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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冰点(4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7月08日01:06:2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新雪没有想象中的多,但林中的雪很深,埋到膝盖的地方,阳子一步步走着。树上时
而无声无息地飘下几片雪来。
阳子走累了,伸手扶着被风雪吹打成半边白色的松树干休息。
手和脚很冷,好不容易穿过斯多罗布树林后,就是堤防。阳子半走半爬地登上了
堤防,回头望去,她的足印连续地留在雪上。她以为自己走得很直,想不到足印散乱。阳
子眺望着已不回去的路径。
天已经亮了,想不到花费了这么多时间,要是被家里的人发觉就糟了,阳子焦急
起来。对树林那边的赖家道了最后一声再见后,阳子走下堤防。
将进人德国松林时,阳子骇了一跳,在被风刮硬的雪地上,躺着许多只乌鸦,死
于白雪上的黑色乌鸦凄恻美丽。
阳子屏息注视乌鸦,周围没有一只活的,可能有的被埋在雪中。想象着被埋在雪
下的乌鸦,阳子不禁喃喃说:“可怜。”
我的死和乌鸦的死,到底有什么差别?想到人的死和乌鸦的死完全相同时,阳子
不觉悲哀起来。
不,人是怀着许多回忆死去的。如果人必须悄悄怀着回忆死去,那么变成冰冷的
尸体后,这回忆仍会生动地活着吧?
阳子想到彻。他明知道我的出身,却仍待我那么亲切。阳子真渴望见他一面。
阳子避开乌鸦尸骸,进入德国松林。由于林中有雪,所以一向幽暗的林内也相当
明亮。阳子想起在这里和彻捉迷藏那天的事,那时我爱着北原先生。阳子现在明白了彻那
时的心情是多么悲哀了。
这里是小时候时常玩耍、回忆最多的树林!
阳子一步步在深及膝的雪中走,感到非常疲乏。好不容易树林走完,美瑛溪的蓝
色流水在望了。溪风如针,刺着脸颊。走过溪面结冰的部分,终于抵达小丽被杀的地方。
阳子静静地坐在雪上,浴着朝阳的光辉,雪微带霞色。
我要死在多美丽的雪中!
阳子把雪捏成一团,浸入溪水中,然后塞入嘴里,同时把安眠药吞下去,她连续
吞了好几次浸水的雪和药。
不知会痛苦多久才死掉?如果受苦就会消除罪恶的话,受多大的苦我都甘愿。阳
子终于躺在雪地上。
彻走下火车后,立刻叫了计程车,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门,静得出奇,没有回到
自己家乡的感觉。
我干嘛要搭这么早的火车回来?彻自问。他打算从茅崎归途要在札幌多滞留几天
,因此昨晚抵达札幌。应该没有人的学生宿舍,仍有数个因兼差而未回家的学生。彻躺在
床上想好好睡一觉,但不知怎么睡不着,心绪感到不宁。这就是所谓的预感?他想打电话
问问家人是否安好。
我要赶快回去!回到旭川看到仍沉睡不醒的街道,不安更增加了,连对昏昏欲睡
的司机都懒得开口,只探着身注视车外。彻看着表,七时五十分。
有一家店铺门前挂着国旗,车子驶过约二百公尺后,彻才恍然记起今天是成人节
。今天是节日,所以街道才仍未亮,这就是街上没有行人的原因了。彻不觉露出苦笑。
既然是节日,家里的人一定八点过后才会起床。不过,大概只有阳子已经起来了
。发觉今天是成人节后,从昨夜以来的不安似乎消失了。彻打算把戒指送给阳子。他从旅
行箱内把藏戒指的小盒拿出来,放在上衣的口袋里。
彻决心如果阳子爱北原,他们能够幸福的话,他将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使他们永
远幸福。在这次旅行中,他终于决定要积极成全北原和阳子。对于从前以为只有他能够给
阳子幸福的想法,他现在感到可耻。
北原才是了不起的人,我相信他即使知道阳子的出身,仍会照样爱阳子,彻想。
当然有伤心的感觉,但一想到阳子,他由衷地希望阳子获得幸福。
可怜,生不逢时。远远离开后,反而更觉同情阳子。
“和北原过幸福生活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再忍受最后的二三年吧。”彻在心里决
