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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3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5:4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阳子高中一年,彻北海道大学二年。
自从彻到札幌上学以来,家里气氛异常沉闷。夏芝经常把家里收拾得很整齐,走
廊抹得光滑雪亮,但不知怎么,住所窒闷阴郁。
尤其是启造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夏芝总是默默不语地吃饭。饭桌上面铺着浆得挺
硬的白桌布,中间摆着一瓶鲜花。精致的盘中有厚厚的烤肉,和拌着沙拉的芦笋,大碗中
是牛肉熬的浓汤,饭后的苹果摆在水果盘中。总之,是相当完美的一餐饭,然而阳子却感
到一股寒意。和一语不发的夏芝相对吃饭的阳子,必须寻找话题讲话,但夏芝仍若有所思
地不答腔。
妈妈怎么啦?讨厌我吗?终于和夏芝单独吃饭时,阳子也失去了讲话的兴趣。不
过,阳子想,我要轻松地活下去,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不能因为只受妈妈的影响,
就变得消沉。
近来阳子每周到汤紫藤家一次,汤紫藤家与阳子幼时没多大改变,仍充满令人怀
念的气氛。紫藤并未特别客气,只在看到阳子时盈盈一笑而已。
汤阿姨是教舞蹈的,所以都以全身来传达感情吧?这比用嘴表达更生动。
汤紫藤变化微妙的脸,阳子百看不厌,在跳舞时,庄严不可侵,全身散发出近乎
冷淡的神情。
这天阳子又在放学后来到汤家。阳子学校一位美术老师江先生,这几年来时常在
汤家出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单身汉。这天他说:
“我想画阳子,参加今年秋天的展览会,如何?阳子,肯做我的模特儿吗?”
阳子不大感兴趣,她认为与其当模特儿,不如自己画。江老师倒很热心,他从以
前就在想画阳子。这件事汤紫藤打电话转告了夏芝,当天晚上夏芝便告诉启造,然后说:
“听说江老师是光棍,让一个女孩子给他画画,似乎不太妥当。”夏芝表示不赞
成。
“当然嘛!绝对不许阳子做模特儿。”启造坚决地反对。
但夏芝突然赞同地说:“不过,江老师是个很直爽的青年,又是阳子学校里的老
师,恐怕不好意思拒绝。”
“不行!阳子还是学生。他虽然是老师,但近来不规矩的老师多得很,你没看到
有老师跟女学生生孩子的事件吗?”启造不高兴地说。
“可是,江老师家里有父母,他的画室与起居室相接,况且不是脱光衣服画,有
什么关系?汤小姐也说不要紧。”
“何必?我们家的阳子不必充当模特儿。”启造不为之所动。
夏芝突然拉下脸,冷笑说:“咦?你吃醋?”
“我干吗吃醋?”启造泰然说,但内心却被夏芝尖锐的话骇了一跳,他的确对那
姓江的老师感到几分妒意。
阳子本来就对做模特不感兴趣,加上启造的强烈反对,便决定拒绝。
由于阳子被要求做模特儿的事,引起夏芝想象阳子在汤紫藤家起居室受到欢迎的
程度,而感到不悦,因此不高兴阳子到紫藤家去。有一天,晚饭后夏芝对阳子说:
“阳子,你认为汤阿姨家怎样?”
“很喜欢。”阳子不解地看着夏芝。
“喜欢?你不觉得有些不像话吗?”
“不,一点不。”
“什么?你不觉得?那间起居室挤满三教九流的人,不大像话嘛。”
“不,他们虽然不是规规矩矩的人,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像话的地方。”
“我只要想到自己家里经常有五六个人,不是躺着就是随随便便地坐着,我就头
痛。”夏芝满脸不屑地说。
阳子几乎忍不住要笑,因为她想象着那些人聚集在赖家起居室的情景,他们一定
僵硬得像木头人。夏芝没有给人轻松的气质。汤紫藤则不同,她不令人感到拘束,但有个
限度,决不至于被人侵犯到她的内心。这并不像夏芝所说的,随便到不像话的程度。
“汤阿姨家的客人大都是男人吧?阳子已经到被男人注意的年龄了,妈妈的朋友
有人在你这样的年龄结婚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去。”
阳子对夏芝的话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们都是好人啊!”
“妈妈讨厌他们,分不清自己的家或别人的家,一点规矩没有。像江老师经常拖
着木屐,穿一件毛线衣就到人家家里去,不像话!”
