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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2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5:3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阳子志愿送牛奶，夏芝以为顶多送一个月就不敢继续尝试下去，然而，即使雨天连续
不竭，阳子仍不停止配送。美丽的紫丁香花开放的六月过去，白色的马铃薯花盛开的仲夏
来临，阳子依旧无意放弃。

    　　早上一到五时，阳子立刻醒来，迅速地梳洗完毕，蹑足走出后门，骑上脚踏车。

    　　在牛奶店装载有四十瓶牛奶的牛奶箱，对阳子是最艰难的工作，她要使出浑身的
力气按住把手，让牛奶店的店员把沉重的牛奶箱绑在后架上。起初不习惯，把手按不稳，
脚踏车猛烈地摇摆，但经过三个月的现在，已经相当熟练了。

    　　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阳子踩着脚踏车，奶瓶发出咔喳咔喳的声音。

    　　阳子送牛奶的消息，不知不觉传到了学校。

    　　“阳子，你为什么给人送牛奶？”与阳子坐在一起的美惠问。

    　　“我要用自己的钱买簿子或铅笔。”

    　　“啊，我用自己的零用钱就够买啦。”美惠是职工厂的女儿。

    　　“可是，我还是希望用自己赚来的钱买。”

    　　“唔，阳子，你真怪，赖医院很有钱，我妈妈说，你是想让人称赞才送牛奶。”
美惠是好脾气的女孩子，她的话并不是恶意。

    　　“不，我不是想让人称赞。”

    　　“可是，我妈妈说，报纸会登出来，在报上表扬你。”

    　　也许美惠的用意是称赞阳子，但阳子却有几分伤感，她希望人了解她的心情，但
那是不容易说明的。这是阳子生平第一次明白人与人之间有误解这回事。

    　　清晨骑着脚踏车经过没有行人的街道的快乐，以及一瓶瓶牛奶送出去，只剩空瓶
时的满足，是无法言喻的。

    　　第二学期开始后，晨风突然转寒，不知几时长得一丈来高的玉蜀黍园，随着风飒
飒飘响，而细雨横飞时，寒冷已彻骨。在雪凝固以前，脚踏车不容易骑。然后脚踏车不能
骑的冬天终于来临。

    　　这是阳子终生忘不了的一季冬天。

    　　在不能骑脚踏车的冬天，就用厚麻袋装奶瓶徒步配送。四十瓶牛奶分装成两袋，
两手提着，又重又疼。但习惯了之后，也许力气增加，并不十分吃力。

    　　冬天是六时起床，因为送得太早牛奶受冻，奶瓶会破裂，因此，要在人们刚起床
开门的时候送达。阳子却不知道这一点。

    　　早上起床后，阳子总是先从窗口眺望树林。树枝像蒙着霜那样，一枝枝冻得僵硬
，走出屋外时，眉毛准冻得黏在一起。呼吸时，鼻孔咳咳作响。这样的日子必须戴耳罩出
去，以避免冻伤。

    　　启造和夏芝每天都暗想：今天会停止吧？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进入元月后，阳子
仍不停止送牛奶。夏芝想：毕竟出生不同，阳子身上流着在外面做工的石土水的血液哩。
一面注视着送完牛奶、愉快地吃着早餐的阳子。

    　　启造说：“阳子的性格很坚强，是个有前途的孩子。看来她不想停止。”

    　　邻居的人对夏芝称赞阳子时，夏芝总在心里想：阳子为什么不要求学习钢琴或芭
蕾舞？十来岁就为钱而工作，真可说是不忘本。

    　　夏芝对阳子说：“阳子，上六年级了，别再送牛奶了吧。”

    　　但阳子只笑着，而不说：“好的，不送了。”这使夏芝又羞又怒，她无论如何不
能同意小孩子出去工作。她很感羞耻。

    　　不管夏芝怎么说，阳子都不停止送牛奶，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致使阳子决心放
弃继续送牛奶。

    　　学校还放寒假中。这天从半夜开始刮大风雪，门窗咔哒咔哒叫着，窗上因吹雪而
变成粉白。夏芝被风声吵醒，心里想叫阳子今天不要去送牛奶，但想到阳子不可能听从她
的话，便一句话不说，只倾耳听着阳子走出风雪中的声音。

