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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3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5:5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夏芝和彻同车去札幌。未结婚以前夏芝一直住在札幌,现在很久不去,自然想去。而
且高木自从开业以来,忙得没有时间来旭川。所以,拜访高木就是夏芝堂而皇之的借口。

      然而事实上夏芝是希望会晤北原,北原对她所表现的温柔,使她恢复了自信,相
信自己是美丽年轻的。现在她想再度确定一下。

      “没有母亲的孩子真可怜。”夏芝说,为北原购买了睡衣、袜子等,带到札幌。

      预定当天回来的夏芝,过了八点还未回来。近来都按时下班的启造,这天不知怎
么迟迟不归。

      有十八亩之大的树林的寂静,传染到这树林旁边的人家。四周静得可怕,一向活
泼的阳子也不免焦急地期待启造回来。

      阳子连电视都不想开,因为觉得仿佛电视中的人物会从银幕上跳出来似的。阳子
的胆量固然不少,但毕竟还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少女。她拿起卡缪(Albert 
    Cama法国作家、哲学家)的《异乡人》来看,好不容易感到镇静时,电话铃响起来。

      “喂喂,阳子。”是夏芝的声音,“让你看家真对不起,爸爸在家吗?”夏芝的
声调愉快。

      “啊,妈妈!爸爸还没回来。”

      “哦,那么告诉爸爸,我明天晚上回去,我现在在高大夫这里。”

      “喂喂,阳子!”突然传来彻的声音。彻电话中的声音很像启造。

      “哥哥跟妈妈在一起?”

      “嗯……”彻找不到话说,“你好吗?”

      接着,变成了高木的声音。

      “阳子!又长高了吗?要尽量长得肉感,知道吗?很久不见,觉得你还只是小学
生。下次你也来玩玩嘛!高叔叔每天忙着迎接婴儿哩。你要什么礼物?高叔叔现在有一点
钱。爸爸还没回来吗?”

      说到这里,高木忽然放低声音,恐吓地说:

      “嘘!来了,来了。你看,那是什么?”

      “不了不了!高叔叔。”

      高木哈哈大笑。

      高木热闹的电话挂断后,家里显得更加寂静。十点过后启造才回来。

      “到底不错,只有你一个人,寂寞吧?”启造一面换衣服一面说,“我想到说不
定妈妈不回来,心里急着回家。”

      启造一脸疲倦。

      “爸爸吃过饭没有?”

      “不大想吃,唔,给我牛奶和饼干吧。”

      “吃饼干?”

      “嗯,这就够啦。”启造若有所思地说,“有一个病人自杀了,所以来不及打电
话回来……”

      “啊!自杀了?病重了吗?”

      “不,是预定明天出院的病人。做了二十年医生,今天第一次遇到出院前一天自
杀的人。”启造把一大块饼干塞入嘴里。

      “啊!病好了才自杀!”

      这自杀的患者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他罹患轻度肺结核,肺叶并没有空洞。他是
银行职员,已决定复职。父母健在,兄弟三人,父亲是小学校长,环境优良。他本人约五
尺五寸高,略瘦,但没有虚弱的印象。他养病的态度积极,不像一般轻度患者那样喝酒,
在外面过夜。

      启造想到夏芝可能不回来,不忍心留下阳子一人看家,所以打算提早回家。当他
在脱白色诊疗衣时,院长室的电话响了,他以为又是急症患者。拿起听筒,是结核病房的
护士长打来的。

      “院长吗?二号室的正木先生刚刚从屋顶跳下去……”

      “什么?正木是正木次郎吗?”

      “是的。”

      “没有错吗?他明天不是要出院吗?”

      “没有错。”

      启造披上刚脱下的白衣,冲出院长室,正木已奄奄一息。

      启造想不出正木自杀的原因,他的病况好得愈快显得愈静默,决定复职后,却反
而有些茫然若失的样子。启造以为也许爱上了医院的护士,舍不得离开,于是把正木叫到
院长室。这是一周前的事。

      启造打算告诉正木,如果有理想的对象,一年以后就可以结婚。进入院长室的正
木,神色沮丧。

      “怎么?好像不大有精神?哪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看你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很无聊,什么都不感兴趣。”

      “为什么?失恋吗?”启造对正木笑笑,但突然警觉那是冷笑。

      “要是失恋还好,我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目的?”

      “这算什么话?病已经好了,工作也要恢复了,你的前途才开始哩!”

      “不,院长,在生病期间有个目的,就是把病治好,可是病愈后要做什么呢?”

      “你有银行的工作等着你去做啊!”

      “工作是什么?院长。我打了六年算盘,数了不少钞票,但这是机器也能够做的
事。近来我很忧郁,我两年没有上班,但银行并未因此发生困难。不但这样,我请假期间
市内增加了两处分行,业务反而繁荣。我有没有上班都一样。换句话说,我的存在价值是
零。像这样的人回去工作有什么可喜?”

