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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2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5:2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启造和夏芝预定于星期日上午八时出发,但由于夏芝决定不去,启造便改为星期六下
午启程,因为他想先到札幌拜访高木。

      星期六下午,彻和阳子陪同夏芝送启造到车站。

      “被全家人欢送还是第一次啊。”启造看着坐人火车内的全家福,满意地说。

      “可不是?以前从没有到这么远的地方旅行。”夏芝愉快地附和着。

      “爸爸,我想我还是说出我想要的礼物吧?”彻不好意思地说。

      “好啊,那我还要谢谢你哩,省得为选购礼物而伤脑筋。你要什么?”

      “我想要各地方的风景明信片和地图。”

      “这个容易。”

      “还有,你每到一个地方,就收集一撮当地的泥土,茅崎外公他们那里的土也要
,用信封装着,注明地名。”

      “嗬!研究土壤?”

      “嗯,我不要做医生,要做科学家。”

      “就是说地质学者吧?不过,你不想继承爸爸的医院吗?”

      夏芝和阳子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谈话。

      “我们的医院到爸爸这一代就结束了,我不想继承衣钵;因为我不愿意看着病人
死去。”

      启造略微伤心地笑了笑。

      “启造,你想台风会不会来?”

      “什么?”

      “我是说,联络船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吧?危险的话我不乘船就是啦。”

      “爸爸,您要乘几点的联络船?”彻问。

      “明天早上八点从札幌出发,所以船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起航吧?”

      “启造,请你代我向爸爸道歉,他老人家一定在等我。”夏芝稍微不好意思地说


      开车的铃声响了,夏芝他们慌张地下车。咔嚓一声,启造飞快地把这姿态摄入照
相机。他从火车窗口探出脸,火车徐徐开动,他的手挥动着。

      “爸爸看不见我们啦。”夏芝说,但阳子仍热心地挥着手,直至完全看不见火车


      “嗨,好好的一个礼拜天恐怕要下雨啦。”凭窗眺望天空的彻,回头对夏芝说。

      “可不是?”自从接到林靖夫的电话,约定黄昏要来拜访后,夏芝心神恍惚,什
么事都做不下去。

      “爸爸早上离开札幌了吧?这时到哪儿啦?”彻走到夏芝旁边坐下。

      “唔,爸爸说船是两点四十分起航,所以这时候是在函馆候船吧。”

      夏芝并不关心启造的行程,她心中正在考虑的是,如何告诉彻林靖夫要来访的事
。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个子比夏芝还高,虽然是中学一年级,但是个非常敏感的少
年。

      “爸爸的船不晓得会不会遇到台风?刚才收音机报道说,台风会登陆北海道。”

      “爸爸跟你一样细心,如果有危险,不会乘船的。”

      “唔,是的。不过,这次的台风会到旭川来吧?”

      “旭川的气象台没有发出警报吧?所以不会来的。”

      “嗯,没有警报。”

      “旭川从来没有刮过像样的台风,你放心吧……我倒有一件事很伤脑筋。”

      “什么事?”彻大人气地问,似乎有意助母亲一臂之力的样子。

      “黄昏的时候,林大夫要求拜访。”

      “林大夫?……哦,就是从洞爷回来的那位医生?”

      “是的。”

      “干什么。”

      “好像有重要的事。”夏芝对彻布置预防线。

      “有重要的事可以等爸爸回来再商量嘛,伤脑筋的话,拒绝他算啦。”

      “伤脑筋的是不能拒绝他。”

      “那是妈妈不懂的事吗?”

      “不,妈妈也懂。”

      “哦,那伤什么脑筋嘛!”彻直爽地说。

      “唔,是啊。”

      夏芝放心地笑了,彻不过还是个孩子,他尚不了解“启造不在家时有男人来访”
的含意。夏芝沉重的心顿时轻松了。想到林靖夫来临时,启造已经渡过海到本州,夏芝不
禁遍体舒爽,身与心都充满了解放感。

      约定黄昏来访的林靖夫迟迟不来,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后,仍不见他的踪迹。等
待的滋味苦中有甜,夏芝已经许多年不曾尝到了,全部神经集中于耳朵,倾听林靖夫的脚
步声。一阵脚踩砂石的声音,夏芝连忙站起来。不知谁家的狗缓步轻过门灯下。夏芝的心
忐忑地跳着,她不觉苦笑了。可能不来了。时间已经过了七时半。