定回家后这样鼓励阳子。在家门前下车后,彻不大舒服地望着自己的家。
后门开着,但家里静悄悄的,起居室也没有人,火炉没有火,彻大衣未脱就拨开
火炉灰。在整个冬天中,火炉的火种从不熄灭,灰烬拨开后,火马上发出燃烧声音。
彻脱下大衣后,悄悄走到父母卧房门前。
“妈妈,我回来啦。”
“啊!阿彻?”显然夏芝早已醒来,“你回来了?好早啊,妈妈也要起来了,已
经八点喽。”
彻拉开门,夏芝坐在床上抬头看彻。
“这么快就回来啦?”启造仍躺着。
“我刚回来。我从茅崎带很多礼物回来哩。”彻走出卧房。
“玩得痛快吗?”夏芝隔着门问。
“外公好像一年比一年年轻啦。”彻说着,转过走廊,到阳子房门外,“阳子,
我回来啦。”
没有回音。
“阳子。”
想不到阳子今天睡这么迟,她一向是早起的。
“阳子。”
仍然没有回答,彻突然一阵心悸,立刻拉开门,阳子不在,似乎不像刚出去,屋
内很整齐。彻的眼睛射到桌上,那里有三封白色信,彻匆匆奔过去。那是给父母、北原和
彻的,彻抽出自己的一封,手微微发抖。
“我死了,很对不起你”这句话跳入彻眼睛。
“阳子已经……阳子……”彻大声嚷着,奔出走廊。
“怎么啦?”仍穿着睡衣的启造探头出来。
“阳子自杀啦!”彻急喘喘地叫道。
启造慌忙向阳子的房间跑去,他以为阳子死在自己的房间。夏芝也脸色苍白、脚
步不稳地随后跑去。彻茫然地捏着遗书,倚着壁瘫软无力。启造又跑回来了。
“阿彻!要坚强!”启造打了彻一下耳光,几乎要晕厥的彻才猛然惊醒。启造已
冲到电话机前面。
“我姓赖,嗯,院长赖启造,要护士二名,胃肠洗涤用具、强心剂、盐水注射液
、解毒剂,立刻送到我家里来!”启造的声音紧张,急促。
“会活吗?爸爸。”彻不安地看着阳子的脸。阳子被抬回家后,脸色苍白,一直
昏睡不醒。
“如果知道服毒时间……”启造嗫嚅地说。
医院的车子抵达,给阳子洗胃时,是八时四十分,服毒后二小时内抢救的话,就
有救活的希望。我要尽力救活阳子!这思想占据了启造的心,他轻按着阳子的脉搏。
“有希望吗?爸爸。”彻再度问。
“心脏是没有问题,但……”启造沉重地闭上嘴。
两个护士坐在阳子脚旁,两人都注意着启造的动作,采取待命姿势。
门拉开,夏芝进来,彻抬起尖锐的眼光看她。夏芝背后是汤紫藤,她默默地看着
阳子的脸,不动,也不眨一下眼,更没有问为什么自杀?是否有救?
夏芝垂头丧气。你又何必自杀?她想,在心中责备阳子不该对她负气自杀,在同
情阳子之前,她先想到自己的立场。如果阳子就这样死了,人们会怎样批评我?她所担心
的就是这一点。
“遗书呢?”一会儿后,汤紫藤低声问启造。
启造踌躇一下,才默默地把留给他们夫妇的一份递给汤紫藤。紫藤表情严肃地看
着,看完后,两手掩着眼睛,眼泪从她的脸颊掉下来。
看到这情景,彻才第一次感到悲哀。他压抑不住情绪;正要走出房间时,突然从
门外传来骚乱声,然后听到:
“什么?服药啦?”接着走廊的脚步声移近,听到了高木的声音。启造和夏芝都
猛然抬起脸。门砰然打开。
“……”
高木庞大的身体满满占据门口,启造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自体。这时高木忽然伏下
来似地,双手按着榻榻米: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随高木背后进来的是北原,他在阳子枕畔坐下来,立刻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昏睡的
阳子面前。
“阳子小姐,我的想法没错,这两位才是你的父母了。”
大家立刻以惊奇的视线投到北原带来的照片上,一看之下,启造和夏芝及彻都骇
了一跳。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穿着和服、与阳子一模一样的女人,和一个眉目清秀、戴
着方帽的青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高木再度低下头道歉,然后探视着阳子的脸问,“什
么时候服毒的?”
