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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4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与高木商量妥当后,启造立刻打电话给夏芝。他担心若不立刻打电话,他自己很有可
能改变主意。一个钟头后,札幌的电话才与旭川接通。
“我马上去。”夏芝也担心启造改变主意,所以不敢问第二句。
高木进人手术室后,启造坐立不安,他走出医院,在橡胶树下徘徊,枯黄的橡胶
树叶不时飘落下来,天空很低,阴霾不去。
街道转角一家店铺前面,排了一行长蛇阵,似乎在配给食品。在那行列中有一个
小女孩,启造一惊,停止脚步。他以为是小丽。那女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不知在讲些什么
,那瘦长的后颈和圆圆的后脑,和小丽一模一样。
启造痛苦地离开了那里,觉得回旭川时,小丽似乎会在门前玩耍。然而,在溪畔
所看到的小丽尸体却清晰地浮上脑海。
小丽被谋杀了,现在我要收养这凶手的孩子,这是办得到的吗?不!绝对办不到
。是吗?绝对办不到的吗?我不能爱护凶手的女儿吗?
夏芝颈间的吻痕出现于启造眼前,妒嫉使他的脸色苍白。
我要让夏芝抚养石土水的女儿!
不知几时启造已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一个男人背着大包袱,被太阳晒黑的脸笔直
地朝着前面,走过启造面前,可能是个送米的。接踵而来的是个西装走了样的男人,他蹲
下去捡起了一个东西,拂了拂,衔入嘴里,原来是香烟。启造把视线移开。
这是个战败国家的社会,可是,我却沉浸于个人的仇恨和悲哀中。启造感到几分
惭愧,站起来,举起飘浮不稳的脚步。他不知道夏芝抵达札幌的时刻,即使知道,也无意
到车站迎接她。
启造两手插入风衣口袋,慢慢走着,九月中旬的风有几分寒意。报时台的钟声随
风传来,隐约可闻。
不知夏芝会不会中意石土水的女儿?说不定是个活像猴子的婴儿哩。这么想着,
启造开始担忧他的计划能否实现。一阵风夹着沙尘吹来,冲入他的裤脚管。
夏芝抵达医院,是在过了七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
“现在小公主要驾临啦!”从孤儿院回来的高木,一进客厅的门便大声嚷道。他
的口吻宛如婴儿会独自走进来,夏芝不觉微笑了。但启造笑不出来,要来的终于来了!他
想,胸部通通跳着,觉得心脏像要麻痹了。
“太太,你肯疼爱她吗?”
“是个什么样的婴儿?”
“可能比你更漂亮。”高木冲着垂头而坐的启造咧嘴一笑,“启造,怎么无精打
采的?不愿意的话,可以取消。”
“不……”启造软弱地挤出笑容,摇摇头。
“我们看了以后再做决定吧。”夏芝不明白启造的用意。
“对,不中意的话就算啦。”高木坐在放热气上面,点了支香烟。
“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太,孩子的父母不能查问,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无关紧要,希望你认为除了
你以外,没有第二个母亲。”
“可是……”
“孤儿院的孩子都有各自的不幸,换言之,都没有值得夸耀的父母。”
“可是,我总应该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啊。”夏芝的口气像是对兄长撒娇
。
“那当然。好,趁现在详细告诉你吧。”启造慌张地看着高木,高木一本正经地
说:“父亲是医学博士赖启造,母亲是出名的美人儿夏芝。”
“又来了,您取笑我。”
“是吗?好,从头来,父亲是大学生,母亲是有夫之妇,是个私生女。如何?满
意吗?”高木开玩笑般地说。
“高大夫,您真恶作剧。”
“恶作剧的是那一位。我们孤儿院的规则是不能泄漏孩子的父母,同时父母也不
能知道孩子被谁收养。不过,放心好了,这孩子的父母是正常、善良的人。其实凡是人的
孩子都一样,你大可放心。”高木又对沉默不语的启造瞪了一眼,“启造,怎么啦?收养
孩子是喜事啊,怎么一脸消沉?”
随着敲门声,一个圆脸护士走进来,接着一个保姆抱着用毛毯裹住的婴儿,静静
走进来。高木熟练地从保姆手中接过婴儿,那保姆行了一个礼即走出客厅。
“请你在休息室等一等,这两位说不中意时,要还你们。”保姆返身点点头。
夏芝走到高木旁边探望婴儿。“啊!好可爱,这对小眉毛真漂亮。”夏芝伸手要
抱婴儿。
“要是不中意,就还给她们。”高木不放手,恶作剧地说。
夏芝恨恨地瞪了高木一眼,“来,给妈妈抱。”她已决心要收养这婴儿。“啊,
笑了。几个月啦?”
“好像是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喂,你来看看,真可爱。”
启造依然不动地坐着抽烟,他不敢看石土水的孩子。
“啊,又笑了。喂,你来看看嘛。”
夏芝走到启造身旁,启造胆怯地看了婴儿的脸,想不到眉目清秀,相当漂亮。启
造想起从报纸上看到的石土水面貌,浓眉宽额,和这婴儿很相像。那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
,简直不像是三个月的婴儿该有的,启造感到很不舒服。
“这位是爸爸。很可爱吧?”
