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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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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7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un Sep 20 02:54:32 1998), 转信

第七章 内藤饭店            

    内藤饭店在开业那天,热闹空前。这是我来美国之后第一次见到的豪华盛况。这一

天,日本大使和总领事都携带着他们的眷属前来捧场。除此之外,在“弥生”从见不到

的白人富豪也都身芽华丽西服陪着打扮时髦的夫人,纷纷拥进餐厅。人虽众多,但他们

文质彬彬,井然有序。和“弥生”不同,这里有系着黑领带的经理,也有侍者领班。七

个侍者一律身穿白制服,分担着门口处的酒吧和大厅内若干客桌的工作。在他们的指挥

下,我们这些女侍身穿作为工作服的美丽服装,各自守候在饭桌旁招待顾客。客人很多

,并且都是提前预约,所以不会发生席位冲突或争抢空位之类的事情。

    餐厅周围有几处日本式房间,那里的设备可供顾客脱掉鞋子在草垫上来用餐,从播

音器中传出轻快的三弦曲调,四面八方可以听到白人操着流利的日语在讲话。只是,这

里见不到一个黑人。

    日美亲善之夜。各桌上除约定的酒外.辽另备日本酒,装入纯粹日本制的酒壶,分

放在那里。美国人也不再要求使用刀叉,他们都能灵巧地使用筷子吃饭。有人夸这里素

烧用的肉和在日本吃的一样,用的是上等肥牛肉。并用手抓食薄肉片,现出非常高兴的

样子。这里的餐具无论是盘碟、小盆、汤碗、筷子,一律精心挑选上等名瓷。也博得了

顾客的好评。如果说“弥生”是个大众化的食堂,而这里则是很讲究的豪华饭庄。这里

经营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史无欺的地道日本式饭菜。

    在日本客间开怀畅饮的日本人,忽然产生一种身在日本的错觉。有的脱去上衣解下

领带,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但女主人看到后却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大家这样做未免有失体统吧.这里是纽约。如果被人家说咱们日本人有欠高雅,

可就大难堪了。”

    她直率地加以制止,为的是端正风纪。

    从年龄上看,她虽已徐娘半老,但她那娇小身躯比所有的姑娘都显得充满朝气。据

说她在日本也是个著名人物呢。一句英语不会讲,却敢在纽约的中心地带经营这所规模

宏大的饭店,看来此人是大有心胸的。我来到美国之后,一直过着很不如意的生活,心

已经麻木。当见到这里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日本女性,不禁使我眼界开阔起来。她身材虽

不高,但却体态丰盈,在事业上面斗志昂扬,恼怒时刻薄的挖苦讽刺像机关枪一样连珠

发射。一些女侍自不待言,就连第一代日本经理、第二代侍者都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当

她和这些一直受美国文化薰陶、一切按照美国习惯生活的人们,在工作上发生意见分歧

时,她总是拍案而起暴跳如雷。

    “美国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在纽约。我的店内就是日本国!多会儿也不容易以战败

者的神情出现。讨厌日本方式的人,就没资格在日本饭店工作,就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她那气势威严的斥责,使我听了精神振奋。如同自己在受申斥一样。我的心境受到

洗礼,当初在日本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时间去熟悉日本的礼节习俗。每当我被矫正着

对顾客的交谈用语,应对进退时,仿佛那久远的日本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中。自从我来

到这个饭店后,开始感到做为日本人的喜悦。而做为黑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深深

陷入哈累姆区的空气重压下,只有在饭店我才有唯一真正的生活。

    别人却不见得都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女侍中的不少人折服于她的斥责,也有些人不

喜欢她,害怕她指手划脚;也有的我行我素,对她的指点无动于衷。前者中有志满子,

后者中有竹子。

    内藤饭店在开业前几天,对使用人进行了训练。在十二个女侍当中,我发现内中有

三人是与我同船来美国的。

    志满子和竹于像是船上的一犬一猴。当她们发现我后,立即从两面跑了过来。

    “哎呀,我早有预感,说不定哪天我们会相见的。”

    竹子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拉住了我的千。和志满子们见更属意外了。

    “你怎么也来这儿呢?嗯?”