阳子却喜欢这种姿态的江老师。
“而且不客气地吃饭吧?汤阿姨不对,尽管有钱也不应该经常请那些人吃饭。”
总而言之,夏芝不喜欢阳子到汤家去。
从此,阳子很少去汤家。不跟汤紫藤见面后,阳子频频幻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
夏芝却不知道阳子在汤紫藤身上所获得的感情,从今起失去了。
阳子时常寂寞地想: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人?难道说我对于父母是不重要
的存在?
这么想着,不禁觉得自己再如何努力做个好孩子,都没有人疼爱她。年轻的阳子
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双亲已故世,而认为父母一定仍健在。但从他们把她送给人这一点来想
,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值得骄傲的存在。这世界上有没有把我视为至宝、真正疼爱我的人?
当然阳子不认为夏芝疼爱她,启造是温和的,但也没有积极的父爱,他和阳子单
独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沉重、不自然。
在札幌读书的彻,每逢星期日便回来,但他单独和阳子在一起时,比启造更不自
然和沉默,有时突然以热烈的眼光偷偷扫她一眼,使阳子略感不安。阳子希求彻的是兄妹
的感情,但彻却没有溺爱妹妹,像个大哥哥的风度。
也许我是哥哥心中最珍重的人,阳子想。但她并不因此而高兴。她想,彻的眼睛
流露出恋情时,就是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暑假将到,夏芝收到彻的来信。“过几天我要回家,请您款待我一个同宿舍的同
学,让他在家里住一周,他叫北原,是化学系的学生,高我一年,我常受他的照顾,请您
欢迎他。”
夏芝把信拿给阳子看,为难地说:
“阿彻这孩子,怎么不替我想想?”夏芝不容易和陌生人混熟,所以向来不喜欢
客人。
彻时常谈到北原,因此阳子多少知道他,爱好音乐,剑术三段,母亲早逝。但阳
子不明白彻为什么要让北原到家里来,当然更不知道彻为此事考虑了多久,烦恼了多久。
看到夏芝不高兴的样子,阳子想到北原在这个家里一定不会愉快,同时也对彻感
到同情。
这天是炎热的星期天下午,阳子坐在树林中看着《呼啸山庄》,树林凉爽寂静。
小说中的男主角赫斯克利夫是个弃儿,这刺激了阳子的感情。赫斯克利夫的沉郁热情似乎
流传到阳子身上,阳子屏息静气地阅读着。弃儿的男主角爱上了被视为兄妹而抚养的凯瑟
琳,凯瑟琳嫁人后他仍不忘情。后来凯瑟琳死了,他竟去挖掘坟墓,终生深沉地热爱凯瑟
琳。不知道亲生父母的阳子,对这种感情颇有同感。
被父母遗弃的人,必须像赫斯克利夫那样,把自己所爱的对象视为世界上惟一的
珍贵东西而努力追求。这是由于他不被父母珍视的绝望,而产生了对所爱的人深切的爱情
。阳子想。
一面看书,阳子渐渐觉得自己也要热烈地爱一个人,同时被那人热爱。
不时有小孩子拿着钓鱼竿,提着小水桶,经过树林的堤防。但阳子一心看着小说
,没有发现他们。一个青年正站在牧草繁茂的小径,注视着阳子沉思的侧脸,阳子自然丝
毫没有觉察。
太伟大了,赫斯克利夫不论看着床、看着石头,或浮云、树木,都会看到凯瑟琳
的脸。阳子想,她很羡慕赫斯克利夫,她认为终生热爱凯琳瑟的赫斯克利夫才是真正珍贵
的人。
不过,他并不是凯瑟琳的“惟一珍贵的人”。阳子从书上抬起脸,凝神沉思。如
果要恋爱,我也要这样热烈地、严肃地恋爱。
这时一只松鼠从阳子脚旁跑过,她骇了一跳,站起来,于是发现了这个穿白衬衫
、黑长裤,注视她的青年。
阳子脸上不觉飞上红霞,觉得她正在思索的事被这青年窥悉了。青年不好意思地
笑了,是个中等身材、肤色浅黑的青年,眉毛浓黑,给人爽朗的印象。
“午安。”青年像对熟人似地亲切地招呼。
“午安。”阳子也活泼地招呼,刚读过小说的兴奋情绪,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是北原。”青年马上亲切地自我介绍。
“哦,你是哥哥的朋友?”阳子重新点点头,“我是妹妹阳子。”
“我听过你的名字,赖彻得意的妹妹,他没有一天不谈你。”北原明朗地笑着。
阳子有些担心夏芝将以怎样的态度迎接这位客人。
“赖彻从未说过府上旁边就是树林,这家伙真怪。”北原笑着说,“我喜欢树林
,像这样有一色松树的树林太少有,我刚刚看到标志,才知道这些松树的名称。加拿大松
、喜马拉雅松、斯多罗布松……还有什么?”
