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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2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小丽脸朝下地伏着,小小的背上白色围巾的结如一只白色蝴蝶,在风中摆动。

      “小丽!”启造跪着,把小丽抱起来。小丽的脸苍白无色,但不像是已经死了,
按了按脉,可是手发抖,按不准。

      “啊!在跳动。”

      然而,跳动的是跑了一程的启造指尖的脉搏。

      随后跑来的林靖夫,伸手翻开小丽紧闭的眼睑,瞳孔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血色的
小嘴唇微微张开,只剩下一点点的龋牙显得可怜兮兮的。启造茫然地想:我是在做梦。

      这时夏芝扑到启造跟前,搂住小丽。

      “小丽!小丽!”夏芝猛力摇撼着小丽。

      “啊!这是什么?”外科医生田大夫蹲下来查视小丽颈项,“院长,小丽是被扼
死的!”

      田大夫叫道。小丽的颈间确实有被扼的痕迹。

      “小丽是被人杀死的?”启造做梦也想不到小丽是被人谋害的,他以为是心脏麻
痹之类的急病致死的,不知怎么,他茫然地这样想。

      “被人杀死的?”夏芝叫着,同时全身瘫痪地倒下来。林靖夫急忙伸手扶着夏芝


      “我讨厌林大夫,也讨厌妈妈,谁也不跟小丽玩!”——这句话仿佛正清晰地在
夏芝耳旁响着。

      看到夏芝昏厥于林靖夫膝上,启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的大脑似乎停止了活
动,迷迷糊糊地,什么感觉也没有,连眼泪也流不出来。虽然如此,心中的一隅却翻腾着
,而另一隅痛苦得像是麻木了,无边无际,静静地扩大。

      身为医生的启造,已目送过好几十条生命的消逝,然而小丽的死比任何死法、任
何人的死都不切实,不能令人相信,我在做梦,是的,这是梦境。

      启造茫然抬起脸眺望天空,白云慢慢浮游。

      “今天也是个大热天。”启造喃喃低语着,同时下意识地看看表。也许在临终时
看表,是医生的习惯吧?“六时五分。”他又喃喃念着。下女阿珠和不知几时赶来的一群
邻居,低声啜泣着,接着也许被大人异样的态度而受惊吧,彻突然高声大哭。

      阿彻哭了!启造骇了一跳,返回自我,突然意识到小丽的死是真实的。我必须做
点什么,但我要做什么?他只愣愣地呆坐在溪畔。田大夫小心地把小丽放在地上,夏芝被
林靖夫和另外几个人搀扶着离去。启造仍然坐在那里,茫然看着他们。

      “院长!”田大夫探视着启造的脸,似乎有事。

      “嗯。”

      “已经跟警察联络过了,我想一会儿就会赶来……”

      “院长!”

      “……”

      “院长!警察……”

      “哦哦,谢谢。”启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动作缓慢地握
住小丽的手,小小的冰冷的手。

      “死啦!”我的手指是暖的,活的,隔着一层皮肤,小丽的手指却是冷的,死的
。启造感到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死啦!”启造喃喃说。

      我的孩子被人谋杀——这不可能的、残酷的现实,应该如何反应,启造茫然不知
。从结婚至今,他一次也不会预感到他们的将来会有可怕的日子,现在启造第一次觉得不
可知的“未来”是可怕的。

      彻的哭声渐渐远去,启造扭头一看,看到被阿珠搂着肩,一面哽咽一面走路的彻
的背影。

      “谁杀死小丽的?”启造终于返回自我,喃喃自问。为什么要杀死小丽?到底是
谁杀死这无辜的小丽?这样想着,启造感到愤恨在他全身的血液里沸腾着,从每一个毛孔
喷出来。他抬起头望着从清早就灼热如烧的太阳,在这光明的太阳下,有个谋杀小丽的凶
手,这家伙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启造陡地站起来。

      美国的飞机从启造他们头上编队扬着隆隆声飞过,那是冷酷无情的声音。

      小丽埋葬后约十天,从医院提早回来的启造,坐在楼上书房的桌前想着小丽。谁
杀死小丽?为什么要杀她?这从小丽死后已不知想过多少次的问题,这时又萦绕于启造脑
中。

      在葬礼那天,当司仪叫着林靖夫的名字,轮到他进香时,他站起来,头垂得很低
。那时启造不由得睁眼注视他,瞬间,他怀疑凶手是林靖夫。

      现在启造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他从书房窗口可以眺望十多公尺远的松林,他凝视
着昏暗的树林,想象着被凶手牵着手,毫不知情地乖乖从林中小径走去的小丽。他现在仍
觉得凶手似乎是林靖夫。启造不自觉地揣想着高瘦的林靖夫牵着小丽的手,微微弯着背走
路的形状。

