又骂又抓。她大咧开粗糙而肉感的嘴唇,龇着牙总想
狠命咬他一口,那模样活像一只正在发怒的饥不择食的野兽。现
在,她已经被他制服在身底下了,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如何行事才
不至于再次遭到她的攻击。她那两条绷得紧紧的大腿向两侧分开
着,不停地乱蹬乱踢。他能够感到她的大腿内侧和膝盖把他的一条
腿夹得紧紧的,并在上面来回摩擦着。他突然生出一股欲火,不禁
羞愧难当。他意识到,她那结实的、撩人情欲的少妇肉体就像一股
滋润人心的甜美春潮,不可遏制地激荡着他的心田。她那高高耸起
的双乳温暖、充满活力而又富于弹性,和她的肚腹一起紧紧贴在他
的身体上,对他形成了一种既宜人又可怕的强烈诱惑力。她的呼吸
炽热灼人。突然间,他感觉到——虽然她仍然在他的身底下疯狂地
扭动,虽然她的拼劲没有减轻丝毫——她不再对他又抓又打了。他
激动地发现,她非但不再打他,反而毫无愧色地高高抬起屁股,出
于本能地、颇有节奏地颤动着身体,狂热有力地、淫荡放肆地抵在
他的身上。他惊喜交加地喘息着。她的脸蛋——尽管这会儿在他
看来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美丽——此时因为忍受着一种新的
折磨而变了形,她的面部肌肉微微肿胀着,她的眼睛半开半闭,蒙
蒙胧胧,她全身心沉浸在渴望之中,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亲爱的,”她嗓门嘶哑地低声说。她的声音好像来自平静舒适
的梦境深处。“噢,我的亲爱的。”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来吻去。他舔着
她的脖子。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用热烘烘、湿漉漉、柔软而有力
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一边对他说着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
情话,使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疯狂地爱上了她。她那只抚摸着他后背
的手熟练地向下伸进他的裤腰,另一只手却狡诈地在地板上偷偷
摸寻那把切面包刀。她摸到了那把刀。幸好他及时醒悟,救了自己
的命。她居然还是想杀掉他!他被她这种极不道德的骗人花招惊
得目瞪口呆。他从她手里夺下刀扔到一旁,然后从床上跳下来站到
地上。他的脸看上去困惑又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冲出屋去
获得自由呢,还是应该倒到床上去跟她做爱,再次低声下气地任凭
她处置。就在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下又
把他给吓呆了。
这一回,她的的确确是出于悲伤而痛哭的。她哭得涕泪横流、
悲痛欲绝,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她垂着她那激动、高傲、美丽的脑
袋,缩着肩膀,萎靡不振地坐在那儿,那副模样是那么的凄凉、那么
的哀婉动人。这一次,她的痛苦是明确无疑的。她痛不欲生地啜泣
着,喉咙哽咽,浑身颤抖。她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对他已经毫不在
意了。此时,他完全可以平安无事地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可他还是
决定留下来安慰她,帮助她。
“请别哭了。”他伸开双臂抱住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恳求着
她。他痛心地回忆起那回飞机轰炸完阿维尼翁返航的路上,斯诺登
不停地鸣咽着对他说,觉得冷,觉得冷。当时,他感到浑身软弱无
力,说不出话来,只会翻来覆去地对斯诺登说:“好啦,好啦,好啦,
好啦。”现在,他也只会翻来覆去地用一句话对她表示同情。“请别
哭了,请别哭了,请别哭了。”
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哭泣着,一直哭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哭下去
了。等到她哭完了,他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了
看他。她有礼貌地淡淡一笑,用手帕擦了擦面颊,然后递回给他,并
且像个温文尔雅的黄花闺女似的低声说:“谢谢,谢谢。”但是,突然
间,她的情绪突变,猛地伸出双手要去剜他的眼睛。她的手刚一抓
到他的眼睛上,她就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叫。
“哈!你这个杀人犯!”她一边怪叫着,一边得意地跑到房间的
另一头去拿那把切面包刀来杀他。
他慌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追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听
到身后传来一声响,赶快转过身去,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差点灵魂
出窍。不是别人,恰恰是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正手握着另一把
长长的切面包刀朝他冲过来!
“噢,不!”他声音颤抖地悲叹一声,对准她的手腕猛地往下一
击,把刀打落在地。这种荒谬绝伦、莫名其妙的混战他实在忍受不
下去了。天知道接下来还有谁会拿着另一把切面包刀冲进房门朝
他刺过来。他把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从地板上举起来,朝内特科
的妓女扔过去,随后跑出房间,跑出公寓,跑下楼梯。两个女人追他
一直追到门厅里。他拼命往外逃时,听见她们的脚步渐渐落后,最
后完全停住了。随后,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哭声。他回头从楼梯口往
上望去,看见内特利的妓女缩成一团坐在楼梯上,双手捂着脸正哭
得伤心呢。而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异教徒小妹妹却正十分危险
地把身子趴在楼梯扶手上,一边兴高采烈地朝下冲他大叫“畜生!
畜生!”一边朝他挥舞着切面包刀,好像那是一件使她兴奋不已的
玩具,她正迫不及待地要试试它呢。
约塞连逃了出去。可即使当他逃到了大街上时,他仍不时担心
地回头望望。街上的行人目光奇怪地打量着他,这就使他更加害怕
起来。他紧张不安地快步走着,心里直纳闷,自己外表上有什么地
方会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呢?他觉得前额上有个地方很痛,便伸
手去摸,结果手指头沾了粘糊糊的一层血,这下他才算明白了。他
用手帕轻轻擦了擦脸和脖子。不管擦到哪个地方,手帕都会沾上一
块新的血污。他满头满脸都在流血。他急忙跑进红十字会大楼,奔
下两段极陡的白色大理石楼梯,来到男洗手间。在那儿,他用冷水
和肥皂擦洗干净裸露在外面的无数处伤口,理平衬衣领子,梳了梳
头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青一道紫一道伤痕累累的面孔。此
时,这张面孔正从镜子里张皇失措、惊恐不安地冲他眨着眼睛。她
究竟要把他怎么样?
他走出男洗手间时,内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面等着他呢。她
猫腰躲在楼梯底下的墙边,手中紧握着一把闪亮的银制牛排切刀,
像只老鹰似的朝他猛扑过来。他敏捷地抬起胳膊肘使劲一顶,正好
击中她的下胯。她翻了翻眼睛就要倒下去,他及时拉住了她,轻轻
抉她坐到地上。随后,他跑上楼梯,跑出大楼,在城里花了三个小时
找到亨格利.乔,这才得以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离开罗马。直到飞
机起飞后,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安全了。当他们在皮亚诺萨岛着陆
时,内特利的妓女穿着绿色的工作服,假扮成一个机械师,手握着
牛排切刀,就在飞机旁边等着他呢。她举刀朝他的胸口刺来,幸好
她的皮底高跟鞋在砾石地面上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约塞连吃了一
惊,使劲把她拉上飞机,使了招双重锁臂勾腿摔跤法,把她一动不
动地制服在地板上。与此同时,亨格利.乔通过无线电要求指挥塔
台允许飞机返回罗马。在罗马机场上,亨格利.乔连火都没熄,约
塞连把她从飞机上往机场跑道上一推,飞机立刻就起飞了。和亨格
利.乔一起步行穿过中队驻地往他们自己的帐篷走时,约塞连屏
注呼吸,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影。亨格利.乔则表情滑稽地一直盯
着他。
“你能肯定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吗?”过了一
会,亨格利.乔犹犹豫豫地问。
“想象出来的?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是吗?你不是刚刚把她
送回罗马吗?”
“也许这也全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为什么要杀死你呢?”
“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也许是因为我打断了内特利的鼻梁
骨,也许是因为她听到这消息时,我是唯一在场的可以供她发泄怨
恨的对象。你认为她还会回来吗?”
那天晚上,约塞连在军官俱乐部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他一边往
自己的帐篷走,一边机警地用眼睛四下里搜寻内特利的妓女。他看
见她乔装成皮亚诺萨岛农夫的模祥,手里握着一把切肉刀,藏在山
坡下的灌木丛里,他停住脚步,蹄起脚尖无声无息地绕到她的背
后,一把揪住她的后背。
“放开我!”她一边愤怒地大叫着,一边像只野猫似的挣扎着。
他把她拖进帐篷,扔到地上。
“嘿,出了什么事?”他的一个同帐篷伙伴迷迷糊糊地问。
“看住她,等我回来。”约塞连把他从行军床上扯下来推到她的
身上,吩咐了一声便往外跑。“看住她!”
“让我把他杀了,我就让你们每个人都玩一玩,”她提议道。
其他几个同帐篷伙伴看到是个姑娘,就都从行军床上跳下来,
想让她先跟他们大家玩一玩。约塞连跑去叫亨格利.乔,那家伙正
像个娃娃似的呼呼大睡呢。约塞连把赫普尔的猫从亨格利.乔的
脸上拿开,把他摇醒过来。亨格利.乔迅速穿好衣服。这一次,他
们俩把飞机一直往北开,深入到敌人后方之后再折回进入意大利
领空。飞机飞越一片平原时,他们把内特利的妓女绑到降落伞上,
从应急出口推了下去。约塞连确信自己终于摆脱了她,这才松了一
口气。当他回到皮亚诺萨岛走近自己的帐篷时,从路旁的黑暗中突
然跳出一个人影,把他吓得昏了过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地
上,只好引颈待毙,想到那致命的一击即将带来的平静,他几乎有
点高兴了。可是,一只友好的手把他搀扶了起来。原来是邓巴中队
里的一个飞行员。
“你怎么样?”那飞行员轻声问道。
“挺好,”约塞连回答道。
“刚才我看见你摔倒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我想我是晕过去了。”
“我们中队里谣传说你告诉他们你不再执行战斗飞行任务
“这是真的。”
“可大队部来的人说这不是真的。”
“这是谎言,”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我不知道,”
“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指控你在敌人面前临阵脱
逃吗?”
“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关。”邓巴中队的那个飞行员边说边蹑
手蹑脚地躲到黑暗中去了。“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约塞连对着他的背影凝视了几秒钟,然后迈步朝自己的帐篷
走去。
“喂!”前面几步之外传来低低的一声,原来是躲在一棵树后面
的阿普尔比,“你好吗?”
“挺好,”约塞连说。
“我听见别人说,他们威胁说要对你进行军法审判,指控你在
敌人面前临阵脱逃。不过他们并没有真的打算这么做,因为在这件
事情上指控你的证据是否成立,他们目前还没有把握。再说,要是
真这样做了,他们自己在新任指挥官面前也显得不好看。况且,你
还是个在弗拉拉大桥上空飞了两圈的大英雄。依我看,到目前为
止,你可以算是我们大队里最了不起的英雄了。他们不过是吓唬人
罢了。我刚才正在想,你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谢谢,阿普尔比。”
“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过来告诉你的。我想提醒你一声。”
“我很感激。”
阿普尔比局促不安地在地面上蹭着脚尖。“约塞连,那次我们
在军官俱乐部打了一架,对此我很抱歉。”
“没有关系。”
“但那次不是我挑起来的。依我看,这全怪奥尔,是他先拿乒乓
球拍打我的脸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就要打败他了。”
“难道我不该打败他吗?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球的吗?依我看,
既然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个比他更出色的乒乓球运动员已
经无所谓了,对吧?”
“我看是无所谓了。”
“还有,那一回为了那些阿的平药片,一路上闹得天翻地覆,我
也很抱歉。要是你想染上疟疾,我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对吗?”
“没有关系,阿普尔比。”
“但我不过是在努力尽我的责任,我是在服从命令。人家总是
教导我说,必须服从命令。”
“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曾对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说,我认为如果你
不愿意的话,他们就不应该叫你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们说,我
使他们感到很失望。”
约塞连觉得既懊恼又有趣,笑了笑说:“我想他们肯定会这样
说的。”
“噢,我不在乎。见鬼,你已经飞了七十一次了,这应该是足够
的了。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不会”
“我说,要是他们真的放过了你,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其余的人,
是吗?”
“这就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原因。”
“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吗?”
“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
“是的。”
“你打算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
“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一关,”阿普尔比信心十足他说,“我真是
这么希望的。”
“谢谢,阿普尔比。”
“既然眼下我们似乎已经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也不大乐意再去
执行那么多次的飞行任务了。要是我听到别的什么消息,我会告诉
你的。”
“谢谢,阿普尔比。”
“嗨!阿普尔比走了以后,从他帐篷旁边一簇齐腰高的光秃秃
的灌木丛中,一个人压低嗓门吆喝了一声。原来是哈弗迈耶蹲着藏
在那儿。他正吃着花生薄脆糖,他脸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
孔看上去就像暗淡的鳞片。约塞连走到他的面前时,他问道:“你怎
么样?”
“挺好。”
“你打算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
“要是他们强迫你呢?”
“我不会屈服的。”
“你害怕吗?”
“是的。”
“他们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吗?”
“他们很可能会这样做。”
“梅杰少校怎么说?”
“梅杰少校不见了。”
“是他们把他弄失踪的吗?”
“我不知道。”
“他们要是决定把你弄失踪,你怎么办?”
“我将设法阻止他们。”
“要是你继续飞行的话,他们有没有提出跟你做笔交易或别的
什么?”
“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将只安排我执行没有危险的例行飞
行任务。”
哈弗迈耶精神一振。“我说,这听起来是笔挺好的交易。我本
人倒是很欢迎这种交易的。我敢说,你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我拒绝了。”
“太死心眼了。”哈弗迈耶傻里傻气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惊愕
的皱纹。“我说,这样一笔交易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可不怎么公平,
对吗?要是你只执行没有危险的例行飞行任务,那么我们中的一些
人就得承担起你那份危险的飞行任务,不是吗?”
“是的。”
“嘿,我可不喜欢这个,”哈弗迈耶大声说。他气呼呼地站起来,
双手握拳抵在后腰上。“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就因为你他妈的吓
破了胆,不敢再执行飞行任务,他们将会拼命地逼我多飞,不是
吗?”
“你该去找他们谈谈这件事。”约塞连边说边警觉地伸手摸枪。
“不,我不是责怪你,”哈弗迈耶说,“虽然我不喜欢你。你知道,
我也不大乐意去执行那么多次的飞行任务。难道没有办法使我也
从中摆脱出来吗?”
约塞连讥讽地窃笑着,开玩笑他说:“带上枪跟我走。”
哈弗迈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干。要是我当
了胆小鬼,那会给我的老婆孩子带来耻辱的。没有人喜欢胆小鬼。
再说,我打算战争结束后留在预备役部队里。要是那样的话,我每
年可以拿到五百块钱呢。”
“那就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吧。”
“是的,我想我只好这样做。我说,你认为他们有没有可能撤销
你的战斗编制,把你送回国去?”
“没有可能。”
“可要是他们真的这样做,而且还让你带一个人走,你挑我好
吗?别挑阿普尔比那样的人。挑我吧。”
“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
“我不知道。可要是他们做了,千万记住是我第一个向你提出
要求的,好吗?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些
灌木丛里等你的。也许,他们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那我也
不会再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了。行吗?”
