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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破衣裳||■漂来,桐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我是猫-5                               buck (转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19日17:02:26 星期天),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wildwolf 的信箱 】
【 原文由 wolfinmoon.bbs@ytht.net 所发表 】
发信人: Xinu (男耕女织之男耕), 信区: To_Be_Continued
标  题: 我是猫-5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Thu Apr 26 19:25:20 2001)

若将一天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点滴不漏地记叙、一字不缺地阅读,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四
个小时吧。咱家再怎么提倡“写生文”①,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猫家岂敢奢望
的事!因而,尽管我家主人整天无时不在卖弄值得精雕细刻的奇谈怪行,而咱家却没有本
事和毅力一一向读者报告。这很遗憾。纵然遗憾,却也莫可奈何。 
   
  ①写生文:俳、歌作家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诗以写生画的手法
如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夏目漱石又将此运用到散文之中。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冬夜里寒风乍息,银雪纷扬,这里十分静悄。主人照例钻进
书房,孩子们去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并枕而眠。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年三岁的绵子喂奶。樱
花时节的云雾天很短,转眼红日西沉,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的的脚步声都清晰地响彻客室
,邻街公寓里笛声断续,时而轻轻骚动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约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餐
只喝了半碗汤,吃了点蛤蜊肉,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听说,世人有写所谓《猫恋》这种诙谐性俳句与和歌的兴趣。还听说,早春时节
有些夜晚,街里的猫胞们狂热地奔走,直噪得人们魂梦不安。可咱家,还不曾发生过如此
心理变化。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里啾鸣
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常情。那么,吾侪猫辈,一旦春心萌动,
流露出不羁之情,也就不算什么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恋过小花妹子。“三
绝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过思恋寒月的
艳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里意惹情牵、如痴若狂,咱家从不
把这些视为自寻烦恼而予以轻蔑。怎奈,纵然勾引咱家,也并不动情,有什么办法!按目
前状况,只求休息。这么睏倦,怎么能谈情说爱?咱家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边,美美地
睡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又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钻
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按主人的习惯,临睡时定要从书房带来几本横写的洋文书。但是,
躺下以后从未连续读上几页,有时拿来放在枕旁,干脆连碰也不碰一下。既然连一行都不
看,似乎就没有必要特意带来!然而,这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哪管妻子怎
么嘲笑,怎么叫他不要带书,他也绝不肯改变。他每晚照例不辞千辛万苦地把书运到卧房
,有时贪心不足,竟然抱来三四册,前些天,甚至将韦泊斯特①主编的大辞典也抱来。说
起来,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阔家公子,不听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②便难得安眠,同样,
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为了供人阅读
,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①韦泊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美国语法、辞书学家,以各种韦氏辞书而闻
名。 
  ②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日本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铁匠,他制的茶壶水沸时
,声如松风。 
  今夜也会带来点什么书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册红皮薄本书半开着躺在挨着主
人胡须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没有抽出来。由此可见,他今夜
似乎破天荒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闪射着有负于春色的寒光。 
  妻子将吃奶婴儿推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声,撇开了枕头。若问人世上顶数什
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成体统的了。我们猫,论辈儿也不会有这么丢
丑的事。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不错,到了北方,你瞧,人们都很
懒,尽可能不开口。这样撙节的结果,甚至用鼻子说话,吭吭哧哧的。但是,鼻孔紧闭,
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这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子。不说别的,倘如天棚掉下老鼠粪来
,岂不危险! 
