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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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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6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un Sep 20 02:53:35 1998), 转信
第六章 巴尔巴拉
战败后经过八年的日本,得到明显的复兴,人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强。而在战胜国
的美国,人们却在过着低劣的生活,这谁又能想象得到呢?哈累姆——纽约的贫民窟正
是这种地方。这里挤满了失业者,大人小孩仅仅维持着饿不死的生活水平。但,可能由
于身份相等的人集中在一起的缘故吧?在这里却听不到多少不满的声音。大家反而意外
地现出一副安逸的神情。
黑色的皮肤,白色的眼睛,黑白分明:隆起的圆形大肉鼻于,又厚又大的嘴唇。黑
人的这副长相,在看惯白种人和黄种人的人们眼中,简直像是看到了动物。但生活在他
们中间,却逐渐感到他们的容貌并无异于常人。对他们当然不能比喻为石膏雕塑;倒是
说比青铜雕像更恰当些。像有着一种压力似的,黑人的肤色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当你对
这里的人们熟悉之后,会感到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表现出非常诚恳、亲切的神态。生活
在哈累姆区的黑人,安于现状的理由,一是周围人的生活全都一样贫困;另外,他们对
这种生活早已熬受了几年。几十年,已习以为常了。对代我说,住地下室会感到窒息,
而邻人们对此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呢。
我觉得光靠汤姆的收入是难以维持生活的。更何况再生下孩子处处需要钱,就越发
不够了。我首先去找邻居大婶商量,谁知她听了我的诉苦后,反应却是那样令人吃惊。
“恭喜你,笑子!汤姆该多么高兴啊!”,“我还没有向汤姆说呢。
“那为什么?你想生下来吓他一跳吗?那可不行。你的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的,谁
还看不出来?”
“大婶,我不想生了。”
“年轻人,都是这么说的。”
“在日本我已经动手术堕过胎了。”
身体枯瘦而又长着一双大眼睛的老婆婆脸上,一霎间由十恐怖在不断抽搐。我后悔
不该向她讲这些,但已来不及了。只见她急忙用手划着十字,口里念念有词地在祈祷着
什么。可能是祈求上帝对恶魔跳梁的野蛮国日本,赐与神恩的吧?
美亚丽这时从对面的地下室走了出未,这孩子已和附近的邻人厮混熟了。她穿着从
日本带来的上等衣服,虽已显得稍微赃旧.但在目前还算上是个小公主呢。她的英语很
快过了关,小朋友接踵而至,大人们也都非常喜欢她。对孩子来说,哈累姆已是她的天
堂。
“美亚丽,过来!”
老婆婆伸出双手,美亚丽向我笑了笑便扑向老人的怀里去了。在日本她一次也没有
得到过这般待遇。
“啊!好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不愿意生出这么好孩子的母亲,是被恶魔俘虏
了的。事情就是这样。”
当老人紧紧搂抱着美亚丽时,可能在想她有义务从我这个恶魔手中,夺回和庇护这
可怜的孩子的吧?接着她领着美亚丽转身走进她住的地下室中去了。我看到枯瘦老人抱
着壮实的美亚丽下台阶时的情景,心中有些不安,但我还是苦笑着目送着她们。
从对面地下室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象老鹰抓小鸡一般提溜着一个孩子来到大街上。
这女人身躯庞大,拿什么东西都是一把抓。我惊叹地望着她。这女人已是八个孩子的母
亲了。那孩子被放到地面上后,立即光着小脚出溜出溜地向前走着。当那位母亲认出我
来时,大脸庞上堆满了笑容。我也连忙报以微笑,条件反射似他说道:
“多么可爱的孩子呀!”
“还可爱呢,这已经是第八个了,家里简直成了小狗窝。每想到这些孩子长大会忘
了妈妈时,我就气得要死。”
她身驱大,声音也高。眼睛却和喊叫声不同,显得格外仁慈,她满足地守护学步的
孩子。对这个女人怎说得出口:我不愿意再生孩子了呢?