      “妈妈,医院的大夫没来吧?”彻和阳子热心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

      “是啊。”

      “约好了却不来,真没礼貌。”

      “也许有什么急事吧。”夏芝辩护地说。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嘛!我最讨厌不守信的人。”彻不留情地说。

      阳子收听着广播,吃吃笑着。

      “不过……”

      电话铃突然响了,夏芝三步并做两步地赶过去接听。

      “喂喂,这里姓赖。”

      “哦,我是林靖夫,本来今天要到府上拜访,但有急病患者,所以不能去啦。”

      夏芝全身软弱无力,仿佛每一个关节都松开来了。

      “喂喂,是白内障,因为是急患,所以来不及打电话,真对不起。”

      “哦。”

      “明天的黄昏一定去。”林靖夫匆匆挂上电话。

      到明天还有一整天,而比平时提早上床,躺在床上愉快地揣想着明天与林靖夫会
晤的情景。他说有事商量,想来不过是见面的借口而已。

      总而言之,夏芝希望背叛启造,借林靖夫苦恼启造。然而,收养了阳子的怨恨,
却不能因此而消失。虽然如此,她还是必须对启造复仇。与林靖夫通奸后她自己会怎样,
夏芝不曾考虑过,说不定是借着复仇的名义,只是希望与情夫幽会而已。不过,这是夏芝
自己没有觉察的欲念。她已经沉沉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夏芝惊醒。是谁?夏芝在漆黑中屏息静听。
门再度响起急促的声音,不,整幢房屋的门窗都响着。这不是人,而是风。在这没有风的
旭川住久了,夏芝已经把台风给忘了。

      林间风声飕飕,如若涡卷的浊流。确定了原来是风在敲门后,夏芝的恐怖仍未消
失,觉得似乎有人趁着风声溜进来,一颗心怦怦跳着。走廊传来哔唏哗唏的声音,夏芝卧
房门口仿佛快要出现人影似的。

      整幢房屋摇动着,强烈的狂风吹打着房屋,但夏芝更惧怕的是人,老觉得好像有
人潜进来。劈劈啪啪的树枝折断声响着,这声音被风带走,紧接着房子激烈地摇动起来。
夏芝在漆黑中与恐惧战斗着,战战兢兢地摸索着按枕畔的台灯,但灯不亮。这时一道锐利
如刀的光划破黑暗,照出夏芝的手,那是闪电。周围重又陷入黑暗,使宽敞的家增添了阴
森。

      屋顶的铁板被风翻起的声音传来,夏芝坐起身,想去拿手电。这时背后的门陡地
拉开,夏芝猛然一惊,全身缩成一团。

      “妈妈!”这是彻的声音。

      “哦,阿彻。”紧张的四肢一时消失了力气。

      “妈妈,风好大!”

      “是啊。这么黑,你怎么能下来?”

      “自己的家嘛,摸索着下楼的,楼上摇动得很厉害哩,好像整个房子都要被风吹
走了。”

      夏芝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找出手电。远处消防车的警报随风飘来,又被风吹走
。夏芝收拾了一下,紧拉着彻的手,上楼到阳子房间。阳子睡得很熟,狂风并未吵醒她。
夏芝抱起相当重的阳子,回到她的房间。

      “妈妈,几点啦?”

      “已经一点了,你也在这里睡吧。”

      “好。不过,开收音机来听听台风消息吧?”

      “停电了嘛。”

      “……我们有电晶体收音机,我上楼去拿。”

      “阳子在睡,你戴着耳机听吧。”

      夏芝铺了一床被给彻,然后在阳子身旁躺下来。彻把按亮的手电摆在枕畔,扭开
电晶体收音机。

      树林才响起狂嚎声,地面便紧接着震动起来。

      “树倒啦?”夏芝自语似地说,彻却突然大叫起来:

      “妈妈!糟了,联络船翻了。”

      “啊!”

      彻拔开耳机,播音员紧张的声音流泄出来。

      “……因狂风而翻船了,女人及孩子大都来不及跑出甲板,显然在舱内溺水窒息
毙命。二十七日午前一时,在上矶町重滨发现一百十一具尸体,其他的人推测已被激浪冲
失……”

      夏芝和彻面面相视。

      “不会是爸爸的船吧?”

