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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1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4:4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吃过早餐,启造说:“阿珠,今天好像冷多啦。”

      “是,怕要下雪。”

      “不会吧?今天才十月十六日,不过,你给我找件冬衣吧。”

      “是。”阿珠答应着,但没有把握地说:“请问……冬衣箱是放在堆物间,还是
在衣橱上面?”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对不起,衣服都是太太收放的……不过,我去找找看。”

      阿珠歉然说着,即登楼到堆物间寻找。好半天仍不见她下来,启造还坐在残肴未
收的餐桌前面的沙发上。

      “爸爸,报纸。”彻倚到启造怀里。

      “嗬?昨天上川第一次下雪。”翻开彻送来的报纸,启造说。

      “下雪?上川是哪儿?”

      “我们去过层云峡吧?你还记得有大浴池的地方吗?就在那附近的一个城镇。”

      “旭川几时下雪?”

      “唔,旭川大都在十月二十日过后下,所以再过十天就下雪啦。”

      “哇!好开心。下雪妈妈要回来吧?”

      “嗯。”

      “妈妈生妹妹,肚子疼吧?”

      “是的。”

      “妹妹从肚脐‘砰!’跳出来吧?”

      “……”

      “好疼,是吗?妈妈真可怜。”

      “……”

      “爸爸,真可怜,是吗?”

      “阿彻才可怜呢。”

      “为什么?我的肚子不疼嘛。”

      “妈妈不在,阿彻很寂寞。”

      “嗯,是寂寞。”

      启造抬头看挂钟,担心着上班时间。阿珠终于进来了。

      “真怪,找不到冬衣。”

      “找不到?”

      “五只放冬衣的箱子都是空的,不会是被偷走了吧?”

      “不会吧?可能是放在衣橱里面。”

      “不,衣橱里只有秋衣。”

      “怪事。”启造神经质地剔着牙,一肚子气。

      “对不起。”

      “哪里,你并没有不对,不对的是夏芝,衣服放在哪儿,应该交代一声。不过,
奇怪,或许真的被偷啦?”

      启造比平时离家的时间晚了一些,外面也倒不十分冷,但有一种被遗弃的悲凉味
道。穿好鞋,正要走出大门时,阿珠才慌慌张张赶来说已经找到了,但牺牲了早餐要检查
肝脏的患者正在医院等候着,启造穿着身上的秋衣走出家门。

      夏芝一向整齐清洁,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即使偶尔停电,她亦能在黑
暗中找出所要的东西,由于她的洁癖,一切东西都由她自己收放,尤其是衣类,从不曾假
借阿珠的手。像今天这样的事,过去从未发生,因此,启造更感不快。

      巴士站杳无人影,显然巴士刚开走,下一班车是在一小时后。

      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启造苦笑着,只好徒步上班。宽阔的道路那边是高大的
松树林,另一边是参差不齐的木造住宅。

      启造走过这些参差不齐的住宅前面,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待腌的萝卜
这些洗净的萝卜在秋天的朝阳下反射着白光。

      今年我家没有腌萝卜,启造想,这条路很宁静,汽车稀少,一辆载满白菜的马车
追过启造,那缓慢的马蹄声寂寞地沁人启造的心湖。

      没有冬衣,只穿毛线衣也可以过冬,启造心里说。一个穿着旧军服和旧军鞋的青
年与启造擦身而过,启造不禁因拥有四季服装而感到惭愧。这是一般人都以衣服换米吃的
艰苦时代。

      “院长,您早。”

      启造身后突然有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惊异地扭回头一看,是王瑞琦,莹莹发亮的
眼睛平视着启造。

      “咦!你住在这附近?”

      “不,”王瑞琦的长发摆动着,“我昨天在朋友家过夜。”

      王瑞琦和启造并肩走了几步,忽然停脚说:

      “啊!好美。”她正站在一家铁蹄店前面,那里有数只马蹄,店里没有人。

      “什么?”

      “您瞧,那火焰!”一朵打铁蹄的红色火焰在微暗的店中闪烁。

      “火焰为什么美丽?”王瑞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铁蹄店的火焰,从她的绿色风衣
领口露出了白色毛线衣。

      无聊的问题!启造径自走开。

      “院长,火焰为什么是美丽的?”王瑞琦追上来,靠着启造的肩。她脚上的白色
运动鞋没有脚步声。

      “不知道。”启造离开王瑞琦。

      “因为它在燃烧吧?燃烧的东西很快就变成灰烬,变成白烟,然后就无踪影了,
所以它才这么美丽。”

      王瑞琦自言白语地说着,又挪近启造。启造马上向右边移开一步。

      “院长,火焰是……”

      “王小姐!”

      “是。”王瑞琦的牙齿像一粒粒编排整齐的洁白贝壳。

      “你走路的时候别靠得太近。”

      “啊!”王瑞琦的脸红到耳根,“对不起,我怎么没想到?我常常没注意这个。


      王瑞琦跟在启造背后,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启造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必跟在我后头嘛,只要别靠得太近就好啦。”回过头,看到王瑞琦眼圈红
红的,启造不自在地问:“怎么啦?”

