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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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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争新娘11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Sun Sep 20 16:51:15 1998), 转信

第十一章 布偶新娘            

    竹子意识到怎样勉强也不能再干下去了,当天她向内藤夫人说明原委后休假了。我

担心她休假期间工资无法解决,即使打听也毫无办法,我只好闷在心中。也许她丈夫这

时能良心发现出去劳动的吧?就象丽子的丈大何塞一样。

    这天晚上,在客人最多的时候,却听到了喊我的声音。“笑子小姐,有客人找!”

    经理板着面孔过来打招呼。

    “找我?什么人?”

    经理没有回答。

    “正忙的时候。叫他快些回去才是。”

    说着,扬了一下下额。

    出去一看,在酒吧客座上坐着小田老人。

    “啊,好久没见了。”

    “怎么样?”

    自从“弥生”分别以来快两年了,但小田老人却像内藤的熟客一样笑着向我打着招

呼。

    “很好,托您的福。”

    酒吧那边的看守人,脸上表现出不屑的神色,原来小田老人桌前只摆着一只水杯。

    “您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件事要商量。”

    小田老人不慌不忙地,这倒使我急躁不安起来。我马上说道,那就在工作完毕后再

说,约定和他在六号街转角处的饮食店见面。

    “那就这么办吧!”

    小田老人移动身子从酒吧的高椅子上下来,慢慢消失在夜晚的街头了。从后面看去

他仍穿着身旧西服,从头到脚尽是旧日装束。酒吧看守人脸上带着诧异神情,问我怎样

认识小田老人的?

    “以前在‘弥生’时的熟客,但对他的底细可不太清楚。怎么,那个老人你认识他

吗?请告给我他的情况。

    这位第二代日本人耸了耸肩,用英语说了声不知道。又说只不过以前听人讲,这是

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加利福尼亚决没有这样的日本人。

    饭店下了班,按约定来到那家饮食店。小田老人正在饮着咖啡。

    “你不想吃点什么吗?”

    “是啊,要点干酪汉堡牛肉饼吧!”

    “看来你的光景过得很好。”

    汉堡牛肉饼和三明治之间只相差五先令。但和“弥生”时我那生活拮据的样子相比

,确是有使他惊奇之处吧?

    “好久不见了,小田先生。”

    我坐在小田老人的身边后,又一次寒暄。想当初,这人给的小贵使自己确是受益不

浅。

    “唉,你身体还不错嘛,有几个孩子了呢?”

    “已经是第三个了。”

    “三个了”

    小田老人像占卦人一样凝视着咖啡杯底。

    “还会增加的。”

    “请不要说讨厌的话了。要再生我就受不了啦。”

    小田老人咧开缺牙的大嘴嘿嘿地笑了。

    “您说有事,是什么事呢?”

    他如果要借钱,只有拒绝他后马上口家了。

    “嗯。”

    小田老人慢吞吞地喝完杯里的咖啡.面向着我说道:

    “你知道有谁会跳舞吗?”

    “跳舞?跳交际舞吗?”

    “不!要会日本舞蹈的。”

    我又问了一遍:

    “穿日本和服跳的舞蹈吗?”

    “是的,说实在的,是别人托我的。我选定的目标成了这个样子。”

    小田老人用手从胸部到小腹比划了一个弧形。

    我会意地笑了。老人真幽默。他是说他看中的女子怀了孕,肚子大了,自然就不能

跳舞什么的了。

    “什么样的舞蹈都可以,配音唱片从佛教会馆都能借到。在‘内藤’工作的人里面

,有没有能糊弄跳几下的人呢?请笑子小姐给找找看。酬金给一百美金呢。”

    当听到一百美金这个数目时。我的头脑中闪出一个念头。

    “有一个合适女子,年青漂亮,称得上是个出色的美人儿。”

    “那太感谢了,我认为跳得好不如长得美貌。不过,真懂舞蹈的人不一定肯出来。



    “到哪里去跳呢?”

    “在日本文化之夜。”

    “晤?”