      “爸爸是两点四十分从函馆起航的,这时候应该已在内地的火车中啦。”

      两人又注意听着广播。

      “……二十二时二十六分收到触礁的联络,二十二时三十九分收到SOS的紧急呼救
,但其后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通讯已断绝……”

      “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起航?”彻气愤地说。

      “没想到会遭遇不测吧?”

      “可是,那不是小船啊,如果风不大,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载着那么多人的生命
,怎么可以粗心大意?”彻像一般少年那样,以不容许妥协的态度慨然地说。

      “是啊,死的人太可怜了,他们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可怜有什么用?人死了不能复活啊!”

      收音机仍继续播报着。

      “……这艘沉没的联络船‘洞爷号’,本来预定二十六日十四点四十分出港……


      彻叫道:“十四点四十分?妈妈!”

      夏芝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四点四十分就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啊,妈妈。”彻瞪着夏芝说。

      “不过……不过,也许爸爸并没按照预定乘船。”夏芝的声音干涩。

      风愈吹愈狂,但现在风声已没有进入夏芝耳朵。

      “可是,爸爸说过要乘下午两点四十分的船啊!妈妈。”

      “……”

      “混蛋!”彻的脸扭歪了。

      “不过,爸爸很细心,他知道有台风就不会乘船的。”

      夏芝不认为启造会遭遇这种危险,平常即使天气晴朗,只要有一些浮云,他就带
着雨伞上班。

      “可是,也许乘啦。”

      “也许没有。”

      “乘了,一定乘啦!”

      彻坚决的语气使夏芝不安起来,二十六日早上八时离开札幌的启造,当然是搭乘
“洞爷号”。假使我没有变更计划,那么是二十六日八时出发,所以决不会搭乘“洞爷号
”,夏芝想。她是为了要背叛启造而停止旅行计划,她是为了与林靖夫幽会而改变初衷。

      “现在报告‘洞爷号’乘客名单。”

      播音员的声音使夏芝和彻同时一跳,喉咙干涩,没有一滴唾液。

      第一个字报的就是旭川,夏芝以为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姓名和地址连续播
报出来,报完一个名字到报另一个名字之间的一秒钟漫长无比。夏芝像一个没顶的人,挣
扎着,想抓一点什么,但不知道要抓什么才足以作为依靠。乘客的名字仍播报着,但还没
有启造的名字。

      “啊,神啊!”夏芝不觉合着双掌,祈求神的帮助。

      夏芝现在反而讶异为什么企图背叛启造,我这么迫切地希望他活着啊!现在已没
有怨,也没有恨了,她盼望启造仍旧活着。

      “旭川市……”播音员突然咳嗽一声,夏芝感到不吉利,胸口通通地跳着,她简
直想掩着耳朵不听,她要逃避寡妇的命运。

      “旭川市宫下路……”

      不是启造!夏芝的手淌汗,屏着气注意播音员的声音,担心不知几时会报出启造
的名字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又不能不注意收听。夏芝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绞榨着。

      启造对我是个多重要的丈夫啊!夏芝这时方发现了启造的重要。突然一个思想闪
入夏芝脑中,启造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不会乘船的。夏芝甚至觉得启造这时正在函馆的某
家旅馆高枕酣睡,细想一下,启造是个先敲石桥后渡石桥的人,怎么会在台风来临时乘船
?夏芝反倒怪起自己的杞人忧天来。

      “阿彻,爸爸不会有问题的。”

      夏芝刚闭上嘴,翻纸张的声音从收音机传出来,接着播音员报道:

      “旭川市外神乐町赖启造。”

      这句话像电流穿过夏芝全身。

      “怎么办?怎么办?”彻叫着。

      不!弄错了。夏芝不相信,不愿意相信。她是想着林靖夫入睡的,而启造就是在
这中间死的,但她不愿意相信,她不愿意相信是由于她改变旅行的计划,才促使启造死亡


      “怎么办?爸爸死啦!”彻摇撼着夏芝的膝盖。

      夏芝没有眼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要打电话给汤紫藤,拿起听筒,没有嗡嗡
声,电话已经断了。夏芝这时才了解与外界隔离是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是最需要人援助的
时候,电话却一点不发生作用。夏芝无法向人求救。

      联络船乘客名簿上虽然登记着姓名,但不一定死了呀!夏芝认为临出航时突然下
船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阳子已经醒来,坐在垫被上,看到夏芝说:

      “爸爸没有死,是吗?”

