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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飘60

发信站: BBS 荔园晨风站 (Sun May  2 04:49:34 1999), 转信

第六十章

    这世界好像出了点毛病,有一种阴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现象,好像一片阴暗和看不透

的迷雾,弥温于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围起来。这种不正常比邦妮的死还显

要严重,因为邦妮死后初期的悲痛现在已逐渐减轻,她觉得那个惨重的损失可以默默地

忍受了。可是目前这种对于未来灾难的恐惧感却持续着,仿佛有个邪恶的盖着头巾的东

西恰好蹲在她的肩上,仿佛脚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会变成流沙似的。

    她心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她有生以来一直牢牢地立足于常识的基础之上,曾

经害怕过的总是些看得见的东西,包括伤害、饥饿、贫困,以及丧失艾希礼的爱,等等

。而如今是在试着分析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失了她最爱的孩子

,但是她毕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惨重损失那样。她还有健康的身体,还有很多

如愿以偿的金钱,而且仍然享有对艾希礼的爱,尽管近来看见他的机会愈来愈少了。甚

至连媚兰那个倒霉的间外招待会以后,他们之间形成的拘束,也不怎么使她烦恼,因为

她知道那一切会过的。不,她目前的恐惧不是属于痛苦、饥饿或丧失爱情这一类。那些

恐惧从来没有像这次非同寻常的感觉一样使她颓丧不堪----这种折磨人的恐惧跟她从前

在恶梦中的感觉,即她伤心地从中穿过的一片茫茫游动的迷雾,一个在寻找避难所的迷

途的孩子,是极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轻前常常能用笑声把她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她回想起他那宽阔的褐色胸膛和强壮的臂膀曾给过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乞

求的眼光,而这是好几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真正看见了他。她发现了他身上极大地变化

,不觉大吃一惊。这个人现在不笑了,也不会来安慰她了。

    邦妮死后,那段时候她对于他过于恼怒,过于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

在仆人跟前才跟他客平地说说话。

    她曾经忙于追忆邦妮的啪哒啦哒的脚步声和潺潺不绝的笑声,因此很少意识到他也

在痛苦地回忆,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个这段时期,他们见面时只不过客客气

扭地交谈,就像两个陌生人在一家饭店里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在同一张餐桌上吃

饭,但是从来没有谈过心,没有交流过思想。

    现在她已经感到害怕和孤单了,只要有可能,她是会打破两人之间这重障碍的,可

是她发现现在他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不愿意同她深谈。现在她的怒气已渐渐平

息,她便想告诉他她并不把邦妮的死归罪于他了,她想伏在他怀里大声痛哭,告诉他她

也曾将孩子的马术引为骄傲,并对她的甜言蜜语过分溺爱了。现在她愿意老老实实地承

认,她以前那样谴责他,只是由于自己心里太难受,想减轻自己的痛苦就来刺伤他。然

而,好像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来说这些。

    他那双黑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不给她以开口的机会。而表示道歉的行动一旦拖下来

,便越拖越难办,最后简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瑞德是她丈夫,他俩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结合,他们同

床共枕,生了一个共同钟爱的孩子,而且很快又一起看到将这个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

个孩子的父亲的怀中,在记忆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尽管这悲哀

起初可能伤人,但毕竟有助于创伤的愈合啊!可是现在,从两人之间的情况来看,她还

宁愿投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去呢。

    他现在很少待在家里。当他们坐下一起吃晚饭时,他常常是先从外面喝醉酒回来的

。他喝酒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越喝越文雅,酒兴上来了便爱刺激人,说些即逗趣又刻薄的

话,那会使她听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忧郁地喝闷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

然酩酊大醉了。有时候,一大早她就听见他骑马跑进后院,去敲仆人住房的门,好让波

克搀扶他爬上后面的楼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经常不动声色地将别人灌醉,

让他们昏头昏脑,然后把他们弄上床去的呀!

    他从前修饰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现在显得邋遢起来了。连波克要他在晚餐前

换件衬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忌的作用已经在他脸上表现出来,那长长棱角分明的下

颚的线条正在渐渐消失,被一种虚胖的表像所遮盖,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底下也期了两个

浮泡似的眼袋。他那肌肉结实的高大身躯显得松驰了,腰围也开始粗笨起来。

    他有时干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来一句话要在外面过夜。

    当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馆的楼上躺着打鼾呢,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思嘉

总认为他是在贝尔·沃特琳那里。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里看见了贝尔,她已经是个又

粗又胖的女人,以前那些优美的风姿大多坦然无存了。不过,尽管她涂了那么多脂粉,

穿着那么俗丽的衣裳,她还是显得胸乳丰满,几乎有母亲般的风韵,贝尔并不像别的轻

浮女人那样在上等妇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敌视,却跟思嘉相对凝望,用一种关心和近

似怜悯的眼光打量她,使得思嘉脸都红了。

    可是她现在既不能骂他,不能向他发火,不能要求他忠诚或出他的丑,同时她自己

也不能因为曾经为邦妮的死谴责过他而向他道歉。现在盘踞在她心头的是一种莫名其妙

的冷漠科难以理解的忧郁,这种忧郁之深沉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她感到孤单,前

所未有地孤单。也许在此以前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孤单地时刻吧。她觉得现在又孤单又害

怕,而且除了媚兰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去倾诉。因为现在连她的主要支柱嬷嬷也

回塔拉去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嬷嬷走时没作任何解释。她向思嘉要路费时只瞪着一双疲惫衰老的眼睛伤心地瞧着

