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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3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5:5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屋檐下细长的冰条,宛如一面精致的竹帘,闪烁生辉。星期天的午后,启造在起居室
眺望着冰条,一面回想阳子幼时的事。有一次半夜里阳子受凉发烧,启造听到院子里有声
音,把门打开一条缝窥探外面,他看到夏芝的脚埋在已积得很厚的雪中,专心地把冰条采
入洗脸盆中。那时候启造正深深地怀恨夏芝,但看到夏芝在寒冷的半夜为阳子收拾冰条的
姿态,也不禁感到无可言喻的痛苦。
“布丁做好啦。”夏芝把一盘白色布丁摆在启造面前。
“谢谢。”启造温柔地说,他回忆着往事,觉得愧对夏芝。
夏芝没有觉察启造的温柔,刚才她在厨房做事时,心里在想,雏祭日又到了。夏
芝结婚时曾带来小娃娃,小丽的周岁时也买了一些小娃娃,夏芝每年雏祭日都以这些小娃
娃布置一番以庆祝。但自从发现了阳子的出身后,就像忘了似地,从未布置过。
启造看来细心,但也有他粗心的地方。每年到雏祭日时,夏芝便在心中痛恨启造
和阳子。她不甘心的是为小丽而买的小娃娃,却为阳子而布置。所以每逢雏祭日来临,夏
芝便想起这事。
今年夏芝格外痛恨阳子,痛恨的原因是无法告诉人的。
从元月以来,北原时常寄来厚厚的信给阳子。每次看到信来,夏芝就感到被蔑视
的耻辱。
在札幌的吃茶店,北原半途离去的事,夏芝永远不会忘记。对于被北原的年轻和
纯洁所吸引的夏芝而言,那是最大的侮辱。而且显然北原仍爱着阳子,信一封又一封地寄
来,一次又一次刺伤了夏芝。而阳子决不让夏芝看信的事,也使夏芝非常不高兴。
阳子说:“这是不能给人看的信。”拒绝夏芝看信。
因此,每逢雏祭日必涌现的憎恨,今年特别强烈。现在启造温柔地对夏芝讲话,
但她未发觉,沉浸于思索中。
“启造,阳子已经到不容易管教的年龄啦。”夏芝轻轻吮了一口布丁。
“发生了什么吗?”启造看看满脸不悦的夏芝。
“一天到晚和男朋友写情书。”夏芝把布丁滑人她那线条优美的嘴内。
“男朋友就是阿彻的同学北原君?”
“嗯。”
“北原君不坏嘛。”启造安心地说。
“可是,对北原君来说,未免可怜。”夏芝看着启造。
启造不明白夏芝话中的含意。
“可怜?为什么?北原君似乎是个很好的青年。”
“……”
“阳子也不是坏孩子,如果他们有意,现在就订婚也可以呀。”
启造希望彻不能和阳子结合。如果把阳子嫁给北原,那么,我收养阳子之举,就
获得了幸福圆满的结果了。
“你讲的是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心话,为什么?”
“你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阳子推给北原君?”夏芝冷冷地说。
“哦,你是说阳子那件事?”启造知道阳子上街购物,“阳子是我们的女儿,这
孩子只在母亲胎内十个月,生下来和父亲生活一个月而已,但她在我们家生活了十七年,
所以,说来说去她还是我们的女儿。”
“是吗?”
“替她保守秘密,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认为不能说是把她推给北原君。阳子是
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即使我们生的孩子,说不定也没有这样讨人喜欢。”
启造的话触怒了夏芝。
“我认为阳子是个倔强的孩子,小时候,你忘了吗?有一次被人用石头掷到右肩
也不哭……”想起初中毕业典礼时讲答谢词的事,夏芝中断了下面的话。
“我觉得她是个活泼、柔顺的女孩子。”
“不过,个性太强了,紫藤也说阳子不是坦白的孩子。”
夏芝的话有刺。启造默默地拨着火炉灰,觉得再继续让夏芝抚养阳子未免残忍。
“提到汤小姐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她说再过二三年后,阳子总要嫁出去,
所以不如现在把她送给汤小姐。”启造尽量把语调放柔和,以避免刺伤夏芝。”
“送给汤紫藤?”
“嗯。”
“这是她提出的?还是你求她的?”夏芝改变了脸色。
“汤小姐说的。”
“几时?”