      “死啦!”彻激动地嚷道。

      从火车窗口探出脸、对他们挥着手的启造,清晰地出现于他们面前。

      门声响着,那不是风,同时有人声。也许是启造!夏芝连忙奔到门口,但外面似
乎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

      “太太,太太!”这是总务课长的声音。

      打开门,总务课长背后有外科的田大夫、林靖夫等人的紧张面孔。夏芝已明白了
一切,她看到了被黑暗的波浪冲走的启造,瞬间,夏芝失去了知觉。

      船迟迟不起航,从扩音器流出来的歌谣使船内的气氛浮躁不宁。

      “船为什么还不起航?”启造向旁边一个商人模样的乘客探问。

      “好像货车或什么的发生问题,待会儿就会起航吧?”那人卷起手中的杂志,亲
切地说。

      “不会是台风的缘故?”

      “台风是从江差那边过境,你放心好啦。”这位老练的旅行者模样的男人说完便
仰身一躺。

      “是吗?”

      “第一,这艘船抵达青森后大约两小时,台风才会来。”

      被这人轻松的口吻所影响,启造也安心了,他眼睛所及,有喝酒的、有早睡的、
有看书报的,大家都以各自喜欢的姿态消磨时间,似乎没有人为延误起航时刻而烦恼。

      风并不大,在火车内失眠的启造,想在船中补一点睡眠。不知睡了多久,启造听
到远远的收音机播放相关的声音,这声音逐渐接近,启造完全清醒过来。

      “已经到什么地方啦?”启造问刚才那商人。

      “还未出港。”

      “什么?还在函馆?”

      启造感到不安,走出甲板看时,风息雨停,但波浪很大,天空一片赤红的晚霞虽
美,却给予启造异常的感觉。甲板上有不少携着照相机的人们。

      敲锣声响了,侍者一面敲着锣,一面急步走过启造旁边。启造重新返回二等船舱


      “终于起航啦!”那亲切的商人打开皮包,拿出四个海苔包皮的大饭团,“如何
?来一个吧?我吃不惯船上的东西。”

      不错,船上的食物远不及这乌亮的海苔饭团引人食欲,饭团中包着的木鱼削,香
甜可口,味道美极了,使启造忆起了母亲所做的饭团,我怎么忽然忆起逝世多年的母亲?
这就是旅途的伤感吧?

      过了一会儿,启造似乎听到抛锚的声音,他一惊:

      “好像抛锚啦?”

      “奇怪?我去问问。”那商人站起来。

      “台风吗?”

      片刻后,扩音器报告说:“由于现在海峡波浪很大,本船决定停泊于港内,请诸
位见谅。”

      据说有引擎的时候不必担忧,但启造压抑不住不安,他不解为什么大家都带着不
在意的表情,或睡觉,或看书。这时扩音器又说:

      “请问诸位之中有没有医生?现在有一位急病患者,请医生随侍者来,谢谢。”

      启造立刻站起来。启造的父亲曾严厉训诫他:

      “一个医生必须随时随地都是医生,因此,不论在散步或看电影,医生的七件道
具必随身而带,决不能离开身边。”

      因此,现在启造的旅行箱内,也从听诊器、血压计至注射筒、药剂、小型手电等
,道具齐备。启造提着手提箱,随侍者下至三等船舱。这三等船室类似一条长走廊,大波
浪打着窗。

      病人是个二十来岁的胖女子,启造以身体挡着许多对眼睛,给她诊察,病名是胃
痉挛。启造给她打了一针止痛剂后,即坐在病人旁边等候症状的变化。这胖女子似乎是单
独一个人。

      “辛苦喽。”背后一个口音生硬的声音说,扭头一看,一个外国人笑容可掬地站
在那里,他自我介绍说是牧师。

      病人已稍微止痛,感激地看看启造,一会儿,从通风管吹来一阵风,水也流进来
。危险!启造迅速地抓起旅行箱。侍者拿着水桶进来。

      “浪大啦。”

      一个乘客说,但似乎无意起身。侍者也很镇静,但启造的不安却上升,他下意识
地打开旅行箱,把毛线衣和西装穿在身上,替换的西装裤套在一起穿上,凡是能够穿在身
上的全部穿上。其实不久前启造才对护士们演讲过:在海上遭难时,与山上遭难一样,穿
得愈少愈灵便。