北原和阳子边说边走出树林,向堤防走去,堤防上面的强烈日光耀眼地亮着。
“德国松、蒙大那松。”
“种类真多。这一片瘦弱的像是营养不良的松树是什么名称?”
“哦,就是那一片有点温柔的松树吗?那是千岛枯叶松。”
“啊?千岛枯叶松?”北原的脸射出光辉,“真的吗?这就是千岛枯叶松?……
”
北原不等待是或否的回答,已奔下堤防,伸手触摸千岛枯叶松的树干。阳子惊讶
地站在堤防上俯视北原,看到北原光辉的脸逐渐转为阴暗,阳子走下堤防到北原旁边。
“怎么啦?”
“我是在千岛出生(译注:千岛原属日本领土,二次大战后为苏俄所占领),两岁
的时候被遣送到北海道的。我母亲长眠于千岛,所以我每年都要登上斜里山眺望千岛,但
阴天的时候看不见千岛。高一的时候,有一次我连续十天每天爬上斜里山哩!”
阳子大受感动,她很了解登山远眺不能重返故乡的心理,因为妈妈长眠在那里。
不知生母在何处的阳子,觉得似乎突然缩短了和失去母亲的北原的距离。
北原看着阳子手中的书说:“哦,《呼啸山庄》?我已看了两遍。”
两人进入林中小径,小径潮湿柔软,杂草茂密,约有丈来高,林中幽暗。
“住在树木这么多的地方,很幸福吧?”
“幸福?”阳子从不曾认为自己不幸,发现启造和夏芝并非亲生父母时,和毕业
典礼答谢词稿是张白纸时,她虽然感到悲哀,却不觉得不幸。但现在听到“幸福”这句话
,却觉得这句话距她很远很远。
“赖彻很以你为得意哩,在路上走时,看到经过的女性就说:像这个人,不及阳
子一根毛,我们都说他吹牛,也有人说:我们要去‘实地考察’哩。”
“啊!哥哥好讨厌。”阳子笑着说。
“我也有一个妹妹,所以他怎么自吹自擂,我都不羡慕,不过……”北原说着,
表情略微羞涩地住了口。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北原先说:
“伯母真美丽。”
“谢谢。”阳子也认为夏芝是美丽的,被人称赞,感到很舒服。
“赖彻和你都是幸福的,有那么好的母亲……好羡慕。”
阳子不答,因为无辞以对,她对北原说的夏芝是好母亲这一点有点反感。
“回去吧?”阳子说。
“好吧,赖彻可能已在焦急,我喜欢这一片树林,不知不觉竟走了将近一小时。
”
走到堤防时,听到彻的声音:
“北原君——!”显然是彻在寻找他。
“呀——嗬——!”北原以嘹亮的声音呼应着。
彻闻声跑来。“哦,原来跟阳子一道。”彻笑着。
“你不介绍我也一眼看出是阳子小姐。”
彻点点头。一丝苦涩泛上彻的脸,北原和阳子都没有发觉。
“回来啦?树林好玩吗?”夏芝看到北原,立刻浮起亲切的笑容。
“许多种类的松树连成一大片松林,真难得。”北原的语调含着几分亲密。
“如果你有兴趣,等一下我可以领你去看胡桃林。”夏芝表情轻松。
“啊,妈妈要做向导?那好极啦!”阿彻说。
“那……怎么好劳动妈妈?”北原露出常有的羞涩表情看看夏芝。北原这表情就
像少年或青年对长辈撒娇的表情。
“一点都不要紧,你在这里期间,可以尽量把我当做妈妈。”夏芝慈爱地说着,
从厨房拿来冷冻牛奶。
哥哥来信时,妈妈不高兴:阿彻这孩子,怎么不替我想想?但妈妈今天情绪多么
好啊,阳子想,她应该高兴夏芝欢迎北原,但不知怎么,高兴不起来。
晚饭后,彻提议:“我们到街上逛逛,北原还是第一次来旭川哩。”
“好的,阳子小姐也一道去吧?”