  孩子们如何呢?上眼一瞧,他们也睡了。其丑态不亚于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搭
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权力如此如此!”妹妹骏子为了报仇,将一只脚
压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脸睡了。双方委实都比刚睡下时做了九十度的移位。而且,
双方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春宵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既天真烂漫、却又极不雅观的光景里,青光幽幽,
仿佛一再告诫人们: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便将室内巡视了一番
。四邻悄然,听得见的,只有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咬牙声。这
名女仆,别人说她咬牙,她却一向矢口否认,硬是犟嘴说:“我有生以来,直到今天,从
来不曾咬牙。”她决不说一句:“今后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声明没那么回
事。的确,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事实也依
然存在,这就麻烦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命为十足的君子。这
种人由于自信无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论怎么天真,他人遭受的灾难总不会因而减
少。这些士绅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八
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仿
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鼠。
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
。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格子门尽
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不叫门,却
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
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经迈了两步。当
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后背毫毛倒竖,好
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尽情吞吐着
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
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向
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是
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轱辘辘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妨咬
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腮,便
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骂了
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也。别无他
策,便瞄瞄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
,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来,君子的
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
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
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
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
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
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
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
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窜出,可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但
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
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逆说
。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了虚荣
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
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是
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
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茫,而
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
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
,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有极为丰富和
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面孔
,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怎不令人叹服其
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妨吧!在这一点,
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本
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
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
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
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
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
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
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
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
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
,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
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①画两幅毫无二致的娶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
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
大师②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
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
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
、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
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
,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②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是
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开卧
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下问,
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
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
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
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
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
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
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
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
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
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
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
”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
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
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
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
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
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
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
,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
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
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
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
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
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
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
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
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
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
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
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
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
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
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
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
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
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
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
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
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
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
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
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
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
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
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
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
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
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
,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
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
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
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
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
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
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
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
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
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
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
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
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
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
。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
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
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
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廬造访。碰上星
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相处是毋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
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
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
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
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
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这么
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这样下去。胃病可不会好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等地去观
赏樱花吧!” 
  “你领他去吧!因为你的老师决不肯听女人的话。” 
  “近来还吃果子酱吗?” 
  “是的。老样子。” 
  “不久前老师还对我发牢骚哪。‘老婆总是说我果子酱吃得太贪了,愁人。可我没想
要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失误?’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太太合伙吃掉了……’”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就连师母,看样子也像是吃过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过,难道师母一点儿也没吃?” 
  “吃倒是吃了一点点。吃点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意外之灾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 
  “若是只偷了山药,那就不发愁了。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岂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钱了吧?这个猫,如果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师母
,一定要养一条肥狗……猫可没有用哟,光知道吃……它还拿几只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真是个又懒又不知耻的猫!” 
  “啊,那可就毫无用处了。赶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哟,多多良先生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气概十足!” 
  咱家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门生当中,有些野蛮人吃猫肉。但是,连素蒙关顾
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这是咱家迄今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寄人
篱下的穷学生。虽然出校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那么
,令人惊讶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实践证实了。而“逢人要
防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阅历深处见精明。”精明
,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论变得狡猾、
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精明的结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
好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说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热锅里陪伴着葱
花一同升天,倒为上策。我想着想着,在墙角缩成一团。而适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书
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又徐步踱进客厅。 
  “老师,听说失盗啦?真愚蠢!”多多良迎头就是一棒。 
  “闯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并不聪明。” 
  “还是顶数无物可失的多多良这号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安的什么心?不捉耗子,贼来也装不知道
……老师,把这只猫给我好不好?留在家里也毫无用途。”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烀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恶狠狠的话,立刻隐隐作呕,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却并未作
任何明确答复,多多良也就没有表示一定要吃,这在咱家来说,真是万幸。隔了一会儿,
主人话锋一转,说: 
  “猫么,不去谈它。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沮丧。 
  的确,怎么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褂和半截袖的衬衫
,从清早就一动不动,一直闷坐斗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于手脚,可就
滴血不进了。 
  “老师!教师嘛,毕竟是当不得的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
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老师讨厌实业家,即使说那番话也等于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当然
,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经九年,还不长薪水。怎么干,人家也不说个好。真是‘郎君独寂寞’①啊!”
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不懂,因此默不作声。 
   
  ①鲍照诗《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教员嘛,自然不爱当;实业家嘛,更不想干。”主人好像心里在盘算到底想干什么
呢? 
  “老师讨厌一切,所以……”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讨厌!”主人的回答极其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沉默片刻,又扭过头来,望着丈夫的脸,想彻底治服主人,便说: 
  “恐怕你连喘气都厌烦了吧?” 
  “倒也不怎么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从容,妻子也就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不如轻松些,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并且,您当个实业家吧!
