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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3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从夏芝出院后,家里窗明几净,整洁了许多。

      “太太,你可以这样劳动吗?”夏芝整天辛勤工作,使阿珠颇感担忧。

      “动动身体比较好,免得胡思乱想。”

      夏芝一向有洁癖,门啦,窗啦,经常抹洗得发亮。在他人的眼中,赖启造一家已
经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夏芝顺着阿彻的要求,刚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点烟火。这时天尚未黑。

      启造走出浴室,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着院子。夏芝曾指着说“小丽在七灶树下”
的那棵七灶树,直挺挺地耸向天空,坐在屋内看不见树梢。它的高度约有十来公尺。旁边
那棵从春天叶子就呈红色的枫树,浴着夕阳,显得格外明亮。望着池中的铁线莲美丽地开
放着,启造想起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已经许多年不曾请专家来修整庭院了。

      在医院整顿完成以前,那是不可能的事,而现在,由于林靖夫的疾病,医院又将
遭受损失。在疗养期间,薪水必须照付。关于递补的医生,已经托总务课长物色了。这件
事启造已经考虑过很多次,是否要告诉夏芝。因为他不知夏芝会有怎样的反应。

      启造把视线移到正和阿彻放着烟火的夏芝侧脸。浓密的长睫毛非常美丽,经过一
场深刻的悲哀后,夏芝增加了一层忧郁的美。

      夏芝突然抬头看启造,发现丈夫注视着她,温柔地露出微笑。夏芝含笑时,樱唇
显得很艳丽、动人。

      这两片樱唇吻过林靖夫吧?这思想使启造非常妒嫉,刚才还在踌躇不决该不该讲
的话,立刻冲口而出。

      “林靖夫要去洞爷。”

      夏芝睁大眼睛,似乎吓了一跳,但马上把视线移到手中的烟火上。

      “哦。”声音很平静,没有问什么,也没有问何时出发。

      启造对不表示反应的夏芝感到怀疑。听到去洞爷的消息,应该知道是有肺病啊,
为什么不表示惊讶?

      “不行嘛,妈妈,手不能动啊,火点不着嘛。”

      阿彻的话使启造发现夏芝的手在颤抖,启造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芒。

      “阿彻,等天黑以后再放吧,天这么亮,一点儿不好玩。”夏芝说。

      阿彻顺从地点点头:“好的。”

      “阿珠在挖番薯,你也去帮忙吧。”

      “挖番薯?啊!太好啦。”阿彻丢下烟火,跑出后门。

      夏芝若有所思地坐下来,启造焦急地注视着她。

      “夏芝,你在想什么?”

      夏芝抬起脸,“你猜猜看。”她稍微撒娇地说。

      “猜不着。”不会是想着林靖夫吧?启造想,静静地放下扇子。

      夏芝走过来,坐在启造身旁,突然说:

      “我想要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

      “是的,我想要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女孩。”

      夏芝为什么不问林靖夫的事?她应该问林靖夫为什么要去洞爷啊。可是,她却突
然说要一个女孩子,这是为什么?她是我妻子,我却抓不住她的意向。也许她说要一个女
孩子,是言不由衷的话,只是用来掩饰她的心意而已。

      “不管要女孩要男孩都一样,你不能生育了嘛。”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芝脸上升起红晕。她在生小丽后,因患肋膜炎而动
了绝育手术。“有阿彻和小丽的话,我就不想要别的孩子啦。”

      在外表上,夏芝是个性格柔弱的人,但她已经决定的事,却不容易放弃。年纪尚
轻,却不能生育,作为丈夫的启造总觉得不是味道,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现在小丽去世才
四十九天,她就想要个女孩子,因此启造才忍不住指出她已不能生育的事实。

      “是的,我不能生育,所以想收养一个代替小丽。”夏芝恳求地说。

      “可是,小丽才死四十九天啊!”

      “是的,所以我很寂寞,寂寞得简直要疯了,如果收养个刚出生的婴儿,我想多
少会安慰些。”

      启造还不能同意夏芝的意见。我告诉她林靖夫要去洞爷,她一句话不问,却提出
收养女孩子的要求,难道是因为林靖夫不在会寂寞,所以才要收养孩子?启造总是根据理
论来推测人的意向。

      “我不理解你的心情,你讲这话,怕又是神经疲惫吧?”