第二天,整整一个晚上,不断有人突然从黑暗里冒出来,走到
他面前问他的情况。这些神色疲惫忧虑的人全都声称跟他有着某
种他根本不曾想到过的异常的秘密关系,以此为借口向他打听机
密消息。在他路过时,中队里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不知打哪儿钻出
来,向他询问他眼下的情况。甚至别的中队的人也藏在暗处等他,
一个接一个地突然在他面前冒出来。太阳落山以后,不论他走到哪
儿,都有人隐藏在那儿等着他,突然钻出来询问他眼下的情况。从
树林和灌木丛中,从沟渠和高高的野草丛中,从帐篷角和停着的汽
车的挡板后面,到处有人突然冒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甚至他的一个
同帐篷伙伴也突然冒出来询问他的情况如何,并且恳求他别告诉
其他几个同帐篷伙伴他曾突然冒出来过。约塞连总是手按在枪上
走近每一个谨慎地隐身在黑暗之中朝他打招呼的人影。他害怕其
中有诈,害怕那个悄声细气的黑影最后会一下子变成内特利的妓
女,或者,更糟糕的是,变成某个政府当局正式指派的官员,奉命前
来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昏过去。看起来,他们似乎必定会干这种事情
的。他们不愿意以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的罪名对他进行军法审判,
因为敌人远在一百三十五英里以外,说在敌人面前很难成立;而
且,是约塞连在弗拉拉大桥这个目标上空飞了两圈,最终炸掉大桥
并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的——当他计算他所认识的死人时,他几
乎总是忘了克拉夫特。然而,他们非得惩治他不可。人人都在冷眼
等待着,想看看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白天,他们总是躲避着他,甚至连阿费也是这样。约塞连理解
这一点,这些人白天聚在一起时是一种人,黑暗中各自单独呆着时
则变成了另一种人。他一只手按在枪上倒退着走路,对这些人毫不
在意。每回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去大队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
科恩中校开过紧急会议后开车回来时,他都等着他们带来最新的
哄骗、威胁和诱惑。亨格利.乔很少来找他,另一个唯一跟他讲话
的人就是布莱克上尉。布莱克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时都用快乐的
调侃口气称他为“老孤胆英雄”。快到周未的时候,他从罗马回来,
告诉约塞连,内特利的妓女不见了,约塞连又是思念又是懊恼,难
过得心如刀绞。他十分惦记她。
“不见了?”他声音空洞地重复着。
“是呀,不见了。”布莱克上尉笑了起来。他那双模模糊糊的眼
睛疲劳地眯缝着,瘦削的长脸上和平时一样稀稀拉拉地长着红褐
色的胡子茬。他用双拳揉着眼睛下面的眼袋。“我原来想,只要我
到了罗马,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愚蠢的浪荡
女人再笑个够。你知道吗,我就是要让内特利那小子在坟墓里急得
直打滚,哈,哈!还记得我从前是怎么捉弄他的吗?可是,那地方已
经空荡荡的了。”
“她留下什么口信了吗?”约塞连急切地问。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着那个女人,想着她不知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这会儿,没有了她
那些凶猛的、无法遏制的袭击,他反而生出几分遭人遗弃的孤独
感。
“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了,”布莱克上尉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努力
想使约塞连明白他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们全都走了,那
儿整个地方都给砸了。”
“都走了?”
“是呀,都走了,全都给赶到大街上去了。”布莱克上尉又一次
开心地格格笑起来,他那突出的喉结也得意地在他那表面疙疙瘩
瘩的脖子里面一上一下地跳动着。“那妓院全空了。宪兵们把整个
公寓砸了个稀巴烂,把所有的妓女都赶出去了。这不是件很可笑的
事情吗?”
约塞连吓得哆咳起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管他为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布莱克上尉兴高采烈地挥
了挥手说,“他们把妓女全部赶到大街上去了,一个不剩。你觉得怎
么样?”
“那个小妹妹呢?”
“赶走了,”布莱克上尉笑着说,“和其他浪荡女人一块被赶出
去了,赶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约塞连激烈地抗议道,“她在整个城里谁
也不认识。她会出什么事呢?”
“我管这个干什么?”布莱克上尉漠不关心地耸了耸肩膀回答
道。他惊奇地注视了约塞连一会,然后突然高兴地、狡黠地叫了起
来。“我说,怎么回事?要是我知道这消息会使你这么不开心的话,
我一回来就会赶来告诉你的,就为了让你伤心得死去活来。嗨,你
要上哪儿去?快回来,回到这儿来伤心而死吧!”
39.不朽之城
约塞连未经上司许可就擅自离队,搭乘米洛的飞机跟他一块
飞往罗马。在飞机上,米洛责备地晃着脑袋,虔诚地咂起嘴唇,以教
士的口吻对他说,他为他感到羞愧。约塞连点点头,米洛接着说,
约塞连把枪挎在屁股后面倒退着走路,并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
务,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丑。约塞连点点头。米洛又说,这种做法是
对他自己中队的背叛,既让他的上司感到为难,又使米洛处于一种
极为难堪的境地。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又说,官兵们已经开始抱
怨了。约塞连仅仅考虑他自身的安全,而像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
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这样的人却都在全力以赴打赢这场战
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已经执行了七十次飞行任务的人也开始抱
怨了,因为他们不得不飞满八十次。危险的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可
能也会挎上枪,开始倒退着走路。士气正变得越来越低落,这全都
是约塞连一手造成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却胆敢滥用
自由、独立等等传统权利,从而危及到这些权利本身。
米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约塞连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一边
不住地点着头,一边却竭力不去听他的唠叨。约塞连满脑子想的全
是内特利的妓女,还有克拉夫特、奥尔、内特利、邓巴、基德.桑普
森、麦克沃特,以及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见到过的那些贫穷、愚
笨、疾病缠身的人。他知道,在世界上别的地区也有这样的人。斯
诺登和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约塞连觉得,
他现在明白了内特利的妓女为什么认为他对内特利的死负有责
任,为什么要杀死他。她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这是一个男人的
世界,各种非自然的灾祸全都降临到她和其他所有年纪较轻的人
的头上,为此,她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权利谴责他和其他所有年纪
较大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她正处于悲伤之中,也应当为降临到
她的小妹妹和其他所有孩子头上的种种人为的苦难而受谴责一
样。某人某时总得做某件事。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
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某个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打碎那条危及所
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锁链。在非洲的某些地方,幼小的男孩子仍
然被成年的奴隶贩子偷去卖掉赚钱。那些买主把他们开膛破肚,然
后吃掉他们。约塞连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孩子怎么能够身受如此野
蛮的残害却未曾流露出丝毫的惧怕和痛苦呢?他认定这是他们的
忍受力特别强的缘故。他想,要不然的话,这种习俗肯定早已消亡,
因为,他觉得,无论人们对财富或长生不老的渴望多么强烈,都不
至于使他们拿孩子们的痛苦去换取这些。
米洛说,约塞连是在捣乱。约塞连又一次点点头。米洛说,约
塞连不是队里的一个好成员。约塞连点点头,听着米洛告诉他,如
果他不喜欢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队的方式,那么他应
该做的是离队去俄国,而不是留在这儿兴风作浪。约塞连本来想
说,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欢他在这儿兴风作浪
的话,他们可以统统去俄国,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米洛说,卡
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两个人一直对约塞连很好,上一次执行轰
炸弗拉拉的任务之后,他们不是还发给他一枚勋章并提拔他为上
尉吗?约塞连点点头。难道不是他们供给他吃的并按月发给他军
饷的吗?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确信,如果他前去向他们赔罪认错,
答应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他们肯定会宽大为怀的。约塞连说,这
件事他会考虑的。当米洛放下飞机轮子,朝着跑道滑降下去时,约
塞连屏住呼吸,祈求上帝保佑平安降落。真是可笑,他怎么竟会变
得这么厌恶飞行呢?
飞机降落后,他看到罗马已是一片废墟。飞机场八个月前曾遭
到轰炸。在机场入口的两侧可以看见一个个推土机推成的平顶白
色碎石瓦砾堆,机场周围的铁丝网也全给推土机推倒了。圆形剧场
只剩下残垣断壁,君士但丁拱门也已经倒塌了。内待利的妓女的公
寓墙倒屋塌,窗玻璃全都砸破了。妓女们都不在了,只剩下那个老
太婆守在那儿。她身上左一层右一层地裹着毛线衣和裙子,头上蒙
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她双臂抱拢在胸前,坐在电炉旁边的一张木头
椅子上,正用一只破铝锅烧开水呢。约塞连进门时,她正在大声地
自言自语。一看见他,她就呜咽开了。
“走了,”他还没开口问话,她就呜咽着说。她抱住自己的胳膊
时,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悲伤地前后摇晃着。“走了。”
“谁走了?”
“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去哪儿了?”
“外面。全都被赶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她们全都走了,所有可
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被谁赶走了?是谁干的?”
“是那些下流的高个子士兵,他们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手里
拿着棍子。还有我们的宪兵。他们拿着棍子把她们往外赶,连外衣
也不让她们穿。可怜的姑娘们。他们就这么把她们全都赶到外面
去挨冻。”
“他们逮捕她们了吗?”
“他们把她们赶走了,他们就这么把她们赶走了。”
“如果他们没有逮捕她们,那为什么要把她们赶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着说道,“我不知道。谁来照顾我呢?
现在所有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呢?谁来照
顾我呢?”
“这总得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他用一只拳头使劲捶着
另一只手掌。“他们总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吧。”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那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什么?”约塞连惊恐万状,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上
下针扎般地疼痛。“你刚才说什么?”
“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晃着脑袋又说了一遍。“第二十二
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利做任何事情,我们不能阻
止他们,”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约塞连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朝她喊叫
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谁告诉你是第二十二
条军规的?”
“是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拿着棍子的大兵。姑娘们在哭
泣。‘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她们问。那些兵一边说没做错什么,一
边用棍子尖把她们往门外推。‘那你们为什么把我们赶出去呢?’姑
娘们问。‘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些兵说。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十二条
军规?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他们没有给你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吗?”约塞连问。他恼火地
跺着脚走来走去。“你们就没有叫他们念一念吗?”
“他们没有必要给我们看第二+条军规,”老太婆回答道。
“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什么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唉,真该死!”约塞连恶狠狠地嚷道,“我敢打赌,它根本就不
存在。”他停住步,闷闷不乐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那个老头在哪?”
“不在了,”老太婆悲伤地说。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对他说。她极为悲哀地点点头,又把手掌朝着
自己的脑袋挥了挥。“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分钟前他还活
着,一分钟后他就死了。”
“但他不可能死!”约塞连叫道。他很想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他
当然知道那是真的,知道那是合乎逻辑的,是符合事实的:这个老
头和大多数人走的是一条路。
约塞连转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他阴沉着
脸,既悲观又好奇地把所有的房间窥视了一遍。玻璃制品全都被那
些兵用棍子砸碎了。撕成一条条的窗帘和被单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椅子、桌子和梳妆台全都给打翻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全部给砸碎
了。这场破坏真是干净彻底,野蛮的汪达尔人也只能干到如此地
步。所有的窗子都打破了,乌云般的黑暗穿过破碎的窗格玻璃涌入
每个房间。约塞连能够想象得出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色钢盔的高
个子宪兵砰砰的沉重脚步声,能够想象得出他们乱砸乱摔时那副
狠毒而又兴致勃勃的样子,以及他们那种伪善的、冷酷的所谓正义
感和献身精神。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
下这个穿着一层层肥大的褐色和灰色的毛线衣、戴着黑色围巾的
老太婆。她很快也会走的。
“走了,”约塞连走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她就悲伤他
说道,“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内特利的女朋友——有人听到过
她的消息吗?”他问。
“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吗?有人知道她在哪
儿吗?”
“走了。”
“还有她那个小妹妹,她怎么样了呢?”
“走了。”老太婆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约塞连严厉地问道。他逼视着她的眼
睛,想弄清楚她对他讲话时头脑是否清醒。他提高了嗓门。“那个
小妹妹怎么样了,那个小姑娘?”
“走了,走了,”老大婆被他的追问惹火了,生气地耸了耸肩回
答道。她低低的呜咽声变得越来越高。“和其他人一块被赶出去了,
赶到大街上去了。他们甚至不让她带上自己的外衣。”
“她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谁来照顾她呢?”
“谁来照顾我呢?”
“她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是吗?”
“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往老太婆膝盖上扔了些钱——说来可笑,留下钱又能
补救多少过失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公寓。他一边走下楼梯,一
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第二十二条军规,尽管他心里明白,根本不存
在这么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可那又
有什么用呢?问题在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没
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或条文可以让人们嘲笑、驳斥、指责、批评、
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
烬。
外面又冷又黑,空气中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薄雾,四处渗透,把
一排排用粗糙大石块建成的房子和一座座纪念碑的底座笼罩得严
严实实。约塞连急急忙忙赶回米洛那儿认错。他明知故犯地撒谎
说,他很抱歉,并答应米洛,只要米洛愿意利用他在罗马的全部影
响,帮助找出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在哪里,那么,卡思卡特上校
叫他再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他就执行多少次。
“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处女,米洛,”他焦虑地解释道,“我想
立刻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听了他的请求,米洛宽厚地笑了笑。“我这儿正好有个你正在
寻找的十二岁的小处女,”他眉开眼笑地说,“这个十二岁的小处女
其实刚刚三十四岁,但她是靠吃低蛋白饮食长大的,她的父母又非
常严厉,她一直没有跟男人睡过觉,直到——”
“米洛,我说的是一个小姑娘!”约塞连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
话。“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是想跟她睡觉。我是想帮助她。你也
有女儿吧。她还是个小孩子,她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没有任何
人照顾她。我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你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米洛终于明白了,而且深受感动。“约塞连,我为你而骄做,”他
大为激动地叫道,“我真的为你而骄做。当我看到你并不总是一门
心思考虑性生活时,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你是个讲义气的
人。我当然有女儿,我完全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定要找到那
个女孩。你别着急。你跟我来,哪怕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们
也要找到那个女孩。来吧!”
约塞连坐着米洛.明德宾德开得飞快的M&M指挥车来到
警察总部,会见一个警察专员。那人皮肤黝黑,长着两撇细细的小
胡子,上衣敞开着,显得邋里邋遢。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跟
一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调情呢。看到米洛,他喜出望
外,奴颜婢膝地朝着米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像米洛是什么高官
显贵似的。
“啊,米洛侯爵,”他热情洋溢地叫道,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那个
满脸不高兴的矮胖女人推出了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来
呢?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会为你举行一个盛大宴会的。请进,请进,
侯爵,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米洛知道眼下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喂,卢吉,”他边说边急匆
匆地点点头,几乎显得有些粗暴无礼。“卢吉,我需要你的帮助。我
这个朋友要找个女孩。”
“找个女孩,侯爵?”卢吉问。他用手抓了抓脸,沉思了一下。
“罗马有这么多的女孩。对一个美国军官来说,找一个女孩不会是
很困难的。”
“不,卢吉,你没明白。是个十二岁的小处女,他必须马上找到
她。”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卢吉领悟地说,“找个处女也许要花
点时间。不过,在公共汽车终点站那儿有许多进城来找工作的年轻
农村姑娘,如果他在那儿等的话,我——”
“卢吉,你还是没明白。”米洛烦躁而粗暴地打断了警察专员的
活,后者不禁面红耳赤,急忙跳起来立正站好,胡乱地系上制服的
扣子。“这小姑娘是一个朋友,是家人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要帮助
她。她还是个孩子。她眼下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一个地方,无依无靠
的。我们得在她受到伤害之前找到她。现在你明白了吗?卢吉,这
件事对我极为重要。我有个女儿跟这个小姑娘一样大。眼下对我
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及早救出这个可怜的孩子更为重要的事
情了,你愿意帮忙吗?”