    我是一本正经地向她提问的,志满子的神态当即有些不大自然。

    “我是他们请来的,说他们人手不够。”

    “哼!报名的都挤破了门.哪能……”

    志满子满面不悦地走开了。

    “就给这点儿钱,那位太太还到处招人?”

    竹子望着女主人的背影恶言恶语他说道。

    “竹子小姐,你又有孩子了吗?”

    “哼,这回生了个女孩。凯尼给看孩子,还挺不错呢。我丈夫什么事也靠不上。”

    “他还役找到工作吗?”

    “找上工作也呆不上几天,就又被开除了。自打我来了。他变得越来越懒。黑人终

究是黑人,嫁给黑人就得倒一辈子霉。每当我想到这里就厌倦,就后悔不已。”

    竹子无论在船上还是在女侍当中,总是高喉咙大嗓门儿,远近的人全都听得到。我

真为她担心,我不像她那样胆大,对黑人丈夫的事除亲人以外从不向外乱说乱讲。

    “用不着隐瞒。来这儿的都是不干活儿就没饭吃的人,女人全都是战争新娘。就是

学生也不是专为到饭馆来留学的吧?”

    她说这话是有目的的。那边有一个与我们同船来的留学生,神气十足地站着,可能

是来做课余劳动的。我担心竹子的活会惹麻烦。我佩服竹子的那股冲劲儿,但她如此任

性地在人员众多的工作场所乱讲,会下会惹起纠纷呢?

    但,事情井没我想象得那么严重。志满子和留学生们都没理睬竹子的恶言恶语。因

为工作是那样忙碌,从十二时至午后六时的营业时间内,用不了三十分钟座位便宣告满

员。这里的客人从不像“弥生”那样,要个大碗盖浇饭便满足了,菜谱中根本就没有大

碗饭。高级饭菜连装盘都非常讲究,所以在端送上也得特别注意才行。餐具质料精细容

易破碎,撤席时也不能草率大意。另外,还有送茶送手巾把儿的服务项目。招待一位顾

客,顶少得在客桌与厨房窗口之间往返五次才行。

    这里和“弥生”不同,客人的半数以上是美国人。这当中也夹杂着不熟悉日本菜肴

的,对这些客人从解释菜谱到教给吃用方法都是我们的活儿。这些话的英文翻译是由女

主人的秘书、一位第二代的日本姑娘教给我们的,有时突然遇到没学过的一些问题,那

只有随机应变各自杜撰去回答了,关于我那带有黑人口音的英语,也被提了出来。因为

不能忘记这里是代表日本的一流饭店,在内藤工作的人是日本人的典型。另外,黑人口

音的英语也决不是一流的英语。

    这是直接关系到生活出路的问题,所以,我在拼命地纠正黑人口音。女主人不懂英

语,指导这方面工作的,由受过大学教育的女秘书担任。她的日语很差,而英语却是极

为出色的。叫她说,即使是日本式的发音或低劣的英语,听起来也要比黑人口音强得多

,不致使客人厌烦。外国人说日语也一样,即使舌头不灵活,语法错误,但也有他的有

趣之处,并不算太坏。而如果一个美国人使用下流日语,破碎不堪的日语,胡编乱造的

日语,就确如女秘书所说,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了。而自己却正如她所说,在使用着粗野

的黑人语言而不自觉。想来确是无知,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像我这样下决心改,并且逐渐在改正着,那还算是好的。而竹子呢?每当她的语音

被纠正她总是说:

    “噢,是这样的?”

    她简单地接受了意见,但随后又轻易地忘记了。她的英语竟是这等水平。

    “生鱼片还没做好,不过还在研究,请等一等。哈,改成素烧肉吧!两份吗?剩下

的要炸鱼好吗?”

    怪不得女秘书听了尖叫起来呢。这不只限于竹子,连侍者领班,不!连经理本人,

也未曾使用出一流英语。客人走进时,经理用这种语调问:

    “啊,你来了,几个人呢?”

