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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失乐园--至福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r 16 17:53:48 1999), 转信
《失乐园》(下)六、至福
至 福
街上早早的呈现出了秋天的气息。
久木发现,街上行人的穿着和商店橱窗里的时装,越来越多地换上了紫红色和
棕褐色。
季节也在随之向秋天转换着,刺眼的阳光已渐渐失去了威力。一过五点,刮来
微风徐徐,太阳也开始西沉了。
傍晚时分,久木进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热咖啡。
久木坐在二层楼上,透过玻璃俯视下面银座的街景,正值下班的高峰,人们结
束了一天工作,穿着单调的西装的职员们中,夹杂着年轻的公司小姐妍丽的身姿。
“让您久等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女招待的声音,久木赶忙回过头来。
穿着白上衣,粉红色裙子的女招待,放下咖啡就离开了,久木低着头,好像做
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等她走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久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客人寥寥无几,店里很安静。
刚过五点,没有什么客人,久木之所以这么在意女招待和周围的客人,是因为
他的内衣口袋里藏着一个重要的东西。
今天下午,久木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到饭田桥的研究所来的。
久木想到去研究所,是因为和凛子约好一起死的这件事。
要想抱在一起死,得采用什么办法才行呢?
这半个月来,久木和凛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翻阅了许多推理小说和医学书籍,才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办法。
这是他们二天前得出的结论。
决定了和凛子一起踏上死亡之旅的时候,久木觉得如同冲破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死虽然可怕,但就像一次出门旅行,这个世上的芸芸众生,早晚都要走上死的
旅途,自己不过是希望和最心爱的人,以最美的形式去旅行罢了。
凛子说两人抱在一起死就不害怕,而且是在达到快乐顶峰的一瞬间结束生命。
两人没有体验过死,然而一想到在全身充分满足的时候,互相搂抱着停止呼吸就不
觉得可怕了。
和凛子定下了死亡之约后,久木心里对死亡的不安感迅速消退,而对死的渴望
渐渐增强了。
这是华丽耀眼而又心满意足的死,是只有他们这两个因相爱而死的人才能获得
的至福之举。
像他们这样追求并付诸实施这种幸福之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绝无仅有,
是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对儿的,屈指可数的男女组合中被特别筛选出
来的“爱的精英”。
过去人们一向认为情死多是因为没有出路,被迫去死的。然而现在和近松、西
鹤生活的江户时代不同了,由于贫富悬殊,为贫穷和债务而哭泣,被身份高低、世
俗人情所制约,一筹莫展而选择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久木似乎明白了阿定被警察逮捕时,为什么会面露微笑了;也明白了秋子
为什么会在决心和武郎情死的前一天,还像往常一样去工作,给周围的人留下和蔼
的笑容了。
人们通常把他们的死看做疯狂或悲惨的结局,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外在的形
体,而死去的人却是在无比幸福的彼岸世界。
无论活着的人如何评判,他们自己归依了爱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
的安息。
久木这样一想对死的恐怖渐渐淡漠了,甚至渴望去死了,然而一旦具体到如何
去死的时候,会遇到几个困难的问题。
首先,他们要自己舍弃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亲自结束生命。背离世间的常
理还不算太难,而违背生命的法则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尤其是凛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当任性的,奢侈的死。
两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缢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
充满煤气的屋子里等等。
同时去死不难做到,但凛子所追求的是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的死法。
应该说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谁也不
挨谁。例如,互相用腰带捆绑起来,拉着手从高处跳下去,发现的时候绳子已断开,
两人离得老远。死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时,最后也是各自分开的。
活着的人,尽管可以选择死,但连死后的样子也要选择的话,就是一种奢望了。
而凛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性的。
她想要互相紧紧拥抱着,甚至连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样去死。
这种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话,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满足凛子的心愿,可是到底有没有可行
的方法呢?