“是的,侯爵,现在我明白了,”卢吉说,“我将尽我所能去寻找
她。不过,今晚我这儿没有什么人了。今晚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打击
非法烟草买卖了。”
“非法烟草买卖?”米洛问。
“米洛。”约塞连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他的心沉下去了,他当
时就明白一切全完了。
“是的,侯爵,”卢吉说,“非法烟草买卖的利润非常高,所以走
私活动几乎无法控制。”
“非法烟草买卖的利润真的这么高吗?”米洛极感兴趣地问。他
贪婪地高高挑起铁锈色的眉毛,直往鼻孔里吸气。
“米洛,”约塞连冲他叫道,“听我说,好吗?”
“是的,侯爵,”卢吉回答道,“非法烟草买卖的利润非常高。走
私引起了全民的公愤,侯爵,这真是国人的耻辱。”
“这是事实吗?”米洛出神地笑着说,着魔似地迈步朝门口走去。
“米洛!”约塞连大叫道,冲动地奔上去拦住他。“米洛,你必须
帮助我。”
“非法烟草买卖,”米洛露出癫痫患者般的贪婪神色对他解释
道,倔强地甩开他往外走。“让我走,我必须去非法走私烟草。”
“留在这儿帮我找到她吧,”约塞连恳求道,“你可以明天再去
非法走私烟草。”
但是,米洛根本没听见他的恳求。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去,虽
然算不上来势凶猛,可也无法阻拦。他满头大汗,双眼闪闪发光,嘴
唇抽搐,口水直淌,仿佛他已经深深陷入某种盲目的情结之中了。
他平静地呻吟着,好像处在某种出自本能的、模糊不清的痛苦感觉
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非法烟草,非法烟草。”约塞连最后
终于看出来了,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只好无可奈何地给他让开条
路。米洛像出膛的子弹猛冲了出去。警察专员又解开了制服的扣
子,轻蔑地看了看约塞连。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他冷冷地问,“你是要等我逮捕你吗?”
约塞连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来到昏暗的、墓地般的街道上。
经过门厅时,他遇上那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进门往里
走。外面根本没有米洛的影子。所有的窗子里面都没有灯光。空
无一人的人行道形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向前延伸了好几个街区。他
能够看见,在长长的鹅卵石斜坡的顶端,有一条灯火通明的宽阔大
道。警察总部差不多位于这斜坡的最低处,人口处的黄色灯泡像湿
火把似的在潮湿的夜晚里噬噬作响。空中飘洒着寒冷的细雨。他
慢慢地顺着斜坡往上走,不一会便来到一家安静、舒适、诱人的餐
厅前面。餐厅的窗户上挂着大红天鹅绒窗帘,门旁有块天蓝霓虹灯
招牌,上面写着:“托尼餐厅,佳肴美酒,请勿入内。”有那么一瞬间,
天蓝霓虹灯招牌上的这几个字使他稍稍有点惊讶。在他身处的这
个不可思议的畸形世界里,无论什么反常的东西都不再显得稀奇
古怪了。那些矗立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的顶部全都以一种奇特的、
超现实主义的比例修建成斜面,结果使得街道本身看上去也是倾
斜的。他翻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衣领,让它紧紧地裹住自己。这个
夜晚阴湿寒冷。一个穿着薄薄的衬衫和薄薄的破裤子的男孩赤着
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长着黑黑的头发,他需要理发了,他还需
要鞋子和袜子。他面带病容,脸色苍白,一副凄惨的模样。他走在
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的脚踩在雨水坑里,发出吮吸般的轻微声
响,听起来十分可怖。这男骇的穷困深深地打动了约塞连,他从心
底里同情他,他真想一拳把男孩那张苍白、凄惨、面带病容的脸打
个满脸开花,真想一拳把他打出人世间,因为,看见这男孩使他想
起所有生活在意大利、生活在这同一个夜晚的苍白、凄惨、面带病
容的孩子,想起他们全部需要理发,需要鞋子和袜子。这男孩还使
约塞连想起那些残废人,想起那些饥寒交迫的男男女女,想起那些
寡言少语、逆来顺受的虔诚母亲,她们在这同一个夜晚目光紧张地
坐在户外,毫不在乎地在阴冷的雨中袒露前胸,用冻得冰凉的动物
般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奶牛。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正在喂奶的母
亲抱着用黑色破布裹着的婴儿缓步走过。约塞连真想也把她打得
满脸开花,因为她使他想起了刚才那个穿着薄薄的衬衣和薄薄的
裤子的男孩,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令人不寒而栗、目瞪口呆的悲惨
事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长权术、卑鄙无耻的一小撮人之
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温饱和公正的待遇。这是一个多么令
人憎恶的世界啊!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个繁荣的国度里,在
这同一个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风,有多少
丈夫喝得烂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骂、
被遗弃。有多少家庭忍饥挨饿买不起食物?有多少人伤心欲绝?在
这同一个夜晚,发生了多少起自杀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
多少奸商和店老板欣喜若狂?有多少赢家变为输家,多少成功者变
为失败者,多少富人变为穷人?有多少聪明人其实愚蠢透顶?有多
少美满的结局其实充满了不幸?有多少老实人其实是骗子,多少勇
敢的人其实是胆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实是叛徒,多少圣徒其
实道德败坏,多少身居要职的人为了几个小钱向恶魔出卖灵魂?又
有多少人根本没有灵魂?有多少笔直的窄道其实弯弯曲曲?有多
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实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实是坏人?你要
是把这些人全都加起来,然后再把他们从总人数中减掉,剩下的也
许就只有孩子们了,或者还有个艾尔伯特.爱因斯但,再加上什么
地方的一个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约塞连孤零零地走着,内心非常痛
苦。他觉得自己似乎与世隔绝了。他心里老是想着那个面带病容
的赤脚男孩。直到他拐了个弯走到大道上时,他才终于把男孩那令
人惨不忍睹的形象从脑海里摆脱掉。在大道上,他碰到一个盟军士
兵躺在地上抽搐。这是个年轻的中尉,长着一张小小的、苍白的、孩
子气的脸。六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士兵使劲按住他身体的不同部位,
努力想帮他平静下来。他咬紧牙关,语无伦次地喊叫着、呻吟着,一
个劲地翻白眼。“别让他把舌头咬掉了,”约塞连身旁一个矮个中士
机灵地提醒道。又一个士兵立即扑上去加入了这场混战,他使劲按
住了中尉那张痉孪的脸。突然间,这帮人的目的达到了,被他们牢
牢压在身下的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动了。可他们反而没了主意,你望
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们粗野的面孔
全都绷得紧紧的,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痴呆呆的恐慌神色。“你们为
什么不把他抬起来放到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上去呢?”一个站在约塞
连背后的下士拖着腔说。这话似乎有道理,于是那七个士兵抬起年
轻的中尉,一边仍然按住他身上抽搐的各个部位,一边小心翼翼地
把他平放在旁边一辆停着的汽车的引擎盖上。可把他放在引擎盖
上以后,他们又开始紧张不安地互相望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拿他怎
么办才好。“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从那汽车的引擎盖上抬下来放到地
上呢?”约塞连背后的那个下士又拖着腔说。这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于是他们又动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他们还没有把他放好,就飞
快地开过来一辆闪着红色聚光灯的吉普车。吉普车前座上坐着两
个宪兵。
“出了什么事?”司机叫道。
“他正抽风呢,”一个正握住年轻中尉一条腿的士兵回答道,
“我们在帮他平静下来。”
“很好。他被逮捕了。”
“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
“逮捕他!”宪兵大叫道。他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而声音粗哑地
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开着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约塞连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准假条,便谨慎地从这帮陌生人
身边走过,朝着前面远处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低沉人声的地方走去。
在被雨水淋透了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每隔半个街区就有一盏低
低弯垂的路灯,灯光透过褐色的烟雾,闪烁着怪异的光芒。他听到
在他头顶的窗户里,有一个不幸的女人在恳求道:“请不要,请不
要。”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妇女穿着黑色雨衣,脸上垂着一缕缕黑
发,耷拉着眼皮走了过去。在位于下一个街区的公共事务部的门
外,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士兵把一个醉醺醺的女郎一步步逼退到一
根科林斯式凹槽圆柱上,他的三个醉醺醺的伙伴则两腿夹着酒瓶,
坐在附近的台阶上看着他们俩。“请不要,”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
“我现在要回家去,请不要。”约塞连转过身朝他们望去,其中一个
坐着的士兵挑衅地骂了一声,抓起一个酒瓶子朝着约塞连扔了过
去。酒瓶没有伤着他,而是落到远处,发出一声闷响,碎了。约塞连
双手插在衣袋里,无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开了。“来吧,宝贝,”他
听见那个醉醺醺的士兵口气坚决地催促道,“现在轮到我了。”“请
不要,”那个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请不要。”就在下一个拐弯处,
从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街深处,从漆黑漆黑的阴影里,传来神秘的、
清晰的铲雪的声音。他走下人行道从这条凶险的胡同口穿过时,那
种铁铲刮擦水泥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令人心里发毛的缓慢声响
吓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急忙快步往前走去,直到那折磨人
的刺耳声音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现在他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如果
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到达林荫大道中央那口干涸的喷泉处,然
后再往前走七个街区,就是军官公寓了。突然,他听到从前面阴森
可怖的黑暗当中传来动物的嗥叫声。拐弯处的路灯已经熄灭了,整
整半条街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东西看上去全都模模糊糊、歪歪扭
扭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正用一根棍子打一条狗,就
像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个人拿一条鞭于抽那匹马一样。约塞
连努力想做到既不行也不听,可是办不到。那条狗被一条破旧的白
棕绳拴着,声嘶力竭、惊恐万状地时而哀号,时而尖叫,毫无反抗地
匍匐在地上扭来扭去,可那人仍然不停地用那根粗粗的扁棍一个
劲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围观。有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请求他
往手。“少管闲事,”那人生硬地叫道,举起棍子,好像要连她一块打
似的。那女人满面羞愧,胆怯而猥琐地退了回去。约塞连加快脚步,
几乎跑着离开了。这个夜晚充满了种种恐怖景象。他在心里想,如
果耶稣降临久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话,他的感觉准跟精神病医生
穿过到处是疯子的精神病房,或跟被盗者穿过到处是盗贼的牢房
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即使此时出现一个麻风病人,也没有人会觉得
他丑陋难看的!在下一个拐弯处,一个男人正在野蛮地殴打一个小
男孩,一群成年人无动于衷地围观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干预。一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使约塞连感到恶心,他急忙向后退去。他肯定自己
从前什么时候曾经目睹过与此相同的可怕情景。是记忆错觉吗?这
种不祥的巧合使他震惊,使他内心充满了疑虑与恐慌。这情景与他
在前一个街区看到的情景非常相似,尽管其中的具体人物似乎完
全不同。这世界上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会有一个矮胖的女人
站出来请求那男人住手吗?那男人会扬起手打她,把她吓退吗?谁
也没有动一动。那男孩不停地哭叫着,好像沉浸在痛苦之中。那男
人一次次扬起巴掌,响亮地、狠狠地朝着他的脑袋打下去,把他打
倒在地,然后又猛地把他揪起来,再一次把他打倒。那帮绷着脸、缩
着脑袋的围观者当中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男
孩,没人愿意站出来加以制止。这男孩最多只有九岁。一个面色灰
黄的妇女正捧着一块肮脏的洗碗布在哭泣。这男孩皮包骨头,他需
要理发了,鲜血从他的两只耳朵里涌出来。约塞连快步穿越宽
阔的大道,来到另一侧,远远躲避开这幕令人作呕的情景,不料却
又发现脚下踩上了一些人的牙齿。在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的人
行道上,这些牙齿散落在一滩滩被劈啪降落的雨点淋得醚糊糊的、
血迹周围,就像尖尖的手指甲那样你戳着我,我指着你。地上到处
是臼齿和门牙的碎片。他踮起脚尖绕过这片怪异的废墟,来到一个
门前。门洞里面一个士兵正用一块湿透了的手帕捂着嘴哭泣。他
摇摇晃晃地站着,身旁还有两个士兵搀扶着他。他们严肃而焦虑地
等待着军用救护车。可当它终于闪烁着琥珀色的雾灯当当地驶过
来时,却没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而是一直开到了前面一个街区。那
儿有个拿着几本书的意大利平民和一群拿着手铐和警棍的便衣警
察发生了冲突。那个尖叫着、挣扎着的平民本来是个皮肤黝黑的
人,眼下却吓得面如白纸。当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抓住他的四肢,
把他举起来时,他的眼睛像蝙蝠拍打翅膀似的,紧张而绝望地扑闪
个不停。他的书撤了一地。“救命啊!”当警察把他抬到救护车后面
敞开的门前往车里扔去时,他尖声大叫着。他的嗓子因为激动而哽
噎住了。“警察!救命!警察!”车门被关上拴住了,救护车飞驰而
去,当警察把他团团围住时,他竟然荒唐地向警察喊叫救命,这真
是一个毫无幽默的讽刺。想到这种呼救的徒劳和荒谬,约塞连不禁
苦笑了一下。随后,他猛然悟出,这呼救声有着不止一层的含义。他
惊恐地意识到,这也许不是向警察发出的呼救,而是一个命在旦夕
的朋友勇敢地从坟墓里发出的警告。他是在呼喊那些除了佩带警
棍和手枪的警察以外的人,以及另外一些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
前来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这样喊叫着,他可能是在大声提
醒别人有危险。想到这儿,约塞连赶快蹑手蹑脚地从警察身旁溜
走,却又差点被一个四十岁的粗壮女人的脚绊倒。这女人正一边心
慌意乱地穿过十字路口,一边鬼鬼祟祟地、存心不良地回头扫视跟
在她身后的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这老妇人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绷
带,步履瞒珊地追赶着她,可怎么也迫不上,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往
前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烦意乱、焦虑不安地自语着。这幕情景
的性质是明确无误的:这是一场追逐。前面的女人已经成功地穿越
了一半宽阔的大道,而后面的老妇人却还没有走下人行道。那女人
扭头看后面步履艰难的老妇人时,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卑劣的、幸
灾乐祸的微笑,显得很恶毒,却又疑惧重重。约塞连知道,只要那个
身陷困境的老妇人叫喊一声,他就会上前帮她的忙。他知道,只要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向他求援,他就会扑上前去抓住前面那个
粗壮的女人,把她交给附近那帮警察。但是,那老妇人悲伤而苦恼
地嘟囔着,甚至看也没看他就走了过去。不一会,前面的那个女人
消失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撇下那老妇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茫然
不知所措地站在大路中间,拿不准该走哪条路。约塞连因为自己没
能给她任何帮助,羞愧得不敢多看她一眼,急匆匆转身离开了。他
一边垂头丧气地逃走,一边鬼鬼祟祟、心慌意乱地回头看,唯恐那
老妇人现在会跟着他走。他暗自感谢飘洒着毛毛细雨、没有光亮、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因为它正好把他给遮掩了起来。一
帮帮……一帮帮警察——除了英国,别处全都在一帮帮、一帮帮、
一帮帮的暴徒掌握之中。到处都在一帮帮手持警棍的暴徒控制之
下。
约塞连外套的领子和肩膀全都淋透了。他的袜子潮湿冰冷。前
面的一盏路灯也灭了,玻璃灯泡给打碎了。建筑物和面容模糊的人
影无声无息地从他身旁一一闪过,好像是浮在某种恶臭扑鼻、永无
尽头的浪潮之上一去不复返地漂走了。一个高个子僧侣走了过去,
他的脸被一块粗糙的灰色蒙头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睛都
藏在里面。前面传来脚踩在泥水里走路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他
真怕这又是一个赤脚的男孩。他与一个瘦削枯槁、表情忧郁的男人
擦肩而过。那人穿着件雨衣,面颊上有一个星状的伤疤,一侧的太
阳穴上有一块凹陷的、表面光滑的残缺处,足有鸡蛋般大小。一个
年轻女人穿着咯吱作响的草鞋突然出现了。她的整张脸丑陋不堪,
一大片烧伤留下的粉红花斑伤痕刚刚脱痴,皱皱巴巴地从脖颈向
上伸展,经过双颊,一直延伸到眼睛上面,真是可怕极了!约塞连吓
得浑身哆嗦,不敢抬头多看一眼。不会有人爱上这个女人的。他感
到懊丧。他渴望跟某个他会爱上的姑娘睡觉,那姑娘会抚慰他,使
他兴奋,然后把他哄睡着。一帮手持警棍的家伙正在皮亚诺萨岛上
等着他。所有的姑娘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儿媳已经失去了魅
力;他已经老了,没有兴趣玩乐了,也没有时间玩乐了。露西安娜走
了,也许死了;即使没死,大概也快了。阿费的那个丰满的浪荡女人
连同她那枚下流的浮雕宝石戒指一起消失了。达克特护士嫌他丢
人,因为他拒绝执行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会引起公愤。这附近他
认识的姑娘就只剩下军官公寓里的那个相貌平平的女佣,没有一
个男人曾经跟她睡过觉。她的名字叫米恰拉,但男人们给她起了不
少下流的绰号。当他们用悦耳的讨好声调叫她的这些绰号时,她高
兴得格格傻笑,因为她不懂英语,还以为他们是在奉承她,是在善
意地和她开玩笑呢。每当她看到他们胡作非为时,她的内心便充满
了喜悦。她是个快活、纯朴、手脚勤快的姑娘。她不识字,只能勉强
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头发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因受潮而腐烂的麦
秆。她的皮肤灰黄,眼睛近视,从来没有男人跟她睡过觉,因为他们
谁也不想跟她睡觉,只有阿费例外。就在这同一个晚上,阿费强奸
了她,然后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衣橱里关了将近两个小时,
直到响起宵禁的汽笛才住手。此时她若是到外面去便是违法的了。
然后,他把她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约塞连赶到时,她的尸体仍
然躺在人行道上,四周围了一圈板着面孔、手举暗淡提灯的邻居。
约塞连彬彬有礼地往圈里挤,邻居们一面给他让出一条路,一面目
光狠毒地盯着他。他们怨愤地指着二楼的窗户,严厉地轻声指责
着。看到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那种可怜的、血淋淋的惨景,约
塞连吓得浑身战栗,心扑通扑通直跳。他闪身钻进门厅,冲上楼梯、
进了公寓房间,看到阿费正心绪不宁地来回踱着步,脸上带着一种
外强中干、略显不自在的笑容。阿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的烟
斗,看上去有点心烦意乱。不过,他向约塞连保证说,一切全都正
常,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只强奸了她一次,”他辩解道。
约塞连吓了一跳。“可你杀了她,阿费!你杀了她!”