    这时,那唯一的知识分子、第二代日本姑娘听了只是摇头。

    “想一下子纠正过语音来,也不那么简单,使用语言反映着本人的生活程度,首先

在语言中加上敬语就行了。”

    女主人看问题倒还切合实际。

    使用语言反映着生活,女主人这个意见使我受到极大的拘束。我先前认为黑人口音

只不过像大贩、九洲的乡土音一般。是黑人特有的声调而已。但果真用它来反映黑人无

礼仪的低级生活的话——联想起我们一家人的穴居生活,不由我大吃一惊。

    在日本语方面,也通过女主人的指导,在顾客面前严加注意。不仅是我,凡在昭和

初期出生的女子,无论在家庭、在学校都没有时间接受礼仪方面的教育。战后对待敬语

,几乎认为早已过时。但来到纽约后,却被指定使用起一系列敬语,因而感到困惑的不

只是我一个人。

    其中有三个人得意洋洋自诩能操“上等日语”,结果过于恭敬反而令人感到俗不可

耐。

    “这样成了皇城的宫女一般。”

    女主人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这方面竹子也是个性很强,总改不过来。只要她压低声音,不叫女主人听见,是

会蒙混过去的。但她的大嗓门儿却响遍整个大厅。

    “多看看菜单吧!上面没写的就没有。烤肉两盘吗?是!马上端来。”

    她的口音使女主人听了皱着眉头。“竹子小姐,你那大贩口音能不能想办法收敛收

敛?”

    “啊?大贩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到了你这里硬叫我变成江户人,这根本行不通!

太大!”

    “我倒不是说大贩乡音不好,大阪语言也有更好的用法,你说的大阪话好像们僻村

庄的小酒馆女人说的话一样。尽管端送上多么可口的佳肴美味,可你的日本话也会给生

意减成色的。”

    竹子在厨房窗口见到我,便走到我身边发起牢骚来。

    “使用了三十年的语言,怎么也改不过来了。我也不是生长在码头和草屋里的,说

话怎会听不懂呢?他们是成心和黑人的妻子作对嘛。”

    竹子一向在到处散布自己嫁给了黑人。我近来发现她实际上内心是充满着自卑感的

。竹子一再声称,在日本没有很好地生活过。但一遇女主人指教她时,她很长一段时间

内总是无精打采。又下会操其它语言,所以只好沉默不语。一个爱说爱笑的人被封住了

嘴,还有比这更悲哀的吗?而使她恢复元气的却是在志满子挨骂的那天。

    “哎:再会装腔作势,假面具迟早会被剥下的。居然还说什么出身好呢!真正白人

是不会和这种女人到一块儿的,自己还以为比嫁黑人强呢。虽说肤色是白人,可是得从

头到脚都是美国血统才算哪。”

    被竹子看作眼中钉的志满子,在休息日和一位男子手拉手地出进在十四段的廉价商

店时,被竹子碰上了。竹子像立下大功一般跑来向我报告。事情便发生在那一个月之后



    “你看,到底还是这么回事。”

    竹子眼睛里闪着光亮继续说道:

    “志满子的男人是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

    “我认为,弗兰丘里尼,这名字很有文章,结果还是被我猜到了。那男人怎么看也

像意大利人。小个子,鼻子形状和爱尔兰人绝对不一样,比志满子低十公分,软弱无力

,生得一副穷相。不知看上他的哪一点,两人到一起了。我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

,使她吃了一大惊。连丈夫都不敢介绍便匆匆溜走了,怕我认出她丈夫是意大利人感到

羞耻。她再也不会装腔作势了吧!”