婴儿的眼睛又圆又亮,活像动物的眼睛,她仿佛看穿了启造正为“爸爸”的称呼
而不自在的心情。
我不是这孩子的父亲!启造内心正这么叫着,这一对眉毛太像石土水。启造看着
毫不知情的夏芝满心欢愉地抱着婴儿,心里感到很痛快。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她澄澄。”
“澄澄?这名字很可爱,不过,我们重新给她取个名字吧?”夏芝转问启造。
“澄澄就澄澄好啦。”启造不耐烦地说。
“不,要取个新名字,她是我们的孩子嘛。好,现在要给爸爸抱啦。”夏芝把婴
儿递到启造面前。
“算了,不必抱了,这么小的东西,掉了怎么办?”启造的手不伸出来。
高木嘻嘻笑着:“太太,如果不想养的话,可以随时还给我,你似乎不会虐待养
女,启造却叫人不放心。”
坐在计程车内后,夏芝仍喋喋不休地对婴儿讲话,启造想不到她竟这么喜欢婴儿
。
“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婴儿。”她说。报上刊着石土水的照片时,她正因神经衰
弱而住到疗养院,所以没有看到报纸。即使看到,也决不会想到怀中的孩子是石土水的女
儿。
“现在好像还有一班往旭川的火车。”启造说。
“没有了,快九点了嘛。”
“不,最后一班车好像是九点多,我们还来得及。”
“启造。”夏芝挪近身体,放低声音。
“怎么?”
“帮我找家旅馆好吗?”
“我们还来得及嘛。”
“可是,我不想回去。”
“我有医院的工作啊。”启造看看表。
夏芝不理启造,径自对司机吩咐:
“请在那边拐弯,开到报时台附近的源林旅馆。”
“怎么啦?累啦?”
“嗯,有一点。”
但夏芝的脸毫无疲乏的神情,而显得若有所思。车子停在旅馆门前,启造焦急地
随着夏芝下车。进入房间后,夏芝坚决地看着启造。
“到底怎么回事?”启造又看看表。
“对不起,我暂时不回旭川。”
“什么?”不会是与我离婚吧?或许……启造面前出现了林靖夫的脸。
启造严厉的表情使夏芝讷讷不敢开口,她低下头看着婴儿的脸。
“为什么不回去?讨厌我吗?”
“哎呀!”夏芝噗哧一笑,半放心半娇嗔地说,“讨厌?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是
为了这孩子,打算不回旭川,暂时留在札幌。”
夏芝的口气像是说,这样的事你都不知道?这时启造才恍然明白,原来夏芝的心
房已全部被婴儿占据了。
“可是,为什么为了婴儿不能回旭川?”
“因为……如果现在把这孩子带回去,大家马上就知道是收养的。”
“当然是收养的,为什么怕人知道?”启造怕人知道的,只是这孩子的出身秘密
。
“啊!你好残忍,这对孩子太可怜啦。”
“可是,总不能隐瞒啊。”
“不,有办法隐瞒。我自从想收养孩子时,腹部就开始缠布,已经有人问我是不
是有喜啦。”
启造诧异地把眼睛移到夏芝腹部,她抱着熟睡的婴儿坐着,看了看婴儿的脸,又
说:
“因此,我认为可以对人说这孩子早产,七个月就生下来啦。”
“可是,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人家一看就知道。”
“所以我暂时不回旭川,就说是在札幌生的,两个月以后再回去。”
启造看着表,最后一班车怕搭不上了。
“傻瓜,两个月以后这孩子已经五个月,谁也看得出来啊。”启造笑了。
但夏芝不让步:“不,两个月后已经十一月中旬,那时天气寒冷,这孩子不带出
外面。”
“不过,会有人来祝贺,那时怎么办?”
“就说孩子伤风,或找些别的借口,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同时对人们暗示,这孩
子可能是小丽的重生,比一般人发育得更快等等,想办法隐瞒到明年三月。”
“那时候应该出生半年的孩子,却是九个月啦。”
“到那时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请你告诉阿珠和彻,我生了一个女孩子
。如果这孩子长大后,知道自己是养女,未免可怜,所以我拼着命也要隐瞒。”
对一个才见面的婴儿,会产生母爱吗?启造感到费解,同样是人类,女人的感情
却如此奇妙。”
“总之,为此我起码两个月不能回家。”夏芝注视着婴儿面孔。
“这孩子竟这么讨你喜欢?”启造叹了一口气。
“咦,你不觉得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吗?”
“好傻,刚刚见面,怎么会喜欢不喜欢的?”