“唉,强奸了她之后,我不得不这么干,”阿费态度极为傲慢地
回答道,“我不能让她到处去讲我们的坏活,对吧?”
“可你干吗要去碰她呢,你这个愚蠢的杂种?”约塞连叫道,“你
要是需要姑娘,难道不能到大街上去找一个来吗?这座城市里到处
是妓女。”
“哦,不,我不能,”阿费吹嘘道,“我一辈子没有花钱干过这种
事。”
“阿费,你疯了吗?”约塞连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你杀了一个女
人。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狱的!”
“噢,不,”阿费强挤出一个笑容回答道,“不会把我关起来的。
他们不会把好心的老阿费关进监狱的。不会因为杀了她就把我关
起来的。”
“可你把她从窗户扔了出去。她的尸体还在街上躺着呢。”
“她没有权利躺在那儿,”阿费回答道,“已经过了宵禁时间
了。”
“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约塞连真想抓住阿费
那毛毛虫般柔软的肥实肩膀使劲摇晃几下,好叫他清醒清醒。“你
谋杀了一个人。他们就要把你关进监狱了。他们甚至可能会绞死
你的!”
“噢,我可不认为他们会这么做,”阿费回答道。他开心地抿嘴
笑了笑,不过看得出来,他越来越紧张了。他用粗短的手指笨拙地
摆弄着烟斗,无意识地把烟丝全部抖落出来了。“不,长官。他们不
会绞死好心的老阿费的。”他又格格地笑了起来。“她不过是个女佣
人。我可不认为他们会因为一个下贱的意大利女佣人的死而大惊
小怪的。现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呢。你说呢?”
“你听!”约塞连几乎是高兴地叫了起来。他竖起耳朵听远处哀
鸣般的警笛声。是警车的警笛声。然后,几乎在刹那之间,警笛声
越来越响,变成一种嘈杂刺耳、气势汹汹的曝叫。这曝叫盖过其它
一切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撞入室内,把他们团团围住。约塞连看
到,阿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阿费,他们是来抓你的。”为了能让
阿费在一片警笛声中听见,他可着嗓子叫喊。他的心底涌起一阵同
情。“他们是来逮捕你的,阿费,你难道不懂吗?你不能害死另一个
人而逍遥法外,即便她是个下贱的女佣人也不行。你难道不明白
吗?你不懂吗?”
“噢,不,”阿费说。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哈哈一笑。
“他们不是来逮捕我的。不会逮捕好心的老阿费的。”
突然间,他面呈病容,瘫坐在椅子上。他表情呆滞,浑身哆嗦,
两只又粗又短、肌肉松弛的手在膝盖上抖个不停。汽车在门外刹住
了,聚光灯随即射向窗口,车门砰地关上,警笛尖叫起来。有人刺
耳地大声喊叫着。阿费吓得脸色发青。他机械地摇着脑袋,脸上浮
现出一种古怪而生硬的微笑,声音微弱而空洞地一遍遍重复着,他
们不是来抓他的,不是来抓好心的老阿费的,不,长官。甚至当有人
脚步沉重地冲上楼梯,跑过楼梯平台时,甚至当有人使足劲在门上
用拳头猛捶了四下,差点把他们的耳朵震聋时,他仍然在努力使自
己相信,这些人不是来抓他的。随后,公寓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两
个粗野强壮的大块头宪兵冲进房间。他们的目光冷冰冰的,肌肉发
达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显得十分严厉。他们大踏步穿过房间,逮捕
了约塞连。
他们是因为约塞连未持有通行证便呆在罗马而逮捕他的。
他们因擅自闯入而向阿费道歉,随后便一边一个夹住约塞连,
把铁铐般的手指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将他带了出去。下楼梯
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外面车门紧闭的汽车旁边,还有两个身
材高大、戴着硬邦邦的白色钢盔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他们把约塞
连推到汽车后座上,汽车立刻轰呜着穿过雨雾朝警察所开去。宪兵
们把他锁在一间四面都是石头墙壁的牢房里关了一夜。到了黎明
时分,他们递给他一只桶解小便,接着便开车把他押送到飞机场。
在那儿的一架运输机旁边,另外有两个手持警棍、头戴白色钢盔的
膀大腰圆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他们到达时,飞机的引擎已经发动
起来了,绿色的圆柱形整流罩表面上,渗出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小水
珠微微颤动着。那些宪兵互相之间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连头也不点
一下。约塞连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冷冰冰的面孔。飞机直接飞往
皮亚诺萨岛。在简易跑道上,还有两个沉默不语的宪兵正在等着他
们。现在,一共有八个宪兵了。他们准确地遵行着无声的命令,列
队分别进入两辆汽车。汽车轰呜着奔驰而去。他们穿过四个中队
的驻地,来到大队司令部的大楼前面。在那儿的停车场上,另外有
两个宪兵正在等着他们。这样,当他们转弯走向大楼人口时,一共
有十个高大强壮、意志坚强、沉默不语的宪兵严严实实地簇拥着
他。他们在煤渣路上迈着整齐的步伐,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约塞连觉得,他们似乎走得越来越炔。他惊恐不安起来。这十个宪
兵中的任何一个看上去都力大无比,一拳就可以把他打死。他们只
需把他们宽阔的、强健的、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猛劲挤压过去,
即刻就能叫他断气。他没有任何救自己性命的办法。当他们紧紧
排成两行,把他夹在中间快步往前走时,他甚至弄不清楚是哪两个
宪兵把手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的。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当他
们果断而有节奏地疾步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来到上面的楼梯
平台时,约塞连觉得自己好像是脚离了地在飞似的。在楼梯平台
处,另外有两个表情冷酷、令人难以捉摸的宪兵正在等着他们。这
两个宪兵领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沿着长长的、悬在宽阔门厅上方
的楼厅往前走。在暗色的瓷砖地面上,他们的脚步轰然作响,犹如
一阵令人肃然起敬的、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楼
中央。当他们走向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时,他们前进的速度更
快,步伐更整齐了。他们把他推进办公室时,约塞连以为自己这回
死定了,吓得两只耳朵里嗡嗡直响。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桌的一
角,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仰坐着。他和蔼可亲地笑着朝约塞连打
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我们要送你回国啦。”
40.第二十二条军规
当然,这里面有个圈套。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塞连问。
“当然。”科恩中校轻轻挥了挥手,又略带轻蔑的神情点了点
头,便把那帮押送约塞连的膀大腰圆的宪兵赶了出去,随后,他愉
快地回答了约塞连的问话——和往常一样,他最轻松的时候也就
是他最刻薄的时候。“毕竟,我们不能因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
任务就把你送回国去,而让其余的人留在这儿,对吧?那样对他们
很难说是公平的。”
“你说得太正确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说道。他像一头气喘吁
吁的公牛那样来来回回定着,生气地板着面孔,不停地喘粗气。“我
真想每回执行任务时都把他手脚捆起来扔到机舱里去。这就是我
想做的事。”
科恩中校示意卡思卡特上校保持沉默,然后又对约塞连笑了
笑。“你知道,你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的确使卡思卡特上校感到十
分难办,”他漫不经心他说,好像这件事一点也不惹他生气似的。
“官兵们都很不乐意,士气越来越低落。这全都是你的过错。”
“这是你们的过错,”约塞连争辩道,“因为你们一再增加飞行
任务的次数。”
“不,这是你的过铬,因为你拒绝执行飞行任务,”科恩中校反
驳道,“以前,当他们觉得自己别无选择的时候,不管我们要求他们
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执行了。可现在,你使他
们有了选择的希望,他们就开始不乐意了。所以,这全都怪你。”
“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进行战争吗?”卡思卡特上校愤愤地
质问道。他仍然跺着脚来回地走动着,看也不看约塞连一眼。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回答说,“也许这就是他拒
绝执行飞行任务的原因。”
“难道那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知道现在正在进行战争会动摇你拒绝参战的决定吗?”科恩
中校嘲弄地模仿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口吻,严肃而讥讽地问道。
“不会的,长官,”约塞连回答道。他差点冲着科恩中校笑起来。
“我也担心这个,”科恩中校字斟句酌地说。他悠闲地抬起双手
搁到他那光滑闪亮的褐色秃顶上,把十个手指头对插到一起。“你
当然明白,公平他讲,我们待你还算不错,对吧?我们供给你吃的,
并且按时发给你军饷。我们奖给你一枚勋章,甚至还提拔你当了上
尉。”
“我根本就不该提拔他当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抱怨地大声说,
“那次执行轰炸弗拉拉的任务时,他竟然飞了两圈,结果把事情搞
得一团糟。我真应该送他上军事法庭的。”
“我告诉过你不要提拔他,”科恩中校说,“可你不肯听我的。”
“不,你没说。是你叫我提拔他的,不是吗?”
“我告诉你不要提拔他,可你就是不肯听。”
“我真应该听你的。”
“你从来也不听我的,”科恩中校意味深长地坚持道,“就因为
这个,我们才落到这步田地。”
“唉,行了,别磨牙了,好吗?”卡思卡特上校把两个拳头深深地
插进衣袋里,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别老找我的碴了,你为什么不好
好考虑一下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恐怕我们只能送他回国了,”科恩中校一边得意洋洋地窃笑
道,一边从卡思卡特上校那边转过脸来对着约塞连。“约塞连,对你
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将要送你回国。你当然知道,你实在是
不配被送回国的,可这正是我乐意送你回国的原因之一。既然眼下
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可供我们一试,我们只好决定把你送回合众
国去。我们已经盘算好了这笔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约塞连满腹狐疑,挑衅地质问道。
科恩中校仰面大笑。“噢,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卑鄙交易,这一点
毫无疑问。绝对令人恶心。不过,你很快就会接受下来的。”
“别那么有把握。”
“即使这笔交易臭气熏天,你也会接受的,对此我没有丝毫的
怀疑。哦,顺便问一句,你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
行任务,是吗?”
“没有,长官,”约塞连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科恩中校赞许地点点头。“这很好,我喜欢你这种说谎的方式。
如果你有几分雄心壮志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飞黄腾达
的。”
“难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进行战争吗?”卡思卡特上校突然大
叫起来,接着又满脸疑虑地对着烟嘴吹了一口气。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尖刻地回答道,“因为你刚
才已经向他提出过这一问题了。”科恩中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帮约
塞连讲话,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放肆的嘲弄目光。他用双手
抓住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边,抬起他那软绵绵的屁股从桌角往里
坐去,只剩下两条短短的小腿悬垂着自由摆动。他用鞋跟轻轻踢着
黄色的橡木桌子。他的脚上穿着上褐色的袜子,因为没系吊袜带,
袜筒一圈一圈直褪落到异常苍白小巧的脚踝下面。“你知道,约塞
连,”他和颜悦色地沉思片刻,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看上去
既像是嘲笑又显得非常真诚,“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你是个道德高
尚的聪明人,你采取了一种极为勇敢的立场。而我却是个毫无道德
观念的人,因此,我正好处在评价你的道德品格的理想位置上。”
“现在是关键时刻。”站在办公室一个角落里的卡思卡特上校
气呼呼地插话说。他看也没看科恩中校一眼。
“的确是关键时刻。”科恩中校心平气和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刚刚换了指挥官。要是出现某种局面,使我们在沙伊斯科普
夫将军或者佩克姆将军面前出丑的话,那我们可受不了。你是这个
意思吧,上校?”
“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爱国精神吗?”
“难道你不愿意为你的祖国而战吗?”科恩中校模仿着卡思卡
特上校自以为是的刺耳腔调质问道,“难道你不愿意为卡思卡特上
校和我而献出你的生命吗?”