玛利琳来访也正在这个时候。她是汤姆引以自豪的那位表姐。金发白皮肤的白种黑
人。当我见到本人时,感觉出自己的脸变得煞白。她有一般白人那样的高个子,再加上
穿着高跟鞋,下到我们的地下室显得神态是那样洒脱,飘逸。
“你就是笑子吧?我是玛利琳。你好!唔,这是美亚丽吧?和汤姆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未了。”
汤姆说过,他们祖父那爱尔兰人的纯粹血液,只有在玛利琳一个人身上无混杂地流
着。他称赞过表姐那光滑的金发和洁白而美妙的皮肤。实际上的玛利琳——也确实有着
闪光的金发。皮肤也是白色的,也确实可以形容成白人,这也和在日本人当中出了我这
样发黑色的人一样,她生就一身白皮肤。但这并不意味着会有人认为她是白人。因为她
的眼、鼻、嘴。下额无一不是黑人的特征。大眼睛短睫毛圆鼻子,厚嘴唇和坚实的牙齿
,还有大下巴。不妨说,玛利琳的脸,是黑人的脸庞加以漂白再扣一个金色发套儿所形
成的。美亚丽所以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看见了这位奇怪人种的缘故吧?
不过,玛利琳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把睡在床上的汤姆硬给叫醒。
“我给你们带来了午餐。我请笑子尝一尝美国饭。喂!汤姆,你也来帮把手!一天
下睡觉也算不得什么吧?”
她把高跟鞋脱下扔在地上,光着脚走进厨房,她以极熟练的手艺开始做饭,把锅坐
在火上后又回到房间坐在床上。
“汤姆是值得骄做的啊。笑子有多么美呀!这种健康美是当前景流行的,俱乐部的
人们看了是会羡慕的。”
她打开了话匣子。
“玛利琳在格林威治街的家夜总会里当明星呢。”
汤姆得意地向我介绍道。从她戴着的大耳环和在脖子上胡乱缠着的项链上看,我相
信汤姆的话是真的。
“我是唱歌的。”
“唱爵士歌曲吗?”
“噢,笑子对美国音乐还挺内行呢,是的,是唱爵士歌曲。我是爵士歌手,莎拉·
本是我崇拜的偶像。关于,你喜欢莎拉·本吗?”
这时我怎能说不喜欢呢?只好点了点头说声:
“是的。”
“我说笑子,汤姆是我的表弟,那你就是我的妹妹。”
每说一句话,玛利琳都激动得紧抱住我,亲热地吻我。美亚丽在房间的角落里担心
地分别望着我和玛利琳。
“玛利琳原来在哈累姆剧场演唱,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后来被夜总会拉角拉了去的
。”
汤姆又附加说明一番。
“不过,还是在哈累姆演唱时期使人感到快活。到了夜总会不论是唱歌还是舞蹈,
全属职业性的。台下观众只是静静地听,像一群傻子似的,没意思。”
“可能由于顾客都是白人绅士和淑女的缘故吧?”
“不!汤姆,净是些旅行者。最近的夜总会成了乡下佬们看热闹的地方了。哈累姆
不一样,演唱到高兴时,台上台下打成一片在唱在叫.该多么有意思呀!”
“也不见得吧?哈累姆和格林威冶的规模不一样。当夜总会的歌星那该多出风头呀
!”
汤姆说话总是固执己见。玛利琳向我挤了挤眼,一边哼着歌曲一边走进厨房去了。
“真的,笑子!玛利琳真了不起呀,又聪明又漂亮,而且是个好心肠的人。”
“是的,汤姆,我也这样认为。仿佛什么事都应该和她商量才好呢。”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初次见面对她有些不理解,看来人是不可貌相的。
这天的午饭很讲究:烤全鸡、炸上豆片儿、大盘咸煮萝卜、菜豆,吃时全用手抓。
鸡和菜肴都买现成的,用瓦斯炉加热。这确如玛利琳说的,美国吃饭方式。不过,按我
们家庭的经济力量是很难达到的。美亚丽香甜地吃着。一声也不吭。
“玛利琳,你几点去上班呢?”
“四点到后台就行。”
“我也在那个时候出去,可以谈个尽兴。有些事我想和表姐商量呢。”
“可以,你刚从日本来,很多事情不熟悉,这我也预料到了。因为太忙总没挤出时
间来看你,今天就是为帮助笑子来的。想买东西或干些什么,我都可以帮忙。”
“叫汤姆去睡吧!咱们到外面说去。”
“看!笑子的心眼有多好啊?和汤姆说的一样,日本姑娘,真是体贴人微!”
