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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e (满天星斗),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狗岁月(第二篇 情书)8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Apr 14 11:23:30 2000), 转信
埃迪·阿姆泽尔用帝国总理的方式,也就是弯着手臂,接受正在列队行进的冲锋队
的敬礼。对着自己和九个整装待发的人吹进行曲,这一次吹的是《巴登魏尔进行曲》。
图拉并不知道的事情是——
当埃迪·阿姆泽尔还在吹口哨时,古滕贝格就已向这一群人投来了 醭 恐怖的目光。
这群人虽说同各式各样的大雪橇一起挤在他的禁区内,但同他仍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后来有一个小家伙终于退了出去。这个身穿厚绒呢大衣的漂亮小妞注定要去履行义务。
燕妮·布鲁尼斯跺着脚,一步挨一步地走向铸铁像。新降的雪落在积雪上,在橡皮鞋底
落在积雪上,在橡皮鞋底
下面结成了团。燕妮长高了足足有三厘米。确实,乌鸦正从耶施肯塔尔森林的白色山毛
榉林中腾空而起。积雪从树枝上扑腾扑腾往下掉。一种轻微的恐惧爬上了燕妮的小手。
她又长高了一厘米,因为她一步挨一步地更接近铸铁神庙了。与此同时,那些乌鸦正在
天上飞来飞去,嘎嘎直叫,九只黑色大鸟掠过埃尔布斯山上空,落到把森林同阿姆泽尔
的园子隔离开来的山毛榉林中。
图拉无法知道的事情是——
在 谘 搬家时,呆在阿姆泽尔园子?的不仅仅是埃?·阿姆泽尔,以及?那九个正
在列队行进的冲锋队队员,还有五六个或者更多的假人——不是阿姆泽尔,而是亲爱的
上帝给它们装上了机械装置——正在把雪踏紧。并非阿姆泽尔的工作室把它们制造出来
的。它们戴上面具,用衣服裹住身子,行迹可疑地从外面翻过篱笆,进入园子。它们戴
着把帽檐拉得很低的平民帽,穿着肥大的防雨大衣和齐眉高的、有裂缝的蹩脚黑衣,这
种打扮别出心裁,令人恐惧。不过,它们并非稻草人,只要阿姆泽尔那些假人体内的机
械装置开始往后倒,它们就是翻越篱笆、栩栩如生的人物。九根右边敬礼的棍棒猛然一
下放了下来;腰带扣前的橡皮手套呼的一下滑下去了;正步简化成了齐步,然后是丧礼
行进的步子,然后是慢步,最后停下来;机械装置的嗒嗒声停止了;这时,埃迪·阿姆
泽尔缩回了撅着的嘴唇;撅着的猪嘴再也不吹口哨;他歪着顽固的脑袋,戴着摇摇晃晃
的无檐毛线帽子,好奇地望着他的不速之客。当他那九个别出心裁的人物就像接到命令
似的停下步来时,当转动得发热的机械装置慢慢冷却下来时,九个伪装起来的人物便有
规律地动作起来。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圈,透过黑色面具,把热气呼到一月份的空气中去。
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近靠,把围着埃迪·阿姆泽尔的半圆圈变成围着埃迪·阿姆泽
浚盐ё虐5稀ぐ⒛吩蠖陌朐踩Ρ涑晌ё虐5稀ぐ⒛吩?