听到科恩中校这最后一句话,约塞连十分惊讶,不由得紧张起
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叫道,“你和卡思卡特上校跟我的祖国有
什么关系?你们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怎么能把我们和祖国分开呢?”科恩中校神色安祥,讥讽地
反问道。
“对啊,”卡思卡特上校使劲地喊道,“你要么为我们而战,要么
对抗你的祖国,这两条路你只能选一条。”
“恐怕这下子他把你难住了。”科恩中校加上一句。“你要么为
我们而战,要么对抗你的祖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噢,得啦,中校,我可不吃这一套。”
科恩中校依然很沉着。“坦率地说,我也不信这一套,可别人都
会相信的。你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真给这身军装丢脸!”卡思卡特上校怒气冲冲地喊叫着。他
猛地转过身来,头一回正面对着约塞连。“我倒很想知道你究竟是
怎么当上上尉的。”
“是你提拔他的,”科恩中校强忍住笑,亲切地提醒道。
“唉,我真不应该提拔他。”
“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科恩中校说,“可你就是不肯听我
的。”
“得啦,你别再跟我磨牙了,行吗?”卡思卡特上校叫了起来。他
皱起眉头,怀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科恩中校,把两只握紧的拳头抵在
后腰上。“你说,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站在你这一边呀,上校。我还能站在哪一边呢?”
“那就别再老是找我的碴了,行吗?别再拿我开心了,行吗?”
“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上校。我满怀爱国热情。”
“那么,你要保证不忘记这一点。”卡思卡特上校仍然没有完全
放下心来。他停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双手揉搓着长长的
香烟烟嘴,重又开始踱起步来。他用一个大拇指朝约塞连猛地一
指,说道:“让我们跟他了结了吧。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处置他。我想
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我就打算这么处置他。德里德尔将军也准
会这么处置他。”
“可是德里德尔将军已经不再指挥我们了,”科恩中校说,“所
以我们不能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此时,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
校之间的紧张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又开始拿脚
轻轻踢着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所以,我们不打算枪毙你而是打
算送你回国。这事费了我们不少脑筋,可我们最后还是想出了这个
小小的、糟透了的计划。这样一来,你的回国就不会在那些被你撇
在身后的朋友当中引起太大的怨言。这难道不使你开心吗?”
“这是个什么样的计划?我不能肯定我会喜欢它。”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它的。”科恩中校哈哈一笑,重又心满意
足地把双手举到头顶,手指对插到一起。“你会憎恨这个计划的。它
的确令人作呕,而且肯定会使你良心不安。但是,你很快就会同意
这个计划。你会同意的,不但因为这计划会在两周之内把你安全送
回国去,而且因为你别无选择。你要么接受这个计划,要么接受军
法审判。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约塞连哼了一声。“别吓唬我了,中校。你们不会用在敌人面
前临阵脱逃的罪名对我进行军法审判的。那样一来,你们的面子不
好看,而且你们大概也没有办法证明我有罪。”
“可是我们可以指控你擅离职守,根据这个罪名对你进行军法
审判,因为你没有通行证就跑到罗马去了。我们可以使这一罪名成
立。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的,你逼得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违抗命令到处乱跑而不对你
加以惩罚。要是那样,其他所有的人也都会拒绝执行飞行任务的。
这样是不行的,这一点你相信我的话好啦。你要是拒绝我们提出的
这笔交易,我们就要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哪怕这样一来会引起许多
问题,会叫卡思卡特上校当众出丑,我们也顾不上了。”
听到“出丑”这两个字,卡思卡特上校吓得一哆嗦。随后,他似
乎想也没想便气势汹汹地把他那个镶有条纹玛瑚和象牙的细长烟
嘴往办公桌的木制桌面上猛地一摔。“耶稣基督啊!”他出人意料地
叫了一声。“我恨透了这个该死的烟嘴!”烟嘴在桌面上蹦了两下,
弹到了墙壁上,接着又飞过窗台,落到地上,最后滚到卡思卡特上
校的脚边上不动了。卡思卡特上校恶狠狠地低头怒视着烟嘴说:
“我不知道这对我是不是真的有好处。”
“这在佩克姆将军看来是你的荣耀,而在沙伊斯科普夫将军看
来却是你的丑事,”科恩中校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调皮模样对他
说。
“那么,我应该讨哪一个人的欢心呢?”
“应该同时讨他们两个人的欢心。”
“我怎么能够同时讨他们两个人的欢心呢?他们互相憎恨。我
要怎么做才能既从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那里获取荣耀,又不至于在
佩克姆将军面前丢人现眼呢?”
“操练。”
“对啦,操练。这是唯一能讨他欢心的方法。操练,操练。”卡思
卡特上校温怒地做了个鬼脸。“那些将军!他们真给那身军装丢脸。
要是像这两个家伙这样的人都能当上将军的话,我看不出为什么
我就当不上。”
“你会飞黄腾达的,”科恩中校以一种毫无把握的语调安慰他
说,说完就转脸对着约塞连格格笑了起来。当约塞连流露出敌视、
怀疑的固执表情时,他越发轻蔑地开怀大笑起来。“现在你知道问
题的关键了吧。卡思卡特上校想当将军,我想当上校,这就是我们
必须送你回国的原因。”
“他为什么想当将军呢?”
“为什么?这跟我想当上校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还能做什么
呢?人人都教导我们要有更高的追求。将军比上校的地位高,上校
又比中校的地位高,所以,我们俩都在往上爬。你知道,约塞连,我
们的这种追求对你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你的时机选择得再恰当
不过了,可我觉得,你事前策划时就把这一因素考虑进去了。”
“我根本没策划什么,”约塞连反驳道。
“是的,我的确欣赏你这种说谎的方式,”科恩中校说,“当你的
指挥官被提拔为将军——当你知道你所在的部队平均每人完成的
战斗飞行任务比任何别的部队都多时——难道你不为此而感到骄
傲吗?难道你不愿意获得更多的通令嘉奖和更多的橡叶簇铜质奖
章吗?你的集体主义精神哪儿去了?难道你不愿意执行更多的
飞行任务以对这一伟大的纪录做出自己的贡献吗?说‘愿意’吧,这
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
“要是这样的话,你可就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了——”科恩中校
客客气气地说。
“他应该为自己而感到惭愧!”
“——我们只好送你回国啦。只是,你要为我们做几件小事情,
而且——”
“做什么事情?”约塞连以怀疑和敌对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
“噢,很小的事情,无关紧要的事情。真的,我们跟你做的这笔
交易十分慷慨。我们将发布送你回国的命令——真的,我们会
的——而作为报答,你得做的不过是……”
“是什么,我得做什么?”
科恩中校假惺惺地笑了笑。“喜欢我们。”
约塞连惊愕地眨了眨眼睛。“喜欢你们?”
“喜欢我们。”
“喜欢你们?”
“不错,”科恩中校点点头说。约塞连那副不加掩饰的惊奇神态
和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使他十分得意。“喜欢我们,加入到我们中
来,做我们的伙伴。不论是在这里,还是回国以后,都要替我们说好
活,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怎么样,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是吧?”
“你们只是要我喜欢你们,就这些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只要你从心眼里喜欢我们。”
约塞连终于明白了,科恩中校讲的是实话,他大为惊奇,真想
自信地放声大笑一通。“这并不是太容易,”他冷笑着说。
“噢,这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多了,”科恩中校反唇相讥道。约寒
连这句讽刺的话并没有使他灰心丧气。“你只要开了头,准会吃惊
地发现喜欢我们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科恩中校往上扯了扯他那
宽松的裤腰。他露出一个讨人嫌的嘲讽笑容,他那方下巴和两颧骨
之间的深深的黑色纹路又一次弯曲了起来。“你瞧,约塞连,我们打
算让你过舒服日子,我们打算提拔你当少校,我们甚至打算再发给
你一枚勋章。弗卢姆上尉正在构思几篇热情洋溢的通讯,打算把你
在弗拉拉大桥上空的英勇事迹,你对自己部队的深厚持久的忠诚,
以及你格尽职责的崇高献身精神大大描绘一番。顺便说一句,这些
都是通讯里的原话。我们打算表彰你,把你作为英雄送回国去。我
们就说是五角大楼为了鼓舞士气和协调与公众的关系而把你召回
国的。你将像个百万富翁那样生活,你将成为所有人的宠儿。人
们将列队欢迎你,你将发表演说号召大家筹款购买战争债券。只要
你成为我们的伙伴,一个奢侈豪华的崭新世界就将出现在你的面
前。这难道不迷人吗?”
约塞连发现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一番详尽而动听的长
篇大论。“我可拿不准我想不想发表演说,”
“那么我们就不提演说的事啦。重要的是你对这儿的人讲些什
么。”科恩中校收敛笑容,满脸诚恳地往前探了探身体。“我们不想
让大队里任何人知道,我们送你回国是因为你拒绝执行更多的飞
行任务。我们也不想让佩克姆将军或者沙伊斯科普夫将军听到风
声说,我们之间不和,就是为了这个,我们才打算跟你结成好伙伴
的。”
“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我对他们说
什么呢?”
“告诉他们,有人已经私下向你透露就要送你回国了,所以你
不愿意为了一两次飞行任务而去冒生命危险,只不过是好伙伴之
间的一个小小分歧,就这么回事。”
“他们会相信吗?”
“等到他们看到我们成了多么亲密的朋友,读到那些通讯,读
到那些你吹捧我和卡思卡特上校的话时,他们自然就会相信了。别
为这些人操心。你走了以后,他们是很容易管教和控制的。只有当
你仍然呆在这里时,他们才会惹事生非。你知道,一只坏苹果能毁
了其它所有苹果。”科恩中校故意用讽刺的口气结束了他的这番
话。“你知道——这办法真是太棒了——你也许能成为激励他们执
行更多飞行任务的动力呢。”
“要是我国国以后谴责你们呢?”
“在你接受了我们的勋章、提拔和全部的吹捧之后吗?没有人
会相信你的话的,军方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再说,你倒是为了什么
竟想这样做呢?你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记住了吗?你将过上富裕、
豪华的生活,你将得到奖赏和特权。如果你仅仅为了某条道德准则
而抛弃这一切的话,那你就是个大傻瓜,可你不是个傻瓜。成交
吗?”
“我不知道。”
“要么接受这笔交易,要么接受军法审判。”
“这样一来我就对中队里的弟兄们玩弄了一个极为卑鄙的骗
局,不是吗?”
“令人作呕的骗局。”科恩中校和蔼可亲地表示同意。他眼中闪
烁着暗自高兴的微光,耐心地望着约塞连,等待着他的答复。
“见鬼去吧!”约塞连大叫道,“如果他们不想执行更多的飞行
任务,那就叫他们像我这样站出来采取行动,对吗?”
“当然对,”科恩中校说。
“我没有理由为了他们去冒生命危险,对吗?”
“当然没有。”
约塞连迅速地咧嘴一笑,做出了决定。“成交了!”他喜气洋洋
地宣布。
“好极了,”科恩中校说。他表现得并没有像约塞连指望的那么
热情。他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桌上滑下来站到地板上,先扯了扯
裤子和衬裤裆部的皱纹,随后才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来让约塞连
握住。“欢迎你入伙。”
“谢谢,中校。我——”
“叫我布莱基,约翰。我们现在是伙伴了。”
“当然啦,布莱基。我的朋友叫我约.约。布莱基,我——”
“他的朋友叫他约.约,”科恩中校大声对卡思卡特上校说,
“约.约迈出了多么明智的一步,你为什么不祝贺他呢?”
“你迈出的这一步的确非常明智,约.约,”卡思卡特上校边说
边笨拙而热情地使劲握住约塞连的手。
“谢谢你,上校。我——”
“叫他查克,”科恩中校说。
“当然啦,叫我查克。”卡思卡特上校热诚而局促地哈哈一笑。
“我们现在是伙伴了。”
“当然啦,查克。”
“笑着出门吧。”科恩中损说着把两只手分别搭在了他们两个
人的肩膀上,三个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哪天晚上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吧,约.约,”卡思卡特上校
殷勤地邀请道,“今天晚上怎么样?就在大队部的餐厅里。”
“我非常乐意,长官。”
“叫查克,”科恩中校责备地纠正道。
“对不起,布莱基。查克。我还没有叫习惯。”
“这没关系,伙计。”
“当然啦,伙计。”
“谢谢,伙计。”
“别客气,伙计。”
“再见,伙计。”
约塞连亲亲热热地挥手向他的新伙伴告别,溜达着朝楼厅走
廊走过去。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差一点高声唱了起来。他自由
了,可以回国了。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反抗成功了,他平安无事了。
再说,他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他逍遥自在、兴高采烈
地朝楼梯走去。一个身穿绿色工作制服的士兵朝他行了个礼,约塞
连快活地还了一个礼。出于好奇,他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他感到奇
怪,这个士兵看上去十分面熟,就在约塞连还礼时,这个身穿绿色
工作制服的士兵突然变成了内特利的妓女。她手里拿着一把骨柄
厨刀凶神恶煞般地朝他劈了下来,一刀砍在他扬起的那只胳膊下
面的腰上。约塞连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看到那女人又举刀朝
他砍下来,便惊骇地闭上了很睛,就在这时,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
上校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把那个女人吓跑了,这才救了他的命。
不过,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41.斯诺登
“切开,”一个医生说。
“你切开吧,”另一个说。
“别切开,”约塞连舌头僵硬、口齿不清地说。
“这是谁在乱插嘴,”一个医生抱怨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我们是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
“他不需要动手术,”另一个医生抱怨他说,“这不过是个小伤
口,我们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伤口,再缝几针就行了。”
“可我还从来没有过动手术的机会呢。哪一把是手术刀?这一
把是手术刀吗?”
“不,那一把才是手术刀。好吧,要是你想动手术,就下手吧。切
开吧。”
“就这样切开吗?”
“不是切开那儿,你这个笨蛋!”
“不要切开。”约塞连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有两个陌生人要把自
己切开,急忙喊叫起来。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头一个医生挖苦地抱怨道,“我们给
他动手术时,他要一直这么不停地唠叨下去吗?”
“你们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器给他动手术,”一个职员说。
“你得等我把他审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个口气生硬的
胖上校说。他留着小胡了,长着一张红润的硕大脸盘。这张脸几乎
快要贴到约塞连的脸上了,就像一只大煎锅的平锅底似的,散发着
烤人的热气。“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见到这个口气生硬的胖上校,约塞连联想起那个审问牧师并
裁决他有罪的口气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过眼前的一层簿
雾,盯着胖上校。空气中弥漫着甲醛和乙醇的清香气味。
“我出生在战场上,”他回答说。
“不,不,你出生在哪一个州?”
“我出生在清白无辜的情况下。”
“不,不,你没听明白。”
“让我来对付他吧,”另一个人急不可耐他说。这个人瘦长脸,
深眼窝,薄嘴唇,显得刻薄歹毒。“你大概是个机灵鬼吧?”他问约塞
连。
“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其中一个医生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
们把他带回到里面去治疗呢?”
“如果他精神错乱,就让他这么呆在这儿吧。他或许会说出什
么能证明他有罪的话来呢。”
“可他仍在流血不止,你难道看不见吗?他甚至会死掉的。”
“那对他才好呢!”