我俩来到外面,在一座楼前的合阶上坐了下来。玛利琳在与左邻右舍的人们互道问
候。
“等一等,这儿晒得慌,我们干脆走远一些吧!”
说完我们另找一个大楼的背荫处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她在赤着脚呢。
“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呢?”
“第一次见面,有些亭很不好出口呢。”
“有什么好客气的呢?今天见了面我们就是姐妹了。你就拿我当作自己的姐姐一样
敞升心怀他说吧!是不是汤姆有些刻薄?”
“不是!这些都不存在。只是因为,我怀孕了。”
“哦!”
玛利琳直盯盯地望着我。她没有说什么可喜可贺之类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汤姆每星期只挣三十二美元。那养活不了我和美亚丽。
如果再生孩子我就不能出去工作了,何况又增加了一口人。”
我唠叨出这些话后,玛利琳用手制止住了我。
“做堕胎手术需要一千美元呢。另外.在纽约是不允许堕胎的。只能去芝加哥,那
也得保密才行。因为坠胎是犯罪行为。”
“一千美元……”
“有困难吧?更重要的是生命怕得不到保障。据我所知,有两个舞女去了芝加哥就
再也没回来,多半是死了。”
多么可怕啊!
“看来是做下成了。这在日本本来是个简单问题。”
“听说日本只需三美元就能做一次手术,我们同事之间一直在谈论着这件事。”
比起邻居老婆婆的祈祷来,她的这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开始意识到日本已经失掉
了一切,我为之吃惊。为了维护日本的名声,我想说这些都是战败后,美国占领军的政
策带来的后果,但对白人当然不能说,就是对白种黑人,像玛利琳也不好说这样的话的
。
“总之,必须生下来的。我可以多想些办法。”
玛利琳把手挤在我的肩上,从上往丁轻轻地抚模着我的脊背。她说道;
“不过,可不能学对面那家人,连生七胎,简直像发了疯的一样。”
“是八个孩子”。”
“又添了一个?吓死人了。笑子可得多注意呀!因为怀了胎就得往下生,得想办法
不让自己怀孕才行哪。”
“你有孩子吗?”
“没有。”
玛利琳笑着教结我一个秘诀。但她的丈大不采纳她的意见,所以二人离婚了。我由
于不能做人工流产而感到绝望,想到未来我感到前途渺茫。一边沉思,一边欣赏着玛利
琳那双纤细好看的脚。
忽然,我恢复了意识,发现玛利琳的白嫩双脚上长着毛,毛色明显地现出棕褐色。
我不由地又注意着她的头发。
“玛利琳,你的头发……”
“噢,是我染过的,你看!”
她低下头去把头发根分开给我看。闪光的金发根处是茶褐色的,而不是黑人特有的
黑色卷曲的头发。
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和玛利琳坐在公共汽车上后,二人仍在接着谈话。如谈到在曼
哈顿决买不到便宜东西,在奎恩兹有一家“阿列克桑达”百货公司,经常卖一些便宜货
,冬天的衣服现在就应该开始作准备等等。她一一地向我讲述着。
暑期。餐馆生意不景气,这在日本和美国没有什么两样。“弥生”的生意也不多,
偶尔有日本顾客来,用叉子捅着硬梆梆的素烧鸡肉:
“啊!我多么想吃过水面条啊!”
他们抒发着乡愁。
在饭馆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但不知几时。那人辞工不干了,这一个月来只剩下我
一个干活儿。客人多的时候女掌柜也走出厨房照顾客桌,一般情况下有我一个人也足以
应付了。女拿柜和厨房掌勺都是日本人,但我有事却不愿和他们商量,担心他们知道我
怀了孕,一定会停止我工作的。再说这两人总爱摆出一副和一般日本人不同的架式,所
以,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和他们说心里话。
既然开饭馆,那么对于烹调技术总该有所擅长。但“弥生”不管怎么看,所卖的饭
菜装盘总带有外行味道,连日本饭馆的所谓外送饭菜都不如。素烧肉固然属于外行人做
的菜肴,就连油炸鱼虾、炸猪肉片及红烧之类的做法,从外观上看也不很考究。本来这
个店生意不佳,却总有些客人经常照顾,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了。
不过,对“弥生”的饭肴有如上感觉的人,多半是刚从日本来的客人。有位每周必
定来一次的老年顾客——
“油炸鸡!”