      “不,我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啦。”夏芝眼睛湿润。

      “可是,夏芝,你说寂寞得要发疯,就是证明你还很疲乏。”

      “不,每一个做母亲的人都跟我一样,一定会寂寞,悲哀得发疯。你有工作,所
以已经不会思念,也不会流泪啦。”

      在夏芝眼中打转的泪珠掉下来,启造看到眼泪,不敢再开口。为了避免夏芝旧病
复发,不能再刺激她。

      “我要收养女孩子,我非常渴望收养一个女婴,求求你,答应我。”

      启造心里想说,为了求得安慰而收养孩子,人家的孩子可不是玩具!但他默然不
语。夏芝又说:

      “求求你,这是我这一生惟一的要求。领养个女孩子,把她当做小丽,作为对小
丽的怀念。”

      启造不希望看到女孩子,尤其是与小丽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每次看到她们,他
就心如刀割。因此,看到她们,他总是急急转开眼睛。

      可是,近来夏芝一看到小女孩,就盯住她们看,抱抱她们,跟她们讲讲话,然后
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启造不理解夏芝这种感情,他想,女人都有这样难于理解的感情吗?

      “求求你,小丽的四十九日过后,给我抱养一个婴儿。”

      启造忆起夏芝的父亲夏教授的遗容,夏芝一点也不像她父亲,可能她是像早逝的
母亲吧?启造注视着夏芝的脸,心想夏教授一定与我一样烦恼。

      “夏芝,你知道,我不愿意看到任何女孩子。”启造温和地说。夏芝点点头。

      “我了解,不过……我想要一个女孩子。”

      夏芝看到女孩子也很难过,不过,看到和小丽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时,总忍不住
要跟她们讲讲话。她们具有与不能复活的小丽共同的地方,譬如可爱的龋齿、柔嫩如绢的
皮肤、含着日晒臭味的头发、不清晰的发音等。跟她们讲着话,就会勾起强烈的母爱,这
母爱超过了难过。

      总之,在共同点之中,只要有几万分之一的成分与小丽完全相像,夏芝也要看一
看,她留恋着这微乎其微的相像处。

      收养女孩子,在启造看来是异想天开,而对夏芝来说却是自然的意念。不论以任
何形式,夏芝却要再度与小丽相聚,才能弥补逼使小丽遭害的自责。夏芝不容易把她的心
情清清楚楚地向启造说明,而且她觉得即使不说明,做父亲的启造也应该了解,若不了解
,夏芝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夏芝凝视沉思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直望着庭院。启造感到不安,不会是神经
错乱吧?于是他只好妥协。

      “收养孩子可不是收养猫儿,先让我考虑考虑。”

      “啊,真的?你愿意考虑?”

      “嗯。”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问问高大夫怎样?他跟孤儿院有关系。”

      “高木吗?”启造想起前几天晚上与汤紫藤讲过的话。

      “是的。我想他也会赞成的。”

      “唔,也好。”

      “啊,西瓜大概够凉啦。”

      启造以复杂的视线,投向朝厨房走去的夏芝背影,那纤细的腰肢,在丈夫眼中仍
然美妙如昔。

      “吃罢,很甜呢。”夏芝把一大盘冰冻西瓜放在启造面前的桌上,“孤儿院有许
多不幸的孩子,收养一个这样的孩子,我一定会当做小丽复活,好好疼爱她。”

      启造吃着西瓜,心里想说:这时候你再怎么做,小丽都不会复活啦!刚才妻子诱
人的背影,使他联想起林靖夫,他希望知道那天靖夫和夏芝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我已
告诉她靖夫要去洞爷,她却一句话都不问,这未免奇怪。

      “阿彻、阿珠,快来吃西瓜!”夏芝站起来喊道。

      夏芝重新坐下时,启造终于忍不住说:

      “林大夫有肺病,需要疗养,他咯血啦。”

      夏芝点点头,但没有开口。

      “现在没有肺病特效药,除了到气候良好的洞爷安静疗养之外,没有其他方法。


      阿彻从后门进来。“啊!红西瓜。”

