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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ggio (傻瓜牌生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飘63(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y 4 12:56:29 1999), 转信
发信人: MyWay (MYWay),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飘63(完)
发信站: BBS 荔园晨风站 (Sun May 2 04:50:26 1999), 转信
第六十三章
前门微微张开着,思嘉气喘吁吁快步走过穿堂,在枝形吊灯的彩色灯管下佇立了一
会儿
,尽管那么明亮,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但是不是人们熟睡后那种安适的宁静,而是那
种惊醒而疲乏了的带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厅里,也不在藏书室
,便不禁心里一沉。或许他出门去了----跟贝尔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没回家吃晚饭时
常去的某个地方?这倒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她正要上楼去找他,这时发现饭厅的门关了。她一看见这扇关着的门便觉得羞愧,
心都有点缩紧了,因为想起这年夏天有许多夜晚瑞德独自坐在里面喝酒,一直要喝得烂
醉才由波克进来强迫他上楼去睡觉。这是她的过错,但她会彻底改的。从现在起,一切
都会大变样----不过,请上帝大发慈悲,今晚可别让他喝得太醉呀。如果他喝醉了,他
就不会相信我,而且会嘲笑我,那我就伤心死了!
她把饭厅的门轻轻打开一道缝,朝里面窥望。他果然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里
,面前放着一满瓶酒,瓶塞还没打开,酒杯还空着。感谢上帝,他清醒着呢?她拉开门
,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立即向他奔过去。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她时,那眼光中似乎有点
什么使她大为惊讶,她呆呆地站在门槛上,冒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严肃地望着她,那双黑眼睛显得很疲倦,没有平常那种活泼的光芒了。此时,尽
管她头发蓬乱地披散着,由于气喘吁吁,胸脯在紧张地起伏,裙子从膝部以下沾满了泥
污,神情十分狼狈,可是他显得一点也不惊讶,也不问她什么,也不像以往那样咧开嘴
角嘲讽她。他歪着身子坐在椅子里,衣服被那愈来愈粗的腰身撑着,显得又皱又邋遢,
他身上处处体现出美好的形态已经被糟蹋,一张刚健的脸变粗糙了。饮酒和放荡也损坏
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现在他的头已经不像新铸金币上的一个年轻异教徒王子的头像,而
是一个旧铜币上的衰老疲惫的凯撒了。他抬头望着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显
得非常平静,几乎是一种客气的态度,而这是使她害怕的。
“进来坐下,"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犹豫地向他走去,因为看见他脸上那种新的表情,心里有点疑虑不定了
。他没有起身,只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便机械地在那里坐下。她很希望他不
要这么快就谈起媚兰。她瑞在不想谈媚兰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刚刚平息的悲伤。她后半
辈子还有的是时间去谈媚兰呢。可是现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
,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剩下这个时刻,来让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脸
上却显出那样一种表情,它阻止她,让她突然不好意思出口,在媚兰尸骨未寒的时候便
谈起爱来。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沉痛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完美的
好人。““啊,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他的话使她立刻生动地记起媚兰替她做过
的每一件好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那惊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
我也会受不了的,"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轻轻地悦:“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
向前凝望,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那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队一起走了----这是一个彻底了解自己的人出其
不意的举动,他忽然从他自己身上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并对这一发现产生了微带
口嘲的感觉。 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向前凝望,好像看见媚兰默默地穿过
房间向门口走去。他脸上的表情中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沉思和惊
异,只有一种从童年时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骚动。这时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
伟大的女性!"思嘉浑身颤抖,心里那股热情,那种温暖的感觉,以及鼓舞着她飞奔回
来的那个美丽的设想,顿时都消失了。她只能大致体会到瑞德在心中给世界上他唯一佩
服的那个人送终时的感情,因此她又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丧亡之感----尽管这已不再是个
人的,心中仍倍觉凄凉。她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过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
感觉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抚爱时,媚兰那啊啊有声的裙子在碰触她似的。她从瑞德眼
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期伟人传记的结束----它记载着那些文雅谦让而
坚强正直的女人,她们是战时南方的基石,而战败以后她们又张开骄傲和温暖的双臂欢
迎南方回来了。 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而冷静了。
“那么她死了。这样一来,你倒是好办了,不是吗?"“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她高声,显然被刺痛了,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你知道我多么爱她呀!““不,我
不能说我知道这一点。这太出人意外,当然你还是值得称赞的,因为你一向喜爱那些坏
白人,但到最后终于认识她的好处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当然以前就敬重她嘛
!你却不是这样。你以前不像我这样理解她呀!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的----她有多好
----"“真的吗?不见得吧。"“她关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后的几句话
是说的你呢。"他回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她说什么?”