只要能吃到这么一味菜就心满意足了。
当他掰开木筷时,总要说一句:
“难得啊、这种筷子才是真正的日本货呢。”
当掀开盖浇饭的大碗盖子时,已笑得抿不上嘴:
“太好吃啦!”
一面咂着舌头一面扒拉着饭。临走时总是留下二十先令小费。
“变了,小田先生全变了。”,
向送客的女掌柜一问,原来这位客人是战前来美的第一代日本人,妻了亡故后,他
一人过着轻松的生活。问到他靠什么生活时.据说是专为从日本干的人导游,或者往来
于居住纽约的日本人之间干些经记人一类的营生。过着飘忽不定的生活。不管怎么困难
,一星期必定要到饭馆来一趟。
这位小田老人每逢我给他端上盖浇饭,他总是问这问那算来己不下十来遍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笑子。”
“怎么写?”
“哭笑的笑,这名字不好听吧?”
“是个好名字。人的生活中充满了笑,是不容易的呀。你几时到这里来的?”
“已经快五个月了。”
“已经有孕了?”
我不再作声。老人眨着小眼睛露出残缺不全的门牙。哈哈大笑起来。
“谁的孩子?”
“我丈大的。”
“日本人?”
“不是。”
小田老人摇了摇头说道:
“哎呀,哎呀,你也是个战争新娘呀!”
“是的,不过,我不想有孩子,可们们怀上了。”
“都是这么说,但还是每年一个接一个地生下来,结果弄到想回日本也回不去的境
地。”
“你指什么人?”
“战争新娘,在纽约就有五百人呢。”
“日本人?居然有这么多?”
“是的。”
“到什么地方可以见到这些人呢?”
“还没参加日本人协会吧?这些人已不再是日本国籍,加上各自照顾子女,很少有
时间出门。像你现在也忙得够呛。”
“真讨厌,我今后也不想再生了,就到此为止巴。”
“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我总认为小田先生是个好人,但他的话却非常逆耳。不过给小费倒很大方,留下了
二十五先令。
既然小田老人都能看出我怀孕的身子,女掌柜怎能看不出呢?这个爱饶舌的女人只
是斜目膘了我几眼,什么也没说。但过了几天我突然被解雇了,来厂两个新女招待。
“挺着个大肚子去招待客人不大合适。”
“不能叫我在里面干些什么吗?”
“可现在人手不缺呀。…
“那么,产后还请多加关照。”
“可是,已有了留学生在这儿帮助劳动,这些人是不会像你那样的,等你过完产期
说不定她们还在劳动呢。不过临时发生什么情况也说不定。”
年轻姑娘们听到女掌柜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着,也随着发出天真的笑声。她们
又怎能体会到我被解雇后的沉重心情呢?这时我不由想起船中同行的那三个女留学生来
了。
一直忙碌,连写信的时间也没有。这天晚上在汤姆走后我提笔给竹子·加里南、丽
子·麦密二人写了信。在船上曾多次约定互相通信,到美国后她俩恐怕也和我一样忙碌
吧?我把现在的困境和胸中所有的牢骚,都写了进去。两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但比起
丽子来,给竹于的信中更多地谈到孩子,这也是现实问题吧?一般他说,黑人劳动者比
起白人工资要低,所以我推测竹子的经济也不会富裕。对丽子应该客气些。尽量不去打
扰她的宁静幸福的生活。只写了我的怀孕。如果可能是否在她的熟人手下干些杂活儿维
持到临产,对丽子本不想提这些事,但俗语说溺水者援草求生,我只好有病乱投医
从竹子那里很快寄来回信,是用名信片大字书写的。内容简单明了。
来信收到了,谢谢!读后不由得使我笑了起来,我也和你一样命运。
你比我还好些呢,我大夫从上月被鞋厂开除至令赋闲在家。祸不单行,只有另觅出
路了。我预计在十二月临产,凯尼向美亚丽问好!
