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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1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小丽好晚啊,太太。”下女阿珠停止削马铃薯的手说。
“是啊,比平时晚了些。阿珠,你削完马铃薯去接她回来,我想是在小淑家里玩
。”
夏芝并没有忘记小丽,只因为小丽说过要告诉爸爸,对林靖夫表示了十二分的敌
意,所以希望她回来晚一些。
去接小丽的阿珠不知怎么老不回来,看看钟,将近五时半,但七月的五时半离黄
昏尚远。到底怎么啦?把调好的沙拉摆人纱橱时,阿珠回来了。
“太太,小丽回来没有?”
“还没有啊,不在小淑家吗?”
“是的,下午两点前后回来以后就没有再去。”
“两点前后?”
夏芝脸色苍白。两点前后不就是小丽进入客厅的时候吗?从那时到现在,三岁的
小丽究竟到哪儿去了?“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说过的
这句话,现在感到不安。
这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夏芝的心松了下来。但那不是小丽,而是红脸颊的小淑
。
“小丽忘了这个。”
那是夏芝为小丽做的洋囡囡,有五十公分高。夏芝胸中一阵骚乱,接过洋囡囡,
急急往外面走。刚才跟阿珠去找小丽的阿彻呆呆地站在水松树篱笆旁边。
“我饿了,找不到小丽。”
“叫阿珠盛饭给你吃。”夏芝说着,朝小淑家奔去。
“咦,还没找到吗?”小学教员的小淑母亲,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问,“
到植物园找过没有?”
“还没有,这孩子很少一个人去植物园。”
“不过,那里是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啊。”小淑的母亲趿着木屐先向植物园走去
。
不告诉启造一声……可是并不是已经丢失,最好是在启造发现以前找到小丽。夏
芝沿着水松树篱笆进入植物园,植物园内静悄悄地,没有孩子们的声音,也没有孩子们的
影子。
这植物园是旭川山林管理局管辖的国有林,以种植外国针叶树为主的人工造林,
共有十五六种类的松树,连成一座大森林。这植物园的面积共有十八公亩,管理员古老的
房屋和红屋顶的仓库、牛舍都建筑于园内。
赖家的庭院正好与植物园入口高耸的松树相接,在美丽的水松树围篱中,坐落着
红色铁板屋顶的洋房和青色铁板的平房。
进入这植物园约三百公尺的地方,就是石狩溪支流的美瑛溪。在这清澈如冰水的
溪流那边,可遥见冬天作为滑雪场的伊泽山。与大雪山连接的十媵岳,清晰美丽地贴在遥
远的东方。孩子们时常在树林中捉迷藏,或在美瑛溪游泳、捞鱼。可是,今天是旭川的夏
季祭神日,树林中没有一个人影。乱草繁茂,林中幽暗。
“小——丽!”
“小——丽!”
没有回音,夏芝感到不安。管理员从家里的窗口探出脸。
“赖太太,怎么啦?今天好像孩子们都没进树林啊。”是个亲切、时常摸摸小丽
的头、疼爱孩子们的男人。
夏芝和小淑的母亲碰了面,小淑的母亲不安地朝另一个方向找去。夏芝却伫立于
林中,山鸠在树上低声呜叫。“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小丽的
这句话又钻人夏芝脑中。
夏芝举起摇摇晃晃的脚步,难得被阳光照射的林中路径,柔软潮湿。脚踩在这柔
软的泥土上,不安从足底往上爬。走到空地时,夏芝的脚绊到了东西,低头一看,是乌鸦
的死骸,翅膀散落于周围。夏芝有种不祥的预感。林中漂浮着夕阳的亮光,像烟雾一样的
亮光。透过树叶射进来的光线,斜斜地,这里数条,那里数条,但也是朦朦胧胧的。
“找不到小丽吗?”背后响起低沉但严肃的启造声音,夏芝吓了一跳。“从什么
时候就不见啦?”