“当然嘛,阳子是你的招待员。”彻说。
但夏芝立刻说:“阳子,对不起,请你看家好吗?妈妈要出去买点东西。”夏芝
交替地看着彻和阳子。
“爸爸说要九点才回来。”夏芝的声音轻松。
目送北原他们的车子开走后,阳子对夏芝的态度感到不安,少女特有的纯洁,使
她敏感地嗅到了某种味道。
阳子倚着门仰望夕阳残映的天空,鸟儿在林中呜叫,远远的西空有一细长黄色云
带,阳子想起那是人们称为清姬彩带的云(译注:清姬为日本古代传奇故事中一美女,常被
搬上歌舞会舞台或谱成歌谣)。
阳子眺望了一会儿清姬彩带的云,便进入屋里烧洗澡水,在杳无一人的家中望着
火焰,寂寞宁静。
为北原剪来一块新布料的夏芝,翌日立刻着手缝制。彻有尚未穿过的家常服,为
什么还要特地为北原缝制一套?阳子感到费解。
北原来后二三天的下午,阳子到朋友家里。回来时,北原正在给夏芝捶肩按摩。
彻在一旁打盹。北原看到阳子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没有停手。
夏芝抬眼看了阳子,笑着对北原说:
“好了,够了。”
北原认真地说:“我再捶一会儿。”
“好,谢谢,真的够啦。”夏芝把手放在肩上北原的手上面。
“我的工夫实在差劲。”北原抽出手走到彻旁边坐下,“阳子小姐,你怎么去了
这么久?”
阳子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她介意着夏芝把手放在北原手上的举动。
“我没有给母亲捶肩的经验,因为家母死很早。每次听到‘妈妈,我给你捶肩’(
译注:日本家喻户晓的民谣)时,总忍不住流泪。今天能够仿效一下这种孝行,我觉得很欣
慰。”北原愉快地说。
夏芝和阳子点点头。应该在打盹的彻翻了一个身。
“那很好。”
突然,北原和阳子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都微笑了。彻默默地看着。
“醒啦?”北原说。
彻坐起来。
“北原君,我们到树林去吧,我来当向导。这是你给我捶肩的酬谢。”夏芝说。
阳子发现今天夏芝的嘴唇比往日鲜红。
穿着夏芝新缝制的家常服的北原,和夏芝走进树林,彻和阳子默默目送他们。
“阳子。”
“什么?”
彻没有讲话。
“什么嘛,哥哥。”
“明天我们和北原三个人去层云峡玩好吗?”
“可是,妈妈呢?”
“妈妈有爸爸嘛!”彻粗声说。
“我不去。”阳子看着彻。
“不去?为什么?”彻也看着阳子。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不为什么……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你不喜欢北原吗?阳子。”彻希望阳子回答:是的。他自从知道阳子的身世以
来,认为惟一能够给予阳子幸福的就是他自己。但近来想法改变了。
阳子在赖家生活最痛苦,假使和我结婚后发现了她的出身,她一定会误以为我不
是爱她,而是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杀死小姑的凶手后,结婚生活将不能继续维持。
彻虽然这么想,事实上他爱着阳子,他认为户籍上的兄妹关系是可以更正的。少
年时候他想跟阳子结婚的心意是真诚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彻的立场也改变。
阳子只能嫁给我,彻勉强自己相信这一点。他和北原同在一间宿舍,对他颇了解
,认为他是个聪明、爽直、有勇气、有前途的青年。
假使我不能娶阳子,就把阳子托付给北原吧!如果北原有意思,我就把一切秘密
都告诉他,请他爱护阳子。
基于青年的热情,彻把北原招待到旭川家里来。所以,一方面他希望北原和阳子
亲近,一方面却希望他们不要亲近。只要看到阳子和北原接近,他就感到痛苦。
只要阳子能够获得幸福就好了,我终身不结婚。心里痛苦时,彻便这样告诉自己
。
“不喜欢北原?”彻问,心里紊乱。
“不是,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那么,来往看看吧?”
“可是,哥哥,我没有理由非要和北原先生来往不可啊!”