原来竹子也怀了孕。我吃惊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由得笑……从这信中充满乐观的语句不难看出竹子是个意志坚强的人。笑……。的
确,除了笑又有什么办法呢?生孩了本来也该高兴而喜笑的嘛。
汤姆挣钱虽少总算有个工作,而竹子的丈夫则失业在家。即使如此身临困境,她还
在奋力挣扎想冲出条路来。比起她来我总要好得多,所以我我得加倍努力才是。藏在长
椅破洞里的钱已超过了五十美元,取出其中一部分给美亚丽买件外套,剩下的钱除预备
生孩子时花用外,日常食用也需要补助一些呢。
丽子处等来等去也不见有回信寄来。
把这事告诉汤姆,是在我被解雇后的第三天头上。我摆脱开他在黑暗中向我伸过来
的手,直接了当地提出:
“汤姆!我又有了孩子。”
他一时陷入了沉默。“在你还没发觉的时候,‘弥生’的女掌柜发现我怀了孕,就
把我解雇了。”
汤姆坐了起未,换上衣服,打开灯后走进厨房洗脸。他的动作没什么异常。平时也
是每到这个时候,便开始慢腾腾地刷牙、刮胡子,他对我说的话没表示出任何反应。
“汤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是说你的孩子又要出生了!”
汤姆这才眼望着我,一言下发地走了过来。身上散发着腥气,无力地吻着我,自言
自治他说道:
“多保重!”
他的眼里黯淡无神。从家里走出时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悲哀。
与怀美亚丽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汤姆充满了喜悦。他欢跳叫闹几乎令人
不理解为什么?他相信我会生下个白皮肤的孩子。在我还没穿用妊娠紧身胸衣之前,他
已买回儿童玩具,在临产前三个月,婴儿服早已一应俱全了。出生前的三个月和出生后
的三个月内,汤姆一直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嘴边儿上无时不在谈论着孩子的事。他
无时不在描绘着孩子似彩虹般美好的未来,他有些得意忘形了。……那时和现在相比,
岂不是天壤之别!
第二个孩子是在相隔五年后生下的,在这一事实面前汤姆从未露出过笑容,毫无感
觉,总是带着疲劳的神情在望着我。最多不过用绝望的声调向我说一句保重而已。
回顾在东京时代的汤姆,那将是他一生中的荣华顶峰了吧?汤姆当时是那么地富有
,又是那么地自由,综观全部生活史是不曾有过的。青山公寓那明亮宽敞的洋人住宅,
与哈累姆的地下室相比,简直是在拿天堂与地狱做比较。把烧得焦头烂额的日本称作了
不起的国家,愿意永远住在那里,并说不愿离开日本。我想起了那时汤姆说的一切。联
合国军带来了自由平等、大家一律平等、这里有平等……平等一词是当时汤姆的口头禅
。他之所以口口声声喊平等,可见他到日本之前是不曾享受过平等的吧?
汤姆不在纽约这个百万人中重新挑选自己的配偶,而把我和美亚丽叫到身边来,是
不是想重温东京时代的荣华梦?使妻女伴随着自己呢?生美亚丽时的狂欢,难道不正是
把那短促的荣华体现在一个孩子身上了吗?关于混血儿的奇妙论点(其实并无错误)当
时虽未能实现,但在这第二个孩子身上。说不定会有几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生出象玛
利琳那样的孩子来呢。但汤姆在目前已不再有描绘彩虹般希望的兴趣了。孩子将是父母
经历的象征吧?美亚丽象征着荣华时代,而这次出生的孩子,将为这个家庭投下生活的
阴影。他是在这样思考着的吧?
不论对什么事都具有反抗心理,过去和现在我都是如此。尤其在这时,汤姆的冷漠
态度,更激起我母爱的萌发。在胎动一开始,我就毫不犹豫地决心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在我腹中蠕动着的生命,无可争辩地是我的孩子。
一九五五年三月,巴尔巴拉出生了。给孩子命名的是玛利琳。这个乐观的女人自己
决心不生孩子了,但却非常喜欢孩子。在我临产前她最先来看望我,并且在哈累姆区的
一所医院办好免费医疗手续。生产时她第一个跑了来。
“恭喜你,是个女孩子,叫巴尔巴拉吧!是个好名字。”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首先给孩子起下了名字。
“和笑子长得一模一样呢,是白皮肤!”