“唔,现在先不谈吧,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较为冷静,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极了。她不想告诉他,因
为她没有找算用这种方式引到她爱他那个话题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实在太紧了。
“她说----她说----'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他盯着她,一面放
下她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
前,把帘子拉开来,聚精会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浓雾之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什
么似的。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请求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的,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有呢?”“她
说----艾希礼----她请求我也照顾艾希礼。"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许,这就很方便了,不是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
,这时她虽然惶惑不安,还是为他脸上并没有嘲讽的神色而大为惊异。他脸上同样没有
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正如人们最后看完一个无趣味的喜剧时那样。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媚兰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
我离婚,而这样做对你来说对名誉也没有多大损害。你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
此教会也不会来管。那么----艾希礼和你的那些梦想,都随着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为现
实了。"“离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便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
胳臂。"唔,你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根本不想离婚----我----"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把她的脸抬起来对着灯光,然后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
眼看了一会。她仰望着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也
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她正从他脸上寻找一种相应的激情和希望与喜悦的表情。现在
,他必定知道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张常常使她捻的毫无表情的
黝黑的面孔。他将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来,然后转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瘫软地坐在里
面,将下巴垂到胸前,眼睛从两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她。
她跟着走到他的椅子旁,绞扭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错了,"她又开始说,一面思量着该说什么。"瑞德,今晚我一明白过来,便
我一路跑步回家来告诉你。唔,亲爱的,我----""你累了,"他说,仍然打量着她。"你
最好还是去睡吧。"“可是我得告诉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缓缓地说,“我不想听
你----什么也不想听。"“可是你还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呢。"“我的宝贝儿,那不明摆在
你的脸上吗?大概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是个死海
里的果子,太大了,连你也啃不动呢。这么一来,我就在你面前突然显得新鲜起来,好
象有点味道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讲这些是没有用的。”
她惊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确,他经常很轻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恼
火这一点的,不过这一回,经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她反而感到大为高兴和放心了。他既
然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确实用不着谈嘛!当然,他会为她的期冷淡
而感到痛心的,他对她这个突然的转变当然要怀疑。她还得亲切地讨他的欢心,热烈地
爱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这样做也会很有乐趣呢!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一面把两只手搁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
储身凑近他。"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真是个大傻瓜----"“思嘉,别这样了。用不着
对我这样低声下气。我受不了。
最好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一点默默的思索,作为我们这几年结婚生活的纪念。免
了我们这最后一幕吧。"她猛地挺起身来,免了我们这最后一幕?他这"最后一幕"是什
么意思?最后?这是他们的第一幕,是她们的开端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她赶忙追着说,好像生怕他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似的
。"唔,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
我本来应该多年以来一直爱你的,可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以前不晓得这一点。瑞德
,你必须相信我呀!"他望着站在面前的她,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把她的心看透了。她
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了相信的意思,但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呼,他是不是偏偏这一次对她
不怀好心了呢?难道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报复她吗?
“唔,我相信你,"他终于这样说。"但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怎么办?”“艾希
礼!“她说,同时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并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对他有过什
么兴趣。那是----唔,那是我从小沾染上的一种癖性。瑞德,要是我明白了他实际上是
这样的人,我就连想都不会想到要对他感兴趣了。他是这么一个毫无作为的精神苍白的
人,尽管他经常喋喋不休地谈什么真理、名誉和----”“不,"瑞德说。"如果你真要看
清他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你就得老老实实去看。他是个上等人,只不过被他所不能适
应的这个世界蒙骗了,可是他还按照过去那个世界的规律在白费力平地挣扎呢。"“唔
,瑞德,我们不要谈他了吧!现在他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难道不愿意知道----我是说,我现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触了一下,
这使她像个初恋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难为情,便没有往下说了。如果他让她感到轻松一些
,那该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双臂,让她能感激地倒进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脯上
,该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贴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着恁她这些含含糊糊的话去打动
他了。但是她看看他时才明白,他并不是在故意回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仿
佛她所说的话对他已毫无意义了。
“愿意?"他说。"要是从前我听到你说这些话,我是会虔诚地感谢上帝的。可事到
如今,这已无关紧要了。"“无关紧要吗?你这是说的什么?当然,这是很要紧的嘛!