    从日本来时,在船上一直被志满子鄙视,这回竹子可发泄了积愤。她脸上浮出得意

的笑容。

    我也逐步看清了纽约的真面目,发现在白人社会中也存在着种族差别。这里居住着

众多被称作高利贷之王的犹太人,但他们在背地里却受到歧视和指责。爱尔兰人在白人

当中多数属于下等人。意大利血统的白人,不知为什么也在受歧视,驾驶垃圾处理车的

多半是意大利人。意大利饭馆除有两三家例外,其他都是卖便宜饭食的。他们的职业代

表是鱼店、理发店、洗衣房。这些店房比起白人经营的同行业,收费要低一些。

    有一次志满子的额上长出一个肿瘤。上班来时肿得脸色很不好看,肿瘤尖部充有脓

水,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起面疔。在开始工作前,她的肿瘤便成了人家的中心话题。侍

者领班告诉她在拉古斯特亚卖有一种药膏能治这种肿瘤。有人说不如下狠心把脓挤了出

来,有人说这样会使伤口发炎的。还是不要去理它,任其成熟会自然痊愈的。我想起有

一种饮用药可治这种病,但记不得药名了。我在使劲地想着。

    “对了,对了,叫代亚金!不过,代亚金是日本药,不知道美国有没有卖的?”

    我说完后,竹子接着大声调侃他说道:

    “用不着大惊小怪吧,我看准是吃意大利面条大多了。”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志满子两眼冒人暴跳三尺,我当时判断不出是什么突然惹她生

这么大的气,志满子的喉咙里像撕裂布匹一般发出嘶鸣,她发了疯似地向竹子猛扑过去

,抓住了她的手臂。

    竹子也出乎意外,她被惊呆了。但她是勇敢的,她没有躲闪,只见她抡起双臂一面

招架,一面喊道:

    “你发什么疯?我说了句意大利面条,怎么会惹着你了?你这个女人真可笑!”

    竹子的话更是火上浇油,志满子气喘吁吁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嫁了个黑人丈夫!”

    “不错,我男人是黑人,又怎么样?”

    “生下个黑孩子,你还有脸说大话?”

    “怎么?于你什么事?”

    大人吵架居然牵扯到凯尼身上,竹子的气色眼看着变了。

    “给意大利人做伴舞女郎,你有什么好说的?”

    “凭什么管我叫伴舞女郎?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和白人正式结婚的!”

    “你说些什么?意大利伴舞女郎!”

    “我从来还没受过黑人老婆的气呢!”

    二人扭在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喊叫,翻滚,不绝口地相骂。正闹得天翻地覆之际

,止好老板娘走了进来。侍者们也都因为事出突然,各自存忙于工作,无暇过来劝解。

    “住手!太不像话了。”

    女主人一声令下,侍者领班分开众人,这二人各被两个男人架开。竹子的脸气得通

红,志满子额头上的疱被碰破,脓水流淌满面,形状狼狈不堪。我认为她俩的争吵决不

是由于刚才这点小事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刚才一人充其量也不过说了句黑孩子和意大利

面条,便引起一场撕打。虽被劝解开了。但二人的愤怒仍在沸腾不已,看来冰冻三尺已

非一日之寒了。这种阴郁景象对于在场的我来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如果当时的我

一旦被触发,也一定会参加到他们其中一方的。我想起在日本的时候,和母亲生气、咒

骂妹妹。所以对竹子的愤怒原出,我是最为理解的了。同时对志满子通过这件事也有了

进一步的了解。只为了一句有代表性的意大利面条,便失去了理智的志满子,恼火原因

可能是正赶上肿瘤发烧精神不快的缘故吧?竹子的言语间也许有我意识不到的不良含义

,但志满子的激动也决不会由于这单纯的理由。意大利人,不!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

这在日本是很难区别出来的。那时就连黑人也被称作美国人的嘛,何况白皮肤的意大利

血统男子,谁能想到他在美国会是遭歧视的种族呢?一向好胜并羡慕虚荣的志满子,这

次到日本饭店来工作,就已经感到无比屈辱:偏又当着满屋子人,被竹子嘲笑他那意大

利血统的丈夫。所以她已忍无可忍了。

    意大利血统白人的妻子和黑人妻子,展开了命运的角逐。女主人对这一点并未深究



    “不管是什么人的妻子,在我店中就是日本同事。如果不能友灯相处,那就请你辞

去工作。到这里来的多半是美国人。如果这个场面被他们看见,岂不成为日本的国耻?