尽管她这么说,但我丝毫不为所动。美亚丽生下来的时候,汤姆还曾狂喊过白雪公
主呢。巴尔已拉和美亚丽有一个地方不同,那就是头发。美亚丽出生时像小鸟雏一般的
头颅光秃秃的,巴尔巴拉一生不来头发就是浓浓的。她睡在婴儿小床上,那张小床是玛
利琳送给孩子的。婴儿衣裳是对面地下室婶婶自己的孩子穿过的小衣小裤。孩子还没出
生时,那热心极了的婶婶便早早将衣裳送了过来。
出院后由左邻右舍的人们互相轮流着来照料我的饮食,并替婴儿取牛奶。同一穷困
命运的人们互相关心、帮助,这种美好的生活却出现在这个肮脏的哈累姆区。对过儿的
婶婶。隔壁的老婆婆们看到小床上的婴儿时,对巴尔巴拉的头发都不约而同地惊异起来
。
“这孩子的头发怎么没有弯曲呀?”
“像笑子,那太好了。”
“用不着上头油,长大也保准不需花钱。”
“象中国孩子。”
“你也这么想吗?咱俩想到一块儿了。”
“据说中国人用烫发器使头发弯曲呢。”
“那倒用不着吧?”
“是的,告诉笑子不要把头发弄弯曲才好。…
大家为什么对头发这般感兴趣叽?我弄不清楚。不过,每天早上给美亚丽梳头却是
要费不少工夫。巴尔巴拉在这一点上,倒是省事多了。
多亏了左邻右舍的人们好心相助,生产前后没像想象中花用那么多钱。但不能总依
靠人家,我从这个月底便出去找工作了。据邻居说,当女仆是个好营生。但我忘不掉过
去在日本“华盛顿高台”住宅区的工作经验,觉得与其当女仆不如在“弥生”工作更好
些。所以,我就又到“弥生”去碰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见到女掌柜时,她正穿着一身从未看她穿过的和服。我求她收下我
继续工作。
“你如果只想在这儿暂时栖身可不行啊!”
她说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岂能愿意打短工?只要掌柜同意,我巴不得长期干下去呢。
我回答了她。她的话虽有些刺耳,但目下处境又有什么办法?再说能白吃饭,并且收入
比汤姆还要高,像这个茬儿恐怕是很难找到的了。
两个留学生已经辞工不做了,取代她们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
马上就要到四月了,但仍下着大雪,外面刺骨般地寒冷。室内和日本不同,家家装
着暖气,虽说如此,顾客仍很多。大多要的是素烧。偶尔有美国客人来,看到我穿着单
和服接待客人,便用简单日语和我谈话。如问是从日本来的吗?什么时候来的?认识不
认识东京的幸子?那是个好姑娘,是我的朋友你认识吗?等等。问得天真可笑,我没有
工夫搭理他们。日本客人不断呼喊,要我们给端鸡蛋、盛饭。
“喂!二号服务员请端鸡蛋来!三号小姐,请再给盛两碗饭!”
我精神抖擞地从厨房出出进进。另一个女侍蔫乎乎地无论是订饭、端菜都拖泥带水
。我的动作很引人注目,也讨到老板娘的好感。
“有了你,气氛活跃得多了。”
她的高兴又引起男主人的注意,他笑着从厨房走了出来。
“倒像是日本的荞面馆了。”
他笑着说道。
从我这方面说,这样卖力气自然有我的理由,那就屋招徕的顾客越多,我收入的小
费也越多。从这天起,我每天回家就可以给美亚丽和巴尔巴拉买一些东西了。
“小姐,请来一个红烧鱼!”
“我要一个炸虾。”
“喂!三号服务员,我要红烧鱼、炸虾各一盘!”
不论是订饭、端菜,我都是兴致勃勃,满面春风。二十五先令的小费,从两张客桌
上不断装人衣袋,我恨不得向客人行最高礼呢。因为,明天可以给美亚丽吃上一顿烤肉
了。孩子已很久没吃到这些东西。
我不在家的时候,刚出生的婴儿全靠不满六岁的孩子来照管了。按时喂牛奶,啼哭
时去哄,这些都是美亚丽的事。看来未免太大胆了,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把这些事交
给美亚丽,甚至比交给汤姆都放心。可能由于理解大人的劳苦,我的女儿自觉地过早担
负起长女的义务,她一切都按照我的吩咐。做得很好。
美亚丽今年九月该上学了。据说哈累姆区的小学校不收学费,但,作为母亲,我想
尽量为孩子准备得好一些。相信我的女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得供她念完
小学。
为了这个,我必须努力工作。尽管当前家中该添置的东西很多,但我首先得拼命攒
钱。为了多赚小费,我需要多结识一些熟客。另外还伺机揩那个动作迟缓的女侍的油,
抢着为她的客桌顾客订饭。只要顾客一进门,我眼尖腿快马上招待到我的客位上。这一
切都是为了钱。
“您来了。”
当见到小田老人时,我立即跑到门口。
“生下的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子。”
“那么应该向你祝贺喽。不过,紧跟着还会再生养的。”
“请您不要说这些烦人的话好不好?”