    　　阳子竖起大衣领子，把毛线围巾绕在领子上面，戴上帽子，走出去。但很快地就
被狂猛的风雪吹得呼吸窒碍。她毅然迈开脚步，但正面吹来的风雪使她无法抬起脸。路也
没有，阳子在雪中一步步慢慢走着。电线随着风鸣号着，一阵阵强风袭来，几乎把阳子吹
倒，她赶快转过背，让风过去，然后俯着身走去。阳子自以为走了很久，但树林的呼呼声
却在附近响着。雪吹入长靴内，又溶化。

    　　又走了一会儿，有一片积雪，约有阳子胸部深，阳子一步步试探着雪的深度，慢
慢前进。汗珠潮湿了额头，阳子一面喘着气一面走。

    　　在风雪中总比河里好，不可怕，不疲倦，也没有流动的水。阳子想着，提起了精
神。终于走完了积雪，来到铺着雪的坚硬街道。但她不过走了三公尺远。

    　　假使是夏天，到牛奶店只需要五分钟就够了，而今天走了又走，仍前进不了多少
。回去吧？阳子想，站在路旁约有丈余高的雪堆旁边休息，她看看周围，路上杳无人迹，
风不时把雪吹得四散飞舞，仿若烟雾。

    　　有许多婴儿都在等着喝牛奶哩！阳子又想，重新俯着身体向前走。几次转换呼吸
，避过狂风，拼命地在风雪中走着。再度碰到了积雪，在雪堆中走不了几步，身上便冒汗
了。

    　　走得过去吗？走得过去！阳子自问自答。有大风雪的日子，大人出去走了二三十
公尺远，便会窒息昏倒。但阳子不知道风雪的可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一面走一面渐渐
感到喜悦，克服困难的喜悦。

    　　每次一阵狂风扫过，周围就像挂上白幕一样，要等到这白幕沉落，才重新举步。
若稍微不小心，便会迷失方向。不过，由于有建造房屋的声音，所以不至于走错了方向。

    　　好不容易走到牛奶店铺面，烟囱白烟袅袅，阳子疲惫不堪。推开门，牛奶店老板
惊讶地张了大嘴。

    　　“哎呀，这不是阳子吗？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来的啊？”

    　　“真的，哪有做父母的人，让孩子在这种天气出来？”眉毛像男人一样粗浓的老
板娘对丈夫挤挤眼。

    　　阳子不明白那是暗示着什么？

    　　“爸爸和妈妈没有叫你今天休息一天吗？”老板用一支粗竹管吹了吹火炉，火马
上发出呵呵声，渐渐转红。

    　　“我不听爸爸妈妈的嘛。”阳子不愿意人家批评她的父母。

    　　“嗬，看你经常笑嘻嘻的，怎么不听父母的话？你和哥哥不一样。”

    　　阳子在清除长靴内的雪，她看到老板娘又对丈夫挤眉弄眼，一对粗眉抖动着，阳
子感到不安。

    　　老板瞪了妻子一眼，重新吹火。老板娘不在乎地问阳子：“有积雪吧？”

    　　“好深哪，大约到我的肚子这么深。”

    　　“嘿！这么深？好怕人。可是，爸爸妈妈为什么肯让你送牛奶？”老板娘有几分
不平地说。

    　　“喂，你噜嗦什么嘛，这是对孩子的教育，你懂不懂？”

    　　“对孩子的教育？那为什么只让阳子一个人做？哥哥也应该做啊？总而言之，这
一对父母太苛刻了。”

    　　老板娘用大茶杯倒一杯热牛奶给阳子喝，阳子的长裤冒着白气。

    　　“妈妈叫我不要送牛奶，可是，我央求妈妈让我送。”阳子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
要攻击她的父母。

    　　“嗬！可是，阳子，你为什么想送牛奶？”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做点事。”阳子喝着牛奶，渐渐感到不舒服。

    　　“今天休息，不必送，等风雪停止后，我再慢慢送。”老板也喝着牛奶，一面说
。

    　　“啊，那婴儿怎么办？好可怜啊！”