    虎视眈眈的二位,被吓得浑身发抖。她们害怕的倒不是国耻这个字眼儿.而是怕女

主人因这事开除了自己。她俩立刻软了下来,缩双肩流着眼泪一劲儿地向女主人赔不是

,请求千成别开除她们。经理和我们大家也在一旁央求。这时客人在陆续上座,女主人

的注意力被顾客吸引过去了。

    “那么,竹子暂时去厨房洗盘子。志满子的脸弄成这个样,什么也干不成了。今天

先回去,从明天起给我打扫房间。”

    女主人三言五语处理完毕。

    反正没被辞退,所以竹子也用不着向大家道谢,就进了厨房。虽然被降低工作去洗

盘子,总比失去这里的工作要强得多了。

    确实如此,比起别处来,再没有较这里条件更好的工作单位了。固定工资相当“弥

生”三倍以上,何况这里的顾客每人结账都在十美元至二十美元左右,小费相当总数的

一成至一成半,从每张饭桌上收取五美元小费并不足为奇。更为突出的是,这个店在经

营方面,照例不采用美国方法。小费收人全部投入账房台旁的木箱内。每周开封一次,

钱数按人数均分。这样做可以杜绝争夺肯多给小费的顾客、嫌弃给小费少的顾客这样的

现象发生,免得为了争客而丑态百出。另外,不由个人收受,分配时包括账房、经理、

厨师人人有份,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对工作也有益。即使按人均分,每月最多可得二百美

元小费。我的收入增加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呢,工资加上小费合起来竟这四百来美元,我

能挣到汤姆工资的三倍以上!我买了新布袜、鞋子,衣服也换上花纹漂亮的化纤料子,

每天高高兴兴地工作着。能挣大钱人的心中就会充满幸福感吧?我有时感觉自己也在向

上等人发展着。

    美亚丽从九月开始上学了。我去了一趟“阿列克桑达”,给孩子买来几件衣服,我

也添了一套上班穿的衣服。刚刚入秋,就给美亚丽准备好了冬装和我的外套。我还想为

孩子尽量多买些什么,年仅仁岁的美亚丽从学校回家后,对待妹妹巴尔巴拉就像自己女

儿一样地疼爱照料。不知几时,她已把仅记住的几句日本话全部忘光,在哄妹妹时,全

部用的是英语。无论在喂牛奶或是给巴尔巴拉换小衣裳时,美亚丽总是在唱着在学校学

到的歌曲,模仿着老师的口吻向巴尔巴拉讲这讲那。

    “巴尔巴拉,快快长大吧!长大和我一块儿上学校。上学可快乐呢,大家学的都一

样。A、B、C、D、E……你说说看,这是全世界的人都用的话。A、B、C、D、E……不管

是美国、英国、德国、法国,还有日本都在用。到明年我全教给巴尔巴拉。好妹妹快点

儿长大吧!”

    美亚丽正如我所想象的,是个好学习的孩子,成绩不坏。每当她在街道旁拾到漫画

报时,就从上面寻找自己认识的单词,并用铅笔划上记号。她高兴地把这些字念给巴尔

巴拉听。

    “这是狗,这念男孩儿,这念女孩儿,你会念吗?”

    美亚丽可能是体谅父母的劳累吧?她很少来打扰我们。只有把巴尔巴拉当作唯一绝

对的亲人,一刻不停地向她讲说着什么。

    巴尔巴拉是个安静的孩子。美亚丽刚生下时,哭起来旁若无人。而这个孩子则从不

火烧火燎地哭闹,多会儿也是安安静静的,但不是睡觉而是睁着黑头发下面的一双黑眼

睛望着美亚丽的讲述。这孩子的皮肤一直没变成姐姐那样黑,脸型变得越来越像日本婴

儿了。说这孩子是纯粹的日本人也能说得通。

    我夜里回来得很晚,汤姆已经上班走了。每当我看到床上静静地唾着的两个孩子时

,不由得用她俩作比较。突然想到,如果巴尔巴拉生在前面,会是个什么情景呢?如果

带着这个孩子去澡堂,日本人也不会直盯盯地看个没完吧?母亲也不必牢骚满腹的吧?