      这时,林靖夫有一次对启造说的“王瑞琦迷恋着院长”这句话,突然掠过启造的
心。

      走到市区,杂货店、食品店、餐馆、五金行、药局、市场等,在路两旁低矮的屋
檐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这里也有铁蹄店。行人逐渐增多。

      “听说府上添了千金?”王瑞琦的眼睛还稍微湿润,但她含笑说。

      “是的。”

      “林大夫说……”她迟疑地住了口。

      “林大夫?”大清早就谈这话题,好不痛快!启造加速脚步。

      王瑞琦上来:“林大夫说,院长太太已经不能生孩子啦。”

      “你去探望林大夫的病?”启造想起曾经看到王瑞琦和林靖夫单独在医院的药局
,他想:野猫般的女人!

      王瑞琦不应腔。不知几时她又紧靠着启造肩膀走着。

      拉开前门,无人出迎。夏芝不在家已经一个月,启造仍改不了老习惯,对回家没
有人迎接感到愁闷。阿珠大都在厨房,她也没有出来迎接主人的必要,彻则因夏芝不在,
无伴可玩,总是在外面玩到天黑方回来。

      “咦?这只皮鞋是谁的?”

      一只黑色高跟鞋整齐地摆在那里,它的主人是谁?王瑞琦吗?启造脑中浮起早上
红着眼圈的王瑞琦。这时纸门开了。

      “想不到您回来这么早。”出乎意料之外,是汤紫藤,她穿着黑色套头羊毛衫,
灰色窄裙。

      “嗬,吓了我一跳。”启造走进起居室。

      “什么事吓了您?”

      “你的洋装啊!第一次看到你穿洋装。”

      汤紫藤走到沙发前面坐下:“哪里,是您健忘——我要打网球嘛。”

      “哈哈哈!”启造突然高声大笑。

      “怎么啦?”

      “想起来啦,离开学校以后你就很少穿洋装啦,今天是第一次吧?”穿洋装的汤
紫藤与和服姿态判若两人。“总之欢迎你光临。”

      “太太不在家很无聊吧——您脸上这样写着。”

      “想不到她在札幌生了孩子。”

      紫藤低下脸弹烟灰,似乎充耳无闻的样子。这时彻从外面回来,看到穿羊毛衫的
紫藤,一时愣愣地看着她,但马上奔过去,抓起她的手,倚在她的膝上。紫藤说:

      “今夜阿姨在这儿睡觉好吗?”

      “真的?阿姨。”彻高兴之余,离开紫藤,在榻榻米上翻滚。

      “哦,你要在这里过夜?”启造也愉快地说。

      “不必高兴,这是夏芝托我的。”汤紫藤粗声说,她每次做了令别人高兴的事,
总是表示那不是出自她的心意。启造了解这一点,感激地浮起微笑。

      吃晚饭时,阿珠把一盘抽了鱼刺的鱼肉摆在彻面前。汤紫藤问:

      “阿彻,你几岁啦?”

      “五岁。”

      “你不会自己吃鱼?”

      “不会。”

      “为什么?”

      “我还没有上学。”

      “没有上学就不会自己吃鱼?”

      “鱼刺会刺着喉咙。”

      “如果不刺着喉咙就会吃?”

      “嗯,不过,我害怕。”

      “阿彻,我教你,你不要乱嚼,把鱼轻轻夹在舌尖,就知道有没有刺。”紫藤故
意夹起一块有刺的鱼,塞人彻嘴内。“有刺吗?”

      “有。”

      “把它轻轻抽出来。”

      “嗯。”

      这一餐晚饭彻终于自己吃鱼,自己抽鱼刺。

      启造想到夏芝,她总是一小块一小块地找鱼刺,把它抽干净,撒在彻的饭上,她
从不曾像汤紫藤这样严厉地对待过孩子。

      “阿彻,你看过鱼笑起来像什么样子吗?”

      “鱼会笑吗?阿姨。”

      “会笑。可不是?”紫藤转向启造。

      “这……我不清楚。”

      “芭蕉先生(译注:松尾芭蕉,诗人,元禄时代三文豪之一,1644-1694年)不是有
句诗‘春去鸟泣鱼流泪’吗?鱼既然会哭,当然也会笑。”

      汤紫藤大声笑起来,启造觉得这天的电灯比往日亮得多,这个家已经好久不像个
家了,他想。但总觉得不大自在,这是为什么?对了,夏芝的位置坐着汤紫藤。就是这一
点不对劲。汤紫藤热闹地谈笑着,维持着愉快的空气。

      带着彻回卧房睡觉后,汤紫藤重新下楼,对启造致歉。

      “对不起,我太多管闲事。”

      “管什么闲事?”

      “让阿彻自己吃鱼。”

      “哪里,应该谢你哩,夏芝太宠爱孩子。”

      “母亲总有母亲的教导方法,这一点应该了解。”紫藤稍微懊悔地说,然后直爽
地加上一句,“不过,今天我还要管一件闲事。”

      “什么事?”启造莫明其妙地问。

      “大清早不可以和女孩子亲热地散步。”汤紫藤的眼睛含着笑意。

      “大清早?”