    “日本人有十来个,剩下的都是白人。是专为介绍日本情况的集会。不是什么严肃

的场合,所以不必紧张。可是,叫她跳什么舞好呢?日期定于下星期三。”

    “请等两三天,我得和她联系一下,另外,这人很忙,得看她的时间有无问题。等

到星期五晚上您给我挂电话问问看。”

    “星期五,还在这个时候我去饭店找你。”

    “不!不要去饭店。挂电话好了。”

    “是吗?那就星期五见!……”

    老人从上衣里面的衣袋中取出一个沾满手污的小本子、又在手指上沾些唾液掀翻着

纸页,每页上都写得密密麻麻的。老人好不容易从中找到一个空白处。记上了”星期五

N”。他只能用这个本子代替记忆了,我心中有些不安。在看到他的小本本时,想起了

一件事。

    “小田先生,后来又作俳句了吗?”

    小田老人抬起头来,这个提问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得意地笑了。从他那布满皱纹的

脸上,仿佛看到了他遥远的童年。

    “你是问近作吗?倒是有好一点的。”

    他已喝光了咖啡,但却又把嘴凑到碗边,吸了一口,然后拿腔作调地念道:

    “落叶伴秋风,明治护照生蛀虫。”

    饮食店的主人惊奇地望着这边。我呆呆地注视着小田老人那估然自得的神情。

    “小田先生,这俳句我先前早已领教过了的呀。记得那次开头是‘春寒料峭,明治

护照生蛀虫’。那是在‘弥生’时您写给我的吧?”

    “可能是吧!”

    老人一动不动。

    “那曾是一篇杰作吧?只把上句来回变一下,就可以符合当时的气氛了。‘落叶伴

秋风,明治护照生蛀虫’……蛀虫年年繁殖,护照渐渐被咬碎,上面的文字会完全认不

出来的。到那时我也就阿弥陀佛了。”

    不知怎么,我听老人的话音里含着凄凉。老人的生活一定是不太如意吧?但我又不

想询问他。

    我对小田老人说的那个会舞蹈的女人,自然指的是丽子。出身于城市糕点铺的姑娘

,大概参加过一些舞蹈之类的活动吧?一百美元的数额,对丽子所需要的钱也会有一定

的补助吧?即使丽子的舞蹈艺术差些,只要她粉墨登场化妆得更艳丽些,也会取得良好

的效果的。

    丽子在星期四午后挂来了电话。

    “喂,笑子姐!那些东西卖得出去吗?”

    “行啊!戒指安代小姐要买。出二百美元,她还很高兴呢。”

    “皮大衣呢?”

    “阿郁说,一百五十元她就买。不过有些太便宜了。”

    “行啊,没关系。几时能付钱呢?”

    “开了工资就给。两个人都说了,一次付清。”

    “笑子姐!”

    “怎么?”

    “请你把我更衣柜里的东西,全部卖出去可以吗?”

    “谁敢保证呢?……”

    “怎么也能卖一百美元吧?手提包、皮鞋还都没有磨坏呢。”

    “是吗?试试看吧!”

    我自己也深感自己的心地过于善良太爱管闲事了,那手提皮包固然例外,而像丽子

那样漂亮奢侈的女人,她的身姿体态是任何人也难以相比的。所以我考虑到她的衣服怕

不容易找到买主。

    “那么就拜托了。”

    “哦,你稍等一等!”

    我忙把小田老人说的事告诉给她。正如我想象得那样,丽子听说一次能挣一百美元

,早已动了心。

    “我不是没有学过舞蹈,只是没在众人面前表演过,跳舞穿的衣服还留着一件呢。

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据说用童谣伴舞也可以呢。”

    “真的?”

    “嗯,是真的,顾客也不是什么眼高的人物。衣服有吗?”

    “还好,我不是说了吗?我还留下一件。”

    “那就好,可是你打算跳什么舞呢?”

    “……新娘布偶,有唱片吗?”

    “新娘布偶?”

    “是的,穿着金线织的锦缎衣服,好看极了。”

    “那就这样定下来!那支曲子外国人也一定会喜欢的。”

    “关于姐!”

