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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2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凶手自杀后已过一周,这时,启造仍坐在书桌前阅看这一周来不知看过多少次的报纸
。西边天空中的金色浮云慢慢变成紫色,林梢乌鸦成群,哇哇啼叫。
“杀死小丽的凶手,竟在拘留所自杀”——看到这标题,启造胸中就发痛。“要
自杀的人,何必谋害小丽?”启造痛苦地自言自语,眼睛无法离开报纸。
正在搜查扼杀旭川市郊区医生赖启造长女赖小丽(三岁)的札幌警察局,于八月二
日下午,在札幌市逮捕了嫌疑颇重的旭川市神乐町的工人石土水。但石土水于承认杀害小
丽后,即在该局拘留所中以其身上所穿的衬衫上吊身亡。
该警察局于二日上午,接到石土水所宿客栈老板张宿通报说:“有个带着婴儿、
行动可疑的男人来投宿。”即于午后三时许,趁石土水外出时予以询问,但他却拔腿企图
逃走,幸行人相助,不久即予逮捕。
起初石土水说:“我没做坏事,只想跑走而已。”但经警察指出:“你是否每夜
做恶梦,呻吟乱叫?”他终于供认于七月二十一日在旭川市美瑛溪畔扼杀了小丽的事实。
楼下传来歌声:
Come come eyerybody,How do you do,and how are you。
这是战败后流行一时的英语童谣,阿彻正在唱着。启造记得小丽也常随着阿彻咬
音不清地唱着,他期待地想:现在小丽稚嫩的歌声是否也会传来?
启造又把视线落在报纸上,那里刊着石土水的照片,看起来比二十八岁苍老,像
是三十五六岁。石土水茫然望着前面,没有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他的表情和他那结实
的体格不相称,显得有些软弱、寂寞,脸形格外的端正,宽额浓眉,有几分聪明相,厚厚
的嘴唇也颇忠厚,不像个生活坎坷的人。
就是这家伙杀死小丽的?启造锁着双眉,注视着照片。怀着再多的敌意和憎恨来
看,这凶手脸上仍没有凶恶的表情,难怪小丽会跟着他去。
照片下面是“凶手石土水的经历”:
据石土水说,他出生于东京,幼时双亲于关东大地震时同时去世,被伯父收养,
住在青森县乡下,十六岁那年因饥荒被卖至北海道某包工头手下做苦工,其后辗转于各包
工头间。昭和十六年(1941)应征入伍,战败后回北海道,定居于旭川市神乐町做工人,并
于是年结婚,妻子生下长女时即告死亡。
这段新闻启造已经看得滚瓜烂熟,背得出来了。同时每次看到“死者父亲赖启造
面带沉痛说:警察已经告诉过我,现在无话可说”的记载时,就又涌上悲哀。
晚霞已经变成灰色,启造望着漂浮着暮色的天空,回忆着何刑警告诉他石土水的
话:
“孩子刚落土,太太就死了,第一个发生困难的问题就是喂奶,而且尿布非换不
可,非洗不可,婴儿哇哇直哭,简直不知所措,况且不工作就得饿肚子,幸好房东太太很
慈祥,常常帮忙给婴儿洗澡。那天是祭神日,道路工程车停工,天气闷热,婴儿哭个不停
,他烦躁地冲出家门,想出去游一下水。经过府上时,小丽刚好从后门出来,这时他想:
要是我的孩子也长这么大,就不会吵了。他停脚看小丽,小丽也站着看他。好可爱的小女
孩!他问她去不去溪畔玩,小丽点点头。可是到溪畔时,也许大家都去看热闹吧,没有一
个人影,小丽寂寞地哭了。他已经脱了衣服准备游泳,所以哄小丽不要哭,但小丽哭着喊
妈妈、妈妈!愈哭声音愈高。据龚刑警说,可能被婴儿的哭声吵得神经衰弱。自己的孩子
已经够吵了,还要听别人的孩子哭!因此一时火起,扼着小丽的颈子要骇她,想不到小丽
一下子瘫痪了,他就慌忙逃走。石土水自供后,疲倦地说,他的女人死了二十天,他一直
睡眠不足,希望能够睡一会儿,所以就给他关在拘留所里,想来他是发作性的自杀。”
与何刑警这番话相同的内容,报纸上也刊登过。
“简直像着了魔!”启造喃喃说。假使小丽迟一分钟走出家里,就不会碰到凶手
石土水吧?这只能说是小丽的命运而已,不,对石土水而言,可能也是不幸,如果没有碰
到小丽,他也就不会犯下杀人行为了。这样一想,“偶然”的可怕使启造不寒而栗。