搅尽脑汁的久木,决定今天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趟。
没有比思索怎么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过人生,但都考虑怎样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现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的是怎么死这种向后看的事了,而这种思考并不
是针对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采取对策,而是亲手将活着的生命断送掉的方法。
关于人的生活方式的书多得数不胜数,而有关自杀的意义和方法的书却几乎没
有。
在这样的现状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愿望
更多出几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艰难,开始理解了自杀者之所以选择缢死或跳崖等,在
人们看来很不雅的死法了。
选择死的人,往往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怎样死为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死
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于从来没有考虑过怎么死,所以事到临头,自杀者能想到的就只有从断崖或
高楼、站台上往下跳这种方式了。
与此相比,缢死比较麻烦一些,需要冷静的意志和准备工作。此外用煤气自杀
也需要做些准备,而服毒的话,既不好弄毒药,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久木对于和凛子一起死已没有异议了,只是死的方法总也定不下来。
从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专注于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叫
川端的朋友无意中说的一句话:
“我那儿净是氰化钾……”
川端是久木高中时的同窗,大学时学的是理工科,现在饭田桥的环境分析中心
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学会时见过他,他是久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无话不谈
的挚友。
久木给川端打了电话,正巧他下午有空,于是,久木说下午去找他有点事,借
口是关于一部小说里描写用毒药杀人的内容,自己不懂得这方面的知识,想就这个
问题向他请教一下。
川端的专业是分析化学,现为主任研究员,久木到了研究所后,被领到了三楼
的办公室。
“好久没见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兴地把久木迎了进去,聊了一会儿别后的见闻,久木说出
了自己的来意。
久木的问题是,用氰化钾毒死人的时候,如果放进红茶里,被害者能否喝出怪
味儿,如果喝得出来的话,放到什么饮料里比较好。
川端以为久木还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怀疑地作了解答。
他说,毒药有一种苦涩味儿,用红茶的话,容易察觉,所以下到浓咖啡或甜果
汁里就喝不出来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钾什么样,川端马上从药柜里拿出了一个十公分大的瓶子
来。
瓶于是褐色的,上面贴着“试验用药”和“特级氰化钾”的标签。
“倒出点儿来给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又铺了一层包药纸,然后戴上肢皮手套,打开
瓶盖。他把瓶子稍稍倾斜了一下,往纸上倒出了两个红小豆大小的白色颗粒和一些
白粉。
“这些能毒死多少人……”
“这种毒药纯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杀死四、五个人。”
久木吃惊地看着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没有什么特别.跟白砂糖或食盐一模一样,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点儿
舔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
这么美丽的白色粉末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久木恐惧地看着它,这时电话铃响
了,川端去里面接电话。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点儿白粉。
一小勺就够了,把它包进纸里带走就行了。
要偷的话现在正是机会,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电话回来对他说:
“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等到川端的脚步声远去后,久木下了决心,学着川端的样子,带上手套,又看
了看屋子里确实没有人,就拿了一张包药纸,拨了一点白粉包起来,然后又包了好
几层纸,把它迅速塞进内衣口袋里。
然后,他着无其事地抽着烟,等川端回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说着把白粉倒回了瓶子。
久木尽力平静地问道:
“这种东西能随便买到吗?”
“一般的人不行,这是我们试验用的药,需要的话就给我们送来。”
标签上印着“二十五克”和制药厂的名字。
“有没有不小心喝错的时候?”
“没有。不过,以前也有人做试验时粘在手上,忘记洗手,舔了以后毒死的。”
“这么容易致死吗?”
“这是最利害的一种毒药了,它能阻断呼吸中枢,几乎是猝死,最多一、两分
钟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内衣的口袋。
这个西服的内衣口袋里,装着刚才从川端那儿偷来的纸包,据川端介绍,一小
勺能毒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一小包就能杀死十个人。
自己身上装着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使久木害怕起来,于是想找个店休息一下,
不知不觉来到了银座这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到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来平
静自己的情绪吧。
久木喝着咖啡以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一再想起刚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纸包放进口袋后,久木没呆多久就离开了研究所,川端会不会起疑心呢。他
把药倒回瓶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己走得过于匆
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毒的药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
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药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药来路不明也
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
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
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白粉。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种白粉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阴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荡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欲望的透
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
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
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性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
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
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
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性的渴求更加强烈,
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
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
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
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时,在这
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
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
性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性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阴影,减弱生命的活
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
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
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性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
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
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
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
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
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
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
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
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
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
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
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
就说道:
“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
道:
“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
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
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
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
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
“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
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
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
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
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
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
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
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
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
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
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
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
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
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
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
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
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
顶点去死。
从水口的死到匿名信,从降职到被迫辞职,此外,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对人
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个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
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高脚杯里血红的葡萄酒飘溢着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洲的丰烧和
传统以及逸乐的情调。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进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使他们像铅
一样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
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已腐烂在黑油油的泥土
里了。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
“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久木望着空中也在想着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些?”