      “今天早上,您不是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一块儿走路吗?”

      原来是指王瑞琦,启造不觉苦笑了。

      “你在哪儿看到的?”

      “这个您别问。不过,我先声明,并不是夏芝托我监视您的。那女孩子好像有点
怪。”

      “可不是?”于是启造把王瑞琦倚着别人走路的癖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紫藤。

      “唔,的确是怪癖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是吗?”

      “嘿!看您马上满脸得意!”她轻轻瞪了启造一眼。

      启造忽然想起王瑞琦从林靖夫那儿听来的话,夏芝的避孕手术,医院里也有人知
道,尽管强调是自己所生的,人家也不会相信,汤紫藤当然也知道,怪不得刚才提到生孩
子的事时,她佯装听不见,启造明白那是她对他的好意,不觉脸上一阵红,很不好意思。

      “婴儿的事……”启造重新提起,但汤紫藤立刻阻止他。

      “我知道,我知道,夏芝说是她生的,那就好啦。”

      “可是,她动手术……”

      “避孕手术也会失败嘛。不过,您太太是傻瓜,什么七个月生的啦、很像她啦,
摆了一大堆理由,傻得可怜,叫人流泪,我们要不相信她,帮她的腔,未免可怜。”汤紫
藤一面斟茶,一面说,“小丽的事,使她打击很大,她在信上表示,要把婴儿当做小丽的
重生。”

      她不至于知道收养的是凶手的孩子吧?启造心里想,却自言自语似地说:

      “养是养了,只不知会养成怎样的孩子?”

      汤紫藤忽然问:“哦,那孩子怎么啦?”

      “哪个孩子?”

      “就是那叫石什么的凶手的女儿,不是被高大夫他们的孤儿院收养了吗?”

      “哦。”启造尽量以自然的语气答应。高木是否把真相告诉了她?如果是,那么
,夏芝很快就会知道。

      “那孩子不知养得怎样?”

      “我也不清楚。”启造说,然后佯装开玩笑的口吻,“真该收养那孩子。”

      汤紫藤拿到嘴前的茶杯一礅:“您不会收养她的,赖大夫。”

      启造放下一颗心,“要是你,会吗?”

      “我想都不会想。”

      “是吗?我倒认为像你这样的人会收养她的。”

      “我才不至于那么糊涂哩,我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启造觉得正如被当头一棒。

      “是吗?但总不能说绝对不能收养吧?”

      “要是我,绝对不能。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却要收养凶手的孩子,疼爱那孩子,
这怎么办得到?如果人类能够这么做,这世界应该更理想才对。”

      “我认为世界上可能有一二个这种人。”

      “我不相信人会那么伟大,自己的孩子都难于养育,难于使他们满意,怎么能够
收养凶手的孩子?我对人类的估价不像您那么高。”

      “你依然词锋犀利,看这情形,如果你未来的丈夫移情别恋,你不会罢休吧?”

      “还不知道,也许会蓬头散发,大哭大吵,也许是不声不响,一刀送他上天,也
许会洒洒脱脱,毫不在乎,反正事到临头才会知道。”

      “事到临头才会知道,不错,的确如此。”启造觉得深具同感。在夏芝移情林靖
夫以前,我是个宽容、温柔的丈夫,但现在不同了。

      “我自己是男人,所以男人对女人的感情虽然了解,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却不了解
。汤小姐,你是不是也有被男人迷得飘飘然的经验?”

      “什么我‘也有’?这是什么意思?”汤紫藤含笑吐着烟雾。

      “啊,对不起。”

      “当然对不起。我不但‘也有’这经验,而且经常被男人迷得轻飘飘地,忘了自
己哩。与其跟聪明的女人讲话,宁可陪留过级的男人谈天,所以什么时候会做出怎样的事
是没法预料的啊!”

      “真的吗?你都这样,那夏芝说不定也会在什么时候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吧?不,
说不定已经做了哩。”启造假装开玩笑地说。

      “怎么搞的?今天老讲这些无聊话,想不到您也会讲笑话,我似乎应该改变对您
的看法。”汤紫藤露出一双美丽的小腿。

      说不定汤紫藤也知道夏芝与林靖夫的事!启造想,他觉得紫藤有意闪避他的话题


      “汤小姐,你很老成,是不是因为你是舞蹈教师的缘故?看起来不像未婚小姐。


      “这话是褒奖?是不是要我谢您?什么不像未婚小姐!好难听,我还等着出嫁哩
。”汤紫藤站起来,“晚安,赖大夫。”她一笑,登上楼。

      上床后,启造觉得很累,很快就迷糊入睡。

      正朦朦胧胧时,卧房的门被轻轻拉开。

      “汤小姐……”

      启造的头离开枕头,想坐起来,脸颊触着女人的头发。

      “不,我是王瑞琦。”

      那女人的身体向他挤过来,她穿着白色运动鞋。

      “为什么不脱掉鞋子?”

      那女人不答腔。

      “把鞋子脱掉嘛。”

      那女人仍旧不开口,启造不忍心地伸手搂住她,那女人却变成了夏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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