      除了他,会有谁带走小丽?启造虽然这么想,但找不出林靖夫谋杀小丽的理由。
虽然如此,却无法消除他对林靖夫的怀疑,甚至林靖夫那双又白又大的手扼住小丽颈项的
情景,都仿佛历历在目。

      正胡思乱想时,窗前突然飘来一只黄色气球。这只胶制气球携着一条白线,飘呀
飘地被风吹着飘过窗前。启造突然热泪满眼,把脸埋在桌上。他觉得那只黄色气球就像小
丽可怜的小灵魂。小丽被谋害的悲哀,在十天后的现在,才渗透到他身上每一个角落。或
许妻子、彻、地位,一切的一切全部一下子失去,也不会比现在更感到悲哀。他忍受不了
三岁的小丽孤独地在这昏暗的树林那边溪畔被人谋害的悲哀,他咬着牙根,压抑着声音哭
了。

      案件发生的前一天早上,小丽拉着要出差的启造的手,跟平常一样依偎着他。

      “爸爸的手好大。”小丽的小手压在启造的手上,那时启造不知怎么,突然觉得
这两只白嫩的小手隐藏着不幸,想不到这是与小丽的永诀。

      “爸爸的手好大”这句话,成了小丽短促一生中对启造所讲的最后一句话。启造
把拭着泪水的手帕,按着眼睛,片刻后抬起脸,凝视着自己的手。

      启造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挽救不了小丽的生命,徒有一双大手,却没有
一点用途。小丽说“爸爸的手好大”时,是不是对父亲的这双手感到安心?或者只是惊于
它的体积之大?启造这双手,对小丽的记忆很少,他试着回忆是否曾安安闲闲地抱过小丽


      昭和十八年(1942)春天出生的小丽,恰逢战争中医院经营最艰难的时期,启造的
父亲因人手不足,积劳成疾,二十八岁的启造即继承了经营赖医院的担子。在医生、护士
、药品以及粮食不足之中,有一段时期启造甚至考虑关闭医院。战争结束后存款被冻结至
改换新钞票之间,经营更加困难,若非有二十年经验的总务课长精明能干,说不定已无法
渡过难关了。美丽的医院庭园改为马铃薯园,住院病人的伙食也改由他们自己负担。医院
内外垃圾处处皆是。

      因此,启造早上提早上班,晚上工作到很晚以弥补人手不足。所以在那段充满烦
恼和辛劳的日子里,启造从不曾安安闲闲地抱过小丽。想到小丽仅仅三年的短促生命,即
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启造愈觉悲哀不忍。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很少被这双手抱过的小
丽,跟我的缘份多淡薄,幸福多稀微,多可怜啊,同时想到那稚嫩细小的颈项不知被谁扼
杀时,启造几乎要大声狂叫起来。

      扼死小丽的手,究竟是怎样的手?启造重新想起林靖夫,不过,在医院看到林靖
夫,跟案件发生以前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启造对这毫无根据的怀疑感到可耻而站起来,他
想下楼探望夏芝。夏芝从小丽死后,一直躺在床上。

      已经站起身来的启造,又踌躇不决了,他忘不了那天林靖夫和夏芝在一间屋里,
而把小丽赶到炎热的户外。启造极想痛责妻子,斥骂她一顿。但他把这意念压抑至今,因
为夏芝一直卧病不起。

      然而,今天因同情小丽而流泪的感情正高昂,启造比往日感到更加痛恨妻子。夏
芝在溪畔昏倒于林靖夫怀中,这事现在才勾起了启造的妒嫉。

      自从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以后,启造天生的妒嫉似乎有增无减。平时夏芝从外面
回来,脸上显出生动的神色时,启造就疑神疑鬼地想:咦,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其实他蛮
可以用轻松的口吻问:

      “怎么?看你满脸兴奋,可有什么得意事?”

      然而,他只要有一丝疑念,便憎恨起自己来,终于不能开口问她。夏芝是不大爱
讲话的,除非问她,她也就懒得开口,这常使得启造烦恼、痛苦。

      现在启造仍念念不忘小丽被谋害那天,夏芝和林靖夫单独在客厅的事。

      “虽然没有亲自下手,但小丽还是林靖夫和夏芝谋害的。”启造对自己说着,走
出书房。

      走下楼梯是走廊,走廊右边有客厅、起居室、厨房,走廊下端通至后门,走廊左
边则是小客厅和卧房,再过去成为转弯,直接下女的房间。

      走人卧房,夏芝正背着门坐在床上,她没有发觉启造进来,静静地注视着树林的
方向。

      “夏芝!”启造厉声叫道,但裹着睡衣的夏芝,肩上突然飞起一只白蝶。那是夏
芝肩膀的一部分,却给予启造白蝶翩然起飞的印象。这只白蝶在屋内飞来飞去,有二三次
像要停下来,最后终于穿过卧房,飞出明亮的庭院。