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你并没有赚到几个钱呀。” 
  “这,老师,我去年刚刚进了公司嘛。即使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储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块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块。准备一旦有事时花用。师母,您也用零钱买点环城
路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只要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
倍,三倍。”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因此,最好当个实业家。假如老师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
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师,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么。前些天在一次酒席上相逢。提起老师来,他说:‘原来你曾经是苦沙弥兄的
门生?从前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起过伙。下次你去,给我捎好,就说我不久
要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混得很好。他拿我也当成朋友谈心
……老师,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圆。年中年末还分红,平均起来要挣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拿这
么多的钱,可老师是教英语入门课本的专家,却混得‘十载一狐裘’①,太傻喽!” 
   
  ①《礼记·檀弓篇》:“晏子一狐裘三十年。” 
  “是太傻!” 
  即使像主人这样超然物外的人,其金钱观念也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不,说不定正因为
穷困潦倒,对于金钱倍加渴求呢。 
  多多良为实业家的利益大肆吹捧了一通,再也没什么好讲,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老师这儿来过吗?” 
  “嗳,常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说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嘿嘿……和您仿佛吧?” 
  “是嘛,和我仿佛?”多多良的态度很严肃。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可寒月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不等问个究竟
,早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么,比我还了不起?”多多良一不笑,二不恼,这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又是个傻子。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依然是所见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有人说什么:只要当上博士,哪家姑娘就嫁他等等。岂有此理!为了讨老婆才当博
士?我告诉他说,有姑娘与其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更好些呢。” 
  “对谁说的?” 
  “对求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哪里,这种话,还不能对他明讲,因为他是我的上司嘛!” 
  “多多良原来是背后的本事呀!到我家来,神气十足;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
成了小不点儿吧?” 
  “是的,否则,就岌岌可危喽!” 
  “多多良!散步去吧?”突然,主人开口说。他一直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他想
,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于是,便破天荒第一次提出了这么个建议。逢场作戏的多
多良自然不会犹豫。 
  “走吧!去上野?还是去芋坂吃饭团?老师!你吃过那里的饭团吗?师母!你去一次
,吃点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在多多良照例语无伦次地胡诌八扯过程中,
主人已经戴上了帽子,去换鞋。 
  咱家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饭团
,这类轶闻,咱家既无侦察的必要,又无跟踪的勇气,便一概略去,要趁机休养了。休养
乃苍天赋予万物的应有权利。大凡世上负有生息义务而蠢动者,为了尽其职责,必须得到
休养。假如真有神仙说:“尔等乃为劳动而活,非为昏睡而生。”那么,我将回敬曰:“
所言甚是。我为劳动而生存,故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样牢骚满腹的倔巴头
,不也在星期天之外常常自己安排时间休息吗?像咱家如此多愁善感、日夜劳神,纵然是
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那是理所当然。只是适才多多良君辱骂咱家是个除了偷懒
便无所事事的废物,这叫咱家心神不安。总之,万象奴役下的俗子凡夫,除了寻求感官刺
激便无所作为;因此,他们评价他人时,也就形骸之外,概不涉及,令人生厌。他们似乎
认为,除非头拱地、背朝天,出上一身大汗,便算不上劳动。但是,据说达磨和尚①清心
打坐,直至两脚溃烂,即使常春藤从石缝中爬来,将大师的眼睛和嘴封闭得动也不动,也
不能说他是睡了,或是死了。他的大脑还在不停地活动,还在思索大道恢恢,“廓然无圣
”①的玄奥禅机。据闻儒家也有静坐功夫之说。但也并非深居斗室,修炼安闲与跪坐的本
事,而是心中活力,炽烈得远远胜于常人。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与端庄,天下的泥胎
凡眼才把这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发出不应有的诽谤,说是什么废物、饭桶
等等。这类凡人,都是生就一双只见其貌而不识其心的瞎窟窿,而且,多多良三平者流,
正是这类人中的头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成干屎渣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恨的是,就
连略知古今诗文、稍识事理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
这就等于对多多良“锅煮活猫”的倡议并不想阻拦。 
   
  ①达磨和尚:禅宗始祖,生于南印度,曾在中国少林寺坐禅九年。 
   
  ①见《碧岩録》,达磨答梁武帝,意为无圣无凡,一切无差别。 
  然而,退一步想,人们这样蔑视咱家,倒也不无道理。所谓“大声不入于俚耳①”,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②,这些比喻,古已有之嘛。硬叫除了形体之外一切都视而不见