妹妹也不会提出叫我和汤姆离异的吧?自从美亚丽出生后,妹妹节子一趟也不来看我,

至今想起来我也是百思不得一解的呀。

    汤姆、玛利琳和邻居们都说巴尔巴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却觉得这孩子越长越

像姨姨节子了。节子皮肤比我白。容貌也比我漂亮。我一面这样想,一面为自己产生这

种想法感到惊奇。节子,我的妹妹,不正是她把我和美亚丽从日本驱赶出来的吗?

    美亚丽蜷缩着身子睡在长椅子上,她那寂寞的睡姿,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我悄悄地蹲在她的身旁,用于摆弄着她身子下面我那存钱的地方,从里面取出一些钱

。这是从今天领的工资和小费中抽出的一百美元,放进椅子下面的破洞中去的。钱存到

一定数量后我打算要买两件东西,一是买一套吃饭用的桌椅,一是给美亚丽买一张床。

巴尔巴拉不久也不能再睡婴儿床了。

    但这和买一般东西不同,我的目标是要存到一千美元,所以选中美亚丽睡觉的长椅

下面那个深深的洞穴。把手中伸进去摸到弹簧间隙处的那个大纸包。我取出纸包打开,

在原有的几张十元纸币上又添上了七张,然后包好又放了进去。一共存了多少,不用算

心中也有数。我一天说不定会盘算它几次呢。钱数是清清楚楚的,上了千元——那足够

回日本的单程旅费呢。

    尽管生活困苦凄凉,但我却从没有产生过回日本的念头。因为只要住在哈累姆区一

天,在生活中就不会有人对我蔑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美亚丽有她的朋友,不受任何

人欺辱。当我看到她自由自在地出进上邻右舍时,感到只有这里才是我们安居的土地。

    自从到内藤饭店工作之后,过去那种做为黑人妻子的复杂心理,经过竹子和志满子

的一场大辩论,因竹子占上风而明了得多了。在这里我下会再受什么中伤了。再加上意

想不到的高收入,养活美亚丽和巴尔巴拉也就不成问题了。不过,当人们富裕了时,总

要想到日后的退路吧?现在尽管我一点儿也下再想回日本了,但这笔储金却成为每天鼓

舞我劳动的巨大动力。再过一年便可储上一千美元——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对目前的

生活加以大幅度的改善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但实现我的计划。也决不是一帆风顺的。在这年临近圣诞节时,我感觉到自己在生

理上又出现了异常。一向正常到来的月经,却怎么等也等不来了。这时乳房像受到压迫

一样变得僵硬。当我开始怀疑自己时,感到全身的血气在凝聚。巴尔巴拉不是刚刚生下

不久吗?两个孩子将成为三个!我想呕吐,眼前发暗。“还会接二连三生孩子的!”小

田老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切实采纳了玛利琳的忠告。也充分加以注意了。但事

情还是弄到这种地步!我恨不得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身体撕成两半,但已追悔莫及。这

两天,我常把客人订的饭菜弄错,把盛菜肴的托盘倾斜,打碎许多碗碟。屡次遭到领班

的斥责。

    “笑子,你怎么不好好干呢?人家背地里可在议论。说黑人的老婆在夜间与丈夫房

事过多,到了白天胜任不了上作。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你堵不住人家的嘴呀!”

    竹子干了一个月刷碗活儿后被赦免,又做招待工作了。她听了男人们的议论,气白

了脸跑来告诉我。黑人的性欲比白人和黄种人要强烈得多,这是一般说法。嫁给黑人的

女人,由于体力损耗过大。久而久之便变得呆痴了。但对我来说。汤姆每早回家已经筋

疲力尽倒头便睡,看来对性欲强烈的奇谈也只能付之一笑了。只不过他那黝黑的皮肤倒

使人联想到健壮刚毅的吧?也许由于黑人过去是奴隶,从过去到如今一直从事体力劳动

,黑人人口有所增加而引出这种看法的吧?据说南部时常发生强奸事件,犯人多半是黑

人。但这一说法对我却没有过任何真实感。

    不管怎么说,在我是不会有竹子那样愤慨的气力了。如果我再次怀孕的事被他们知

道,那就更证实他们说的不错了。

    当我向竹子说了实话后,她那张大了的嘴,久久合拢不上。她呆呆地望着我的脸,

半响后才说道:

    “你真傻!”