“时间不大知道,大概是清晨的时候。”
“哦,尿的情形怎样?”
“不大顺畅。”
高木按按阳子脉搏,“脉搏倒正常。”
“嗯,心脏也还不错,所以似乎有一线希望……”启造不想问照片中的人,现在
阳子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几时洗胃的?”高木看一下表,十二点半。
“八点四十分过后。”
“哦,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似乎睡得太长啦。”高木不安地看着阳子。
“嗯。”启造声音沉重。
“还记得这个青年吗?”高木接过北原手中的照片,放在启造面前。
“好像有点面熟……”
“他是理学系的钟光夫。”
“啊,钟光夫!”
钟光夫虽然与启造不同学系,但他是颇有名气的秀才,所以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
他的名字。钟光夫和他所寄宿的房主京惠子发生恋爱,当时京惠子的丈夫出征未归,听到
丈夫可能生还的消息时,京惠子发现已怀孕了。他们来找高木商量,那时是尚有通奸罪的
时代,堕胎也会受法律惩罚。高木把她安置在一家熟人医院躲了五个月,生下来的就是阳
子。
钟光夫有意抚养阳子,然而不幸在阳子诞生前半个月,患心脏麻痹突然死了。其
后京惠子丈夫拍电报通知她将复员归乡,因此,只好把阳子送到孤儿院。
“刚好那时候你来说要收养凶手的女儿。启造,那时你约好决不让嫂夫人知道是
凶手的孩子,而且你说要以‘爱汝之敌人’作为终身课题而努力,你还记得吗?启造。”
启造垂下头。
“我相信了你的话,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君子,一定会实践‘爱汝之敌人’,既然
如此,不管是凶手的孩子或他人的孩子,你都会加以疼爱。”
彻以严肃的视线朝向启造。听着高木的话,夏芝的脸色苍白如蜡,身体瑟瑟发抖
。
“老实说,我很同情嫂夫人,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以骗她抚养凶手的孩子?启造
这家伙未免残忍。”
启造没有勇气抬起脸。
“因此,我暗自决定让嫂夫人抚养无家可归的阳子。我恨启造,但喜欢嫂夫人。
”
听到高木的话,夏芝停止了哭泣。
“伯父,您为什么相信阳子小姐是凶手的女儿?”从进来后一直垂头坐在阳子身
旁的北原抬起脸问。
“因为我信任高木。”启造声音沙哑。
“我也是相信启造会隐瞒着嫂夫人,不让她知道是凶手的孩子,而且真正做到‘
爱汝之敌人’这句话。我明知对人不能太信任,却相信了启造。”
相互信赖都是悲剧吗?启造在心中自问。一方面互相信任,结果高木和他都欺骗
了对方。想到这里,启造感到背脊寒冷。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互相信任应该不是这样
的,启造想。也许这是因为人不能看穿对方的内心吧!如果这是站在神面前的话……
然而,高木和我都不知道需要站在神面前,而人是可以欺骗的。启造默默地拿起
阳子的手。我自己也总是自欺欺人。不过,启造注视着阳子微微张开的嘴,这里有一个不
愿意欺骗自己、严肃地面对生命的人。
这时夏芝突然摇着阳子叫道:“原谅我,阳子!”