的人瞻仰咱家灵魂的光辉,犹如逼秃子挽发,命金枪鱼演说,要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
叫三平不想赚钱,毕竟是强人所难罢了。 
   
  ①见《庄子·天地篇》。 
  ②见《宋玉对楚王问》。 
  然而,纵使猫,也是社会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管怎么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种程
度上与社会协调些。主人、太太以及女仆、三平之流并不公正地评价咱家,这固然遗憾,
但也只得权当莫可奈何而作罢。假如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盲目乱干,一旦扒了咱家的皮
,卖给做三弦琴的;剁了咱家的肉,做多多良的盘中餐,那么,事情可就严重了。 
  吾乃奉天命而临凡,凭脑力而远筹,冠古绝今之猫也。身子股可十分宝贵。古语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①”。好高骛远,则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深拂天意。即使
猛虎,若被关进动物园,也只好与猪猡结邻而居;即使鸿雁,若被猎夫活捉,也只好与鸡
雏共俎而亡。咱家既与庸人混在一起,便不得不退而化之成为庸猫;既是庸猫,便不能不
捕鼠……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①见《史记》袁盎传。 
  听说日本和俄国早就开始了一场大战。自家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恨不能组织一
支猫兵混成旅,去挠死那些俄国兵。既然是这么精力充沛的猫,捉那么一两只老鼠嘛,只
要想捉、闭上眼睛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捉住的。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的法师:“怎样才
能达到悟境?”据说法师颇有风趣地回答说:“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
扑鼠那样全神贯注,什么样的老鼠也爪下难逃。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
有“猫不扑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咱家不论怎么贤明,也没有理由不会扑鼠,更
没有理由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没有捉到,是因为没想捉呀! 
  像昨天一样,春日西沉了。阵阵晚风,吹来了落英缤纷,从厨房门的破洞中飞进;漂
在桶里的水面上,被厨房昏黄的油灯照得白花花的。咱家决心今夜立下赫赫战功,叫合家
老少大吃一惊。有必要先巡视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要拉得太长,这个没铺地板的
厨房屋地,如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在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中间隔开,一半是水
池;一半用来和饭馆、菜店伙计们谈生意。炉灶豪华得与贫家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银
亮。右边至板壁之间留有二尺地盘,是咱家放蛤蜊壳的地方。挨近饭厅的六尺之地放一柜
橱,装些碗呀,盘呀,钵呀的,把个小小厨房弄得更加窄小。柜橱紧挨着一个和它一般高
的简陋的横格架子,架下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咱家,这里
并排挂着萝卜泥擦板和研钵杵,一旁却有个灭火罐孤零零地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在
交叉处的正中,悬了根铁链吊钩,挂着一个平底大竹筐,那筐不时地任风摇曳,落落大方
地晃动着。干么吊起一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家时,对此一窍不通。自从我知道这是为了
使猫爪够不着,才特意把食物放在这里,不禁痛感人类是多么心术不端啊! 
  现在开始制定作战计划。若问在哪里与老鼠作战?自然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不论地
形怎么于我有利,如果总是单方面死守,那就不成其为战争。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
出洞的路线。咱家站在厨房的正中四下察看,心情很有点像东乡大将①。 
   
  ①东乡大将:即东乡平八郎(一八四七——一九三四),鹿儿岛生人。日俄战争中任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日清战争任浪速号舰长。后升元帅。 
  女仆刚去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在芋坂吃罢饭团回来,依旧闷坐
书房。太太嘛,不知她在干什么,大约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
过,然后更加冷清。不论是咱家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的气氛,八方萧索,无不给人以
悲壮之感,总觉得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恐怖之中夹杂着娱
悦之情,这是人同此心的。不过,咱家发现娱悦的深处,也还存在一大隐忧。 
  与鼠作战,本是计划中事,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并不可怕。然而,如果老鼠的来路不
清,那就十分被动。综合周密观察后所取得的资料,老鼠出洞有三条路线。第一,如果是
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到水池,再转到炉灶的后面。这时,我就藏在灭火罐后
断它的退路。其次,老鼠也许向地沟进军,从已放掉洗澡水的浴盆的白灰洞里钻进去,绕
过澡塘,出其不意地闯进厨房。如果是这样,那就在锅盖上安营扎寨,老鼠一出现在眼前
,立刻居高临下,出击捉拿,再次,我又巡视了一周。发现柜橱右下脚被咬成个月芽形的
洞,咱家疑心这是否便于老鼠出入。咱家凑近鼻子一闻,有老鼠身上的味儿。假如老鼠从
这儿冲上来,咱家便靠柱子掩护,放它过去,再从旁突然给它一爪。 
  假如从天棚来呢?仰脸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地狱倒悬。按
咱家这点本事,是上不去、下不来的。量它老鼠也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那么,这
条线路就暂且撤防。但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鼠兵从一个方向攻来,咱家闭上一只眼
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有自信想办法打败它们。但是,假如三路围攻,不
管怎么指望咱家生来就该捕鼠,但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大黑求援?