    “什么事?”

    “何塞会担心的,可是他又不能跟来,笑子小姐能陪我去吗?”

    “唔?那好吧!”

    既然这样,到了那天我也只好向内藤请一天假了。

    “日本文化之夜”是在西区的佛教会馆租借了一间房屋举办的。在楼房中虽说只能

是一室,却相当于寺庙中的大殿了。正面是巨大的佛坛,双开门的正中央,居坐着一尊

阿弥陀佛像。我以前也曾到过这里几次。这里没有电影会,每星期日的夜晚,放映日本

电影。到那则就在佛像前轻快地挂上白布当作银幕。收费记得是在一美元至一美元五十

先令之间。

    被称作先生的穿西服的主持,在“日本文化之夜”里,也担任了会主。到这里来的

白人,都是什么人虽弄不大清楚,但却看到去“内藤”吃饭的美国人来了不少。他们今

天的穿戴更显得华丽讲究,只是无一例外地显得特别严肃正经,一进门便脱去鞋子,把

两只大长腿盘屈在凉席上。有许多学生可能是为了参禅来的。没有老年人。

    这天的节目内容,第一部分是讲演会,由主持和另一位日本人主讲。主持通过翻译

,那一位用英语演说。题目不外“佛教与世界和平”、“佛教是什么”之类。比起日本

寺院的讲道要通俗易懂得多。但我无暇去欣赏这些,我得帮助丽子化妆。

    “丽子小姐,你哪儿不合适吗?脸色不大好看。”

    确实明显地瘦弱得多了,眼睛像大了一圈儿,五年前在长途旅船中弱不禁风的丽子

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了。但她却说不要紧,说得很有力量。一到后台马上开始化妆。

    虽不戴假发,也得按照日本方式施以浓妆,这是小田老人嘱咐的。所以我买来白粉

用化妆水溶解成水粉,用毛刷在她脸上涂得厚厚的,涂红色也故意把口红向面颊和眼睑

上扩展。我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而丽子则端坐镜前一言不发。在涂满白色的上面,点

缀进红色,施以青黛,又用红笔画大眼圈儿。然后再用丽子日常用的天蓝色脸黛,在上

面粘上睫毛。本来她那双又美又大的眼睛,一经修饰显得更加有神、黑亮了。

    “太漂亮了!丽子。”

    我不由赞叹他说道。

    丽子把那从不施油脂的长发披在肩上,是那样秀丽迷人。把前额的头发做成圆形蓬

松的日本发式,系上洁白的发带。这是我的创造。镜子里的丽子简直是个纯洁无暇的姑

娘。经过这番粉饰。她那憔悴的面容已不见了。

    和服可能是丽子从日本出发时,母亲为她精心赶制的盛装吧?到饭店也从没有穿过

一次,是专为串门时穿的。质料是大白底上晕以粉色的皱绸,上面染着四季花卉。各处

散现着金箔。衣带也是手感很强的上等货。

    化妆完毕。但讲演还没有结束。丽子口中哼着重谣,轻拂着衣袖在练习动作。她和

我说,这三四天以来她一直在苦练着。我下敢讲话打扰她,只在一旁观望着。她的舞姿

,还保留着幼年学舞时的影子。虽是临阵磨枪,但从她的头部摆动已看出确有些功底呢

。我放心了,这已完全值得上那一百美元了。

    演出是丽子和小田老人配合。舞蹈的主角是布偶,它在箱子里说,我要出去跳舞!