“就这些。”
不管能否实现,临死时,两个人最后的希望只有这一个。
下午,久木和凛子写下了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书写了“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葬在一起,这是
我们最后的希望。”并签上了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给母亲写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写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等等。最后附上了一句离家时没有说出口
的“非常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久木耳边又响起了女儿知佳的“爸爸别走”的叫声。
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不要我离开吗,还是察觉了我将要踏上不归之途
呢?不管怎么说,到了明天,她们会明白一切的。
写完了遗书,突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两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凛子倚靠在唯一一个安乐椅里,久木闭着眼睛斜躺在旁边的沙发上,脑子里一
片空白,享受着这份宁静,这时太阳西斜,天色渐黑了。
凛子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开始准备最后一顿饭。
材料是现成的,有沙拉、鸭肉沙锅,摆到了餐桌上后,凛子说道:
“随便吃点儿吧。”
凛子把沙拉盛到各人的小盘儿里,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这个世上吃的最
后一顿饭是凛子亲手做的。
“把那瓶葡萄酒打开吧。”
久木拿出昨天晚上从饭店买来的葡萄酒,拔出了瓶塞,慢慢倒进了两个玻璃杯
里。
两个杯子碰了一下,久木说:
“为了我们的……”
凛子接着说:
“美好的旅行……”
便一饮而尽。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凛子意味深长他说道:
“活着太好了……”
马上就要去死了,却说活着太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久木觉得很奇怪,凛子拿着高脚杯对他说:
“因为活着才认识的你,才知道了很多快乐的事,才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久木感激地点着头,凛子的眼里放射出光彩。
“爱情使我变得美丽,每日每时都在了解生活的意义,当然,也有许多烦恼,
然而却有几十倍的欢欣。热烈的爱,使我全身敏感起来,看到什么都会激动,觉得
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
“可是我们马上要死……”
“对,有这么多丰富多采的美好回忆已经足够了,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是
吧?”
正像凛子所说的那样,久木全身心地爱恋过了,现在没有丝毫的遗憾了。
“活着太好了。”
久木不禁说出了和凛子一样的话来。这一年半过得非常充实,所以感到死并不
可怕。
“谢谢。”
凛子又伸出了玻璃杯,久木跟她碰了一下杯。
“谢谢。”
互相会意地喝了下去。
今晚,只要再次重复一下这个动作,两人就能完成极为幸福的死亡之旅。
吃完最后的一顿饭,已是下午六点了。
外面黑沉沉的,从凉台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庭院的轮廓。一到十月,几乎没有人
来别墅居住,只有他们这里亮着灯光。
然而,这间房子里却在做着去死的准备。
久木先把葡萄酒倒进高脚杯四分之一,然后倒入了氰化钾粉末。
虽然只有两小勺,可是一勺就能夺去四、五个人的生命,所以绝对够用了。
凛子悄悄坐到了桌边,看着掺了毒药的葡萄酒。
“喝了它就行了?”
凛子拿起杯子凑近一子闻了闻。
“真好闻。”
“葡萄酒会冲淡药味儿,不过喝的时候还是有点酸味儿。”
“谁这么说的?”
听川端说,有人竟然亲口尝过这种一喝就死的毒药,真是无奇不有。
“也可能有人误喝了极少量的毒药,后来被救活了。”
“我们不会这样的吧?”