但这有碍于自己的颜面。如何是好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妙计。 
  这当儿,最能稳定心潮的捷径,便是认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或者把无能为力的事情
都权当不曾发生过。且请举目尘寰: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定今天就会谢世。然而,新
郎却满心吉祥如意,什么花好月圆呀,天长地久呀,面上岂不毫无忧色吗?面无忧色,并
不等于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莫可奈何。咱家也可以毫无根据地断言:三
面夹攻的事绝不会有,这无非由于认定不会有,对于稳定心绪便当些罢了。万物都需要安
心。咱家也盼着安心。因此,认定三面来攻之事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这是怎么回事?左思右想才通。原来三个方案,选择
哪一个才是上策?对于这个问题,苦干得不出了若指掌的结论,因而烦恼。鼠兵如从壁橱
攻来,咱家自有对策;如从澡塘攻来,咱家自有计谋;如从水他进军,咱家也稳操胜券。
但是,一定要在三者之中确定一条战线,可就非常犹豫了。据说当年东乡大将,对于俄国
的波罗钠海舰队究竟会穿过对马海峡后出现在轻津海峡?还是远远绕过宗谷海峡?心里非
常不落体。今天我按自己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想,对于他当时左右为难的心情不难理解。咱
家不仅整个看来和东乡阁下相似,而且在这特殊遭遇下,也与东乡阁下同样地用心良苦。
 
  咱家正在专心致志地思索策略,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拉开,闪现女仆的一张脸。说她
只露出一张脸来,并非说她没有手脚,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惟有那张脸儿光
彩照人,鲜明地映入咱家的眼帘。厨娘的红脸蛋比平日更加鲜艳。她是沐浴后归来,顺手
早早把厨房门关了,大约是从昨夜那件事吸取了教训。 
  忽听书房里主人在喊,叫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手杖点缀在枕
旁呢?量他总不致于异想天开,扮演易水壮士①倾听横笛悲歌吧!昨日山药,今日手杖,
不知明天又将是什么。 
   
  ①易水壮士:荆轲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边与燕太子丹告别,歌曰:“风箫箫兮易水
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 
  夜色未浓,老鼠还毫无声响。大战之前,咱家要休息一会儿。 
  这家厨房,没有气窗,却在相当于门媚的地方凿了个一尺来宽的洞,以便冬夏通风,
并代替气窗。风儿携着无情飞去的早樱落花,忽的钻进洞内。这风声使咱家一怔。睁眼一
看,不知什么工夫已经洒下朦胧月色,炉灶的身影斜映在地板盖上。咱家担心是否睡过了
头,抖动了两三下耳朵,观察家里的动静,只听惟有那架挂钟和昨夜一样在嘀嗒作响。该
是老鼠出洞的时辰了吧!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有了咯吱吱的响声,似乎用爪捺住碟子边,正偷吃碟心里的食物。将从这里出
来呀!咱家蹲在洞旁守候,但它一直不肯出来。碟子里的响声很快就息了。现在好像又在
咬一个大碗,不时地响起沉重的声音;而且就在靠近柜门的地方,距咱家的鼻尖不足三寸
。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出出溜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但是退得远远的,一只也不肯露头。只
隔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那里逞凶施威,咱家却不得不呆呆地守在洞口,真叫人难耐。老鼠
在旅顺产的碗里召开盛大的舞会哩。女仆若能干脆把柜门开条缝,让咱家钻进去,那有多
好!真是个糊涂的乡下女人。 
  现在,炉灶的背后,属于咱家的蛤蜊壳嘎巴巴地响。敌人竟然窜到这儿来了。咱家蹑
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闪出了一条尾巴,随后便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
儿,澡塘里的漱口盂当的一声撞在铜制洗脸盆上。我想敌人一定就在身后。咱家扭头的工
夫,但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地一声撞掉牙粉,逃到外廊去了。“哪里逃走!”咱