由会馆的人协助在舞台中央放上屏风,丽子是在屏风后面等候上场的。准备完了之后,

我想到应去台下观众席正面欣赏丽子的技艺。我先把丽子平静地送到屏风后面,自己马

上来到本殿的最后一排座位上。

    解说是由小田老人来担任,他的英语程度使我大吃一惊。他那合乎时代的语法,意

想不到的准确发音,尤其是含义深刻的词汇流畅地顺口而出。使我初次领略了他那知识

的渊博。

    “先生们女士们:日本舞蹈马上就要上演了。在开场之前我想对此加以说明。究竟

什么是日本舞蹈呢?它和西欧的舞蹈是有着根本的差别的。后者是以显示肉体的美为目

的,而日本舞踏则自始至终以体现人的情趣美为宗旨。情趣是东方美的源本,在西欧的

生活中却缺少了这一点。尤其在纽约,我们栖息的这块土地上,更缺少了情趣这一因京

。对佛教和日本文化抱着极大关心的诸位先生女士,如果在这个晚会上,通过欣赏舞蹈

能接触到日本人的情趣,那将是我们最大的欣慰所在了。

    “现在要奉献给大家的日本传统舞蹈,是属于小品形式范畴内的,名为新娘布偶。

大意是,新娘布偶夜间悄悄地从箱子里走了出来,她出于情感边舞边哭泣。在各位的感

觉当中,做了新娘却悲伤哭泣该是多么奇怪呀!结婚对于每个人都会带来喜悦,而新娘

布偶为什么哭呢?大家也许不会明白的吧?而在日本,做新娘时确是哭哭啼啼的。

    “那不是想到明天而哭。而是回想起昨天以前的自己在啼哭。结婚,是处女向青春

告别的标志。是向那充满梦幻,充满幸福和从不受人伤害的少女岁月的正式告别。从结

婚这天起,她得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里等待她的将是真正的人生。结婚未必是值

得大喜特喜的日子,而是一个严峻的休止符和另一个出发点。所以,新娘这时要困惑地

哭泣,这就是现在将要上演的舞蹈的主题。

    “我不想把全部歌词译给大家听了,但愿把其中的重点句子留在各位的记忆中,那

就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新娘布偶,它穿的是用印有小红鹿的花纸做成的衣服。布偶是不

可以流泪的,为什么呢?因为它穿的是红纸衣服,一流泪衣服会湿破的。被沾了污垢的

。新娘布偶在吴泣,却又不能哭。她想哭又不敢哭,也就是说,在现实面前,她的情绪

是无处发泄的。所以。新娘的外表华丽端庄,但谁又能看得出,谁又能理解她那哭泣着

的心呢?这种流下出的泪在呼唤着我们真实的感情。只有在这里才是日本,也只有日本

有这种独特的美存在着。决不能与美国女人那在雷鸣般的哭嚎声中泪如雨下的情景相比

拟。”

    这番长篇宏论,给这部童话注入了如此深刻的人生意义,真令人想不到。丽子在屏

风后面听了也一定会敬佩不已吧?现在,她也正是在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感情,而被赋予

以单纯地表现日本美的使命。

    小田老人的解说谈到两个有关佛教的问题时,博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他也得意地

环视一下讲堂,然后背过身来慢慢踱到屏风旁用手把它拆除了。丽子像真实的布偶一样

,面向台下连眼也不眨地直直立在那里。

    这种睁止场面效果很好。从会馆的古老唱机中传出音乐需要摆弄一段时间,丽子在

这个空间内毫不松懈、一眼不眨,甚至呼吸都像停止了似的立在台上。这时更使观众欣

赏到丽子的美,唤起了他们真实的感情。

    与前奏音乐响起的同时,丽子开始了动作。

    金花缎衣带飘

    新娘离别亲人去,何以泪如潮?……

    和美国舞蹈演员不同,丽子的白脸上不露笑容,动作中也不作任何表情,但通过小

田老人的旁白更使美国人受到巨大感染。连我也屏住呼吸看得入迷了。来到这个国度,

居然能看到这样的表演,真是不敢想象。

    不料,当歌词的二段已完,三段尚未唱出的刹那间,突然。丽子的上半身向前倒了

下去。这时她急用手捂住脸,转过身背向观众,飞也似地跑进了后台。

    观众当时都愣住了。设想到在情绪簿蹈中,会出现这么一个场面吧?正因为小田老

人做了大段演说,才乘虚而入出现了这种情形的吧?但我却不这样想,当丽子在转身时

,我条件反射地连忙站立了起来。

    跑进后台,只见丽子正用手中擦时,看见我时立即低下了头。她大喘着气双肩在耸

动着。

    “怎么回事?”