“我想想,哦,对了,就是北原君来玩的时候。”
“啊!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夏芝板着脸。
“不为什么。”
“紫藤这人也太过分了,从没有对我讲过……”
“汤小姐听说阳子不升学,所以来问我是不是要让她升学?”启造仿佛没有看到
夏芝不高兴的脸色,他觉得想说的话不说出去反而不舒服。
“紫藤知道什么?阳子哪里想升学?她巴不得高中赶快毕业,以便结婚哩。”
哼!阳子休想读大学。夏芝当然知道近来女孩子读大学已经不算稀罕,但她从不
曾考虑过让阳子升大学,她从未探问阳子的志愿。夏芝自己是旧制女中毕业的,若阳子的
学历高于夏芝,夏芝无法忍受。
哪有这种混账事?这就是石土水女儿的命运?
想到被杀死的小丽,夏芝受不了汤紫藤的这提议。
“那你怎么回答?”
“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认为怎样?”
“看情形,送给她也无妨。”启造认为这样对阳子更有好处。
“啊!你这人好狠心,那不是等于说我不愿意抚养阳子?我不答应。已经把她养
到这么大了,从这个家里把她嫁出去才合乎人情啊。”夏芝理直气壮地说。
“好,我了解,刚才的话对不起。”
启造把视线移到屋檐下的冰条,他在想,把刚出身不久的阳子抚养到今天,夏芝
吃了多少苦啊!即使自己痛过肚子生下的孩子,要完整地抚养到长大成人也并不容易,何
况阳子不是普通的领养孩子。夏芝知道阳子是石土水的女儿之后,仍非继续抚养她不可。
阳子在眼前一天,夏芝就一天不能愉快吧?只是要保守阳子的出身秘密,精神上
就已不知受了多少痛苦!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啊!
夏芝要从这个家里把阳子嫁出的话,启造正面接受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夏芝。
片刻后,启造进入书房,站在书桌前面想拿一本书来看看。刚好在他的面前有一
本阿部次郎(译注:日本近代作家,已故)的《三大郎日日记》,自从在求学时看过以来,
已被他遗忘了多年。启造把它抽出来翻了一下,他的眼看到一句:“这里有一个傻瓜。”
翻过另一页有:
“你的生活内容尚未充足”,“生存是什么?平凡庸俗合并即一切皆空”。
启造觉得不论哪一句话,都与他有深切的关系。他把书塞回原处,坐在书桌前面
。
“生存是什么?”启造低声自问,他想起了退院前自杀的正木次郎。正木次郎是
因找不到自己的生存价值而自杀的。启造回顾自己的生活,找不到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生
活。
洞爷号事件发生以来将近十年的现在,启造每当疲惫时,便梦见那时的遭遇。从
现在到将来之间,还要做多少次这样的恶梦?那时确实决心“真实地生活”,但这决心已
不会再度产生。
憎恨、嫉妒、爱情、愤怒,这就是生活?
启造拿起桌上的《圣经》。这本书能够给我指示新的生活方针吗?
启造觉得似乎能够。他想到洞爷号遇险时,把自己的救生圈给予年轻女郎的牧师
。我希望活得像他那样充实。
然而,我既没有模仿那样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寻求,胡里胡涂地过了将近十年,
我是个懒惰、愚蠢的人。
启造随便翻开《圣经》来看,那是《旧约》中记述一妇人趁丈夫不在时,与人通
奸的事。这一节故事至少发生于基督诞生前数百年。
这样看来,距今三四千年前,就有女人趁丈夫外出时,勾引别的男人?启造想。
通奸行为从古至今,不断地发生,且今后数万年,亦将连续发生吧?启造想到与
他一样憎恨妻子、咒骂妻子的无数男人们。
不,也许背叛妻子的丈夫,比背叛丈夫的妻子多出好几十倍,好几百倍哩。报纸
的终身问题商谈栏上,时常刊载因丈夫的不贞而烦恼的妻子们的信。
这样看来,烦恼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数千年前,不,数万年以至今,以及到人
类末日,不贞的行为将继续发生不断。
启造时常在报上看到因憎恨和嫉妒而杀妻子的记事。
不过,启造想,像我这样,因为憎恨妻子而收养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的女儿作为
报复的傻瓜,恐怕没有第二个吧?