启造的声调转为严厉,夏芝胆怯地看启造,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夏芝从不曾看过
丈夫这样的面孔。要是从前,她一定会说:“讨厌,不要装那样可怕的面孔。”但现在林
靖夫的事多少使她感到内疚,加上小丽行踪不明,她只好嗫嚅地说:
“好像是两点过后……”
“为什么不叫我找?”启造的话使夏芝垂下眼睛,无话可答。“怕是被人带去看
热闹吧?”
夏芝突然抬起脸,也许是林靖夫带小丽去看祭神吧?找遍了这些地方仍找不到,
很有可能是看热闹去了。小丽虽然说她讨厌林大夫,但毕竟是小孩子,不会有什么成见的
。小丽是个可爱的孩子,跟谁都要好,只要林靖夫牵她的手,她准会跟着他去。虽然如此
,林靖夫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带小丽去呢?
“林靖夫太不应该啦。”夏芝禁不住说。
“林大夫?他怎么啦?”启造问她。
“林大夫今天来过……”
“他来过?你没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夏芝看到启造一对探索的眼睛,反感地说,“我忘啦。”
“哦。”启造哦了一声,夏芝明显的谎言使他内心燃起了怒火和妒火,但启造压
制着它,那是他的性格。他的声调转为平静,“那就算了。几时回去的?”
“你回家的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前,我想小丽一定是林大夫带走的。”
夏芝想象着被林靖夫带着去看祭神的小丽而安心了。林靖夫知道启造明天回家,
所以虽然不欢而别,但有意借着带小丽去看祭神的机会,而于黄昏再度来看我吧?他想让
我惊喜,“啊,你已经跟小丽和好啦!”不过,如果他事先说一声,就不必这样担忧了。
夏芝随着启造走出树林。
“真的林大夫带走的吗?”走出树林时,启造半信半疑地回头问夏芝。
“究竟怎么回事?”从树林那边走出来的小淑母亲碰到启造和夏芝,不解地问。
“真对不起,害你担心了半天,小丽可能是我们家的客人带着去看祭神去啦。”
“是吗?那就好了,找这么久找不到,可能的确是看热闹去了。我刚才在想,也
许是被诱拐了,急得不得了。”
“诱拐?”不可能吧?启造笑了笑。小淑母亲歉然说:
“不是常常有诱拐案件发生吗?小平案件发生后还不到一年哩。不过,所幸小丽
不是被拐走的。”
小淑的母亲走后,夏芝重新感到不安。回到家里,已经吃过晚饭的阿彻,躺在饭
桌旁边睡着了。打电话给林靖夫,但他不在家。
“还没有回来。”
或许已经背着小丽走到这附近了吧?夏芝焦急地走到外面张望。夏季的白天很长
,过了七时外面还是亮的,高大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然而进入屋内时,启造满脸焦
急地坐在饭桌前面。
“吃饭吧?”
“不!我想先打电话给警察。”启造压抑着想骂夏芝的冲动,站起来。正要伸手
拿听筒时,电话铃响了。
“一定是林大夫的电话。”
听到夏芝的话,启造回头瞥了妻子一眼,拿起听筒。
“喂,喂,夏芝小姐!”这是林靖夫的声音。什么夏芝小姐!几时从赖太太变成
夏芝小姐的?启造咬着嘴唇。
“喂喂,他们告诉我你打电话找我,你生气了吗?今天实在很对不起……”
林靖夫大概以为夏芝拿着听筒,故意不开口,因为他的声音毫无疑惑。
“……”
“夏芝小姐,喂喂,听见没有?到底还是在生我的气吧?”
启造闷声不响地把听筒递给站在他背后的夏芝。
“还是在生我的气吧?”
夏芝倒抽了一口气,原来启造闷声不响地听着这样的话。
“哦,刚才真对不起,林……林大夫,你看到小丽没有?”夏芝极力以公事化的
口吻说,但意识到旁边的启造,声调显得很僵硬。
“啊?小丽怎么啦?”