    小田老人板着面孔走了进来。

    “我的精神不大好……”

    丽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小声说道。

    “是怀了孕的经故吧?”

    丽子默不作声,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田老人看了我一眼说道:

    “这一下子简直乱了套了。”

    话中含着对我的疏忽的责备。我陷入了困境。

    “我确实事先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小田老人面色很难看,什么话也没说便返身走出去了。

    “先生们女士们!今天的表演者由于高度紧张,引起了精神障碍,她不能继续表演

了。没能充分满足大家的期望不胜遗憾,特向大家致以歉意,不过,仅以这短短一部分

便可以领略到了日本舞蹈的情绪,即所谓的日本美……”

    听到老人宣告演出终止,我们开始收拾回家。首先要替丽子解掉衣带。在妊娠反应

中。系在胸间的大带子肯定会造成身体不舒适的。我给她解带的时候连拉带搡,一言不

发。丽子也沉默着一任我摆布。

    解去装饰带和腰带,脱掉和服以及长衬衣、内衣之后,我第一次看到了丽子的裸体

。当发现我注视她时,她马上扭过身于去。但我的眼里却像烙印似的留下了印象,她那

雪白胸脯的隆起部分,染有黑人皮肤一样的黑紫颜色。

    拭去油脂雪花膏后,丽子的脸比化妆前苍白得多了。

    我们俩也没人送,自己挟着大包袱走了出来,本计划能挣到一百美元,所以来时坐

出租汽车,现在虽分文未得到,但因有东西也无法步行。只是出租车的车流很少往西走

。我只好用肿胀的两臂抱着包袱走在丽子的前头。哈德逊河在左面流过,河风寒冷刺骨

,面颊像切削般的疼痛。

    我在lRT地铁的车站前停了下来。到西班牙·哈累姆区去,必须乘坐这条线才行,

我回哈累姆还得经过两个街区,走到独立地铁车站上车。看到丽子的情形,又有这么多

东西,考虑到应该送她回家才是,但自己又不想这样做。我一言不发,把手中拿的包袱

放在丽子的面前。她沉默地接过去,加上她原来提着的皮包共有三件,她哪能拿得动呢

?但我只是冷眼旁观不想再帮她了。

    “笑子姐……”

    “对不起。”

    我没理睬她。一语不发转过身去,一面系着大衣扣子一面迈开步子走去。

    怎么想心中也是气愤不己,头脑中感到很混乱。

    怀了孕……丽子居然怀了孕,看来一千美元就是为了这件事。但,她为什么下向我

说明白呢?不同青红皂白就替她把戒指、皮大衣卖掉,拼命地为她凑钱。所以小田老人

举办宴会的好消息,立即想到的是丽子!从来到内藤以后,一直关心她的不都是我笑子

吗?我简直……我对自己的心地过于善良有些生气了。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她刚才说

了句“笑子姐。对不起”,她指的是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呢?我看见她吃力地提着包袱,

晃晃悠悠走下台阶的身影,不由为之担心。无论如何自己也应该压住火气送她回家才对

,我无法克服心里产生的悔意,好人做到何时才算完呢?丽子的事还是少管吧!谁愿无

休止地去为她操心呢?她是为了堕胎……?

    一千美元……谁肯为她筹措这些钱呢?女人怀孕就生产好了。我和竹了不是都生了

吗?只有生才是正理,生个波多黎各孩子……

    为什么丽子对怀胎这般地厌恶呢?实在令人不解。总之从现在起,决心下再关心丽

子的事了。

    其实,原因并不于此,而是由于我自己难以想象的疏忽,现在又一次怀上了孕!

    好在我的身体似乎已适应了生孩子,妊娠反应几乎没有。不像竹子和丽子很快就产

生异样的感觉。尤其是月经这回只是流得少些,但一直保持着原状。真的妊娠了吗?几

乎令人不敢相信:但等到证实确有此事时,胎儿已经进人四个月了。

    我诅咒丽子。当然这是反科学的,我认为自己怀孕是丽子传染给我的,像传染恶疾

一般把妊娠传染给了我。这种想法也许是对生命神秘的冒读,但我还是要诅咒她。在丽

子的肚上仿佛看到小田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你还会生的,还要增添孩子的!我当真被

他的咒语束缚住了吗?