      “去洗洗手。”夏芝对阿彻和蔼地笑着。

      “好。”阿彻愉快地向厨房跑去。夏芝又沉默地低着头。

      “洞爷太远了,去了以后恐怕不容易去探望,你愿代我去看看他吗?趁他还没有
走以前。”

      夏芝抬起脸看着启造,摇摇头。

      “不愿意?”启造竭力保持平静。

      “嗯。”

      “可是,那是院长太太的任务啊。”

      “是的,不过……”夏芝讷讷地住了口。

      那天一定有事发生!启造仿佛被人击了一下,注视着夏芝,内心想说:你怎么会
不想去看林靖夫!但阿珠和阿彻已经走过来,启造便不再开口。

      “阿彻,挖了多少番薯?”夏芝含笑拿西瓜给阿彻,启造一肚子气。

      “阿彻,我们去散步。”吃完西瓜,启造站起来说。

      “真的?”阿彻拍着小手。看到阿彻天真的欢跃,启造一阵难过,自从小丽的事
以来,阿彻多寂寞!

      “当然真的,烟火也带去。”

      “啊!太好啦。”彻的眼睛发亮。

      “这么开心?”启造摸摸阿彻的头,不禁暗自决心要努力让这惟一的孩子得到幸
福。

      “妈妈也去罢。”阿彻拉着夏芝的手。

      启造抢着说:“妈妈下次去,因为现在有些不舒服。”刚才他叫夏芝去探望林靖
夫,而夏芝不肯,启造仍余怒未息,因此,他才想出去散散心。

      “回来的时候,天恐怕黑啦。”阿珠递手电筒给启造。

      “好好走啊。”夏芝发现启造不快,温柔地说。

      走出大门,启造朝树林的方向走去。这是小丽出事以来,第一次到植物园。

      “爸爸,我怕。”知道要去植物园时,阿彻放开启造的手,往后退缩。

      “傻瓜,怕什么?有爸爸在这里嘛。”

      启造拉着阿彻的手走进植物园,树林上面浮着几片淡红色的晚霞,高大的松树梢
在风中摇摆,一小圈一小圈地对着天空划圆圈。

      “要走到哪儿?”

      “溪畔。”

      “溪畔?”

      阿彻胆怯地紧抓着启造的手,启造一面摇着阿彻的手,一面高声唱:

      “夕阳西下,黄昏到……”

      阿彻也随着启造唱起来。

      走了不远,有一道木桥架在干涸的小溪上。小丽是牵着凶手的手,走过这条路和
这个木桥吧?她从此不再生还。想到这里,启造的眼睛涌起了泪水,停止唱歌。阿彻一个
人继续唱着,听着这稚嫩的歌声,眼泪迅速地潮湿了启造的面颊。

      走过桥,是垄起的堤防。小丽一个人爬不上去,凶手是拉着她上去,还是抱着她
上去的?

      启造脑海里充满了小丽的影子,拂也拂不掉。他想,早知如此,不该来散步。然
而他控制不了那双脚,仍继续往前走。

      堤防上面一片牛草随风摇摆,月见草开放着黄色花朵。踏着草走下堤防,又是一
片松树林。太阳下山前的林间幽暗,从枝间看到的金色天空显得很遥远,山鸠低声啼叫。

      “有鬼吧?爸爸。”阿彻悄声说。

      “不会,不会有鬼的。”启造回答着,却不自觉地环视了一下,好像真有鬼出现
似的。不过,他更期待的是看到小丽站在松树下。

      这时启造才发现白天在自己家里看到小丽幻影的夏芝的母爱,是多么深刻。夏芝
疼爱小丽的事实,感动了启造,他想到自从小丽死后,他对夏芝非常冷淡。

      启造在小丽走过的林中走着,惭愧万分。

      走完树林,红色的天空扩大,美瑛溪在望。沿着溪流有条小径,两旁芦竹繁茂。
启造背着阿彻,穿过芦竹。不一会儿,走到洼地,脱下木屐,来到沙洲。

      “爸爸,小丽就是在那儿死的。”阿彻指着前面说。

      启造默默地伸手扶着阿彻肩膀,在小丽死的地方慢慢走着。像做梦一般奔过小径
冲到这里,是五十天前的事。

      父子俩在满地石头的沙上坐下来。

      “乌鸦啼呀,乌鸦回山……”