“那是这个下流杂种应得的报应,”口气生硬的胖上校说,“好
吧,约翰,全都交待出来吧。我们要知道事实。”
“大家都叫我约.约。”
“我们要求你和我们合作,约.约。我们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
我们。我们是到这儿来帮助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把大拇指伸到他的伤口里戳几下,挖出点肉来,”那个瘦
长脸的家伙提议道。
约塞连闭上眼睛,好让他们以为他失去知觉了。
“他昏过去了,”他听见一个医生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给他治
疗,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许会死的。”
“好吧,带他进去吧。我真希望这杂种死掉。”
“你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能给他治疗,”那职员说。
当那个职员翻弄着一张张表格给他办住院手续时,约塞连闭
上眼睛假装昏死了过去。随后,他被慢慢推到一间又闷又黑的房间
里。房间的上空悬挂着许多灼热的聚光灯,在这里,清香的甲醛和
乙醇味更加浓重了,沁人心脾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沉沉的。他还闻到
了乙醚的气味,听到玻璃器皿的了当响声。他听见两个医生的沙哑
呼吸声,心中一阵窃喜。叫他高兴的是,他们以为他失去了知觉,根
本不知道他在偷听。在他听来,他们的那些对话全都无聊透顶,直
到后来一个医生说:
“喂,你认为我们应该救活他吗?我们要是救了他,他们也许会
对我们怀恨在心的。”
“我们动手术吧,”另一个医生说,“我们把他切开,看看里面究
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抱怨说,他的肝有毛病,可在这张调光照片
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好的。”
“那是他的胰腺,你这笨蛋,这儿才是他的肝呢。”
“不,这不是,这是他的心脏。我敢拿一个五分硬币跟你打赌,
这才是他的肝。我要开刀把它找出来,我应该先洗手吗?”
“别动手术,”约塞连说、他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其中一个医生愤愤地训斥道,“难道
我们就不能叫他住嘴吗?”
“我们可以给他来个全身麻醉。乙醚就在这里。”
“不要全身麻醉。”约塞连说。
“我们给他来个全身麻醉,叫他昏睡过去,那样我们想把他怎
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给约塞连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过去。他醒来时发现自
己躺在一个弥漫着乙醚气味的僻静房间里、直觉得口干舌燥;科恩
中校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正安安静静地等着约塞连醒来呢。
他穿着宽松肥大的橄榄绿衬衣和裤子,胡须密匝匝的棕色脸庞上
挂着人丝和蔼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秃脑
门呢。约塞连一醒过来,他便俯下身格格笑着,语气极为友好地向
约塞连保证说,只要约塞连不死,他们之间的那笔交易就仍然有
效。约塞连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科恩中校一听到声音马上跳起身,
厌恶地逃了出去。约塞连心想,乌云之中总还是有一线光明的。随
后,他觉得透不过气来,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只长着尖指
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摇醒了。他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面容猥
琐的陌生人轻蔑地撇着嘴,不怀好意地瞪着他。那人得意地说: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顿时浑身冰凉,一阵晕眩。他出了一身冷汗。
“谁是我的伙伴?”当他看到牧师坐在刚才科恩中校坐的地方
时,他问道。
“也许我是你的伙伴,”牧师回答道。
但是,约塞连没能听见他的话。他又闭上了眼睛。有人拿过水
来喂他喝了几口,又踮着脚尖走开了。他睡了一阵,醒来时觉得情
绪很好,便转过头去想对牧师笑笑,却发现换了阿费坐在那里。约
塞连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阿费哈哈大笑,问他眼下感觉如何。约
塞连异常烦恼地沉下脸,反问阿费为什么不在监狱里呆着,一下子
把阿费给问糊涂了,约塞连闭上眼睛,想赶阿费走,等到他再睁开
眼睛时,阿费已经走了,牧师又坐在那里了。他一眼瞥见牧师兴高
采烈的笑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牧师到底为了什
么这么高兴。
“我为你高兴呀,”牧师激动、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
队部里听说你受了重伤,如果你活下来的话,就送你回国。”科恩中
校说,你的情况很危险。可我刚刚从一位医生那儿得知、你受的伤
非常非常轻,过一两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点危险都没有,
情况好得很。”
听了牧师带来的这个消息,约塞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好
极了。”
“是啊,”牧师说。两片绊红悄悄爬上他的面颊,使他看上去显
得既顽皮又快乐。“是啊;这好极了。”
约塞连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牧师谈话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
起来。“瞧,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医院里,现在我又在医院里了。最
近一次我见到你也是在医院里。你这一向呆在哪儿?”
牧师耸了耸肩。“我一直在祷告,”他坦白道,“我尽可能呆在自
己的帐篷里。每一回惠特科姆中士离开这个地区时我都要祷告,这
样他就不会抓住我了。”
“这样做有用处吗?”
“这样做可以减轻我的烦恼,”牧师又耸了耸肩回答道,“再说,
这样的话,我也有事可干了。”
“噢,这很不错,不是吗?”
“是呀,”牧师热烈地赞同道,好像他原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
点,“是呀,依我看,这确实不错。”他兴奋地俯下身来,显得既尴尬
又焦虑。“约塞连,在你住院期间,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需要我为你带些什么东西来吗?”
约塞连快活地取笑他说:“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类吗?”
牧师的脸又红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又变得恭恭敬敬
的。“像书籍啦,也许别的什么东西。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你高
兴的事。你知道,约塞连,我们大伙都很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
“是啊,当然啦。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拦住了那个纳粹刺客。这
是非常崇高的行为。”
“什么纳粹刺客?”
“就是那个来这儿暗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家伙呀。是
你救了他们的命。你在楼厅上跟他扭打成一团时,他差一点把你刺
死。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约塞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人根本不
是什么纳粹刺客。”
“没错,是的。科恩中校说他是的。”
“那人是内特利的女朋友。她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卡思卡特
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从我把内特利的死告诉她以后,她就一直想
杀我。”
“可这怎么可能呢?”牧师脸色发青地愤然反驳道。他给弄得有
点糊涂了。“他逃走时,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两个人全都看见
了。官方的报告说,你拦住了一个前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
“别相信官方的报告。”约塞连冷冰冰地提醒他。“那是这笔交
易的一部分。”
“什么交易?”
“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一笔交易。如果我见人
就讲他们的好话,并且永远不在任何人面前批评他们叫其余的官
兵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的话,他们就把我当做一个大英雄送回国
去。”
牧师大吃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既恼怒又沮丧,摆出
一副好斗的架势嚷嚷起来。“但这太可怕了!这是一笔见不得人的
丑恶交易,难道不是吗?”
“令人作呕,”约塞连回答说。他把后脑勺靠在枕头上,毫无表
情地盯着天花板。“我想,我们都同意用‘令人作呕’这个字眼来形
容它。”
“那你干吗要同意这笔交易呢?”
“要么接受这笔交易,要么接受军法审判。”
“噢,”牧师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着嘴叫道。他局
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我真不应该说刚才那番活的。”
“他们会把我关到监狱里,让我和一帮罪犯呆在一起。”
“当然啦。凡是你认为正确的,你就应当做。”牧师点点头,好像
就此了结了这场争论,随即便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之中。
“别担心,”过了几分钟,约塞连凄惨地笑了笑说,“我并不打算
这么做。”
“但你必须这么做,”牧师关心地俯下身来坚持道,“真的,你必
须这么做。我没有权利影响你。我真的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你没有影响我。”约塞连吃力地翻过去侧身躺着,既庄重又嘲
讽地摇了摇头。“耶稣啊,牧师!你难道不认为那是一种罪孽吗?救
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决不允许在自己的档案里出现这桩罪
行。”
牧师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那你将怎么办呢?你不
能让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我要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要么,我也许真的会临阵脱逃,让
他们抓住我。他们大概会的。”
“那样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想进监狱吧。”
“那么,我想我只好继续执行飞行任务,直到战争结束。我们中
总有些人会活下来的。”
“可你也许会送命的。”
“那么,我想我还是不执行飞行任务吧。”
“那你将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不知道。外面热吗?这儿倒是很暖和的。”
“外面很冷,”牧师说。
“你知道,”约塞连回忆说,发生了一件希奇古怪的事——也
许是我做梦吧。我觉得刚才来过一个陌生人,他告诉我他抓住了我
的伙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依我看,这不是你想象出来的,”牧师对他说,“我上一次来的
时候,你就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
“那么,那个人真的说过这话了。‘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
弟,’他说,‘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
那么凶恶的样子。我很想知道谁是我的伙伴。”
“我倒认为我是你的伙伴,约塞连,”牧师既谦卑又诚恳地说,
“他们肯定是抓住我了。他们记下了我的号码,一直在监视着我。他
们要叫我到哪儿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儿去。他们审问我的时候就是
这么说的。”
“不,我不认为他们指的是你,”约塞连肯定地说,“我认为他们
准是指内特利或者邓巴这一类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个在这场战
争中送命的人,像克莱文杰、奥尔、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麦克
沃特。”约塞连突然吃惊地长叹一声,摇了摇脑袋。“我这才明白,”
他叫道,“他们抓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吗?剩下的只有我和亨格
利.乔了。”当他看见牧师的脸色变得煞白时,他不由得惊慌起来。
“牧师,出了什么事?”
“亨格利.乔死了。”
“上帝啊,不!是执行任务时死的吗?”
“他是睡觉时做梦死去的,他们看见一只猫趴在他的脸上。
“可怜的家伙。”约塞连说着便哭了起来,他把脸伏在臂膀里,
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泪。牧师没说再见就走了。约塞连吃了点东
西后睡着了。半夜里,一只手把他摇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一
个面容猥琐的瘦子。那人穿着病员的浴衣和睡衣裤,一边狞笑着,
一边嘲弄地对他说。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约塞连心烦意乱起来、“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略显恐
慌地追问道。
“你会发现的,老弟,你会发现的。”
约塞连伸出一只手去掐那个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
不费劲地避开了他的手,怪笑一声逃到走廊里不见了。约塞连躺在
床上一个劲地哆嗦,脉搏直跳个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
知道谁是他的伙伴。医院笼罩在黑暗之中,一片寂静。他没戴手表,
不知道几点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整夜卧床不
起却又无法入睡的囚徒,在永无尽头的黑夜里企盼着黎明的到来。
阵阵寒气从他的双腿直往上逼来,他想起了斯诺登。斯诺登从来都
不是他的伙伴,只不过是个他稍微有点熟悉的小伙子罢了。那一
回,多布斯在内部对讲机里向约塞连呼叫,救救轰炸手、救救轰炸
手。约塞连从炸弹舱的舱顶上爬过去,爬到机尾舱里,看见斯诺登
受了重伤,眼看就要冻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阳光透过侧炮眼照射
到他躺着的地方,在他的脸上跳动着。约塞连第一眼看见那种令人
毛骨悚然的情景时,胃里就立刻翻腾起来了,他觉得恶心。他心惊
胆战地愣了几分钟才往下爬,匍匐着穿过炸弹舱顶上的狭窄通道,
从装着急救药箱的密封皱纹纸板箱旁边爬过去。斯诺登双腿叉开
仰面躺在舱板上,身上仍然裹着笨重的防弹衣、防弹钢盔、降落伞
背带和飞行救生衣。离他不远处躺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小个子尾舱
机枪手。约塞连看见斯诺登的大腿外侧有一个伤口,看上去足有一
只橄榄球那么大,那么深。鲜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
哪些是碎布条,哪些是烂糊糊的血肉。
急救药箱里没有吗啡,也没有别的可以帮斯诺登止痛的药品。
约塞连只好眼睁睁地、心惊胆战地盯着那个裂开了的伤口。药箱里
的十二支吗啡针全被人偷走了。在原来放针的地方有一张字迹工
整的纸条,上面写着:“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
家。米洛.明德宾德”。约塞连一边诅咒米洛,一边拿起两片阿司
匹林硬往斯诺登那两片毫无反应的苍白嘴唇里塞。不过,他先是匆
匆忙忙地抓起一条止血带绑住斯诺登的大腿,因为在最初几分钟
的慌乱之中,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自己必须采取适当的措
施,却一时想不出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他真怕自己会完全垮掉。斯
诺登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动脉出血的迹象,可约塞连
却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绑扎止血带的模样,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
使用止血带。他假装成熟练和内行的样子摆弄着止血带,他能够感
觉出斯诺登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止血带还没绑扎好,他
就恢复了镇定。他立即把止血带松开,以防产生坏疽。此时,他的
头脑已经清楚,他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在急救药箱里翻来翻去,想
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诺登轻声说,“我冷。”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笑着安慰他说,“你很快就
没事了。”
“我冷,”斯诺登又虚弱无力他说,他的嗓音听起来像个天真的
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得这样答应着。
“好啦,好啦。”
“我冷。”斯诺登鸣咽着。“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约塞连害怕起来,动作也加快了。终于,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
小心翼翼地把斯诺登的工作服从伤口处往上剪开,一直剪到他的
大腿根。随后,他又绕着他的大腿笔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
华达呢工作服一截为二。他正剪着,那个小个子尾舱机枪手醒了过
来,看了看他,便又昏过去了。斯诺登把头扭到另一边,以便更加直
接地盯着约塞连。他那疲倦、无精打采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暗淡的
光。约塞连心里有点发虚,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顺着工作服的内侧
接缝往下剪。从那个裂开的伤口里——那些疹人的肌肉组织仍在
抽搐着、跳动着——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外涌。透过这些,他看到
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鲜血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
那样分成许多细流往外流淌,不过,他的血又粘又红,一流出来就
凝固住了。约塞连沿着工作服的裤管一直剪到底,又动手把剪断下
来的裤管从斯诺登的腿上褪下来。裤管扑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
卡其布短衬裤的底边露了出来,其中一侧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鲜
血解渴似的。约塞连吃惊地看见,斯诺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样光滑而
苍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则毛茸茸地长满细细的、卷曲的淡黄
汗毛,看上去令人厌恶又毫无生气,显得很特别。这时他看清了,这
个伤口并没有橄榄球那么大,但却有他的手掌那么长、那么宽,而
且非常深,里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见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就像新鲜的碎牛肉。约塞连看出斯诺登没有生命危险,长长地舒了
一口气,放下心来。伤口内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了。在飞机降落之
前,只要给他包扎一下,使他保持镇静就可以了。约塞连从急救药
箱里拿出几包磺砖药粉来。当他轻轻地推着斯诺登,想叫他稍微侧
一侧身子时,斯诺登哆嗦起来。
“我弄痛你了吗?”