    怀了贝娣时,我诅咒过我的肉体,这回却不再有这种想法了。也许是由于我对自己

的肉体,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的缘故吧?我是特别留意了的,但又有什么用!我麻木得

不再依恋也下再后悔什么。

    我想起自己三次躺在东京产院的往事。第一次时我是下定决心以英雄的姿态出现的

。而第二第三次就无所谓地躺在手术台上,叉开双腿任人宰割了。但,那时是我故意把

这三条小生命丢弃了的。这三个小生命,也自对这个世界有过强烈的依恋吧?他们也是

极想生到这个世上来,有过执着的希望的吧?——我愈想愈惊愕不已。来到纽约后生下

了巴尔巴拉和贝娣,今天我的体内又有一个胎儿在成形。是不是那时被扼杀了的三十小

生命并未真正死去,今天又复生到这里来了呢?他们是从那时一直跟随我到现在的。如

果真是这样,我就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完全从绝望中站立起来是在胎动开始的时候。眼看着紧身衣已掩饰不住明显的便

便大腹了,我只好又一次硬着头皮来到内藤夫人的公寓。和上次一样,请求在临产前给

调个轻些的工作。话刚刚说了一半,夫人便抬起肥大的便服衣袖:

    “知道了,去厨房干活儿吧!不要过于勉强了,那里的活儿是很笨重的。”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按用一般规矩正要出来时,夫人感叹地说了一旬:

    “今年确实是个丰收年啊!”

    我立即意识到夫人这是指竹子而言的吧?同时又想起了丽子,不由地抬起头望着夫

人。心想她是怎样知晓的呢?

    夫人看着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志满子也在喀喀地呕吐呢!你的妊娠反应还算轻得多呢。”

    “志满子她也……?”

    我吃惊地反问道。难怪一个星期不见她的影子……原来她,那个志满子也怀孕了!

    从横滨出发后的长途旅程中,同住在又黑又臭又热的船舱内远波重洋来到美国的四

个战争新娘,又一同来到这家饭店,又在同一年内怀上了孩子,这是多么奇缘凑巧的事

啊!我为之感到惊奇。竹子、丽子、志满子,还有我。竹子到了美国是第二次生产,我

是第三次。志满子自从生了嘉米后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又生产,丽子是初次怀孕正忍耐着

痛苦。夫人说的丰收年,正是说到了点儿上。我真想描绘一张林间硕果图呢!林中有桃

李、柑桔、苹果,争芳斗艳。这一情景我虽没有亲眼见过,但现在脑子里却立即映出这

个色彩斑斓的果树园来了。这些果实有着不同颜色。——竹子该生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凯尼的兄弟,可能仍是个黑孩子吧?我呢?生的孩子是不是还能像巴尔已拉那样呢?…

…这只有生下来看了。志满子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也许依嘉米一样的高鼻子白人吧

?也说不定这回像志满子,双眼皮大嘴巴的女孩子。丽子呢?下管孩子像父亲还是像母

亲,都会满漂亮的。不过,丽子果真生产吗?据我看,她仍保留着昔日少女的风度,做

母亲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总归要生的,在纽约即使能弄到一千美元

,不生孩子怕也办不到。

    夫人说的丰收年,也使我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个果树园呢?汤姆和我,已结下三个桃

子。把头发涂得锃亮、聪明伶俐的美亚丽,和节子姨姨长得一模一样、性情温和的巴尔

巴拉,以及爱哭的小贝娣。

    当我告诉汤姆要生第四个孩子时,他的反应使我放了心。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后。

以夸张的动作向着屋顶高举双手,大声叹道:

    “天哪!已经不少了!”