彻高兴得想欢呼,但他默默地看着阳子。
“北原这个人很不错哩。”
我才不要妈妈看中的人!阳子想,一阵寂寞,几乎想哭。
树林那边北原和夏芝的谈话声隐约可闻。
吃过午饭后,阳子在厨房洗茶杯,人在厨房,心在北原身上。
明天他终于要回去啦!阳子告诉自己,一面冲洗茶杯。
“对不起,给我一杯开水。”北原走进厨房。
“好的。”阳子用茶杯倒了开水递给北原。伸手接茶杯时,北原的手指碰到阳子
手指,阳子一震,仿佛一股电流穿过全身。
北原拿着茶杯,默默不语地注视着阳子。阳子背转身,开始擦洗净的茶杯,她用
力擦着,干布和茶杯的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但阳子的精神贯注于她背后的北原
。茶杯擦完了,阳子知道北原仍站在她背后,便转过身来。
北原手中仍拿着盛着开水的茶杯。
“你怎么不喝水?”阳子想这样问他,但不知怎么,她不能以平常对待人的态度
对待北原。
阳子再度背朝着北原,把干布丢入消毒用的锅内,点燃瓦斯炉。
“阳子小姐!”北原叫她。
阳子默默地注视着青色的火焰,心里想说:嗯,北原先生,我们明天终于要分别
了!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阳子想,眼睛仍不离开火焰。
“阳子小姐,我们到溪畔走走好吗?”说着,北原终于把杯中的水喝下去。
这时夏芝进入厨房:“北原君,要不要去散散步?”
北原看了阳子一眼。阳子默默地擦过两人的身旁,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但进入
房内后,阳子立刻后悔了。我是怎么搞的?变得这样无聊?我的性格应该更活泼、更老实
啊!不能这样,我必须做个柔顺的孩子。
阳子重新回到厨房,北原和夏芝不见了,消毒抹布的锅子已经沸了,阳子用北原
喝过的茶杯喝开水。
彻和阳子预定在高砂台招待北原吃晚饭,这是北原假期中的最后一餐。三人临走
时,夏芝才说要一块儿去。
“爸爸会回来嘛!”彻说。
“爸爸今晚恐怕也要过九点才回来,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开个北原君送别会吧。”
夏芝似乎一心想着北原。“那么,打个电话说一声吧,也许爸爸今天要提早回来呢。”
“不会的,爸爸近来都很忙。”
阳子不禁同情起启造来。
“那怎么好?伯母这样亲切,我真不想回去。”
“我不是说过,欢迎你整个暑假都住在这里。”
这不像是对儿子的同学讲话的声音。彻也发觉了,他当然不可能想到母亲会被与
他同辈的北原所吸引,他本身认为能够吸引他的异性,只限于年龄比他小的女人。
彻对于夏芝厚待北原的原因,有他自己的一套解释。妈妈知道我喜欢阳子,她怕
我和阳子结婚,所以,现在她想把阳子推给北原。
这是彻的希望,但不免有几分寂寞感。也许阳子和北原能够结婚,妈妈并不是为
阳子着想,而是为了赖家,拼命巴结北原。
这么想着,对于夏芝对待北原的态度,也就不感到生气了。
高砂台是美瑛溪那边,与山连接的高地。高砂台上有洋餐厅、高塔等。他们的车
子停在洋餐厅前面。
“啊!好理想的睬望场所。”北原眯着眼睛说。
旭川全部收入眼睑,远方浴着夕阳的大雪山连峰呈着紫色,非常美丽,右边的十
胜连峰像屏风似地屹立着。
“这里不错吧?”夏芝靠近北原。
“旭川相当不小。”
“上川盆地很大,周围是山,所以看起来好像到山脚下都是旭川,如果乘车去看
的话,就知道田连着田,一大片的盆地。”
造纸工厂的白烟袅袅上升。
“那片树林就是赖家旁边的树林吧?”北原指着说。夏芝微笑颔首。
进入餐馆,叫了火锅,旭川街灯开始闪烁,今晚夏芝也喝了啤酒。
“火锅不难吃吧?”北原看着阳子说。
阳子微笑不语。夏芝忙着给北原烧碎肉,斟啤酒。
“妈妈,我是儿子啊!妈妈好像都被北原抢去了,我有点嫉妒哩。”彻有几分醉
意,他刚才不断地给阳子倒果汁、烧菜、烧肉等。
“我没有看过像赖彻这样疼爱妹妹的哥哥,我自以为我很爱护妹妹,但还是不如
赖彻。他们兄妹俩倒更像情侣。”
北原的最后一句话使夏芝一震,表情僵硬,但她马上自然地微笑说:
“他们从小感情就很好。”
阳子注视着从肉中流出来的脂肪,有的脂肪掉入火中,飞起小小火花,脂肪燃烧
的烟慢慢上升,弥漫于室内。
“阳子是特别好的妹妹。”彻已微醉。
“来,北原君,吃生肉。”夏芝把肉夹到北原盘内,接着又夹了几块青椒和洋葱
给他。
阳子冷眼旁观夏芝的热心招待。
饭后,四个人走出外面,彻去打电话叫车,夏芝也有事走开。阳子抬头看天,满
天星斗闪闪烁烁,阳子感到讶异,想不到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这是由于她总是在树林旁
边观看星斗的缘故。阳子不禁有些感伤地想:我只看到半边的天。是的,不论什么事,我
都只看到一半,不,也许不到一半呢,我还是个无知的孩子。
“阳子小姐!”突然,北原热烈地喊道,周围没有人。
阳子后退了一步。
“我……”北原嗫嚅地平视着阳子,“可以写信给你吗?”