    　　“不过，这种天气送牛奶的人吃不消啊！”

    　　“我去。”

    　　“开玩笑！”老板大声嚷道。

    　　卷着雪吹袭的狂风，似乎暂时不会止息。

    　　“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怎么还可以再送牛奶？邮差和大人都有人在这种风雪
中昏死哩。”

    　　“可不是？这附近还有几家人家，如果在乡下，今天阳子恐怕会死掉哩！就在这
里慢慢休息休息，等风停了再回去，反正学校还放假。”

    　　可是，阳子是为送牛奶而来的，不送牛奶却坐在火炉旁边，觉得很遗憾。阳子一
次也不曾休息过。

    　　热牛奶和火炉使阳子全身恢复了温暖，她茫然地望着窗外，觉得四肢疲倦，便在
长椅上躺下来。她原想躺一会儿，却很快地呼呼入睡了。

    　　忽然醒来时，阳子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她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马上意
识到是睡在牛奶店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才睡了二十分钟。阳子坐起来，忽
然听到隔室有人悄声说话。

    　　“……你怎么讲这种话？”这是老板压抑的声音。

    　　“可是……”老板娘的话听不清楚。

    　　“不过，是阳子自己要送牛奶的嘛，有什么……”

    　　知道谈论的是自己，阳子只好静坐着，不敢起床。

    　　“这一点不说，但这么大风雪的日子……如果是自己……决不会让她跑出来。”

    　　“……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说哩，第一，脸形根本不同。”

    　　仅一扇纸门之隔，讲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脸形不同的父母儿女多得很嘛，你和时子就不像。”

    　　“好傻，那孩子是我生的嘛。”老板娘低声笑了。

    　　“你可别乱讲，这话不能让阳子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谁都知道阳子是收养的……”

    　　“嘘！低一点。”

    　　阳子一惊，收养的？我是收养的孩子？……

    　　不过，阳子并不大惊慌，她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夏芝不像亲生母亲，有时也想到也
许自己是养女，但现在听见别人肯定地说她是养女，还是会感到悲哀。

    　　那么，哥哥也不是亲哥哥啦？阳子的眼睛几乎涌出了泪水，她又想起“汗和泪是
为他人而流”的话，但眼睛仍热了起来。

    　　我不是养女！她告诉自己，但没有用，启造、夏芝、彻都突然离得远远地，只剩
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咬着嘴唇，阻止眼泪流下来，她不愿意被牛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
看到她哭。

    　　养女有什么不好？这样想仍阻止不了眼泪，阳子毅然拭拭眼泪，走出房间。

    　　“哦，起来啦？”老板娘闻声走过来。

    　　“嗯。”阳子低着头穿长靴。

    　　“才九点嘛，可以多睡一会儿。”

    　　阳子不答，径自走出去。出乎意料之外，外面风息雪止，天上露出蔚蓝的颜色。
阳子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阳子走上险恶的道路。因为我是养女，妈妈才不给我午餐
费吧？

    　　阳子也想起了游艺会时，夏芝不给她做衣服的事。背后有很大的响声，阳子回头
一看，一辆黄色除雪车扬着水雾般的雪驶过去，阳子的眼泪忽然涌出来，无论如何这是很
令她伤心的事。

    　　明天起不送牛奶吧！由于她做事而引起牛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说爸爸妈妈的坏话
，现在阳子才了解了母亲不赞成她做事的心情。

    　　回到家附近时，阳子突然忆起夏芝可怕的面孔，那是夏芝扼住阳子颈项时的面孔
。为什么因为我是养女就不疼爱我？阳子想起故事书中的白雪公主，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
像白雪公主那样，被赶出家里？”

    　　阳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后门，夏芝迫不及待地从屋内冲出来，一把拥住阳子：

    　　“啊！可怜，这么大的风雪……”

    　　夏芝七点左右起床，看到风雪那么大而非常惊慌，很懊悔不该让阳子出去。因此
，焦急不安地等待阳子回来。

    　　阳子被夏芝抱住，自己也不知是悲或喜，只哇地大声哭起来，倒在夏芝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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