家紧跟着追了出去,但它早已杳无踪影。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咱家说不定先
天缺乏捕鼠的本事哩。 
  咱家转到浴池时,鼠兵从壁橱逃掉:在壁橱站岗,鼠兵就从水池下窜出;在厨房中心
安营,鼠兵便三面一齐稳步骚动。说它们狂妄,还是说它们胆怯,反正它们不是君子的敌
手。咱家十五六次东奔西跑,伤气劳神,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可怜!与此小人为敌,任
凭是怎么威风凛凛的东乡大将,也将无计可施。一开始,既有勇气,也有杀敌观念,甚至
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而终于感到麻烦、懊丧、睏倦和疲乏,便一直蹲在厨房中心,
一动不动。虽然不动,却装作眼观八方,以为小人之敌,成不了大患。认为是敌对目标,
却意外的全是些胆小鬼,这使战争的光荣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厌恶。厌恶得过度,便
意气消沉;消沉的结果,便放任自流,反正干不出带劲儿的事来;轻蔑之极,又使咱家昏
昏欲睡。经过上述历程,终于睏倦。咱家睡了。即使在前线,休息也是必需的。 
  檐下亮板横着开了个气窗,从那儿又飞来一束飘零的落英。咱家刚刚觉得寒风扑面,
竟从橱门蹦出一个枪子儿似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避,它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咬住咱
家的左耳。又刚刚觉得一个黑影窜到咱家的身后,不容思索,它已经吊在咱家的尾巴上。
这是瞬息间发生的事。咱家盲目而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两
个怪物。咬住咱家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平衡,长拖拖地悬在咱家的脸上,他那胶管似的
柔软尾巴尖,出乎意料,竟然插进咱家的嘴里。真是天假良机!要咬烂它,咬住下放,左
右摇晃,不料只剩尾巴尖留在咱家的门牙缝里,而那家伙的身子已经摔在旧报纸糊的墙壁
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站起,咱家立刻扑了过去。但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
伙竟掠过咱家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屈膝蹲着。它从架子上对咱家俯视,咱家从地板
上向它仰望。相距五尺。这当儿,月光如练,悬在空中,斜着洒进屋来。咱家将力气全用
在前爪,勉强可以跳到架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乱蹬;
而刚才咬住咱家尾巴的那个黑不出溜的东西还在咬着,仿佛死也不肯松口。大事不好!替
换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些。但是,每当换爪时,由于尾巴上的重载,前爪反而倒退,若
是再滑二三分,就非摔下不可。 
  愈发地岌岌可危了!只听咱家搔架子板的声音咯吱吱地响。不好了!咱家倒换左脚的
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右爪搭在架子上,全身悬空起来。体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咱
家的身子吊着,嘀溜溜地旋转。架子上那个一直凝视着咱家的小怪物,料到机会已到,像
抛下块石头似的,从架上直向咱家的前额跳来。咱家的前爪失去了最后的一丝依靠,于是
,三个扭成一团,笔直地穿过月光而坠落了。并且,放在架子下一层上的研钵以及研钵里
的小桶和果子酱的空瓶,也联成一气,会同下边的灭火罐一道飞降;一半栽进水缸里,一
半摔在地板上,无不发出深夜罕闻的訇然巨响,使垂死挣扎的咱家,也胆战心寒了。 
  “有贼!”主人亮开公鸭嗓喊叫,从卧房跑了出来。但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持杖,睡
眼朦胧中发出主人特有的炯炯光芒。 
  咱家在蛤蜊壳旁静静地蹲着。两个怪物已经从架上消踪敛迹。主人心烦,本来没人,
却怒气冲冲地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搞得声音那么大?” 
  月儿栽西,银光如练,但已瘦削,宛如半裁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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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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