      启造认为这是无端发牢骚而未加以理睬,想不到他却自杀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遗
嘱写着:

      “人总归要死,没有人会告诉我,正木次郎是绝对必要的人,所以苟且偷生是可
耻的。”

      阳子听着启造的话,一面频频点头。总之,这个人也是希望做一个被人认为是无
价之宝的人,如果有一个人真心爱他,可能他就不会自杀吧?阳子不把这人的死视做陌生
人的死。

      “爸爸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启造在长沙发上躺下来,“爸爸虽然治得了他的病
,却不能给他生活的力量。他的灵魂有病。爸爸对肉体上的病很细心医治,但忽略了心灵
上的病。”启造神色黯然地看着阳子。

      “不过,”启造又接着说,“仔细想想,爸爸即使发现了他的心病,也只能治标
不能治本,咳嗽时给咳嗽药,结核病就使用结核新药而已,这样的治疗法治不了心病。”

      启造没有注意阳子热心地倾听着他的话,因为正木的自杀对他打击很大。

      启造这时也在想,我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他从未懊悔选择了医生做他的终身工作
,不,他甚至因此而自傲。不过,仔细一想,他没有做医生,世上的人不见得就发生困难
,即使他突然暴毙,或他的医院关门,病人可以移到别家医院去。

      对于治疗疾病的工作,启造持着莫大的喜悦和使命感,但并没有非他不可医治的
疾病。不知不觉启造陷入了胡思乱想,这似乎是由于不能给予疾病已治愈的正木生活上的
力量所致的吧?沉浸在沉思中的启造返回自我时,看到阳子闪光的眼睛注视着他。

      “爸爸,我觉得好像了解正木先生的心情。”

      “嗬,你了解?”

      “嗯。我活着是不是有价值的存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类是否每一个人都是有
价值的存在,我认为并不是每一个人自己都知道。如果有人对我说,他真心爱我,那也许
就会知道……正木先生也一样,如果有人热烈地爱他,可能他就不会死。”

      阳子说完,脸胀红了,爱这句话是不好意思挂在嘴里说的,阳于生平第一次在别
人面前讲爱这句话。

      阳子的话打动了启造的心。“如果有人对我说真心爱我……”从这句话,启造发
现了阳子缺乏爱,发现了阳子的孤独。启造想:我和夏芝都在盼望阳子一离开学校,就早
早把她嫁出去,不要再留在家里。

      启造觉得很惭愧。

      “啊,已经十一点了,去睡吧。”启造温和地说,内心暗自决定明天带阳子出去
兜兜风。

      院子里虫声唧唧。

      “这里就是爱奴人的坟墓,阳子住在旭川,应该看看这坟墓。”

      启造和阳子他们的车子停在山丘上,这里看来似乎只是一片普通的松林。火山灰
的道路很快就弄脏了启造和阳子的鞋。

      “啊!”一脚踏人墓地的阳子不觉惊叫一声。

      所谓墓地,与大和民族的墓地迥然不同,没有所谓“某某家”的墓地范围,而只
是一小堆一小堆垄起的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每一小堆堆前面竖着一根槐树墓碑而已,
就像死者静静地长眠于此的安静、平和感觉。没有一冢墓像和人的墓那样,把贫富悬殊的
标记带到坟墓来。

      “啊!多朴素美丽的墓地。”阳子抬起脸看着启造。

      “近来这里也有石头的坟墓了,不错吧?这里好像与人间的富贵、地位完全脱离
了,很和平、宁静是吗?”

      “是的。爸爸,这些墓碑为什么有的是圆锥形的,有的是尖刀形?”

      阳子站在一个小小的圆锥形墓碑前面,上面刻着“狄姬茜兰”字样。

      “哦,这是女人的墓,男人的是尖的。据说这种树一百年都不会腐烂。”

      周围一片马草茂盛,一只空酒瓶倒在墓碑前面,那里供着一只已烂的苹果和一碗
已分不清是粟饭或稗饭的东西。

      “本来爱奴人死后,就没有人敢接近死者的坟墓,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接受了
给人扫墓的风俗啦。”启造温和地看着阳子说,“跟着爸爸后面来,这里是土葬,土挖得
不深,而且据说有些学生为了研究考古学,到这里来挖陪葬的大刀、饰玉等做参考。”

      “啊!好惨!”阳子同情地叫道,“爸爸,我正在想这些已经死了的爱奴人,他
们的一生是怎样过的?我想,他们可能并不幸福只因为他们生为爱奴人,所以从小就因和
人而留下悲哀的记忆。可是,他们死后坟墓还要遭人挖,实在太惨啦。”

      启造点点头,眼睛看着刻有“明治二十八年生”几个字的墓碑,心里想:这个人
也遭遇不幸而后逝世的吧?