      “冷吗?”牧师说。

      这时船突然向左边大大地一倾,架上不知谁的包裹滚下来。

      船继续摇来摆去,愈摇愈激烈,一个老太太抽抽泣泣地哭了,启造看看表,十时
前数分钟。

      “不必慌,不必慌,没有,没有!”船员边喊边跑。

      启造对病人说:“多穿几件衣服,尽量别让皮肤露出来。”

      船再度猛烈一倾,船内已呈现紧张的空气,启造脑海里闪过自己辛苦经营的医院


      奇怪,怎么听不见引擎声?启造背脊一阵冷。船激烈地摇摆着,启造背部紧靠着
墙,盘膝而坐。

      船上的警报声响了,船内一下子变为死寂。

      “本船可能将在七重滨触礁,但危险性极微,请各位乘客戴上救生圈,留在舱内
,听候船员的指挥……”

      侍者跑来,把舱内天花板上的吊绳一拉,救生圈掉落下来。乘客一窝蜂地抢夺,
但没有人开口,敏捷地运用着他们的眼睛和手脚。

      不知怎么,启造不愿意挤进去抢救生圈,牧师也依旧坐着。这时船倾斜了三十余
度,一个救生圈滚到牧师膝前。

      “请吧。”牧师把它递给启造。

      启造迟疑了一刹那,看到另一个救生圈滚来时,即忘了致谢,迅速地把它套在身
上。

      “隆!”船扬着很大的声音,触着砂地,瞬间,船身倾向一边,海水滔滔涌进船
舱,这时乘客已都挤在左舷。启造一口气奔下倾斜三十度的地板,冲出梯口。走到三等船
舱时,船身已倾斜为九十度了。

      启造现在已是站在壁上,另一边的壁则在头上,海水从窗口哗拉哗拉地流进来,
眨眼工夫水已升到膝盖,电灯明亮地照射着海水。

      突然,一个女人的哭声就在启造附近,那是胃痉挛的女子。

      “怎么啦?”牧师的声音镇静。

      那女子哭着说救生圈的绳子断了。

      “那糟糕,我的给你。”牧师一面解下救生圈,一面继续说:“你比我年轻,日
本需要年轻人。”

      启造不禁注视着牧师,但他无意把救生圈让给牧师。

      水已升到腹部,这时启造反而镇定得多。突然萤火虫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发出
青光,在四周飞舞,它们在这群面临死神的人面前,美得凄恻、冷酷。

      突然“轰!”一声,船翻了,周围漆黑一片,水从头上冲下来。反正现在还在船
内,只要鼻孔露出来,总有一线希望吧?启造心里想,他决心不移动,静待船中。但不知
谁拖住了启造的脚,他倒了下来。在船内显然不安全。

      启造伸手摸到破裂的窗,他的身体浮上来了。他把脸伸出窗外,大海漆黑可怖。
启造重新把脚伸入船内,但又被人抓住了,于是他只好全身越出窗外,船腹在启造眼前画
了一条黑色弧线。

      一个高浪向船腹击来,冲到船身,激起瀑布般的浪花,把启造抛入海中。一扭头
,船竟在那么遥远的海上。

      启造自小常在美瑛溪游泳,他并不畏惧水,然而,在这凶猛的大浪中游泳究竟有
多大作用?他的心已被绝望所笼罩,这与从容赴死的心境相似,也与等待无药可救的病人
临终的心情相近。

      虽然如此,他的肢体却拼命地挣扎着,他尽量不动手脚,因为怕消耗体力,只是
为了避免被海浪卷抛而浮在海面上,已是非常不容易。他注意着波浪,却疏忽了大风。

      一个高大的波浪对准启造击来,启造的身体骨碌地转了一圈,沉人海中。啊!完
了。启造内心叫了一声,眼皮被波浪擦碰着,不住地跳动,呼吸困难。

      完了!这思想刚掠过大脑,启造再度浮上海面。阿彻!他无声地叫着,他知道如
果再被一个浪涛卷到,他的生命就完了。夏芝!但林靖夫的脸立刻随着夏芝浮上来,我不
能死!