瑞德,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吗?你一定关心。媚兰说过你是关心的呢。"“嗯,就
她所知道的来说,她是对的。不过,思嘉,你想过没有,哪怕一种最坚贞不渝的爱也会
消磨掉的。"她看着他,小嘴张得圆圆的,无言以对。
“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了,"他继续说,"被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
劲儿消磨殆尽了。你固执得像只牛头犬,抓住你认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放。……我的爱
就这样被消磨殆尽了。”
“可爱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对艾希礼的爱才是这样。”
“可是我从没真正爱过艾希礼呢!”
“那么,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为止。
思嘉,我并不是责怪你,控告你,谴责你。现在已经用不着那样做了。所以请不要
在我面前为自己辩护和表白。如果你能静听我讲几分钟,不来打断,我愿意就我的意思
作些解释。 不过,天知道,我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嘛。"
她坐下来,刺目的灯光照在她那苍白困惑的脸上。她凝视着那双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
解的眼睛,静听他用平静的声调说些她起初听不懂的话。他用这种态度对她说话还是头
一次,就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就像旁的人谈话一样,以往那种尖刻、嘲弄和令人费
解的话都没有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怀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能达到的
最高程度在爱你的,爱了那么多年才最后得到你。战争期间我曾准备离开,忘掉你,但
是我做不到,只好经常回来。战争结束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就是为了回来找你。我对
弗兰克·肯尼迪那么忌恨,要不是他后来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杀了。我爱你,但是
我又不能让你知道。思嘉,你对那些爱你的人总是很残酷的。你接受他们的爱,把它作
为鞭子举在他们头上。"然而所有这些话中。对她有意义的只有他爱她这一点。她从他
的口气中隐约闻到了一点热情的反响,便又觉得喜悦和兴奋了。她平声静气地坐在那里
倾听着,等待着。 “我跟你结婚时知道你并不爱我。我了解艾希礼的事,这一点你
也明白。不过我那时很傻,满以为还能叫你爱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兴的话,可那时
我真想照顾你,宠爱你,凡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我要跟你结婚,保护你,让你凭自己
的高兴随心所欲处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对邦妮那样。思嘉,你也确实奋斗了一番。我
比谁都清楚你经历了哪些艰难,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让我来为你奋斗。我要你去玩
,像个孩子似的----何况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时常担惊受怕的、刚强的孩
子。我想你至今还是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顽固,这样感觉迟钝。"他的声音
平静而疲倦,不过其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思嘉隐约的回忆。她曾经有一次听到过这样一
种声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临另外某个危机的时候。可是在什么地方呢?这是一个面对
着自己和世界的,没有感觉、没有畏缩、也没有希望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怎么----那是艾希礼,在塔拉农场寒风冽的果园里,用一种疲倦而平静的
声音谈论人生和影子戏,那最后判决般的口气比绝望的痛苦还要严重呢。如同那时艾希
礼的声音曾使她对一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惧怕得不寒而栗那样,现在瑞德的声音使她的心
下往下沉。他的声音,他的态度,比他所说的话的内容更加令她不安,让她明白她刚才
那种喜悦兴奋的心情是为时过早了。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她还不清楚,只得绝望地听着,凝望着他黝黑的面孔,但愿能
听到使这种恐怕最终消释的下文。
“事情很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识中惟一既了解你的底
细又还能爱你的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残酷、贪婪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我爱你,我
决定冒这个风险。我想艾希礼会从你心中渐渐消失的。可是,"他耸了耸肩膀,"我用尽
了一切办法都毫无结果,而我还是很爱你,思嘉,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就会像一个男人
爱一个女人时能尽量做的那样,亲切而温柔地爱你。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
了便会认为我软弱可欺,用我的爱来对付我。而且,艾希礼一直在那里。这逼得我快要
发疯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面对面坐着吃饭,因为知道你心里希望坐在我这个座位上
的是艾希礼。同样,在晚上我也无法抱着你睡觉----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
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那样自讨苦吃呢。总之,那么一来,我就只好到贝尔那里去了