    他决不是在高兴,我所以放心的是,比起生巴尔巴拉和贝娣之前,他的表情要欢快

得多了。生巴尔巴拉时,他只把白眼珠转了几转,什么话也没有说。生贝娣时,他一言

不发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这和在日本生美亚丽前后汤姆的欢大喜地相比,简直不像是

同一个人。我每次怀孕后都是追悔莫及。

    不过,拿五年后的今天的生活和初到纽约时相比,多少有些宽裕了。我的收入对补

助家庭生活起到了很大作用。新置了一张床,吃饭也有了新椅子坐,有了像样的饭桌。

但仅仅这些,人们就会心满意足了吗?汤姆喊道:“天哪,已经不少了!”他说出这样

的话,比起他过去只叹息不说一句话,不知有多少感激满足之情呢!他的工资也或多或

少地在增加着,至今每周已挣到四十美元了,两人的休息日赶在一起时,曾多次让美亚

丽看家,我俩一同去哈累姆阿波罗剧场看戏。我们渐渐过上了人的生话。也许在汤姆的

记忆中,那段东京的繁华岁月已渐渐疏远了吧?

    有一个阶段,我的精神曾一度紧张不安。到了开始胎动时,我的心情便逐渐平稳下

来了。虽不见妊娠反应,但初时心情恶劣,也还是肉体反常影响到精神方面了吧?想到

自己那次向丽子撒气,也不外这个缘故。我不由得反省,那次自己确是做错了事。尽管

对丽子生小孩担心,而她总还有三百美元的储蓄和卖皮大衣之类作价的三百五十美元。

比起竹子来要强得多哩!竹子从开始怀孕,一直受妊娠反应的痛苦,直到临产。竹于的

丈大不知是否也像丽子丈大何塞一样出去劳动了呢?竹于平日花钱大手大脚,有没有存

款是个问题,我家呢,汤姆有工作,并且他很少饮酒吸烟,生活多少也有些起色。竹子

夫妇都缺乏安排家务的经验,而且竹子妊娠反应不能干活时,家庭收入立即会断了来源

的吧?我自己的事刚平静下来,却又突然为竹于操起心来了。这样,我就得带着大肚子

去一趟布鲁克林区,了解一下竹于的情况。天呐!不知我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管闲

事!

    我以前也曾给竹子写过两封信询问她的病情,这次却一直不见她的回信,当我怀着

巴尔巴拉心中失去主张时,竹子对我的回答是:”我也和你一样。”但这回我在信中写

着为她担心并说明自己也有了身孕,她却片言只语也没给写来。是遇到意外的困难了?

还是……我对别人的事总爱徒自忧苦,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休息日,我到商店区去买东西,顺便乘地铁过了易斯特河。布鲁克林区位于曼哈顿

西南方向,过了河便是布鲁克林。它的南端有布莱顿梅岸和考尼·爱兰德等热闹市街。

所谓布鲁克林的含义,也就是指这里中心部位的贫民街。向人们打听竹于的住处时,恰

巧就在这个正中心。

    在曼哈顿住了四年多,今天第一次看到河对岸的景物,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这里和

哈累姆不同的地方,表现在建筑物上,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具特色、五花八门。屋顶铺

