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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乞力马扎罗的雪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Jul  7 14:51:44 1999), 转信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一起吃晚 
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 
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 
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 
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⑾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 
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 
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 
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 
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 
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 
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 
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他在夜总会冷静 
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 
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 
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 
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 
她,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 
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炮 
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 
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 
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 
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 
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 
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 
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 
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⑿驶向雷米利希萨,兜了一圈, 
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 
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 
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垫个枕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 
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 
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亚⒀去,后来他回忆 
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 
鸦片,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的 
--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 
那些军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象个小 
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 
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 
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 
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 
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 
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 
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 
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 
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采拉⒁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 
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 
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 
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 
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 
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 
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 
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 
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 
就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 
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 
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 
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 
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腿 
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 
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 
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 
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 
她那轻柔地爱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 
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一股气,象一阵使 
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 
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 
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从来没有 
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 
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象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理得当,你只 
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 
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 
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 
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 
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 
脚架上挂着的猎枪都烧掉了,枪筒和枪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铅弹也都一起 
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 
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 
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枪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 
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 
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枪 
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⒂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跑 
到那儿去。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烧着那条覆盖在林荫(靠近 
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 
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们就 
在这个地方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 
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片草地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是一溜 
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 
小潭。 
  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 
事,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不 
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 
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 
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 
醺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 
啡馆"里的醉态,还有"风笛"跳舞厅的妓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 
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共和 
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 
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 
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 
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 
  他,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 
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起身,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 
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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