。在那里可以得到某种卑下的慰藉,因为总算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样衷地爱
你,尊敬你,把你当作一个很好的上等人----尽管她是没有文化的妓女。这使我的虚荣
心得到宽慰。而你却从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呢。亲爱的。"“唔,瑞德。……"思嘉一听到
贝尔的名字便恼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摆摆手制止了她,自己继续说下去。
“然后,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去----当时我想----我希望----我怀着那么大
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连见都不敢见你,生怕我被误解,而你实际上并不爱我。我
十分担心你会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来时还浑身颤抖呢,那时只要你哪怕
出来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表示,我想我是会跟下去吻你的脚的,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
。"“唔,不过瑞德,那时我确实很想要你,可是你却那么别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
----是的,当我一明白自己爱你时,就应该是那样的呀。至于艾希礼----从那以后我就
再没有对艾希礼感到有什么兴趣了。可是那时你真别扭,所以我----""唔,好了,"瑞
德说。"看来我们是抱着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我只想
告诉你,免得你老是纳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过错,我站
在你的房门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却没有叫,于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
了。"他停了停,眼睛越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就像艾希礼时常做的那样,仿佛远处有
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而她只能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
“不过,那时候邦妮还在,我觉得事情毕竟还是有希望的。
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个没有战争和贫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
,那么任性,那么勇敢快乐,兴致勃勃,我可以宠爱她,娇惯她----就像我要宠爱你一
样。可是她有一点跟你不一样----她爱我。于是我很欣慰能够把你所不要的爱拿来给她
。……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带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为他难过,难过得连她自己
的悲伤,以及因不了解他说这些话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惧,全都忘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
一次替别人感到难过而不同时轻视这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呢。她
能够了解他的精明狡诈----跟她自己的那么相像,以及他因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认自己
的爱那样一种顽固的自尊心。 “哎,亲爱的,"她走上前去说,希望他会伸出双臂
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亲爱的,我的确对不起你,但是我会全部补偿你的!我们会过
得很愉快,因为我们已经彼此了解,而且----瑞德----看着我,瑞德!我们还可以---
-还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谢谢你了,"瑞德说,仿佛拒绝一片
面包似的。“我不想象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险了。"“瑞德,别这样说话嘛,唔,我
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 我已经告诉你我多么对不起----”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就能
补偿,就能从心上抹掉,毒液就能从旧的伤口消除干净。……把我这块手帕拿去,思嘉
。在你一生无论哪个危机关头,我从没见过你有一条手帕呢。"她接过手帕,擦了擦鼻
子,然后坐下。看来很显然,他是不会搂抱她的。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他所说的关于
爱她的话,实际上毫无意义。那已经是你陈年旧事,可他还在盯着它,仿佛他从没经历
过呢。这倒是令人吃惊的。他用一种近乎亲切的态度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纪了,亲爱的?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二十八岁,"她沉闷地回答,因
手帕捂在嘴上显得闷声闷气的。
“这年纪不算大嘛。你得到整个世界却丢掉了灵魂时,还很年轻呢,是不是?别害
怕。我不是说因为你跟艾希礼的事,你将被打入地狱,受到惩罚。我这只是一种比喻的
说法罢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想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是要艾希礼,二是尽
量赚钱好任意践踏这个世界。好,你现在已经够富裕了,可以对这个世界呼三喝四,而
且也得到了艾希礼,如果你还要他的话。可是如今看来,似乎这一切还不够吧。“她感