发觉时,屋内已幽暗,刚才在树梢啼叫的乌鸦已经寂静无声。启造按了一下台灯
开关,想起何刑警所说的“小丽哭着喊妈妈、妈妈……”,心里很难受。
“夏芝,小丽哭着喊妈妈时,你和林靖夫在干什么?”启造真想这样责问在精神
病医院住院疗养的妻子。
当夏芝指着窗外说“小丽在七灶树下……”时,启造想,夏芝疯啦?也吓了一跳
。不,或许是精神分裂症,夏芝的性格一向不随和,所以很有可能患精神分裂症。不过,
据精神科医生沈大夫诊断的结果说:“这是强度的精神衰弱。神经衰弱也有幻觉的病例,
但住院电疗,我想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沈大夫的话使启造放下一颗心。
会看到小丽的幻影,可见其悲哀之深,启造不禁同情起夏芝来。对这么痛苦的她
,我却在心中责备她:“虽然没有亲自下手,但杀死小丽的是你和林靖夫。”我是多么冷
酷的人啊。他想现在一切都要原谅她,三个人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然而,夏芝恢复得比预期更迅速,一天好似一天,连医生都感到意外。看到食欲
也增加,比从前稍微发胖的夏芝,启造反而想:为什么?他对这迅速的恢复无法老老实实
地感到高兴。
多么迟钝的神经,竟可以不发疯!启造甚至这样想。他发现自己对刺激已够深的
妻子仍无法原谅而感到无可奈何,瞪着眼睛,茫然注视着扑向台灯的大飞蛾。
过了一会儿,启造重新把视线移到报纸上,石土水确实可恶,不过,想起来他也
是个可怜的人……
“爸爸,我可以跟阿珠去隔壁玩吗?”阿彻在楼下问,打断了启造的思潮。
“哦,好,可是不要太迟啊。”近来启造不陪阿彻玩,连晚饭都草草吃一点,就
一个人关在书房。阿彻一定很寂寞,他想,但这时他却没有心情陪他玩。
启造重新落入沉思。
仅十六岁就被卖给包工头的石土水也是可怜的。学生时代他曾在一次旅行时,看
到打着赤膊,只穿一条短裤,在做道路工程的工人,他惊骇地想,世间也有这样的可怜人
!据说,这些苦工如果因忍受不了奴隶般的生活而逃走,持枪督工的工头们就放出受过训
练的狼狗搜索,万一不幸被捉回来,为了训诫其余的人,即被倒栽河中浸水,或在背上用
烙铁烤灼等,惨不忍睹。因此,石土水虽然是可恶的凶手,但他在十六岁时即被养父卖为
苦工,却颇令人同情。
从苦工生活进入军队,到前线作战,这个人几乎不明白自由的社会是什么。
启造一直怀恨石土水,在这天以前他不曾想过石土水的遭遇,现在设身处地替他
想一想,觉得结婚不到一年,妻子便抛下刚出生的婴儿撒手西归。石土水的悲哀,他似乎
能够了解。
石土水可能无意杀害小丽的,他想。由于多年的劳动和军队生活,他那双手一定
力气很大,所以稍微一捏,力气就使出来了。
启造不愿意想到“被杀”这字眼,他情愿认为那是石土水的过失,因为充满仇恨
、怀着杀意用力扼杀的死法,对于小丽未免太残酷了。他相信石土水没有凶恶的长相,以
便相信那时小丽没有丝毫恐惧。这想法多少可以减轻一些悲哀。
正沉浸于胡思乱想时,楼下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
“没有人吗?我可要偷东西啦。”
“哪一位?”启造拉拉衣襟问。
“哪一位?这也要问?快下来,连汤小姐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声音开朗得对
这办完丧事不久的家庭有些不礼貌的程度,她是夏芝的同学汤紫藤。
“哦,对不起,原来是汤小姐。”启造安心地走下来。
“怎么大门小门都开着?阿珠和彻呢?我倒该偷几件夏芝的衣服。”汤紫藤笑也
不笑地坐在神坛前面。
“上次承你帮忙,非常感谢。”启造严肃地一鞠躬。
汤紫藤拿出烟,点了火才说:
“别提了,何必客套?我不作兴这一套。”她递给启造一支烟,眯着眼睛吐出烟
雾。
“好惨!”这是流露着同情的声调,启造默然点头。但紫藤重新恢复开朗的音调
说:“是的,很惨,这句话就是这个时候该用的。小丽死了,夏芝病了,还有什么比这更
惨的事吗?刚才我去看夏芝,她说您这两天没有去,希望您去看看她。”
紫藤以美丽的手指弹弹烟灰,“阿彻呢?”