“不,我从决定收养时,就很喜欢她啦。”
“嘿,只看到脸就喜欢。”
启造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便在床上躺下来。夏芝把服务生送来的茶端到启造旁边
,微红着脸说:
“女人从怀孕的时候,就对腹中的孩子产生感情了,男人却不同,自己的孩子出
生后,还不觉得已经做了父亲。我从想要收养这孩子时,就觉得她好像是我亲自生的。”
好温柔!启造想,温柔得出奇,这就是母爱吗?启造看看夏芝。不,我宁可称它
是自爱。
启造觉得夏芝这类似母爱的情感极不合理,也许在这情感中,蕴藏着某种冷酷可
怕的情愫。
“那么,这两个月之中,阿彻怎么办?”启造原想这么问,但闷在肚子里,想到
今夜那松树林旁边空旷的家里只剩下彻和阿珠两人,启造愈发不了解夏夏芝对婴儿所表示
的热情。不过,启造约略明白这超乎寻常的感情,是从小丽去世的悲哀和悔恨而来的。
如果知道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夏芝会怎么?启造伏在床上点燃香烟,他没有发
觉这思想是作为一个丈夫不应该有的最残忍的思想。他不觉又把视线移到夏芝雪白的颈项
,昨天的吻痕已经淡了许多。
“好像是要在出生的地方报户口吧?”
夏芝的话使启造猛然从床上跳起来。
“户口?要报户口?”
“当然嘛,高大夫不是说这孩子没有户口吗?我们就作为现在刚出生,马上报户
口吧。”
对了,还有户口的问题哩!启造为自己的糊涂而慌张。
“不过,又不是我们自己亲生的,报什么户口?”启造注视着婴儿那对与石土水
相似的眉毛。
“不!我生的,是我生的,我们既然要收养她,就非把她当做亲生的不可。”
糟糕!启造想,他了解夏芝性格中所隐伏的倔强,但没想到竟是偏于固执。我自
以为可以疼爱石土水的女儿,但我赖启造的户口下却不允许填人谋杀小丽凶手的女儿的名
字!
从窗口遥遥可见的报时台,在月光下呈现着青蓝色。
“喂,你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不是叫澄澄什么的吗?”
“不,那是别人取的名字,我不要……嗯,叫她小丽,可以吗?”
“小丽?开玩笑!”启造不禁怒声嚷道。
“可是,我想把她当做小丽的替身。”眼泪簌簌沿着夏芝面颊落下来。
本来启造看到夏芝抱婴儿、依偎婴儿的亲热样子,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几次忍不
住想责问她:“夏芝,你已经忘了小丽?”但夏芝的眼泪使他吞下了已跳到嘴里的话。
夏芝无声地哭着,泪珠一颗连着一颗滚落。
“小丽是小丽,还是另外想个名字才好。”启造柔声说,夏芝顺从地点点头。
“老实告诉你这孩子的底细吧。”启造想这么说,但接下去怎么讲?
“叫启子好吗?就是取你名字的一个字。”
开玩笑!“好是好,但再想一个更好的。”
“那那,太阳的阳,阳子好吗?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这名字,光明,亲切,有一
种温暖的感觉。”
“阳子?不错,要像太阳一样光明正大。”只要不是小丽或启子,管她叫什么名
字?
“决定叫阳子啦?啊!太好啦。”
“名字倒无所谓,我是想……这孩子还给他们吧。”
“什么?你怎么讲这种话?”
“老实说,有原因,你听我说吧。”
夏芝畏怯地注视着启造的脸,但旋即抱起婴儿,摇摇头。
“不,阳子不还给他们,决不给任何人!”
“不过……”
“不,不过,即使有一千个理由都不还!可不是?阳子。”夏芝坚决地拒绝了启
造,把嘴唇挪到婴儿额上。
启造不容许妻子亲吻他和彻以外的人,夏芝却伸长她那嫩白而略嫌瘦长的脖子,
吻着婴儿,这姿态引起启造揣想着她亲吻林靖夫的姿态。
小丽被杀死那天,夏芝,你到底和林靖夫干些什么?而且还执迷不悟,昨天又再
度做出那样的事!启造的眼睛像两支箭,射到夏芝颈项已褪色的吻痕,默默地站起来。
夏芝!这孩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与石土水一模一样的女儿,你要疼她就请吧。启
造心里叫道,但他说:
“跟你开玩笑的嘛,夏芝,我只是要试探你,看你是不是真有意收养她。”
“你真坏,骇了我一跳。”
“抱歉抱歉,我可要走罗。”启造取下衣架上的风衣。
“可是,已经没有火车啦。”
“只好搭计程车回去。”
“计程车太贵……”
“夏芝,家里只有阿彻和阿珠两人,你难道不觉得阿彻会寂寞吗?”事实上启造
是想说:你以后的膳宿费才贵哩!区区计程车费算得了什么?
夏芝歉然说:“是的,我对不起阿彻……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睡了,睡了就不会
寂寞啦。”
只要想象彻一个人人睡的姿态,就感到可怜。一阵不安突然向启造袭来,说不定
这时候彻正遭遇着与小丽一样的不幸,把时间花费在石土水女儿身上间,家里也许已经发
生了不幸……
启造眼前浮现了树林旁边的家。
“请你记着报户口。”
夏芝站在启造背后,帮着穿上风衣。启造不答,急急走出房间,看也不看夏芝一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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