到害怕,但并非由于想起了地狱的惩罚。她是在思忖:“我的灵魂其实就是瑞德,可是
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别的东西就无关紧要了。不,不论是朋友或金钱---
-或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穷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
一次挨冻,甚至饿肚子。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个意思----啊,他决不可能!"于是,
她擦擦眼睛,万分焦急地说:“瑞德,既然你曾经那样爱过我,你总该给我留下点什么
吧?"“我从中只发现还有两样东西留下来,那是你最憎恨的两样东西----怜悯和一种
奇怪的慈悲心。"怜悯!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绝望地想,什么都行,除了怜悯和
慈悲。每当她对别人怀有这两种情感时,必然有轻视跟它们相连在一起。难道他也在轻
视她了?只要不是这样,什么都心甘情愿呢。哪怕是战争时期那种冷酷的嘲讽,哪怕是
促使他那天夜里抱她上楼的病狂劲儿,抓伤她身体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
明白是掩藏着热爱的那种拖长声调的带刺的话----所有这些,都比轻视好多了。什么都
行,就是不能有这种与他本人无关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脸上流露出来! “那
么----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彻底把它毁了----你再也不爱我了?"“是这样。"”可是
----可是我爱你呢,"她固执地说,好像是个孩子,她依然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期望就
能实现那个希望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看这句话背后有没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是在简捷地说
明一个事实。不过这个事实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不能接受。她用那双翘翘的,眼睛看
着他,眼里燃烧着绝望而固执的神情,同时她那柔润的脸颊忽然板起来,使得一个像杰
拉尔德那样顽强的下颚格外突出了。
“别犯傻了,瑞德!我能使----”
他扬起一只手装出惊吓的样子,两道黑眉也耸成新月形,完全是过去那个讥讽人的
模样。 “别显得这样坚定吧,思嘉!我被你吓坏了。我看你是在盘算着把你对艾希
礼的狂热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可是我害怕丧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静呢。不,思嘉,我
不愿意像倒霉的艾希礼那样被人追捕。况且,我马上就要走了。"她的下颚在哆嗦了,
她急忙咬紧牙关让它镇定下来。要走?不,无论如何不能走!没有他生活怎么过呢?除
了瑞德,所有对她关系重大的人都离开她了。他不能走。可是,怎么样才能把他留住呢
?她无法改变他那颗冰冷的心,也驳不回那些冷漠无情的话呀!
“我就要走了。你从马里塔回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你的。"“你要抛弃我?““
用不着装扮成一副弃妇的模样嘛,思嘉,这角色对你很不合适。那么我看,你是不想离
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尽可能多回来走走,免得别人说闲话。”“什么闲话不闲
话!"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不行,“他说,口气十分
坚决,仿佛毫无商量的余地。刹时间她几乎要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她几乎要倒在
地上,蹬着脚跟叫骂起来了。好在她毕竟还有一点自尊心和常识,才克制自己。她想,
如果我那样做,他只会轻视,或者干脆袖手旁观。我决不能哭闹;我也决不起求。我决
不做任何叫他轻视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爱我也罢。
她抬起下巴,强作镇静地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时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光采。
“也许去英国----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尔斯顿,想办法同我家里的人和解一
下。““可是你恨他们呢!我听你常常嘲笑他们,并且----"他耸耸肩膀。
“我还在嘲笑----不过我已经流浪得够了,思嘉。我都四十五岁了----一个人到了
这个年龄,应该开始珍惜他年轻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誉和安定
,扎得很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并不是在悔过,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悔恨。
我已经好好享受过一阵子----那么美好的日子,现在已开始有点腻烦,想改变一下了。
不,我从没打算要改变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东西。不过,我也想学学我看惯了的某些
外表的东西,那些很令人厌烦但在社会上却很受尊敬的东西----不过我的宝贝儿,这些
都是别人所有的,而不是我自己的----那就是绅士们生活中那种安逸尊严的风度,以及
旧时代温文雅的美德。我以前过日子的时候,并不懂得这些东西中潜在的魅力呢----"
思嘉再一次回忆起塔拉农场果园里的情景,那天艾希礼眼中的神色跟现在瑞德眼中的完
全一样。艾希礼说的那些话如今清清楚楚就在她耳边,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说似的
。 她记起了艾希礼话中的只言片语,便像鹦鹉学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
-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瑞德厉声问她:“你怎么说这个?