她。思嘉流着眼泪恳求她留下来,她回答说:“我仿佛听到爱伦小姐在对我说:'嬷嬷

,回来吧。    你的事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听见了那次谈话,他给了嬷嬷路费,并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对的,嬷嬷,爱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事已经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

什么请随时告诉我。"看见思嘉又来愤愤不起地插嘴时,他伸申斥说:“别说了,你这

笨蛋!让她走!现在,人家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他说这话时眼睛里迸发着凶悍的

光芒,吓得思嘉畏缩着不敢作声了。

    她后来怀着孤立无助的心情跑去问米德大夫,问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

---是不是可能已发疯了?"“不是,"大夫说,"不过他喝酒太多,再这样下去是会害死

他自己的。思嘉,他爱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为了要记忆她。现在,小姐,我给你

的忠告是忙跟他再生一个孩子。"“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诊所时怨愤地想,说倒容易,

但做起来可难哪!她倒是很乐意再生一个孩子,生几个孩子,只要他们能够把瑞德眼睛

里那种神色消除掉,把她心中那个痛苦的空隙填补起来。一个像瑞德那样黝黑英俊的男

孩,或者再来个女孩,都行呀。唔,再来个女孩吧,一个漂亮、活泼、任性、爱笑的小

女孩,不像爱拉那样浮躁,多好啊!为什么,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带走她的一个孩子的

话,为什么没有带走爱拉呢?现在邦妮死了,爱拉也不能给她什么安慰。可是瑞德好像

并不想再要孩子。因为他从不到她卧室里来,尽管现在她已不再锁门,而且常常把门半

开着。他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忌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以外,对什么也

不感兴趣。    他原来是喜爱嘲讽人但又令人高兴的,可现在变得严酷了:原来是犀利

中带点幽默的,可现在只剩下残忍了。自从邦妮死后,许多曾经因他跟女儿在一起时那

么彬彬有礼而深受感动、并转为尊重他的邻居妇女,都很想安慰他。她们在街上叫住他

,对他表示同情,隔着篱栏跟他说话,说她们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现在既然邦妮死了,

那个叫他讲究礼貌的原因已不再存在了,他的礼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骄横而粗暴地对

待那些太太们,并打断她们的善意慰问。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们并不因此生他的气。她们很理解,或者自以为理解。每天黄昏

时分他骑马回家时,他醉得快要坐不稳了,一见有人对他说话便皱起眉头。这时太太们

只好说声“真可怜呀!"并且继续努力对他表示亲切的关怀。她们很替他难过,因为他

伤心地回到家里后,却只能受到思嘉那样的接等。

    大家都知道思嘉为人多么冷酷,多么无情。大家看见他显得那么轻松以就从丧失邦

妮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都大为惊讶。他们从不了解,也不能去了解,她那貌似恢复的

背后那番痛苦的挣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关心的同情,而他对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

了,思嘉为全城人所厌恶,但她却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们的关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妈、媚兰和艾希礼外,她的老朋友们谁也不上她家里来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着铮亮的马车来拜访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还热烈地谈论起

他新朋友的事来排遣她的忧愁,尽管她对后者根本不感兴趣。所有这些"新人"都是陌生

人,没有一个例外!她们什么也不了解她。她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她。

    她们对于她发家致富和住进桃树街上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说一无所知。她们

也不喜欢谈她们自己在穿着绸缎和坐上高车骏马之前的生活。她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怎

样奋斗,经历过什么样的穷困和种种艰险,最后才获得这幢大宅,这些美丽的服饰和银

器,并且能举行豪华招待会。她们无法弄清楚。她们也不关心,这些天知道从哪里冒出

来的人,她们似乎永远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没有关于战争、饥饿和打仗的共同记忆,没

有扎进同样的红土地中和共同根底。

    现在她真觉得孤单了,便很想跟梅贝尔或范妮,埃尔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

可畏的老斗士梅里韦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个下午的时光。或者是邦内尔太太

或----或任何别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邻居,都可以。因为她们能够了解她。她们了解战

争、恐怖和焚城的大火,见过亲人过早地死去,饿过肚皮,穿过破衣烂衫,受到过饥寒

交迫的威胁。    后来她们从废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贝尔坐在一起,回忆谢尔曼部队侵入时,梅贝尔埋葬了一个在逃难中死

亡的婴儿,那倒是一种安慰呢。如果范妮来了,两人谈起彼此的丈夫都牺牲在戒严令时

期最黑暗的日子里,也会很有意思。如果跟埃尔辛太太一起回忆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这

位老太太拼命鞭打着她的马跑出五点镇时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车里那些从供销店抢出来

的东西一路颠簸着撒落的情景,两人会哈哈大笑,觉得又后怕又好玩呢。

    至于梅里韦瑟太太,这位开面包店已开得兴旺起来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争着讲往

事,并对她说:“你还记得投降以后坏事怎样都变成好事了吗?你还记得我们不知道下

一双鞋从哪里来的那个时候吗?可是,瞧瞧,我们现在的光景!"那该是多叫人高兴啊

!    是的,那会叫人高兴的。现在她才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从前支持联盟的人碰到一

起,会谈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自豪,那样对过去怀念不已。那些艰难的日子是考验人

们思想感情的日子,可他们都熬过来了。他们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个老兵。不过她不

能和亲密的伙伴来重温往日的战斗了。

    啊,她现在多么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经历与跋涉过

同样历程的人,他们知道这历程有多么艰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个伟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这全都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从来没有

很好地关心过她们,直到现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经死了,她自己觉得又孤单又害怕

,抬头只看见雪亮的餐桌对面那个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经开始

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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