      “现在长眠在这里的人,他们想说什么,我好像能够了解。”

      明治三十八年(1894)有一万坪的爱奴人墓地,现在已削减为九百五十坪,单从这
一点来看,启造就不免同情爱奴人。

      昨天这时候正木还活着!启造蓦然忆起正木脸容,已经断气的脸容。

      正木的嘴歪向一边,整个面部痛苦地歪皱着,好像就将发作呻吟一般,又像未来
永远痛苦无尽似的。

      九月的阳光下,旭川的街道飘荡着薄淡的青烟,启造和阳子并肩站在山丘上眺望
旭川街道。

      死,能够解决问题吗?正木已经自杀了,但他所说的个人的存在价值这问题,决
不因此而解决。社会愈复杂,个人的人格价值愈被忽视,于是这人的存在范围便不得不缩
小。

      也许死不是解决,而是提出问题,尤其自杀更是这样。

      启造看到一只红色蜻蜓飞来停在墓碑上,蜻蜓那又薄又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反
射着光,一动不动。

      以生命作赌注而激起问题,但其周围的人和社会,能够给予这问题解答的恐怕很
少。

      启造觉得人是冷酷而且愚蠢的。

      “阳子。”

      阳子静静地注视着旭川街道,“什么?”

      “这街上的人们,有一样东西是大家公平拥有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阳光?”

      “不,也有人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哩。”

      “那么,是一天的时间?每一个人都是二十四小时。”

      “不错。但爸爸现在正这么想:不论是穷人富豪、健康的人或病人,只有死是公
平地分送给每一个人。”

      “是的,爸爸的话很对,有一天我也会死,但我现在是在这里俯视街道,一面想
:在那许多屋檐下的人们都在工作和生活,我真羡慕他们。”

      启造点点头,从这几句话他发现阳子现在正是对于工作和追求生活,比对死更热
心的年代。不过,在这明媚的阳光下眺望旭川街道,应该最先产生美感的少女却一心被工
作的希望所吸引。这使启造很不安,他想起汤紫藤对他说过的话,阳子已加入就业组。

      难道说阳子已发现了她的出身?在数百公尺前面,和人的坟墓射出白光。总之,
人一定会死,人只能活一次,决不能重新开始。

      启造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程,觉得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人活着总要有个目标吗?我在社会上有地位,有一小笔财产,也有美貌的妻子,
但这些并未给予我幸福。

      启造凝神注视着脚畔一簇盛开的小红花。

      汤紫藤想领养阳子的事,是否要转告夏芝?启造想了想,仍下不了决心。他认为
汤紫藤不直接对夏芝提出,就是有意让启造斟酌情形,是否该提出,由启造判断。

      启造想:我可以轻松地说:“汤小姐来说,她想要阳子。”然而,却猜不到夏芝
会有怎样的反应?

      也许夏芝会说:“哼!紫藤这人太岂有此理,这样重大的事,应该当着我们两人
的面前讲啊。”

      或者会说:“奇怪,她怎么会动这念头?不会是你对她提出的?是不是我对待阳
子的教育方法你不满意?”

      更有可能说:“你真那么盼望阳子幸福?……那么疼爱这孩子?”

      不过,启造另有他不愿意提出这件事的理由。他担心夏芝同意了汤紫藤的提议,
而把阳子送给紫藤。想到阳子若离开这个家,启造不禁感到寂寞。

      启造书桌上面的铅笔,经常削得尖尖的,这是阳子的工作。从这一点,启造就体
会到女儿的温情。

      从三四年前以来,每天早上启造进入盥洗室,阳子马上随后而来,为他把牙膏挤
在牙刷上。这是做妻子的夏芝从未表现的细心。启造甚至有时候会因而想象将来做阳子丈
夫的男人,每天早上接受阳子如此体贴的服侍。

      从医院疲倦归来,看到阳子活泼的脸也是一种安慰,只要彻愿意终身视阳子为亲
妹妹,启造不愿意把阳子送给任何人。

      “爱汝之敌人”这句话突然闯进启造脑中,这句话他已遗忘了很久。

      我曾自负地想以这句话作为我一生的课题,然而我不知不觉把这句话遗忘了,但
我现在反而很少想到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如果不是阿彻的事,说不定我已完全忘了。

      近来启造常想到“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话。我现在对待阳子的亲情,不就是时
间所赠予的吗?这与我的人格毫不相干,是平白惠赐的。

      启造认为时间能够解决的事,非彻底解决不可。

      总之,启造不愿意把阳子送给人,在他踌躇不决是否要把汤紫藤的话转告夏芝之
时,新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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