汤紫藤抱着夏芝的肩,要把她拖出房间,但夏芝伏在阳子床畔,悲切痛哭,想到
冤枉了阳子,觉得自己和阳子同样可怜,白白受了许多年苦楚。
我和石土水、夏芝和林靖夫、高木、钟光夫和京惠子,都是逼使阳子寻短见的人
!启造想。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可怕地体会到人的存在本身,是如此深切地互相关联和伤
害。
夏芝被汤紫藤带出房间后,高木深深叹了一口气。启造这时才突然记起,把遗书
给高木看,他有一种接受裁判的心情。给北原的遗书也拿出来给他。
高木和北原都在看遗书,彻在按阳子脉搏,启造静静注视阳子。
阳子不责备任何人,只责备她自己。启造痛苦地想,如果我从最初就原谅夏芝,
那就不会演变成今日的结局了。
“可怜!”高木看完遗书后,喃喃说,然后落入了沉思。
阳子依然保持昏睡状态,到底要睡多久?脉搏似乎微弱了。
“强心剂!”启造说。
彻和北原都猛然抬起脸。护士把注视针插入阳子皮肤,但阳子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
“吞了多少粒?”高木表情阴暗。
“大约一百粒,不过,那是她平时常吞的,所以不大清楚。”
“那糟啦。”高木忧虑地喃喃说。
“要是早一天赶来,就不至于让阳子小姐自杀了……遗憾。”北原声音沉重。
“不,我认为阳子不论是谁的孩子,都会走上这条路。”高木想着刚才看到的遗
书说。
“不见得吧。”北原不同意。
“唔,一个人如果这样严厉地谴责罪恶意识的话,不论生为谁的孩子,结果想法
都一样。”
“不过,假使伯母没有讲那一套可怕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北原按住怒火说。
“也许是的,但阳子总有一天会产生同样的罪恶意识吧。”高木说着,看着启造
。
是的,我所介意的是触犯法律的罪行,而阳子却因罪恶的根本而苦恼。如果她知
道自己是在通奸的情况下诞生的私生子,一定会苦恼吧?即使她的出身正常,说不定也会
有所烦恼吧?
启造发觉自己从未为此而烦恼。
到晚饭时,阳子仍昏睡不醒,大家渐渐沉默了,坐在饭桌前面也食不下咽。
奇怪的是阳子昏睡了三天仍保持着生命,酸素吸入的声音清晰可闻。两夜未睡守
着阳子哭泣的夏芝,现在失神地坐着。
北原和高木也都守到今天早上,才到另一个房间歇息。彻时睡时醒,但没有离开
阳子身边,汤紫藤眼睛多了一道黑圈。大家都又倦又累。
启造担忧阳子的意识是否会返回,一直注视着阳子,但阳子只昏昏沉沉地睡着,
启造觉得自己和高木都是医生,却没有用武之地。
“可能没有希望啦。”启造喃喃自语,彻抬起脸。
“没有希望?”彻的脸皱成一团。
“唉!我也希望把她救活。”
彻掏出衣袋中的戒指,眼泪弄湿了猫眼石,他静静拿起阳子的手,心中想着阳子
遗书中写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最敬爱的人是谁”,把猫眼石戒指套入阳子苍白的手指
。启造也不禁掉下了眼泪。
天黑了,阳子的生命依然似断似续。在这第三天晚上,彻和夏芝都倦极睡了。
正朦朦胧胧时,像被某种力量所牵引,猛然醒来,赶快看看昏睡的阳子,然后又
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天早上睡了一会儿的高木和北原,现在已多少恢复了精神。启造虽然感到摇摇
晃晃,但仍坐在阳子枕畔,该做的都做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挽救的方法。
“今夜吧?”启造喃喃自语。
汤紫藤端茶进来,轻轻抚摸阳子的脸。
“想睡的话,尽情地睡,但睡够了就赶快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生在等待着你。”
汤紫藤喃喃说。
预防肺炎的盘尼西林间隔四小时注射一次,当护士把注射针刺入阳子皮肤时,启
造跳了起来,阳子的脸第一次痛苦地皱了一下。
可能有希望啦!启造按阳子脉搏,虽然微弱,但跳动正常。高木也立刻按另一只
手,他的嘴角浮起了微笑。启造和高木面对着面,静静点头。启造以祈求的眼光注视阳子
苍白的脸。
玻璃门咔哒咔哒响,发觉时,林间风声哗叫,可能大风雪又将来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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