“我冷。”斯诺登呜咽着。“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伤口开始痛了,”斯诺登猛地缩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
来。
约塞连又发疯似地在急救药箱里乱翻一通,想找支吗啡针:可
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纸条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边诅咒着米洛,一边
把两片阿司匹林递到斯诺登的嘴边。他没有水给他服药。斯诺登
几乎令人察觉不出地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愿意吃阿可匹林:他
的脸苍白苍白的。约塞连摘下斯诺登的防弹钢盔,让他的头枕在舱
板上。
“我冷。”斯诺登半闭着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开始发青。约塞连有点惊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该不
该扯开斯诺登的开伞索、把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的身上。机舱里非
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诺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冲
他微微一笑,随后挪了挪屁股,好让约塞连给他的伤口敷上磺安药
粉。约塞连干着干着便恢复了信心,重新变得乐观起来,飞机闯进
一股垂直气流之中、剧烈地颠簸起来:约塞连突然吃惊地想起来,
他把自己的降落伞忘在机头那边了。但是,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办
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结晶状的白色药粉倒入那个血肉模
糊的椭圆形伤口里,直到把殷红色全部盖住。接着,他忧心忡忡地
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壮起胆子伸出一只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
外面的、渐渐变干巴了的缕缕肌肉,把它们塞回到伤口中去。他急
急忙忙地用一大块药棉纱布盖住伤口,随即把手缩了回去。这场短
暂的严峻考验总算过去了,他神经质地笑了笑。直接接触无生命的
肉体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令人恶心,于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
用手指头去抚摸那个伤口,以确认自己是勇敢的。
然后,他动手用一卷绷带绑住那块纱布。当他第二次把绷带绕
过斯诺登的大腿时,他看见在他的大腿内侧还有个小洞。这是个圆
圆的、有两角五分硬币那么大的伤口,青紫的边缘卷缩着,中间黑
洞洞的,血已经凝固了。弹片就是从这儿穿进去的。约塞连在这个
伤口上也敷上一层磺安药粉,又继续往斯诺登的大腿上缠绷带,直
到把那块纱布包扎紧为止。接着,他用剪刀剪断绷带,把绷带头塞
到里面,打了个十分整齐的方结,紧紧系住绷带。他觉得自己包扎
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一边真诚而友好地对斯诺登咧嘴笑着。
“我冷。”斯诺登呻吟着。“我冷。”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
向他保证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诺登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冷。”他又说。他的眼睛呆滞、暗
淡,就像两块石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他越来越感到疑虑和惊慌。“好啦,
好啦。不一会儿我们就着陆了,丹尼卡医生会来照料你的。”
可是,斯诺登还是不停地摇头。最后,他稍微扬了扬下巴,朝自
己的腋窝示意了一下。约塞连弯下腰盯住那儿,看见就在防弹衣的
袖筒上方,一片颜色奇怪的污迹从工作服里渗透出来、他觉得自
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着又激烈地咚咚跳个不停、跳得他透
不过气来。斯诺登的防弹衣里面还有伤口。约塞连一把扯开斯诺
登防弹衣的扣子,不由得尖声叫了起来。斯诺登的内脏涌了出来,
湿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伤口里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淌着。一块三英寸多长的弹片正巧从他另一侧的腋窝处射了进去。
这块弹片穿过他的腹腔,又在这边的肋骨处打通一个大洞,把他肚
子里杂六杂八的东西全都带了出来。约塞连又尖叫了一声,伸出双
手使劲捂住眼睛。他吓得浑身战栗,牙齿格格打战。他强迫自己再
次抬眼看过去。他一边看一边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这儿
了——肝、肺、肾、肋骨、胃,还有斯诺登那天午饭吃的煨番茄。约塞
连最讨厌煨番茄。他头晕目眩地转过身去,一手按住热乎乎的喉
咙,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他正吐着,那个尾舱机枪手醒了过来,看了
他一眼,就又昏过去了。约塞连吐完之后,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内心
既痛苦又绝望。他虚弱地转回身对着斯诺登。斯诺登的呼吸变得
越来越微弱、急促,他的脸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约塞连不知道到底
该怎么做才能够救活他。
“我冷,”斯诺登呜咽着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机械地嘟哝着。他的声音小得根本听不
见。
约塞连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斯诺登那可怕的五
脏六腑脏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
瘩。它们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领会的。人是物质,这就是斯诺登
的秘密。把他从窗口扔出去,他就会摔下去;把他点燃了,他就会烧
起来;把他埋入地下,他就会和别的各种垃圾一样腐烂。灵魂离去
之后,人就变成了垃圾。这就是斯诺登的秘密。成熟的时机决定一
切。
“我冷,”斯诺登说,“我冷。”
“好啦,好啦,”约塞连说,“好啦,好啦。”他扯开斯诺登的开伞
索,把白色的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42.约塞连
“科恩中校说,”丹比少校既谨慎又满意地笑着告诉约塞连,
“那笔交易仍然有效。一切都正在顺利进展之中。”
“不,不是的。”
“噢,是的,的确是的,”丹比少校关切地坚持道,“事实上,一切
都比以前好多了。你真是交了好运,差一点就叫那个女人给杀死
了。现在,这笔交易可以顺利进行了。”
“我没跟科恩中校做任何交易。”
丹比少校兴致勃勃的乐观劲头突然间全没了,顿时冒出一身
冷汗。“可你确实跟他谈过一笔交易,不是吗?”他苦恼而困惑地问
道,“你们难道没有达成协议吗?”
“我撕毁了协议。”
“可你们达成协议时是握了手的,不是吗?你像个正人君子那
样答应了他。”
“现在我改主意了。”
“哦,唉。”丹比少校叹了口气。他用一块折叠起来的白手帕徒
劳无益地擦拭着他那忧郁的前额。“可为什么呢,约塞连?他们向
你提出的是一笔很好的交易。”
“是一笔卑鄙下流的交易,丹比。是一笔令人作呕的交易。”
“哦,唉,”丹比少校烦躁地叹气道。他抬起一只光溜溜的手,抹
了抹自己金属丝般的黑头发,他那一头又粗又短的卷发早已让汗
水给浸透了。“哦,唉。”
“丹比,你难道不认为这笔交易令人作呕吗?”
丹比少校思索了一下。“是的,我是觉得它令人作呕,”他勉勉
强强地承认道。他那双眼球突出的圆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
情。“可既然你不喜欢,那又为什么要做这笔交易呢?”
“我是一时软弱才这样做的,”约塞连阴郁地、嘲讽地打趣道,
“我是想救自己的命。”
“难道你现在就不想救自己的命了吗?”
“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不让他们派我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
“那么,让他们送你回国,你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我让他们送我回国,是因为我已经执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飞行
任务,”约塞连说,“并不是因为我被那个姑娘捅了一刀,也不是因
为我变成了这么个顽固不化的狗杂种。”
戴着眼镜的丹比少校使劲摇了摇头,一脸诚恳的苦恼神情。
“那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把几乎所有人送回国去。大多数人都已
经执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如果卡思卡特上校一下子要求
增派这么多毫无经验的补充机组人员的话,上头不可能不派人来
调查的:那样一来,他就掉进他自己设的陷阱里去了。”
“那是他的问题。”
“不,不不,约塞连,”丹比少校焦虑地反对道,“这是你的问题。
因为;如果你不履行这笔交易的话,只要你办好手续出了医院,他
们马上就会对你进行军法审判。”
约塞连把大拇指搁在鼻尖上朝丹比少校做了个蔑视的手势,
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哈哈一笑。“叫他们见鬼去吧:别骗我啦,丹
比、他们根本不会这样做。”
“可他们为什么不会?”丹比少校惊奇地眨着眼睛问道。
“因为我眼下已经把他们握在手心里了。有份官方报告说,我
是被一个前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刺伤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
是再对我进行军法审判的话,那不是出他们自己的洋相嘛。”
“可是,约塞连!”丹比少校叫道,“还有另一份官方报告说,你
是在从事黑市交易时被一个单纯的姑娘刺伤的。那上面说,你参与
的黑市交易范围广泛,你甚至还卷入了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出售
军事秘密的勾当。”
约塞连不由得大吃一惊,又是诧异又是失望,“另一份官方报
告?”
“约塞连,他们想准备多少份官方报告就可以准备多少份,这
样一来,在任何一种特定情况下,他们需要哪人份就可以选用哪一
份;这儿点你难道不知道吗?”
“哦,唉,”约塞连垂头丧气地嘟哝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哦,唉。”
丹比少校露出一副出于好意的急切神情,热心地劝说者他。
“约塞连,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他们送你回国吧,这样做
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是对卡思卡特、科恩和我有好处,并不是对每个人。”
“是对每个人。”丹比少校坚持道,“这样做整个问题全都解决了。”
“对大队里那些将不得不执行更多飞行任务的人也有好处吗?”
丹比少校畏缩了一下,不安地把脸转过去了一会儿。“约塞
连,”他回答道,“如果你逼得卡思卡特上校对你进行军法审判,并
证明你犯有他们指控你的所有罪行的话,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你会坐很长一段时间牢的,你的一生就全给毁了。”
约塞连越往下听心里越着急。“他们会指控我犯了什么罪呢?”
“在弗拉拉上空作战失利;违抗上级,拒绝执行与敌方交战的
命令,以及开小差等等。”
约塞连严肃地吸了吸两颊,“他们能指控我犯了这么一大堆罪
状吗?在弗拉拉的那场空战后,他们还发给我一枚勋章呢。现在他
们又怎么能够指控我作战失利呢?”
“阿费将宣誓作证,说你和麦克沃特在你们给上级的报告中说
了假话。”
“我敢打赌,那个杂种准会这么干的。”
“他们还将证明你犯有下列罪行,”丹比少校一件一件地列举
着,“强奸,参与范围广泛的黑市交易,从事破坏活动,以及向敌方
出售军事秘密等等。”
“他们将如何证明这些呢?这些事情我一样也没有干过。”
“可是他们手里有证人,那些人会宣誓作证说你干过。他们只
需说服人家相信,除掉你对国家有好处,就可以找到他们所需要的
全部证人。从某一方面说,除掉你对国家会有好处的。”
“从哪方面呢?”约塞连追问道。他强压住心头的敌意,用一只
胳膊肘撑着慢慢抬起身子来。
丹比少校往后缩了缩身体,又擦拭起额头来。“唉,约塞连,”他
结结巴巴地争辩道,“在目前这个时候,把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
校搞得声名狼藉,对我们的作战行动是没有好处的。让我们面对现
实,约塞连——不管怎么说,我们大队的战绩确实出色。如果对你
进行军法审判而最后又证实你无罪的话,其他人很可能也会拒绝
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卡思卡特上校就会当众丢脸,部队的作战能
力也许就全部丧失了。所以,从这方面讲,证明你有罪并把你关进
监狱,对国家是会有好处的,即使你没罪也得这样做。”
“你把事情说得多么动听啊!”约塞连刻薄而怨恨地厉声说道。
丹比少校的脸红了。他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不敢正眼看约
塞连。“请不要怪我,”他带着焦虑而诚恳的神情恳求道,“你也知道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客观地看问题,并且找
出办法来解决一个极为困难的局面。”
“这个局面又不是我造成的。”
“可你能够解决它。要不你还能干些什么呢?你又不愿意执行
更多的飞行任务。”
“我可以逃走。”
“逃走?”
“开小差,溜之大吉。我可以甩开眼前这个乌七八糟的局面,掉
头就跑。”
丹比少校大吃一惊。“往哪儿跑?你能去哪儿呢?”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跑到罗马去,在那儿藏起来。”
“那样你的生命就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他们随时会找到
你的。不,不,不,不,约塞连。那样做是卑鄙可耻的,会带来灾难。
逃避问题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请相信我,我是想尽力帮助你
的。”
“那个好心的密探把大拇指戳进我的伤口之前就是这么说
的,”约塞连嘲讽地反驳道。
“我不是密探,”丹比少校愤怒地回答道。他的双颊又涨红了。
“我是个大学教授,我具有极强的是非感,我决不会欺骗你,也决不
会对任何人撒谎。”
“要是大队里有谁向你问起我们的这次谈话,那你怎么办?”
“那我就对他撒个谎。”
约塞连嘲讽地大笑起来。丹比少校虽然面红耳赤,浑身不自
在,却也松了口气,靠坐到椅背上。约塞连情绪上的变化预示着短
暂的缓和气氛的出现,这似乎正是丹比少校希望看见的,约塞连凝
视着丹比少校,神情中既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又包含着轻蔑。他背靠
着床头坐了起来,点燃一支香烟,露出一副苦中取乐的神情微笑
着,怀着一种奇特的同情盯着丹比少校的脸。自从执行轰炸阿维尼
翁的任务那一天德里德尔将军下令把丹比少校拖出去枪毙时起,
丹比少校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惊恐表情来,而且再也无法
抹去。那些给惊吓出来的皱纹也像深深的黑色伤疤一样永久地留
在了他的脸上。约塞连为这位文雅正派的中年理想主义者感到惋
惜,正像他总是为许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遇到这种或那种
小麻烦的人感到惋惜一样。
他故作亲热地说:“丹比,你怎么能够跟卡思卡特和科恩这样
的人一块共事呢?这难道不使你倒胃口吗?”
约塞连的这个问题似乎使丹比少校感到惊奇。“我跟他们共事
是为了帮助我的祖国,”他回答说,好像这个回答是不言而喻的。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是我的上级,执行他们的命令是我能对
我们所进行的这场战争作出的唯一贡献。我和他们共事,是因为这
是我的职责,而且,”他垂下眼睛,压低嗓门补充说,也因为我不是
个富于进取心的人。”
“你的祖国已经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约塞连心平气和地开
导他说,“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帮助他们。”
“我尽量不这么考虑问题,”丹比少校坦率地承认道,“我极力
把注意力只集中在已取得的巨大成果上,极力忘掉他们也在获得
成功这一事实。我极力骗自己说,他们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而已。”
“你知道,我的麻烦也就在这里,”约塞连抱拢双臂,摆出一副
沉思的模样说道,“在我和我的全部理想之间,我总是发现许多个
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科恩、卡思卡特那样的人,而这种人又多多
少少改变了我的理想。”
“你应当尽量不去想他们,”丹比少校口气肯定地劝告说,“你
决不能让他们改变你的行为准则。理想是美好的,但人有时却不是
那么美好、你应当尽量抬起头来看大局。”
约塞连怀疑地摇了摇头,拒绝接受丹比的劝告。“当我抬起头
来时,我看到人们全在设法赚钱。我看不见天堂,看不见圣人,也看
不见天使。我只看见人们利用每一次正当的冲动和每一场人类的
悲剧大把大把地捞钱。”
“可你应当尽量不去想这类事情。”丹比少校坚持道,“你应当
尽量不让这类事情弄得你心烦意乱。”
“噢,我倒也没有真的心烦意乱。不过,叫我心烦意乱的是,他
们把我当成了傻瓜。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而我们其余的人都笨得
很,你知道,丹比,我刚才突然头一回冒出这么个念头,也许他们是
对的。”
“可你也应当尽量不去想这种事。”丹比少校争辩道,“你应当
只考虑国家的利益和人类的尊严。”
“是啊,”约塞连说。
“我真的是这个意思,约塞连。这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你千
万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在跟侵略者作战。如果他们打赢了,他们
不会让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
“这我知道,”约塞连硬邦邦地回答道。他突然恼怒地板起了
脸。“哼,丹比,无论他们发给我那枚勋章的理由是什么,那勋章反
正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已经执行了七十次该死的飞行任务,别再对
我讲那些为拯救祖国而战斗的废话啦。我一直在为拯救祖国而战
斗,现在我要为救我自己而战斗一下。祖国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
而我却正处在危险之中呢。”
“战争还没有结束呢。德国人正朝安特卫普推进。”
“几个月之内,德国人就会被打败。那之后再过几个月,日本人
也会被打败。如果我现在战死了,那就不是为国捐躯,而是替卡思
卡特和科恩送死。所以,在此期间,我要交回我的轰炸瞄准器。从
现在起,我只考虑我自己。”
丹比少校高傲地笑笑,颇为宽容地反问道,“可是,约塞连,要
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呢?”
“要是那样,如果我不这么想,我不就成了个头号大傻瓜了
吗?”约塞连露出一副嘲讽的表情,身体坐得更直了。“你知道吗?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以前也和什么人进行过一次跟这次一
模一样的谈话。这跟牧师的感觉一样,他觉得每件事他都经历过
两次。”
“牧师希望你让他们把你送回国去。”
“牧师希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
“哦,唉。”丹比少校叹了口气,遗憾而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担
心自己可能影响了你。”
“他没有影响我。你知道我可能会干什么吗?我可能会一直呆
在医院的这张病床上,像株植物那样生活。我在这儿可以舒舒服服
地过植物般的生活,让别人去拿主意吧。”
“你必须自己拿主意,”丹比少校反驳道,“一个人不能像一株
植物那样生活。”
“为什么不能?”