现在想起来,启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收养阳子?以“爱汝之敌人”这句话欺
骗高木,实际上是存心对夏芝报复。启造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卑鄙而冷酷的人。
我做了无颜见人的事,却在内心责备夏芝。启造想,如果我现在生病死了,我这
一生等于是一片泥泞。
到教会去吧?去请教牧师,像我这样愚蠢、丑恶的人,是否能够真实地生活?
启造合起《圣经》。
总之,去试试看吧!启造想。过去他也时而会想到教会去,但都提不起勇气。
启造用一条包巾把《圣经》包好,看看表,已过了四点。阳子似乎已上街回来,
楼下有她的声音。
晚饭后,启造说:
“阳子,给我叫部计程车。”
“好的。”阳子立刻站起来拨电话。
夏芝奇怪地问:“你要去哪儿?”
“没有,只是出去一下。”
启造支吾地说,不好意思直说要去教会。除非有事,晚饭后启造从不出去,也从
未不声不响地出去。夏芝怀疑地看着启造,但默默地帮他换衣服。
“几点回来?”
“唔,可能是九点前后吧。”
车子到后,启造便逃走似地离开家里。
其实又不是做坏事……启造在车中苦笑了。不过,如果告诉夏芝要去教会,可能
会遭她冷讽。
月亮似乎出来了,雪呈着青色,屋檐下的冰条在月光下闪亮。
“要上哪儿?”驶出大路后,司机问。
启造有些慌张,他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教堂。突然,他记起曾在汤家附近看到一所
教堂,那是好几年前和夏芝、阳子三人去邀汤紫藤野餐的时候,听到附近的钟声而问汤紫
藤,才知道那是教堂的钟声。从汤家可以看到斜后方有教堂的十字架。
“六条十丁目的基督教会。”启造说着放下了心。
车子愈接近教堂,启造感到愈沉重,启造一向对于拜访别人最感头疼,何况现在
是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因此,更觉得沉重不安。
车子经过绿桥路,在市政府街角转弯。市政府旁边高大的白杨树,在夜空中另有
一番朦胧的美。车停了,是教堂前面。启造付钱下车,仰头看教堂。十字架下面,灯光明
亮的塑胶饰窗上,有几个很大的字:
“神爱世人,不惜赐予他的独子。”
两个年轻的男学生经过启造旁边,踏上教堂前面的阶梯。礼拜堂似乎在二楼,楼
梯可以从外面直接通上去。启造有些胆怯,便向旁边的石油灯方向走去。天气严寒,但启
造不觉得,当他想折回教堂时,一对中年夫妇越过了启造。
“冷吗?”
“不冷。”
两人依偎着登上教堂的楼梯。这只是一霎间的事,但启造领会了他和妻子所没有
的温暖。
当启造走到教堂门前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回头一看,汤紫藤嘻嘻笑
着。
“怎么啦?要去教堂?”
“啊,不。”启造满脸通红。
“今天的讲题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要进去的话就快点进去吧。”汤紫藤看看
启造说。
启造已无意进去了。
“汤小姐,你住得近,来过没有?”启造重新朝石油灯的方向走。
“来过。”
“嗬!”
“不必感动,我只是每年五月的慈善会时来吃吃醋饭和红豆汤而已。”汤紫藤笑
着。
这时启造才想到不一定住在教堂附近的人都会去做礼拜。
“到我家里坐会儿吧,既然到了这里。”
启造有点心动,但拒绝了。
“赖大夫,你还是和教会比较相配,去吧,回头到我家里坐坐。”汤紫藤似乎了
解启造的心情,匆匆走了。
“不可或缺的东西”——这题目很吸引启造。走到教堂前面时,听到了赞美歌。
听到陌生的赞美歌,启造到底还是提不起进去的决心。他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可怜。
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进去?他想,是的,他知道可以笔直地进去,然而却没有勇
气进去。
那么,赶快回去吧!但又不想回去。终于冷气袭身,启造竖起大衣领子。
不可或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什么是我不可或缺的东西?
启造抬头看十字架。
学生时代,为了学习英语而找牧师时,并不觉得教堂是这样难以进去的地方。启
造在教堂前面踟蹰不进,最后终于没有进去。他在绿桥路拦车回家,为自己的踌躇不决而
不悦。
看来我暂时没有办法走进教堂。启造自嘲地想。我怎么能进入求道的严肃生活?
那里写着神爱世人,但真的神爱每一个人吗?
启造内心里觉得自己太丑恶,不值得神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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