“跟阿珠在隔壁玩。”
“唔,阿彻也怪寂寞的,不过,您呢?”紫藤温和地说,她那满月型脸容,令人
有一种易于亲近的感觉,一对双眼皮眸子清澈如水。
“汤小姐,你今天可以多留一会儿吗?”启造恳求地说,他觉得在紫藤面前,他
的心情非常宁静。
紫藤答非所问地说:“中元节还未到,天气已经凉多了,走廊的窗还是关起来吧
,来,您也来帮帮忙。”
但启造只目送着紫藤走出走廊的背影。
窗关闭后,越过玻璃看到夜突然浓了许多,紫藤端来茶,轻松地坐下来。
“哦,对了,三四天前我去了札幌,在西村咖啡馆碰到了高先生,他问起您,摇
头说可怜。他的话令人同感。”
“高木好吗?”
“很好,这个人总是好得可恨,那天也讲了很可恨的话……”紫藤突然住口。
“他讲了什么?”
“有勇气听吗?”紫藤稍微显得严肃地问。
“这个……”
“唔,你们是好朋友,我想说说也无妨。高先生不是也在搞孤儿院的事吗?他说
那凶手的女儿现在收容在那儿。”
启造拿一张卫生纸,捉住停在他膝盖上的飞蛾。
“是吗?何刑警好像也说过凶手的女儿被市立孤儿院收容了,原来就在高木那儿
。”
“他说这是奇缘,可恨就可恨在这里,他说:启造这家伙从学生时代就老是口不
离‘爱汝之敌人’这句话,现在他总不敢说要收容凶手的孩子吧?”
启造的眼睛自然地转到挂在神坛的小丽的遗像上,小丽穿着白色小洋装,蹲着指
着花,甜甜地笑着,好像马上会站起来向他走来的样子。
“胡说!谁会收容凶手的孩子?”启造险些脱口说出这句话,但他勉强咽了回去
,因为他记起不久前彻问他什么是敌人时,他曾回答“敌人就是非跟他和好不可的人”。
看到启造沉默不语,紫藤安慰地说:
“我对他说,那是对朋友说的话,赖先生说‘爱汝之敌人’时,是他没有敌人的
时候。但他却说:他是个伟大的人哩。”
启造仍默然不语,紫藤也默默地喝着茶,沉默弥漫整个屋子,启造霍然一惊,现
在这幢屋里只有我和汤小姐两个人!
“高木把我估计得太高了,我不是那种敢于收容敌人子女的人。”发觉与紫藤单
独相对的启造,不敢再保持沉默。
“是的,我也这样想,虽然外表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大都是属于怪物。”紫藤
似乎觉察了启造的不安。
“怪物?这未免过分,不过,我并不是正人君子。”
启造苦笑着。突然一个思想掠过他的脑际,使他起鸡皮疙瘩,那是:收养石土水
的孩子吧!他立刻暗自决定,再怎么傻,都不会傻到收养石土水的孩子。
“怎么啦?”紫藤温和地问。
启造漫不经心地说:“因这案件而认识的何刑警曾说,最可怜的是石土水的女儿
,她不知道母亲死了,父亲上吊了,只要有奶吃,就乖乖地睡觉。”
“是的,很可怜。”
“汤小姐,你也觉得她可怜?我听到何刑警的话时,很生气,我对他说,被杀害
的小丽不知要可怜多少倍哩。”
“当然小丽也可怜,不但可怜而且悲惨。不过,凶手的孩子也是可怜的。”
“是吗?”启造露出不同意的表情。
“假使小丽没有父母,一个人活着,你想想看,会怎样?”
一个幼小的孩子单独活着,跟单独死掉一样,是可怜的。“假使小丽一个人活着
,那太可怜啦。”
“假使是自己的孩子……不这样一一换算就不能判断事情?看来人的准绳有很多
。”
“可能是的。公平地想,石土水的孩子当然不能说不可怜。”
然而,启造不能像何刑警或汤紫藤那样,单纯地承认石土水的孩子可怜。他不能
原谅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想要收养那孩子,不过,这时启造万料不到一闪而逝的念头,后来
却苦恼了他,也苦恼了夏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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