夏芝改变了脸色,林靖夫没有带走小丽。
“小丽不见啦。”
“什么时候?”
就是夏芝和林靖夫两人在客厅时,小丽跑出去,就一去不回了。
“是……”嗫嚅了一下,看看启造,然后说,“你既然不知道就算了,打扰啦。
”
林靖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夏芝把电话挂上了。
“林大夫也不知道?”启造慌张了。林靖夫也不知道,那小丽到哪儿去了?启造
擦过茫然伫立的夏芝身旁,打电话给警察局。
当他报告了孩子失踪的消息时,警察漫不经心地说:
“今年的祭神日迷失的孩子特别多,几乎比去年多一倍,我们被搞惨了。”
“不,可能不是迷失的。”启造生气地把经过扼要地说明了一下。
“可能是一个人上街了吧?”
“唔,平常都在这附近玩,很少走远。”
“不过,今天是祭神日啊,也许看到附近的孩子上街,就跟在人家背后走啦。”
可能是祭神日,警察人手不足吧,连说话的声调都是无精打采的。
“我们怀疑也许是诱拐。”诱拐两个字一脱口,似乎变成凶器对准启造。
“诱拐?”警察愕然问,“有人看到令嫒被人带走?”
“不,没有。”
“那么,接到威胁的电话?”
“没有。”
“那我想八成是迷路。”但他仍答应通知负责的单位搜寻。
“要是拐诱,一定有人看到,那时是白天嘛。”夏芝软弱地否定。
“不过,如果穿过树林,朝堤防那边去的话,可以不经过住宅上街啊。”启造的
声音沉闷。
虽然报了警,启造和夏芝的不安仍不断上升,他们不敢单依赖警察。启造打电话
到赖医院,值班的医生大吃一惊。
“好,我马上联络几个人来帮忙。”
启造、夏芝,以及在厨房洗抹的阿珠都落人沉默。启造看到一丝轻微的声音就颤
抖着站起来的夏芝,感到痛苦。他爱夏芝,因此不能原谅夏芝在他离家时会晤林靖夫,况
且阿珠和彻、小丽也都不在家。引狼入室……启造竭力压抑着这句淫贱的形容词。可是,
小丽就是在那时候失踪的,启造知道自己一开口,恶毒的话就会止不住地成串而出,因此
控制着不开口。他一向认为骂人是最可耻的行为,也是他最轻视的行为。
过了片刻,从医院来了两个中年的工友和年轻的外科医生田大夫,以及林靖夫。
这时外面已经完全黑暗。
“对不起,麻烦各位。”启造对他们点头行礼表示感激,但他忍不住以锐利的眼
光扫向林靖夫。
这一群男人各执着手电筒,进入树林,晚上的林中树木,仿佛一棵棵都会走动似
的,但手电一照,就像陡地一站,令人不舒服。
这时候小丽怎么会在树林中?这样想着,觉得在林中寻找是徒劳。也许林靖夫知
道小丽在哪儿吧?这思想突然掠过启造脑际,他停住了脚步。一会儿,他走到溪畔,视界
突然展开,缀着星星的天空显得很宽阔。掉进溪里吧?不过,小丽很少进入树林,似乎不
可能一个人跑到溪畔来。
启造改变方面,重新折回树林,当手电向路径照去时,在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高高
瘦瘦的男人,启造差一点叫出来。那是林靖夫,他的脸色苍白如蜡。
“骇了我一跳。”林靖夫显然大吃一惊。
“抱歉。”启造隐藏着自己的惊慌,以平静的声音说,然后又假装突然想起地问
,“哦,对了,听说今天我不在时你来过,有什么事?”