瓦的人家较多。哈累姆地皮昂贵,公寓租价高,有些住不起的使都迁移到这里来了,看

来这里的生活程度比起哈累姆来要低些,从孩子们身上的衣服也能着得出。哈累姆地区

有天主教堂,每到星期日孩子们习惯身着盛装前去做弥撒。我的孩子也都一起去。所以

他们平日穿衣服也总是衣帽整齐,有脏破的地方马上洗洗补补以保持清洁。这已成了孩

子们的习惯。但在布鲁克林的孩子们:在这方面就漫不经心。虽不到日本乞丐的程度(

纽约的乞丐也穿着整洁的西装),但比起哈累姆的孩子来,却显得贫苦得多了。穿的多

是些破旧褴褛的衣衫,从低矮狭小的住房中跑出,来到大街上奔跑玩耍。

    但,哈累姆与布鲁克林在生活上的最大区别是,这里玩耍着的不但仅是黑孩子——

他们也和日本小孩一样,玩跳马、捉迷藏,也有的学着西部剧中人,乱打乱闹。而且还

有金发碧眼满面雀斑的白人孩子,有卷曲头发的黑人少年,也有褐色毛发茶色眼睛的犹

太少女,以及黑发、浅黄皮肤的混血儿。人种复杂得令人吃惊。从那边走来黑人少年和

白人少年,并肩而行。这边门前台阶上坐着三个姑娘在晒太阳。她们是意大利人、黑人

和皮肤稍白些的南美人,在一起咯咯地嬉笑着、搂抱着。低语着。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一种族大混合的场面,令人感到新奇。

    哈累姆区只聚集着黑人,美亚丽的朋友,无论男该女孩都是黑孩子,那里也不时夹

杂几个波多黎各人,但他们也会受到排挤,即使孩子也不肯和他们玩耍。何况连白人影

子也看不到的哈累姆,决不可能看到美亚丽和白人孩子手拉手在一起玩耍。

    我们是不是也迁到布鲁克林来住呢?这一想法突然在我头脑中出现。我对于美亚丽

能和金发男孩挽手同行是不会抱反感的。而且这里并没有波多黎各人……

    我对自己的想法又进行了反思。在布鲁克林没有种族差别。这一点确是与众不同。

但我为什么因为没有波多黎各人才考虑搬迁的呢?我还想起竹子像立功似的向我报告志

满于的丈夫是意大利人的事,她住在这里是不是可以和白人挽手相亲呢?向我诉说丽子

嫁给波多黎各人的也是竹于。在布鲁克林不多见波多黎各人,为什么我竟想要搬到这里

来呢?

    我看到玩耍着的天真的孩子们那不同的肤色,突然想到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那就

是为什么看见黑人挽着白人的情景会那样感到有魅力呢?为什么黑人却又轻视波多黎各

人呢?环视一下布鲁克林街,这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平等”。这是因为贫困所使然的吧

?茶色头发、金色头发、红发、黑发、卷曲的头发,在这里,在贫困的环境下是无差别

的。不!准确地说。贫困对白人和黑人的生活压迫是无差别的。但竹子却又如何产生了

这种思想呢?……我不能理解,其中必有缘故吧?

    我被在各处玩耍的孩子群吸引住了,忘记了先前寻找的目标走过了头。我向一个孩

子打听道:

    “哪儿是三十三段?”

    “三、三,两个三!”

    孩子发了一会儿呆,望着我的口形。

    “晤,三三!”

    孩子叫道。用手指着我身后的街道,叫我往回走,再向右拐。

    布鲁克林的乡上口音特别重。竹子的英语被内藤的女秘书所轻视,理由就在这里。

我笑了笑,不由加快脚步向竹于家走去。

    她住在一家简陋店铺的三楼上。我沿着梯子上了楼,敲了敲门,不见回音;用手推

拉也不见动静,我最后只得高声呼唤起竹子的名字来。唤出来的却是邻居的主妇。

    “加里南全家都到弗吉尼亚去了。”

    “到弗吉尼亚去了!”

    “听说她丈大鲍尔的妈妈住在那里,所以全部去了。”

    “不再回来了吗、

    “不!家里东西原封没动,是不是鲍尔一个人回来呢?”

    肥胖的苏联女人闭着一只眼,看着我的肚子点了点下额。

    “竹子也快生孩子了。”

    她说道。

    “这我是知道的。她出门坐车不伯有危险吗?”

    “不要紧,才出门的呢。据说要在鲍尔妈妈那里生养呢。”

    从铁梯子上下来时,有些头晕。从这样危险的地方上下,倒不如在汽车上受些颠簸

到乡下去,那或许安全些。不过,去弗吉尼亚……。那是属于南部区,但离纽约却是最

近的一个州。汤姆的家乡亚拉巴马还要从此往南。我从曼哈顿渡过河来到这里,无异见

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想到的事也增多了。竹子到弗吉尼亚去,她又看到了些什么?又有

什么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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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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