尔的圆圈。他很快就可以闻到他们的气味了。
这时图拉把乌鸦都叫回来——
她叫那些发出不和谐声音的鸟越过埃尔布斯山,回到古滕贝格纪念碑四周的山毛榉
树林中。乌鸦们看见燕妮站在通往库登佩希铸铁神庙的花岗岩台阶前发愣,然后又用圆
脸往后瞧。燕妮看见图拉,看见我,看见小埃施、亨斯兴·马图尔、鲁迪·齐格勒,她
从远处看见所有的人。她是不是在数?这九只乌鸦是不是在数,有七、八、九个孩子站
在一堆儿,另外还有一个小孩独自一人?天并不冷。有一股潮湿的雪味儿和铸铁味儿。
“现在就跳舞,围着他跳来跳去!”图拉大声叫道。森林发出回音。我们也大声叫着,
而且是鹦鹉学舌般地叫着,好让她开始跳舞。好让这个舞立即就跳完。山毛榉树林中所
有的乌鸦、铸铁蘑菇屋顶下的库登佩希和我们都看见,燕妮把右边那只系着带子、里面
塞进羊毛裤腿的鞋从雪地里拔出来,用右腿在做一个吸腿伸展之类的动作,这是吸腿伸
展的舞步。还在她把右边的鞋子再一次埋进雪地里,拔出左脚之前,雪块就已经从鞋底
上掉了下来。她重复了一次这个无可奈何的角度,用右腿站立,抬起左腿,敢于来一个
空中单腿划圈,落五位;在做手臂的姿势时,让两只小手平放在空中,以一个前面交叉
的阿 俚 德姿势开始,做一个敞式阿蒂迪德姿势。当她做后面交叉的阿蒂迪德姿势时,
她失败了,第一次摔倒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时,身上穿的再也不是淡黄色的大衣,而是
撒上了白色粉末的厚绒呢大衣了。在滑下来的羊毛小帽下面,现在,小步跳跃应当把对
库登佩希表示敬意的舞蹈继续进行下去。从五位进入半蹲,成小尚日芒姿势。接踵而来
的造型很可能就是难度很大的阿桑布莱舞步,可是燕妮第二次摔倒了。当她试着像一个
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炫示一种大胆的猫步时,她第三次摔倒了。她不是停在空中,而是摔
她不是停在空中,而是摔
下来,不是处于失重状态下使生铁铸成的库登佩希感到高兴,而是“扑通”一声,像一
只口袋似的,重重地摔到雪地上。这时,乌鸦们从山毛榉树林中腾空而起,嘎嘎乱叫。
图拉允许那些乌鸦离开了——
他们在埃尔布斯山北侧看见,那些伪装起来的“人”不仅仅在埃迪·阿姆泽尔四周
围成了一个圆圈,而且还把圆圈围得更紧。九件防雨大衣肩并肩靠在一起。阿姆泽尔猛
然一下把光闪闪的头从一个“人”转向下一个“人”。他立刻就踏起了碎步。他身上的
毛织品竖了起来,形成很多倒钩。他让汗水从光光的前额上流出来。他放声大笑,用两
片嘴唇之间不安分的舌尖考虑道:“这些先生要干什么呢?”他闪现出一些阿姆泽尔式
的念头:“我要不要给这些先生煮一杯咖啡呢?也许家里还有蛋糕吧?要不,就讲一个
小故事吧。你们知道吮奶鳗鲡的故事吗?要不,就讲磨坊主和正在说话的黄粉(虫甲)幼
虫的故事,或者讲十二个无头修女和十二个无头骑士的故事?”可是,这九个有十八个
眼缝的黑衣拉普人似乎应听从一种默默发出的誓言。然而,当尽可能地把煮咖啡的水放
到炉子上,想要作为一个结成团的球体突破这个由防雨大衣和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组成
的圆圈时,回答他的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狠狠的一拳。他带着粘乱的羊毛往后倒,
但很快便重又爬起来,拍掉黏附在身上的雪。这时,第二拳又击中了他。乌鸦们从山毛
榉树林中展翅飞起。
图拉叫过她——
因为燕妮再也不想跳舞了。在摔倒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之后,她就像一个雪球似的,
枇恕T谒さ沽说诙魏偷谌沃螅拖褚桓鲅┣蛩频模?