林靖夫默默地用手电照射着自己的脚。
搜遍整个植物园和附近一带,及通向街上的每一条路,疲惫地回到赖启造家时,
已经过了三点。夏天的夜已开始泛白。
夏芝回想着昨天的经过,责备着自己。那时候我抱起小丽就好了,夏芝想。张开
双手要拥抱夏芝的小丽多可怜!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现在小丽已经躺在这被窝中睡得
又香又甜了。然而,现在这红花纹小棉被和可爱的小枕头,只在等候着它们的主人。说“
也讨厌妈妈”这句话的小丽是多么寂寞啊!想到在这黑黝黝的深夜里,小丽究竟在什么地
方做什么时,夏芝满眶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接近黎明的外面。
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清晰可闻,这哗哗声勾起夏芝对结婚的记忆来。那是六年前,
在这个家里度过第一夜的事。启造的母亲早巳逝世,这个家里只住着启造的父亲和妹妹及
下女三个人,那时启造还在大学的研究室实习。因此,他们的新房设在札幌。
到层云峡蜜月旅行归途,他们到这个家来。这天晚上刮着很大的风,林间的树木
活像长着嘴巴的生物,哗啦啦地嚎叫。夜愈深,风愈大,树林的哗哗声高得令人惊悸。这
时不知怎么,夏芝忽然涌上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可怕的狂风象征着她的结婚生活,她不禁
把脸紧贴着启造胸膛。
现在夏芝觉得那时的预感兑现了,钢琴的弦断了,怕也是不祥的前兆吧?夏芝从
小时候学习钢琴至今,从不曾断过钢琴弦。
假使时间能够倒转,回到小丽进入客厅的时候,那么,不论美貌、财产,甚至生
命都可以舍弃,夏芝想。那只是十个钟头前的事啊。假使现在能够回到小丽进入客厅,问
“妈妈,怎么啦?”我一定紧紧搂着她,再也不放开。然而,事实上那时候我也可以抱她
……夏芝的眼泪又涌上来。可是,我为什么要残酷地说“到外面玩去”?那时我确实更渴
望跟林靖夫单独在一起,我竟是这样的女人!
夏芝觉得现在正应了“天罚”这句话,正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倾心时,责罚便立刻
下来,这难道不是天罚?
难道真的没有法子把时间倒推,推回那时候吗?夏芝想,但她马上记起在某本书
上有这么一句话。
“只有逝去的时间,神无能挽回。”
夏芝的视线转向倚着躺椅、茫然吸着香烟的林靖夫脸上,发现那是张放荡的、不
健康的脸。我把小丽赶出去,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夏芝痛悔自己的愚蠢幼稚。
终于启造和夏芝及林靖夫三人都没有闭上眼睛,天就亮了。钟敲五下,太阳已经
上山,阿珠开始在厨房起火。
突然,响起急速的敲门声,启造、夏芝、林靖夫都从椅子上跳起来,启造先奔到
门前。打开门,一个穿长靴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是附近的邮局局长。
“府上的小丽死啦。”他的脸色苍白,牙根微微发抖。
“死啦?在哪儿?”
“在溪畔,我刚去钓鱼。”
启造抓起昨天放在那里的出诊皮包,冲出家里。夏芝比启造先奔出去,林靖夫回
头叫醒田大夫和两个工友。
启造在林中奔跑,到河畔的数百公尺像有十里远。除非亲自看到,绝不相信已经
死了。不,没有死,只是昏厥了。启造一边跑,一边想象着抱起小丽来的情景。我绝对不
相信小丽死了。他怕如果听信了这消息,说不定现在仍保有生命的微弱火焰会真正熄减。
他已不知在何处追上了夏芝,奔出树林,跑上沿着溪流的小路,跑过空地,好几次绊着溪
畔的石头。在溪岩那边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浮动。
“在那边!”
启造朝着在朝阳下反射着白光的东西跑去,两只脚不住地踢着石头,脚像是梦中
被追赶时一样,慢得像有千斤重。
跑近时,看到那射着白光的东西就是小丽的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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