丹比少校眼中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热情。“像一株植物那样生活
必定是很愉快的,”他若有所思地承认道。
“是糟糕透顶的,”约塞连说。
“不,摆脱了所有这些疑虑和压力的生活必定是非常舒适的,”
丹比少校坚持道,“我觉得我很愿意像一株植物那样生活,那样就
不必为大事情操心拿主意了。”
“什么样的植物呢,丹比?”
“黄瓜,或者胡萝卜。”
“什么样的黄瓜?是好黄瓜还是坏黄瓜?”
“噢,当然是好黄瓜咯。”
“那么,你只要一成熟,他们就会把你摘下来,切成片做色拉。”
丹比少校沉下脸来。“那只能是坏黄瓜啦。”
“那么,他们会让你腐烂掉,把你拿去给好黄瓜当肥料,好让它
们快些成熟。”
“要是那样的话,恐怕我不会愿意像一株植物那样生活的,”丹
比少校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伤感地说。
“丹比,我真的必须让他们送我回国吗?”约塞连严肃地问
他。
丹比少校耸了耸肩。“这是救你自己的一种方法。”
“这是毁掉我自己的一种方法,丹比。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的。”
“你可以得到许多你想要的东西。”
“没有多少我想要的东西,”约塞连回答道。他内心突然涌起一
股愤怒和失望,举起拳头狠狠地捶着床垫。“真他妈的,丹比!我有
不少朋友在这场战争中送了命。这笔交易我不能做。让那个娼妇
捅了一刀,这算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那你宁愿进监狱吗?”
“你会愿意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我当然愿意!”丹比少校斩钉截铁地说,“我肯定愿意。”过了
一会,他又用不那么肯定的口气加上了一句。“不错,要是我处在你
的地位,我想我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他忧虑不安地思索了片刻
之后,很不自在地拿定了主意。接着,他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厌
恶地猛然把脸扭向一边,脱口叫道,“噢,是的,当然啦,我会让他们
送我回国的!可我是一个最最胆小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处在你的位
置上。”
“可假如你不是个胆小的人呢?”约塞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问道,“假如你的确有勇气跟某个人作对呢?”
“要真是那样,我是不会让他们送我回国的,”丹比少校断然发
誓说。他的声音强劲有力,欢快热情。“可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对我
进行军法审判的。”
“你愿意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吗?”
“不,当然不愿意。那样做无异于全面投降。再说,我可能会送
命的。”
“那你会逃走吗?”
丹比少校露出高傲的神色,刚要反驳,又突然停住了,他那半
张开的嘴巴也默默地闭上了。他厌烦地噘起了嘴唇。“我想,我根
本就没有什么希望,不是吗?”
不一会,他的前额和暴出的白眼球又显出了紧张不安。他把两
只软绵绵的手腕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坐在那儿屏住呼吸,垂下眼睛
盯着地板,默默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陡斜的暗影从窗外映了进
来。约塞连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在外面猛然
刹住,发出一阵嘎的声响。随后,传来了什么人匆匆跑进大楼的咯
咯脚步声。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一动。
“不,你还有希望。”约塞连愣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主意来。
“米洛也许会帮助你。他比卡思卡特上校有来头,他还欠我几桩人
情呢。”
丹比摇了摇头,语调平淡地回答道:“米洛和卡思卡特上校现
在是伙伴啦。他让卡思卡特上校当上了副总裁,还答应他战争结束
后给他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
“那么,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会帮助我们的,”约塞连叫道。“他恨
他们两个,这件事准会把他惹火的。”
丹比少校又一次悲哀地摇了摇头。“米洛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上个星期合伙了,他们现在全都是MM辛迪加联合体的合伙人
了。”
“这么说我们没有希望了,是吗?”
“没有希望了。”
“没有一点希望了,是吗?”
“没有,没有一点希望了,”丹比少校承认道。过了一会,他抬起
脸,说出一个尚未成熟的想法来。“如果他们能够像使其他人失踪
那样让我们失踪,使我们摆脱这些沉重的负担,那不是件好事情
吗?”
约塞连认为那不是好事。丹比少校忧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随后便又垂下了眼睛。两个人全都觉得毫无希望了。突然,走廊里
传来一阵很响的脚步声,牧师可着嗓门嚷嚷着冲进门来。他带来了
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是关于奥尔的。他又高兴又激动、有那么一
两分钟连话都说不成句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花、当约
塞连终于听明白牧师的话时,他不敢相信地大叫一声,抬腿从床上
跳了下来。
“瑞典?”他大声问。
“奥尔!”牧师大声说。
“奥尔?”约塞连大声问。
“瑞典!”牧师叫道。他兴高采烈地不住地点着头,开心地、兴奋
地咧嘴笑着,得意洋洋地满屋子走个不停。“我告诉你,这是个奇
迹!奇迹,我又信仰上帝啦!真的。在海上漂了这么多个星期,最
后竟被冲到瑞典海岸上去啦!这是个奇迹!”
“冲到岸上去的?见鬼!”约塞连大声说,他在屋里蹦来蹦去,
欣喜若狂地冲着墙壁、冲着天花板、冲着牧师和丹比少校吼叫着。
“他不是被冲到瑞典海岸上去的。他是划到那儿去的。他是划到那
儿去的,牧师,他是划到那儿去的。”
“划到那儿去的?”
“他预先就这么计划好的!他是存心去瑞典的。”
“噢,这我不管。”牧师依旧热情洋溢地回答说,“这仍然是个奇
迹,这是人类智慧和忍耐力所创造的奇迹;瞧瞧,他干出了什么事
情来!”牧师伸出双手捂往脑袋,笑得弯下了腰,“你们难道想象不
出来他的样子吗?”他惊奇地叫道,“你们难道想象不出来他的样
子?坐在黄色的救生艇里,握着那把小小的蓝色船桨,趁着黑夜划
过直布罗陀海峡——”
“身后拖着那根钓鱼线,一路上吃着生鳕鱼划到瑞典,每天下
午还给自己泡茶喝。”
“我甚至能看见他的样子!”牧师大叫道,他停了一下,趁机喘
了口气,接着又赞叹下去。“我告诉你们,这是人类不屈不挠的毅力
所创造的奇迹;这也正是我从现在起要做的事情。我也要不屈不
挠,是的,我要不屈不挠。”
“奥尔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约塞连欣喜若狂地叫
道;他得意洋洋地高高举起两个拳头,似乎想从拳头里面挤压出什
么启示来。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丹比少校。“丹比,你这个笨蛋,到
底还是有希望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甚至克莱文杰也可能还活
在那片云彩里面呢,他就藏在那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要一直等到安
全了才出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丹比少校困惑地问,“你们两个在说些
什么呀?”
“给我弄些酸苹果来,丹比,还有坚果。快去呀,丹比,快去呀。
趁着这会儿还来得及,给我弄些酸苹果和七叶树坚果来,给你自己
也弄一些。”
“七叶树坚果?酸苹果?要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塞到我们的腮帮子里去咯。”约塞连自责而又绝望地
高高扬起两只手臂。“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我为什么就没有
信心呢?”
“你疯了吗?”丹比少校惊恐而困惑地问道,“约塞连,请你告诉
我你们在讲些什么,好吗?”
“丹比,奥尔预先就这么计划好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从一
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他甚至演习过如何让自己的飞机被击落下
来。每次执行飞行任务时,他都要演习一遍。可我竟然不愿意跟他
一起飞!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他叫我跟他一起飞,可我竟然
不愿意!丹比,再给我弄些龅牙来,还有装牙的牙套。只要装成一
副愚蠢无知的傻瓜模样,就没有人会怀疑你其实是个机灵鬼。所有
这些东西我都需要。唉,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现在我明白他一
直想跟我说什么了,我甚至明白了那个姑娘为什么拿鞋砸他的脑
袋。”
“为什么?”牧师追问道。
约塞连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牧师衬衣的前襟,恳求道:“牧
师,帮帮我吧!请帮帮我。把我的衣服找来。赶快去找,行吗?我
现在就需要它们。”
牧师抬起腿就往外走。“好吧,约塞连,我去找。可你的衣服在
哪儿呢?我怎么才能拿到它们呢?”
“谁要是拦住你不让拿,你就吓唬他们,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
牧师,给我把制服拿来!我的衣服肯定在这医院里的某个地方。你
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干成件事情吧。”
牧师坚定地挺了挺肩膀,又咬了咬牙。“别着急,约塞连。我会
给你把制服拿来的。可那个姑娘为什么拿她的鞋砸奥尔的脑袋呢?
求你告诉我吧。”
“因为是他出钱叫她干的,就为这个!可她打得还不够狠,所以
他只好划到瑞典去了。牧师,给我把制服找来,我好离开这个地方。
问问达克特护士吧,她会帮你找到的。只要能甩开我,她什么都愿
意干的。”
“你要去哪儿呀?”牧师冲出房间后,丹比少校担心地问道,“你
打算干什么呀?”
“我打算逃走,”约塞连用欢快而清晰的嗓音宣布道。他已经拉
开了睡衣领口处的扣子。
“噢,不。”丹比少校叹息了一声,用两只手掌来来口口地轻轻
拍着自己那张汗淋淋的脸。“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儿去?你能
到哪儿去呢?”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惊奇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疯了
吗?”
“奥尔已经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恳求道,“不,约塞连,你永远也
到不了那儿。你不能跑到瑞典去。你连船都不会划。”
“可是,只要你离开这儿后闭上嘴不吭气,找个机会让我搭上
一架飞机,我就可以到罗马去。”
“可他们会找到你的,”丹比少校固执地争辩道,“会把你抓回
来,会更加严厉地惩罚你的。”
“这一回,他们要想抓住我可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
“他们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的。就算他们找不到你,你过的将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你永远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呆着,没有
任何人会跟你在一起,而且,你随时随地可能会被人出卖。”
“我现在就是过的这种日子。”
“可你不能就这么背弃你的职责一走了之,”丹比坚持道,“这
是一种十分消极的行为,是逃避现实。”
约塞连轻快而蔑视地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我并没有逃离
我的职责,我正冲着它跑过去呢,为了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这根
本算不上消极。你当然知道是谁在逃避现实,丹比,对吗?不是我,
也不是奥尔。”
“牧师,请你跟他谈谈,好吗?他要开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太棒了!”牧师欢呼起来。他得意地把一个装满约塞连衣服的
枕套扔到床上。“逃到瑞典去吧,约塞连。我要留在这儿,不屈不挠
地坚持下去,是的,我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每次我遇到卡思卡
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时,我都要找他们的碴儿,跟他们胡搅蛮缠。我
不怕他们,就连德里德尔将军我也敢找他闹事。”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约塞连一边提醒他,一边套上裤子;
匆匆忙忙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腰里。“现在是佩克姆将军当指挥官
了。”
牧师依旧信心十足地唠叨着,“那么,我就找佩克姆将军闹事,
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将军闹事。你知道我还要于什么吗?我下回
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是的,我要朝他的鼻子
狠揍一拳。我要找个周围有许多人的时候揍他,这样他就没有机会
还手了。”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丹比少校抗议道。他内心充满了痛苦、
敬畏和恼怒,两只突出的眼球楞睁着。“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失去理
智了?约塞连,听着——”
“我告诉你,这是个奇迹,”牧师宣布道,他一手抓住丹比少校
的手腕,拾起胳膊肘,拖着他转着圈子跳起华尔兹舞来。“一个真正
的奇迹。如果奥尔能划到瑞典去,那我只要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
就一定能战胜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
“牧师,请你住嘴好吗?”丹比少校一边有礼貌地恳求着,一边
从牧师手里挣脱出来,焦虑不安地轻轻拍了几下自己那汗淋淋的
前额。随后,他俯下身去对正在伸手拿鞋子的约塞连说,“可上校那
儿——”
“他那儿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
“叫他们两人全都见鬼去吧!”
“但这实际上可能会帮他们的忙,”丹比少校固执地坚持道,
“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让这两个杂种升官发财去吧,我才不管呢。既然我没有办法
阻止他们,我就只能靠开小差来给他们捣捣乱了。现在我有我自己
的职责,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绝不会成功的,这是不可能的。从这儿跑到瑞典,单从地理
上讲,就几乎是不可能的。”
“见鬼,这我知道,丹比。可我至少得试一试。在罗马有个小女
孩,要是我能找到她、我想把她救出来。要是我能找到她,我就把她
带到瑞典去。所以、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吗?”
“你绝对是疯了。你的良心将使你永远不得安宁。”
“上帝保佑我的良心吧。”约塞连哈哈大笑。“我要是没有什么
担惊受怕的事情就觉得活不下去了。对吗,牧师?”
“我下回见到布莱克上尉时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牧师得
意地说。他先伸出左臂往空中打了两拳,又像翻晒干草一样笨拙地
挥了挥右臂。“就像这样。”
“可这不是丢脸的事情吗?”
“什么丢脸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才更丢人现眼呢。”约塞连
把第二根鞋带结结实实地系好后,一下子跳了起来。“喂,丹比,我
准备走啦。你看怎么样?请你闭上嘴不吭气,让我搭上一架飞机好
吗?”
丹比少校默默地打量着约塞连,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而
凄惨的微笑。他已经不再出汗了,显得十分镇定。“要是我真的阻
拦你,你会怎么办?”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问道,“狠狠揍我一顿吗?”
听到这句问话,约塞连吃了一惊,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当然不。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要狠狠揍你一顿,”牧师夸耀地说。他一步跳到丹比少校跟
前,摆出挥拳格斗的架势。“我要狠狠地揍你和布莱克上尉一顿,可
能还要揍惠特科姆中士一顿。如果我发现我再也不必害怕惠特科
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妙了吗?”
“你打算阻拦我吗?”约塞连紧紧盯住丹比少校问。
丹比少校从牧师面前跳到一旁,犹豫了片刻之后脱口说道:
“不,当然不!”他突然急切而有力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挥了挥两只手
臂。“我当然不会阻拦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走吧!你需
要钱吗?”
“我有点钱。”
“喏,我这儿还有些钱,”丹比少校热情洋溢,激动万分。他掏出
厚厚一叠意大利钞票塞给约塞连,又用双手紧紧握住约塞连的一
只手,既是为了给约塞连鼓劲,也是为了使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
“这个时候住在瑞典一定是很惬意的,”他羡慕地说,“那儿的姑娘
非常可爱,那儿的人们非常开明。”
“再见,约塞连,”牧师告别说,“祝你好运。我要在这儿不屈不
挠地坚持下去,战争结束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再见,牧师。谢谢你,丹比。”
“你觉得怎么样,约塞连?”
“很好,不,我很害怕。”
“这才对头,”丹比少校说,“那说明你还活着,因为那不会是什
么好玩的事。”
约塞连往外走去。“不,是挺好玩的。”
“我说的是真话,约塞连。你每天每时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他
们会撒下天罗地网抓你的。”
“我时时刻刻都会保待警惕的。”
“你得赶快跑。”
“我是要赶快跑的。”
“赶快跑吧!”丹比少校叫道。
约塞连跑了出去。内特利的妓女就藏在门外。她举刀砍了下
去,差一点砍到他。约塞连跑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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