      “夏芝!”启造的声调变为温和。他觉得妻子也是可怜的,当然憎恨并未全部消
除,但看到显然消瘦了不少的妻子肩上白蝶飞舞的刹那,胸中不自主地充满了爱情。

      显然妻子也在深切的悲哀中,因懊悔林靖夫的事而受着痛苦的煎熬。每次想起小
丽,启造对林靖夫和妻子的憎恨便加深,但现在夏芝是可爱的、可怜的。听不见呼唤,依
然注视着树林,沉浸于冥想的夏芝的悲哀,似乎真切地传到启造心中。

      “夏芝!”启造再次呼唤妻子时,起居室的电话铃响了。

      “我是警察局姓何的,赖大夫,有消息啦!”这是因小丽的案件而认识的何刑警


      “凶手抓到啦?凶手?”启造脑中闪过林靖夫的名字,声音不由紧张起来,两只
脚瑟瑟抖动着。

      何刑警的声音忽然变小了。

      “啊,什么?凶手是谁?”

      “喂喂,电话怎么啦?声音好小,听得见吗?”

      “听得见,凶手是谁?”

      “石土水。岩石的石,泥土的土,水火的水。认识这样的人吗?”

      凶手不是林靖夫。没有任何根据,启造却以为会听到林靖夫的名字。他的内心想
,凶手不一定是林靖夫,但又似乎偷偷期待是他。这期待落空的瞬间,启造茫然了。

      石土水?这名字似乎听到过,为数不少的病人姓名当然无法一一记牢,但若说是
否有印象,像是有又似无。

      “认识吗?”因启造沉吟不决,何刑警有些焦急。

      “不,不认识……”也许是我看过一次病的患者哩,“不认识”三个字离开启造
的嘴后,他才觉得说不定是认识这人的。

      “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我想没有,请容我查过病历卡以后再答复您。石土水是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在
哪儿?”

      说话之间,启造全身燃起了对这不曾谋面男人的怒气和憎恨之火,这火焰急速蔓
延、增加,感到全身膨胀。他要扼死那个人!他觉得这样做是没有罪的,但这没有罪恶感
的杀机却使他握着听筒的手发起抖来。

      “不过,石土水已经死啦。”

      “死啦?”启造怀疑自己的耳朵,正想使出浑身力气扼杀那人,那人却死了,这
岂非无的可放矢?

      “对不起,是在拘留所上吊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开玩笑吧?启造咬着嘴唇。“那家伙有什么仇恨
,要杀死小丽?”“这消息是从札幌打电话通知的,详细情形还不知道,我们知道了马上
告诉您。”

      启造仍把听筒按着耳朵,茫然伫立着,过了许久,发现对方早挂断了电话,才慢
吞吞地离开电话机。

      为什么小丽会被陌生男人杀害?他依然不了解,为什么小丽会跟那样的人去溪畔
?启造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天所发生的事,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林靖夫和夏芝而已。下女和
彻不在家时,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夏芝,不是更应该亲近小丽吗?没有人在的家里,不应该
招待男人的。

      夏芝曾说:“小丽真是个乖孩子,只要陪着她玩,可以整天关在家里。”显然要
把小丽留在家里玩并不困难。

      逼使小丽落人陌生人之手的,岂不是林靖夫和夏芝?凶手石土水当然可恶,但这
可恶的家伙,在启造未发泄半句咒骂以前自杀了,因此,启造只有把怒气移至林靖夫和夏
芝身上。

      返回卧房时,夏芝以与刚才相同姿势坐在床上,隔着走廊的起居室电话铃响,夏
芝应该听得见,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难道她不想知道凶手是谁?以憎恨的眼光看着
夏芝的启造感到不安,再仔细看时,启造心里一惊,从刚才一直保持同一姿势的这个背影
,简直不像是活人的背影。

      启造轻轻走过去拥着夏芝肩膀。

      “夏芝!”

      那是一对空虚的眼睛,比死人更空虚的眼睛。

      “凶手已经查到啦!”

      夏芝微微摇摇头。

      “凶手死啦!”

      夏芝慢慢转头看启造,然后视线又移回庭院,空虚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彩。

      “瞧,小丽在那儿!”夏芝指着庭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傻瓜!”启造赶忙抱住夏芝。

      “让我去找小丽,瞧,她就在七灶树(译注:蔷薇科落叶乔木,高六至九公尺,羽
状复叶,初夏开钟形小花,秋天红叶极美)下面。”

      启造深望着夏芝眼睛。

      “夏芝,你疯了?小丽已经死了,怎么会在院子里?”启造不禁紧紧拥抱着夏芝
瘦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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