      林靖夫和夏芝的脸交替地出现于波浪间。一想到不能死,立刻对死产生无限恐惧
,于是失去了冷静,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胡乱挥动起来。

      面对着死神,一切地位、医术都徒然失效。站在死的边缘的启造,没有任何心理
准备。他身为医生,已目睹过多次的死,然而死的都是他人而非他自己。现在启造对自己
的命运束手无策。

      “啊!”启造看到一个丈余高的浪涛冲来,恐怖像一把针刺进他全身,再来的瞬
间,启造活像一片木片卷人浪涛中,消失了。

      启造呼吸困难,意识朦胧,这就完了?他想,但猛然惊醒了,因为他的背部碰到
了沙土。原来启造的身体被海浪抛到沙滩上。

      得救了!启造鼓励着已经几乎停止跳动的心,想站起来。如果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很有可能重新被海浪带走,然而,吸收了水分变得沉重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启造呻吟着
要站起来。仔细看时,在不远处有个二尺来高的水泥建造物,启造想到那边去,但他的脚
站不起来,腰部瘫软无力。启造慢慢爬动,好不容易爬到那水泥地,心里正欢呼着“谢谢
天!”强烈的疲乏已袭到启造身上。

      不能睡!但他已沉沉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启造背部浸着冷水,这冷水把他唤
醒。原来海潮上涨,越过二尺高的水泥地。

      启造在黑暗中张着眼睛。眼睛习惯了黑暗后,看到二三公尺远的地方有个白色物
体,那是救生船,在它前面躺着裸露的人体,似乎是个女人。已经死了吧?但启造既不觉
得可怜也不感到恐惧。

      我不能睡!启造脱下救生圈枕在头下,仔细看时,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
个人,一艘搁浅的黑色货船就在附近。启造猛然打了个寒噤,如果我撞着这艘货船……那
就是粉身碎骨了。

      我不知受伤没有?启造伸手摸摸头,在船内时套在头上的包巾紧贴着头,胸部似
乎也没受伤,手臂隐约发痛,但又似不痛。

      启造再度感到渴睡,他殷殷默吟着“不能睡,不能睡”。而把眼睛睁得很大。这
时启造旁边有手电移动着,启造举起手,但手电的主人没有发觉,笔直走过。

      “救命!”启造嘶喊着。

      手电的光线一晃,射进来,人影也移过来。

      “啊!还活着。”一个男人的脸探视着启造。

      启造点一下头,又昏沉地沉睡了。

      函馆山的红叶映入火车窗口,海是银色的,平静的。

      终于生还了!启造突然满眶热泪。海上遇险以来过了半个月,只有脸和脚等受到
外伤的启造很快地复原了。夏芝和田大夫他们在焦急悲哀时,启造正因疲乏而昏睡着,但
由于只受到外伤,恢复也就迅速。

      有的被拯救后,却因出血过多而死于医院,也有人被梳齿般三寸钉刺着头而致死
。启造想起请他吃饭团的那位亲切商人,觉得他似乎没有死,不过,据说一二等船舱的乘
客,获救的人极少。想到一个那么亲切的人,死于那黑暗的海中,启造不禁觉得自己的生
命非常珍贵。从一千数百名牺牲者中生还的辛酸和激动充满启造心房,他不觉感激涕零。

      我多希望每一个人都活着回来!启造觉得他是接替了那许多死者的生命而生还的
,或许立刻刺中他的头的大钉子仅一线之差刺中了别人的头。想到这里,更觉得能够生还
,不能说完全是幸运。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灌注着更严肃、更贵重的生命。

      映满火车窗口的红叶和美丽的大沼泽已经过去,获得新生命所看到的风景,另有
一番庄严壮丽。

      那位牧师获救了吗?在床上疗伤之间,启造数次忆起把救生圈让给胃痉挛女子的
牧师,这是启造绝对做不到的举动,他很盼望这位牧师仍活着,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承继了
牧师的生命而活着。因为他的生涯与我的生涯截然不同。

      火车不知几时已沿着海岸飞驰着,海雾低低地蠕动着,片刻后,那一带已是一片
乳白色,不论天空和海面,都只有迷迷朦朦的乳白色烟雾。

      看不见海。那里确实有海,但看不见。明知是有的东西却看不见,这在我的生涯
中似已经历过,这使启造不寒而栗。

      启造没有告诉夏芝今天要回家,他要让夏芝惊喜一下,他要回到旭川,好好地重
新生活。他决心爱夏芝、爱彻、爱阳子,而且友好地对待林靖夫。

      火车已接近东室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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