      启造突然停止歌声,因为眼泪又涌上来了。

      “阿彻,你知道这支歌的意思吗?”他掩饰地问。

      “不知道。”阿彻不感兴趣地离开启造身旁,向溪中抛石头。

      阿彻兴趣盎然地把一粒粒石头抛入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水中,启造嘴中衔着香烟
,擦火柴。但在稍微强烈的风中划了好几根火柴都点不燃,启造却觉得自己体内卷起了大
风。

      小丽就是在这条溪畔、这个地方被杀死的,现在我既然能够在这里,那时为什么
不在这里救她?——这是毫无用途的想法,启造却反反复复地想个不厌。不管是什么原因
,夺取三岁又数个月的小丽生命,未免太残酷。想象着小丽在这里哭着喊:“妈妈,妈妈
!”启造心如刀割。

      “好可恶!”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身体不禁微微抖动着,觉得从不曾像这一刻这
样憎恨石土水。

      “爸爸,你也来抛石头嘛。”阿彻叫唤他。

      “好,等一会儿。”

      “好哇,我一定不会输。”阿彻兴奋地捡起五六块石头。

      已经西沉的太阳又重新射出最后一道光线,然后渐渐被山遮住了,溪畔的风骤然
转冷。这时启造忆起数年前一个黄昏的事来。

      那是启造十七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和邻居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在这条溪中游泳游完
要回家时,周围已经没有人影,夕阳照射着岸上的柳树,启造突然拥抱了一下那女孩子,
然后威胁地对她说:

      “不许告诉任何人!”

      那女孩子惊骇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启造,没有哭。从此她一看到启造,拔腿就跑。
她就读初中时,启造已是大学生,两人偶尔碰面,那女孩子便浮起冷笑。那时启造盼望那
女孩子突然患急病死掉,甚至想偷偷杀死她。我和凶手石土水,究竟哪一个比较凶恶?也
许石土水是比我更善良的人,当时假使那女孩子哭了,说不定我也会扼住她的脖子。启造
垂下了头。追根究底,医学博士赖启造和杀人凶手石土水都是同类人物。

      这样想着,启造觉得很伤心,同时想起高木对汤紫藤所说的“启造是个伟大的人
”而颇为惭愧,也许高木真以为启造有勇气收养石土水的孩子。启造不愿意使高木失望,
他宁可让所有人失望,也不愿意让高木失望。

      大学时代有一次高木到启造的宿舍,看到他正在阅读卢梭《忏悔录》,而大为感
动。

      “这么硬的东西你也看得下?你脑筋好,品行好,又用功,真了不起,不像有的
人一看到女孩子就想追。”

      事实上,启造并非不喜欢女孩子们,只因不敢开口对她们献殷勤而已。他很羡慕
高木那种豪放潇洒的性格。

      高木曾经追过夏芝,但被夏芝的父亲夏教授所婉拒,当时高木说:“如果是嫁给
启造以外的人,我绝不甘心。”

      这件事高木本人对他说过,系里的同学也都知道。也许由于这件事,启造才勇气
百倍地追求夏芝,终于击败了众多的追求者。

      因此,启造不愿意使高木失望,这是他对高木的友情,也是一种意气,一种伤感
主义。

      就收养凶手的孩子吧!数天前闪过启造脑海的思想,这时重新出现。疼爱谋杀我
的孩子的凶手女儿,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吗?

      启造发现自己心中悄悄期待着高木拍手赞成而对自己很生气,不过,启造是个固
执的人,一旦想起的问题,非得思索透彻不肯罢休。

      周围已苍茫昏暗。

      “爸爸,快点烟火嘛!”阿彻过来摇启造的膝盖。

      父子两人并肩挡着风擦火柴,擦了好几根才好不容易点燃,烟火发出若隐若现的
细微火花,散落下来——仿若小丽短促的生命,那么微弱、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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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paste 於 07月08日01:07:46 修改本文·[FROM: 172.16.6.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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