阳子立刻点点头。看到阳子点头,北原羞涩地笑了。阳子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反
复着:“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这一周来启造连日迟归,感到有些疲倦。有重症患者时,启造不放心托给值班医
生,自己按时下班。虽然他明知对医生多信任一分,医生们就会努力一分,但他仍不敢早
早回家,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这与其说是启造的责任感,不如说是他的细心。
这天终于下定决心,于五时下班时间走出医院,他轻松地慢慢走过许久没有走过
的街道。曾有人批评说:“堂堂赖医院的院长,怎么搭巴士下班?”但除了出诊和医院的
公事之外,启造从不使用医院的公车,他认为为了他而早出晚归的司机未免可怜,所以总
是搭巴士或乘计程车上班。这样比较自由自在,早起时也可以散散步。彻获取汽车驾驶执
照后,希望买一部,但启造不答应,他自己讨厌驾车,同时认为大学生不该拥有座车。
启造边走边想着北原,自从北原到来,这个家庭充满了活气。北原来到时,启造
刚才开始忙,他打算今天和要北原一道吃晚饭,好好谈谈。在路上,启造为阳子买了巧克
力。两家食品店并排着,启造进入较小、生意较清淡的一家。这家的包装纸较粗糙,包装
技巧也较差,但当启造以一百元买了五包巧克力时,老板娘高兴得惹人同情。这对启造是
小小购物,但对于店主一家的生活也许有所影响,因此,启造觉得这等于善举。
走出食品店,启造拦了计程车回家,要拉开门时,才发现门上了锁,他从堆物间
取出钥匙开了后门。桌上有张纸条:
“我们要在高砂台的洋餐馆给北原送别,方便的话请光临。”
启造绷起面孔。可以打个电话啊!不能因为这一周来连续迟归,就认为今天也会
迟归啊!
北原的送别会应该让阿彻和阳子去负责,何需夏芝抛下家去参加?
启造发觉夏芝的感情似乎突然变得非常高昂,他现在才生气听到夏芝要给北原缝
制家常便服时,自己为什么未加阻止。又不是要住整个夏天的客人,何必特地为他购新衣
?
启造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但找不到佐酒的东西,只好以刚买回来的巧克力佐酒
。启造一面喝酒一面想:没有人看得出夏芝已经四十多岁,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这在二十二三岁的大学生看起来,也许觉得年龄差不了多少。
过了四十岁后,夏芝的性情似乎略有变化,就是说,夫妇的夜生活变得很积极。
这使启造不大安心,他想:有林靖夫的前例哩!
不一会儿工夫啤酒喝完了,当他从冰箱拿出第二瓶啤酒时,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
,原来是汤紫藤。
“给我开门呀!”
外面还未黑,启造慌忙起身打开前门。
“怎么回事?刚才从窗外看到你那张脸,好像是被太太遗弃,在吃醋似的。”汤
紫藤直爽地说。
“啊!失迎,失迎。”启造搔搔头皮。
“阳子也不在?”
“都出去给阿彻的同学送别。”
汤紫藤看着启造微笑说:“到底不错,您正在赌气,是吗?好吗,汤小姐陪您喝
酒,可别哭啦!”
汤紫藤立刻到厨房拿了酒杯、于酪、奶油花生等来。
“奶油花生是放在哪儿?”启造诧异地问。
“府上的太太从结婚时到现在,用同一个罐子,放在同一个地方,我知道府上的
现金放在哪儿,也知道存折放在什么地方。”汤紫藤愉快地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地说:
“哦,对了,我刚才在车内看到林大夫,他的太太和孩子在一道。”
林靖夫除了过年时来拜年之外,从不到赖家走动,据说他和妻子感情融合,生活
过得还相当美满。
“提起林大夫,我倒想起高大夫很久不见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哦,高木自从开业以来,没有来过旭川。”
“因为生意好?”