这正是我的意思呢。"“这是----这是艾希礼从前谈到旧时代的时候说过的。“他耸了
耸肩膀,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总是艾希礼,"他说完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许会懂得我这些话的意思,那时你可能也对
这种假装的文雅、虚伪的礼貌和廉价的感情感到腻烦了。不过我还有点怀疑。我想你是
会永远只注意外表不重视实质的。反正我活不到那个时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样了。而且
,我也不想等那么久呢。我对这一点就是不感兴趣。我要到旧的城镇和乡村里去寻找,
那里一定还残留着时代的某些风貌。我现在有怀旧的伤感情绪。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实在
太生涩太新颖了。"”你别说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说的那些话她几乎没有听见。她心
里当然一点都没有接受。可是她明白,不论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实在忍受不了他那毫无
情意的单调声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那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吗?"他边问边站起身来。
她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姿势,同时她的全部感情
也完全流露在她脸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爱我,并且你要走!
唔,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他迟疑了一会,仿佛在琢磨究竟一个善
意的谎言是不是终久比说实话更合乎人情。然后他耸了耸肩膀。
“思嘉,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
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
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假
如我还年轻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相信那种纯属感
情的说法,说是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终生背着谎言的重负在貌似
体面的幻灭中过日子。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时又对你撒谎,而且我决不能欺骗自己
。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假话啊!我是很想关心你今后的情况的,可是我不能那样
做。"他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轻松而温柔地说:“亲爱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
地望着他上楼,感到嗓子里痛得厉害,仿佛要窒息了。随着楼上穿堂里他的脚步声渐渐
消失,她觉得这世界上对她关系重大的最后一个人也不复存在了。她此时才明白,任何
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使那个冷酷的头脑改变它的判决。她此时才明白,他的每
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尽管有的说得那么轻松。她明白这些,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
种坚强不屈、毫不妥协的品质----所有这些品质她都从艾希礼身上寻找过,可是从没找
到。 她对她所爱过的两个男人哪一个都不了解,因此到头来两个都失掉了。现在她
才恍惚认识到,假如她当初了解艾希礼,她是决不会爱他的;而假如她了解了瑞德,她
就无论如何不会失掉他了。于是她陷入了绝望的迷惘之中,不知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
个人是她真正了解的。
此刻她心里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她依据期的经验懂得,这种麻木会很快变为剧
痛,就像肌肉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突然切开时,最初一刹那是没有感觉的,接着才开始
剧痛起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暗自思忖,准备使用那个老法宝。
“我要是现在来想失掉他的事,那就会痛苦得发疯呢。还是明天再想吧。”“可是
,”她的心在喊叫,它丢掉那个法宝,开始痛起来了,"我不能让他走!一定会有办法
的!"“我现在不想它,"她又说,说得很响,试着把痛苦推往脑后,或找个什么东西把
它挡祝"我要----怎么,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这样,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来了
。 她曾经怀着惊恐和沮丧的心情回到塔拉去过,后来在它的庇护下恢复了,又坚强
地武装起来,重新投入战斗。凡是她以前做过的,无论怎样----请上帝保佑,她能够再
来一次! 至于怎么做,她还不清楚。她现在不打算考虑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个
歇息的空间来熬受痛苦,有个宁静的地方来舔她的伤口,有个避难所来计划下一个战役
。她一想到塔拉就似乎有一只温柔而冷静的手在悄悄抚摩她的心似的。她看得见那幢雪
白发亮的房子在秋天转红的树叶掩映中向她招手欢迎,她感觉得到乡下黄昏时的宁静气
氛像祝祷时的幸福感一样笼罩在她周围,感觉得到落在广袤的绿白相映的棉花田里的露
水,看得见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些赤裸的红土地和郁郁葱葱的松树。
她从这幅图景中受到了鼓舞,内心了隐隐地感到宽慰,因此心头的痛苦和悔恨也减
轻了一些。她站了一会,回忆着一些细小的东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条翠松夹道的林荫道
,那一排排与白粉墙相映衬的茉莉花丛,以及在窗口气拂着的帘幔嬷嬷一定在那里。她
突然迫切地想见嬷嬷了,就像她小时候需要她那样,需要她那宽阔的胸膛,让她好把自
己的头伏在上面,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来抚摩她的头发。嬷嬷,这个与旧时代相连的最
后一个环节啊!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种不承认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就摆在眼前。如
今就凭这种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翘起。她能够让瑞德回来。她知道她能够。世界上没有
哪个男人她无法得到,只要她下定决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时我就经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把
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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