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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乞力马扎罗的雪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Jul 7 14:51:20 1999), 转信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有过生命,他的生命
已经完结,接着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更多的钱,在从前那些最好
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
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
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
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
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
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
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
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
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
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
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
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
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
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激动
人心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
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
结,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
就啃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
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
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
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
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
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为其
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到底
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
交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
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
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
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
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
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
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
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
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
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
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候,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
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现在也不会写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
得一写的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
她的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
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
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
枪,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就死
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
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
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
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
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
多的酒了,因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
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
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
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
她认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
以及她最后爱上了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
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
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
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
床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
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为
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
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
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
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让
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
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
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
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
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可是我爱你,
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了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
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的。明天飞
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
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
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
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想喝吗?"
"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瞄准打枪的时
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
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野兽,可
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
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
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种默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
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
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
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
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干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那一边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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