“听说去年的税金是二百五十万元,可见生意很好。看他好像没有生意头脑,似
乎错啦。”
启造终于觉得啤酒的味道不错,今晚的汤紫藤似乎比夏芝年轻、动人。
“府上的健康优良儿近来怎么看不到影子?好吗?”汤紫藤问。
“健康优良儿?哦,你是说阳子?不错,这孩子健康,发育优良。她很好啊。”
启造觉得阳子近来又长高了。
“那就好,从六月起突然不见人影。”紫藤给启造斟酒。
“这是为什么?”启造不知道为什么,阳子应该是每周到汤家去一次啊。
“也许是进入高中后,突然长大的缘故吧?”
“唔,有道理,可能不错,府上男人太多啦。”启造不知道夏芝阻止阳子去汤家
,他简单地以为是年龄的关系。
汤紫藤难得地沉默着,独自喝着闷酒。
“没什么。”汤紫藤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启造觉得紫藤的侧脸比前面好看。汤小姐生过孩子哩!启造想,他觉得汤紫藤也
是个女人。汤紫藤突然转回脸看启造,启造的胸部一跳,伏下眼睛。
“赖大夫,您不让阳子读大学?”汤紫藤说。
“大学?”启造没有想过阳子升学的问题,他打算阳子高中毕业后,马上把她嫁
出去,因为他害怕彻要娶阳子。
“是啊,听说阳子的成绩很好,她们的社会科田老师常常到我那儿,他说从第二
学期开始分升学组和就业组,阳子填了就业组。”
“哦?她填了就业组?”启造也没有想过让她就业。
“田老师很替她惋惜,他认为阳子应该升学。”
启造不答,他当然不能说希望阳子早一天离开这个家。
“您别生气,我也不认为您该让她升学。我只是想,反正阳子有一天总要嫁出去
,不如趁现在送给我。当然我知道您培养她这么多年,可能舍不得。”
汤紫藤的话大出启造意料之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到启造不答,紫藤说:“我的要求恐怕太过分,那么好的孩子,谁舍得给人?
我的财产不多,不过,我倒想送给阳子,让她多读点书,随她愿意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
”
启造有点心动,不错,送给汤小姐也是个办法,与其留在家里,不如送给汤紫藤
,这对阳子也有好处。
“当然赖家有的是钱,不仅大学可以读,即使要留美、留法都不成问题,我很明
白不是我该出场的戏,只是因为听说阳子不升学,我才想到这如意算盘。”
“哪里,是我不好,我没有想过女孩子需要读大学。”
“阳子没说要升学?”
“我不知道她怎么对夏芝说的?”
“总之,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如果改变主意的话,随时通知我,
我十二分欢迎。”汤紫藤说完,便叫车回去了。
不知怎么,启造今晚不想见到夏芝,因此早早上床,考虑把阳子送给汤紫藤,以
便使她和彻疏远。他认为阳子一定乐意到汤家去。启造决定找个机会跟夏芝商量。由于连
日来的疲倦,启造很快就入睡了。
彻和北原他们的笑声吵醒了启造,看看表,才九点前几分。突然门被轻轻拉开,
那是夏芝。启造闭眼不动,夏芝只探探头,又往起居室去了。
夏芝的笑声时时传来,启造怒发冲冠,他认为夏芝一定是紧靠着北原而坐,两人
不时含情相视。启造已了无睡意。
过了一会儿,走廊有轻盈的脚步声,接着是有力的男人脚步声,启造的神经立刻
集中于耳朵。
“我真的会写信给你,晚安,阳子小姐。”北原低声说着,登上楼。
不是夏芝!启造在黑暗中笑了,越想越觉得刚才的嫉妒滑稽可笑。原来是北原和
阳子。启造忆起彻的面容来。
北原回去后第三天,早饭后彻回到自己的房间翻译卡罗沙的“情窦初开”,(译注
:Hans
Carossa德国诗人、小说家、医生,1878-1956)。彻高中时就跟着启造学习德文,因此
大学才二年级,德文已相当有根基。
过了一会儿,彻停笔休息,凭窗眺望,不觉感慨地想:又盖了不少房屋了!彻小
时候这附近是一片宽大的马铃薯园,但现在在植物园旁边已增加了许多红的、青的屋顶的
房屋。虽然如此,可喜的是还可望见马铃薯园和玉蜀黍园。
突然,看到阳子在窗下院子里除草,阳子头上包着白色围巾,在阳光下热心地拔
着草。看到阳子意外的姿态,彻不觉笑了。阳子穿着白衬衫,黑短裤。她向来讨厌短裤,
但工作的时候还是短裤方便,所以工作时只好穿它。
彻看着阳子,一面想象着数年后,阳子成为他的妻子,仍然像现在这样在院子除
草的情景。那时我是医生,礼拜天的时候就像这样看阳子做家事。
不过,我非放弃这愿望不可。如果要娶阳子为妻,必须让她知道她不是赖家的女
儿,那么,阳子就会知道她的出身了。我们还是需要以兄妹的关系度过这一生。
彻不知道阳子早已发现了她是赖家收养的。因为阳子从未显出迹象。
我想,阳子的出身还是不能告诉北原。知道这秘密的,只有父母和我,以及札幌
的高叔叔。秘密不能泄漏。不过,只怕妈妈会泄漏出来。
彻觉得毫不知情、热心地拔着草的阳子很可怜,正想开口喊阳子时,看到邮差的
红色脚踏车停了下来。
阳子拍落手上的土接信,邮差走后,阳子从其中抽出一封,急急拆开,但不知想
起了什么,把那封拆开的信塞进短裤的大裤袋里,朝树林方向走去,显然是要在林中慢慢
看信。
一定是北原的信!彻突然感到气闷。
“阳子!”彻不觉探出窗口叫道。
“什么?”阳子返过身来。
“有信吗?”