“绝对没问题。”
久木满怀自信地,坚决他说道。他看了一眼电话,说: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笠原,让他明天中午到这儿来。”
关于死亡的时间,久木作过大致的计算。
他们希望尸体被发现时,能像凛子期待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不分离。为了以这
种姿势死,必须在尸体最僵硬的时候,即死后十几个小时至二十个小时之间被人发
现最理想。
“就说需要劈柴,他一定会来的。”
管理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应该是紧紧拥抱着的僵尸了。
“咱们该去了。”
这轻松的一句话,即是走向死亡的信号。
两人手牵着手上了楼梯。
二楼的卧室里,窗户紧闭着,空调开得很低。
久木拧开床边的台灯,把酒杯放在床头柜上,和凛子并肩坐在床沿儿。
四周静的出奇,隐约可以听见啾啾的虫鸣。
在这静寂中,仍然有生物存在,久木静下心来,倾听着这些动静,凛子道:
“你不后悔吗?”
听到这低沉的问话,久木缓缓点点头。
“不后悔。”
“你的一生……”
“虽然有着种种不如意,但终于遇见你这样的女性,实在太荣幸了。”
“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认识你太幸福了。”
一瞬间,对凛子的爱在久木的全身奔涌翻腾,他不禁拥抱着凛子亲吻起来。他
吻遍了凛子脸上的每一处,在这暴风雨般的接吻中,久木产生了一个欲望。
“你把衣服都脱了。”
临死前他要仔仔细细地看遍凛子的全身,把它印在脑子里。
“全脱光……”
凛子背着身,脱下毛衣、裙子、胸罩和内裤后,便转过身来。
“这样行了吧?”
一丝不挂的凛子站在久木的目前。
她仍不免有点害羞用双手掩着胸前,这面临着死亡的裸体显得有些苍白,就像
白磁般晶莹剔透。
久木站在凛子的面前,拉开了她挡在胸前的双手。
“真美……”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地方,这么用心仔细地欣赏凛子的身体。
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来回看了好几遍,久木觉得面前的女人,就像盘
坐在须弥坛上的阿弥陀佛一样。
久木第一次发觉自己孜孜以求的,原来是这种美丽妖艳的女体佛像,是对这女
体的信仰。
如同虔诚的信徒摸遍佛像的每一处,体味无上的幸福感一样,久木伸出双手,
从女人的脖子开始一直抚摸到丰腴的肩头。高耸的乳房。再由此向腰部及凸起的臀
部前进……。
两人就这样怀着对人生的无限执着与留恋,开始共同赴死的最后的美餐了。女
人仰面朝上地躺下,腰部下面塞了个枕头以使胯部突出,男人从上面压下来,与心
爱的女人身体重合在一起,以这样紧密相接的体位来企求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现在再也没有可惧怕的了,一直朝着极乐世界飞奔就可以了。
久木的意志传给了凛子,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最后一搏,终于凛子全身震颤
起来。
“我真高兴……”
与凛子发自心底的欢喜的喊叫同时,久木也被吸干了所有的精力,燃尽了全部
生命。
就在这时,久木慢慢将右手伸向了床头柜。
他要在这快乐的极点给凛子的全身注入毒液,使她死去,同时自己也在刚刚射
精后的高潮时喝下毒药。
这正是两人所期待、盼望和梦寐以求的通往幸福彼岸的旅途。
久木不再犹豫了,他用五个手指紧紧攘住了玻璃坏,把它拿到自己的嘴边,一
仰头喝了一大口火焰般通红的液体。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一丝苦涩味儿。不,他是一心只想着要把它喝下去,其它
感觉早已麻木了。
久木咽下了一部分,把嘴里剩余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满足的凛子的红唇。
凛子躺在久木的怀抱里,十分顺从地,就像婴儿喝奶一样,拼命地吮吸着。
嘴对嘴注入的鲜红的液体,从凛子的嘴角溢了出来,顺着雪白的脸颊淌落。
久木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时突然袭来的窒息使他拼命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
叫了声:
“凛子……”
“亲爱的……”
这雾笛般飘然远去的声音,是两人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叫唤和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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