    看来这话是发自她的内心。说完后她仍久久地呆望着我不肯离去。

    “我也是这样认为。”

    “已经有几个月了?”

    “大概快满三个月了吧。”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你自己的事呀!傻瓜!你真急死人了。你也太心软了,为什

么不拒绝你男人呢?怎么就不注意呢。”

    “我当然是注意的,但还是又有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傻瓜,你这个女人真没办法。这全怪你。你太心软。我就经常系着兜裆布呢,

我的丈夫干急没办法。怎么?你呕吐吗?”

    “有一点儿.不太厉害。”

    “那就算幸运了。我怀上孕后连续十个月吃不下喝不下。受罪死了。”

    “原来是这样。”

    “越是这种情况,孩子就越容易降生,生命这种东西顽强得很哩。”

    “的确是这样。”

    我想起生巴尔巴拉时,生活上遇到的困难。难道向己还想重蹈上次的覆辙吗?我仿

佛看见椅子下面的存储迅速地消失着。我想保存住它们,我舍不得花掉它们。我于是说

道:

    “竹子小姐,不能想个办法吗?”

    “如果在日本那当然是小事一段喽。不过……”

    “这也许是对我在日本轻易堕胎的报应吧?”

    “如果是报应的话,那我也该受惩罚了。求老天保佑吧!”

    这时的竹子已变得严肃起来。

    我得利用能干活的所有时间干下去,想法多存一些钱才行。另外还要给人们一种好

印象,争取在产后还能再回来上班。我于是加倍小心,决不再打碎一个盘子。然而,身

体却由不得我,它越来越不经劳累,脸色发暗已是无法掩饰的了。

    过了年,我下了决心。这天我比往常提前来到内藤饭店。布尔本旅馆的七楼上住着

我们的女主人。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志满子。自打那以后她一直伺候在女主人身旁,

倒是规规距距的了。

    “你怎么了?”

    “我想见见夫人。”

    “有什么事吗?”

    “嗯。我想直接和夫人谈。”

    志满子脸上显得有些迟疑。但在她回禀之后,夫人却立即叫我进去。幸好屋中没有

从日本来的客人。穿着豪华的室内便服.夫人正在给热带鱼喂食。

    “你早?有什么事吗?”

    夫人突然严肃地询问道,我当即有些发怵了。

    “我……我有事想求您……”

    “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是不是会出毛病。是这么回事吧?”

    “是!不!我是想去厨房洗盘子,不知您能不能同意?”

    夫人这才从水槽那边抬起头来,一言下发地向接待间走来。她从小桌上取过香烟,

点上火缓慢地喷着烟圈儿坐在了沙发上。

    “为什么要去洗碗?那可是重活儿呀。”

    “我知道。不过……”

    “你的肚子又大了。”

    “第几个直子了?”

    “第三个。”

    “厨房的洗碗池是在地下室,你是知道的。下面阴湿对身体役好处,”

    “不要紧。”

    “不要紧了……一旦流产,可不得了。”

    “流产了倒好。”

    “说这种话会遭报应的。”

    夫人断然拒绝了我,她用一双大眼在瞪着我。很儿没说一句话,连续地吸着香烟。

    “在存衣处和出纳处也会让人看得出是孕妇的。”她在自言自语着。

    给客人存大衣、帽子的工作,我过去倒是干过。不过,让客人看到自己大腹便便,

确也有煞风景。

    “在我这儿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夫人问道。

    “可以。”

    “如果你替志满子在这儿干活儿的话,大肚子会把客人吓一跳的,这倒挺有意思。

志满子也该回到客座上去了,这儿也只有打扫屋子和洗衣服、不过全用的是机器。你白

天来就行了,这比洗盘子要轻松得多。怎么样?”