老人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哈哈地大笑起来。
“还要大碗盖浇饭吗?”
“唔,没错儿就是它。”
给他斟上一杯热茶后,老人眯缝着眼,吧咂着嘴饮了几口。
“笑子你会做俳句吗?”
“俳句?”
“象古池之类的诗句。”
“噢,芭蕉的诗作,我在女中时学过。”
“唔,你还是中学毕业的呢?”
这时的顾客不多。端来盒饭后,我就陪伴在他的身旁。小田老人按照惯例,掰开筷
子先尝一口饭后——
“好吃!”
低声赞叹一声后便打开了话匣子。
“春寒料峭……这第一句的意思总不大理想,不过,后面的句子也许会好些的。”
“后面是什么呢?”
“春日多寒风,明治护照生蛀虫。怎么样?这是昨晚得的句子。”
“小田先生、您经历过明治时代?”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日本也在变化啊。”
“请您把这诗句给写下来,好吗?”
“好吧!”
老人吃罢饭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记事本,从上面撕下一张白纸,写完后交给了我。
“你有几个孩子了?”
“两个。”
“还会不断地出生的。”
“这令人扫兴的话您已经说过了!”
小田老人又呲着牙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可能因为钱不多了,他没给二十五先令,
而留下了两个十先令的硬币。
我刚把纸片塞进腰带,早已被那个眼尖的女掌柜看见,原来她一直在盯视着这里。
她走了过来。
“刚才你们在说些什么?”
她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望着我。
“在谈俳句。”
“是的,小田先生是在很久以前离开的日本。”
我考虑到不能给日后留下麻烦,便取出纸片给她看。
“春日多寒风,明治护照生蛀虫。蛀虫是指什么?”
“说明到美国已年代很久了。”
“果真就谈了这些吗?”
女掌柜不屑地一笑,把纸片还给了我。
她仍有些不大相信。
“是的,就这些。怎么?不可以吗?”
“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也弄不太清。有人说他是个拐骗女人的人呢。所以我很不放
心。”
“拐骗妇女?”
“说简单些,就是拉皮条的。据说最近有一家日本饭店要开张,所以不能大意。”
“日本饭店?”
“是的。在五十五段。”
“那不是邻近的那条街吗、
“是呀。日本顾客本来为数不多,那里却一盘菜作价十美元,不知是什么原因?”
女掌柜含着敌意说道。结果这句话成了她的不打自招。我来时她曾说过,想在这里
打短工可不行,原来是为了这个。五十六段有“弥生”,近邻的五十五段如果再开设个
十美元一盘菜的高级饭店,一定会影响到“弥生”的生意。所以女掌柜神经过敏也不是
没理由的。但,她的话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
这天晚上回家时,我绕路到五十五段看了看。六号街附近的布尔本旅馆的一楼全部
改装给这家饭店。旅馆是旧式七层的楼房。楼下的饭店从外表上看去规模很大,“弥生
”是难以相比的。
不过,一个菜竟高达十美元,这样要价未免太狠了些,三美元一碗盖浇饭。小田老
人若每天吃还吃不起呢。给我们全家人一天三美金伙食,也算得上奢侈了。这里居然一
菜十美元?受外币限制的日本人,果然会有人前来就餐吗?
我怀着这种疑虑,从这天起在去“弥生”上班的前后,经常绕道五十五段注意观察
饭店的改装进度。在向着大街的窗子全部镶嵌着巨大玻璃,右边像是酒亭,左边像是小
卖部。饭桌摆在最里边的屋子里。有的酒亭还设有拉扇门和草垫的雅座。我看了大吃一
惊,这比想象得规模要大得多。当我看出端倪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饭店的办公室,
想打听一下几时开业。招收女招待有什么手续?我知道“弥生”的女掌柜会对我生气的
。但。对我来说,没理由考虑这么多礼义情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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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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