“啊,对不起,有哥哥的信。”阳子说。
片刻后,阳子已到楼上来,把没有拆开的信递给彻,那是北原寄给夏芝和彻的。
“北原也有信给你吗?”
阳子红着脸点点头。哦,原来阳子爱上北原了,彻一阵寂寞。也好,阳子是我的
亲妹妹。
彻把北原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翻开书。阳子默默地下楼,到盥
洗室洗手,然后顺手洗洗脸,换了一条灰色百折裙。
彻问阳子“北原也有信给你吗?”时,阳子才突然觉得北原的信重要,不应该以
一双肮脏的手来看他的信。她回到屋里,在帆布椅坐下来,但又站起来,正襟危坐地坐在
书桌前面白色绣花布套的座垫上面,掏出北原的信,刚才用手撕开的信封口,重新以剪刀
剪齐。
赖阳小姐:
我今天来到斜里的海岸,远处和床半岛清晰可见,这里有很多轻石头,这是我每
年必到的地方,但今年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轻石头。
今天早上,海岸上漂来一个年轻女性,她是跳海自杀,被海浪冲到岸上的。这位
昏倒在海岸的女人被人救活了。
想死但死不了这件事,我觉得意义很深。一心一意想死的意志,却被另一种意志
所推翻的事,我也感到具有严肃的某种东西。那不能认为是单纯的偶然,而是受某一伟大
的意志所操纵。从某种含意来说,似乎是比人遭遇死更严肃。你说是吗?
1962年7月 北原邦雄
信不长,有一行擦拭过的痕迹,阳子的手指抚摸着这一行看不清楚的字。这一封
没有对阳子表示一丝感情的信,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吸引了阳子?也许她对北原……纯洁和
善的印象,和对这封信的印象迥然不同的缘故吧。
阳子重新把信看了一遍。某一伟大的意志是什么?是指神而说的吗?年轻的阳子
不明白神是什么?她从未想过关于神的事,因为她认为自己并未懦弱到需要信神。不过,
看过北原的信后,她对“某一伟大的意志”这句话产生了共鸣。如果这是别人的信,她可
能已忽略了这句话。
我被赖家收养,是否也是某一伟大的意志?阳子希望知道到底是谁把她送到这个
家来。是谁呢?一定不是父亲就是母亲。而看到婴儿的我、收养了我的是谁呢?阳子想知
道是启造还是夏芝。
如果按北原先生的想法来说,我被赖家收养并非父母的意志,也非这里的父母意
志,而是更伟大的某种意志吧?
阳子想到命运这句话,但觉得北原信中的“某一伟大意志”与“命运”略有差异
。可是,差在哪儿?信亡说那自杀女人获救了,看来世间真的有某种超越人的意志的伟大
意志存在,不过,它和命运有些不同,但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同。
阳子想再进一步思索,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夏芝走进来。
“阳子,听说北原君寄信来?”
“是的。”
“从哪儿寄来的?”夏芝在阳子旁边坐下。
“斜里。”
“啊,斜里?给妈妈的信是从北见寄来的。”夏芝看着阳子膝上的信。
“北见是好地方吗?”阳子把信收入信封内。
“这是北原君寄来的信?”
“嗯,是的。”
“写什么?”
“他说有一个女人被海浪冲到斜里海岸。”
“自杀的吗?”
“是的,但被救活啦。”
“哦,真的?让我看看好吗?”
阳子默默地把信递给夏芝。夏芝接过信便站起来,从此,这封信没有回到阳子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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