    夫人居然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很受感动,眼里充满了热泪。一时又说不出感激的

话,心里十分着急。

    夫人唤过志满子,说明要我接替她的工作,并要她教给我怎样做。

    我们走出夫人房间,走进旁边那清洁的厨房,志满子说明夫人每天要在中午十二点

才起床,又把早饭的准备方法,清扫的要领等等,大致交代了一下。她说得很快。

    “看样子,你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

    “嗯。”

    “这样身体怎能受得了呢?这位夫人使唤人狠极了。这里使作的电扫帚也是特制的

,又大又重。沙发得一一搬开打扫,地毯每三天卷起来打扫一次尘土。得有些力气才行

呢。你怀了孕做这些吃力的活儿哪能行?我看你还是不要勉强的为好,笑子!”

    她说得好似无限关怀人,但语气中却含有嫌厌之意。夫人好意为我安置的工作。志

满子却存心不善,惜我身体条件大说泄气话,这简直是给我泼冷水。我不由得有些焦燥



    “打扫床铺也麻烦得很呢,不信,我做一次给你看。你跟我来!”

    窗户上挂着金黄色的厚窗帘,上面罩着细线编织的网等。墙上贴着像桃山时代的隔

扇彩画一样的华丽壁纸,床上铺着长毛栽绒毯。家具有梳妆台、西服衣柜。床也是雕花

的维多利亚式的。睡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寝室里,不知该做出多么豪华美妙的梦呢!直看

得我茫然不知所措。

    “来,帮把手!”

    志满子猛地从床上扯下两张床单,又把两张新床单叠在一起,把另一端扔给了我。

特制的床垫足有十五公分厚,掀起厚垫铺上的床单确也需要些力气。

    “这可不行。稍微有些皱折,就会挨骂的。得重新铺才行。”

    志满子双手叉腰,简直像个婆婆对待儿媳一般指手划脚。我压住心头怒火又重铺了

一遍。

    “再来一遍!你看,右边和左边不一般齐。”

    我的头有些发晕,但还是又铺了一遍。这回使尽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床垫抬了起来

。在这当口几,志满子突然从那一端用力推了过来,冷不防把我撞倒在地面上了。幸好

是上等地毯,我的身体像托在软绵的云朵中一般,哪儿也没伤着。这时的志满子居高临

下冷笑着说道:

    “不行吧?你当真认为自己能胜任吗?没摔着吧?我真替你担心呢。”

    这我也忍让过去了。我默默地站起来,模仿着志满子的手法继续做了下去。

    在豪华的三面镜台前,香水瓶散乱地放着,不同类型的香粉、面膏、梳子、小刷应

有尽有。志满子说这些东西必须一一加以擦拭,整齐地放进抽屉,这也是每天工作的内

容之一。她仿佛在讲述着自己的梳妆台,得意而忘形。她又取过一件装饰得华丽的盒子



    “这种面膏。你知道叫什么吗?价值五十美金呢。”

    她说着放在鼻子上闻闻,她突然看到镜中映出的我时,说:

    “你已是第三胎了吧?”

    “嗯!”

    “直没办法。你们可得好好注意才行哩。黑人和波多黎各人的繁殖力可高呢,简直

像老鼠一样。”

    只听一声,志满子惊叫起来,是我把手中拿着的香水瓶向她掷了过去。瓶子没击中

志满子,却打在她身后小桌上的布偶罩子上了。打碎了玻璃,击中了布偶的头部。

    我再次要抓起什么向她掷过去,她慌忙呼救。

    “夫人!夫人!”

    边喊边飞似地逃出了房间。

    还是按照我最初的请求,把我分配到地下室去洗盘子。

    继竹子之后,我也终于闹出了乱子,如果当真给夫人留下坏印象,说明黑人老婆就

是凶暴,那可未免太遗憾了。

    当时自己太冲动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却也感到理所当然。一方面由于妊娠期间女

人容易动怒,二来志满子那种语气确也激起了我的怒火。这不仅限于我,任何人当受到

歧视,被骂成老鼠一样的能下仔,并且与波多黎各人列在一起时,只要是黑人妻子,谁

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向志满子发起进攻的。波多黎各人在纽约是一种居于黑人之下的最

下层民族。

    但无论如何,生孩子这一关我是躲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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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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