鸣咽着向我爬来。可是图拉还不满足。当我们仍然寸步不离地呆在原地时,她却在雪地
上不留任何痕迹地一掠而过,向着雪球燕妮飞奔而去。当燕妮想站起身来时,图拉却把
她直往后推。燕妮很难站稳脚跟,她又倒下了。谁会相信她在白雪下面穿着一件厚绒呢
大衣呢?我们退向森林边缘,从那里观看图拉如何动作。乌鸦们在我们头顶上感到欢欣
鼓舞。燕妮有多白,古滕贝格纪念碑就有多黑。图拉在格格地笑着,笑声的回音穿过林
中空地,向我们招手。当燕妮在雪地里打滚时,我们正呆在山毛榉树下。她非常安静,
变得越来越胖。当燕妮再也没有能力站立起来时,乌鸦们已经刺探了足够的情报,便拍
着翅膀向埃尔布斯山上空飞奔而去。
图拉对付燕妮轻而易举——
可是,只要埃迪·阿姆泽尔提出问题,那他就必然遭到拳头的回敬。对于这一点,
乌鸦们可以作证。除了一个拳头之外,所有回敬他的拳头都默不作声。这个拳头揍在他
身上,而且还在黑布后面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从流着红色液体的阿姆泽尔嘴里,冒出
一个问题引人注目:“是你吗?吗你是?”可是这个格格作响的拳头并不吭声,而是猛
然一击。别的拳头都已停止揍人,只有这个格格作响的拳头还在不停地揍。因为阿姆泽
尔再也不想爬起身来,它就朝阿姆泽尔弯下身去。它多次故意地从上到下撞伤流着红色
液体的嘴巴。他也许还想提出“是你吗”这个问题,然而他只是动了动小小的、造型美
观的珍珠牙。在冷冰冰的雪地上有热乎乎的鲜血,有儿童鼓,有波兰人,有带着掼奶油
的樱桃。雪地上有血。就像图拉使少女燕妮在雪地上打滚一样,现在他们正在使他打滚。
不过,图拉首先完成了她的雪人。
她用张开的手在雪人四周把它拍紧,把它立起来,三两下就给它做好了一个鼻子。
就给它做好了一个鼻子。
她环顾四周,找到燕妮的羊毛小帽,把这顶帽子套在这个雪人像南瓜一样圆的头上,用
鞋尖在雪地上划着,一直划到她遇到树叶、空壳的山毛榉果实和干枯的树枝。她把两根
树枝分别插在雪人左右两边,给雪人安上山毛榉果实眼睛,然后走开,她同自己的作品
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图拉也许能够进行比较——
因为在埃尔布斯山后面,在阿姆泽尔的园子里,还立着一个雪人。图拉没有进行比
较,不过乌鸦们却在进行比较。当九个用粗黄麻布打扮起来、穿着褐色蹩脚衣服的稻草
人在后面打盹儿时,那个雪人却成了整个园子的中心。阿姆泽尔园子里的这个雪人没有
鼻子。没有人把山毛榉果实做成的眼睛安到他头上。他头上没有套上羊毛小帽。他不能
用干树枝手臂敬礼、挥手,表示绝望的感情。为此,他有一个红色的、越张越大的嘴巴。
这九个身穿防雨大衣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比图拉更急。他们翻过篱笆,在森林中
往下面走,而这时,我们同图拉一起,仍站在我们那些停在森林边缘的雪橇面前,凝视
着那个戴着燕妮那顶羊毛小帽的雪人。乌鸦们又飞落到林中空地上。不过,它们并不栖
息在山毛榉树林中,而是发出刺耳的声音,先是在古滕贝格铸铁神庙上空,然后是在雪
人上空异常缓慢地盘旋。库登佩希向我们哈着冷气。雪中的乌鸦是黑色的窟窿。在埃尔
布斯山的两侧,暮色正在降临。我们滑着我们的雪橇离开了那儿。我们冬衣里面的身子
感到热烘烘的。
亲爱的图拉表妹:
这件事你没有想到:随着暮色的降临,出现了融雪天气。人们根据这种融雪天气说
现在开始转暖了。这就是说:融雪天气开始了。风变得柔和起来。山毛榉树渗出了水滴,
压在树枝上的积雪在掉落,树林中发出扑腾扑腾的响声。一阵融雪天气轻柔的和风更起
到推波助澜的作用。零星小雨在雪地上滴出一些窟窿。我头上滴出一个窟窿,因为我就
呆在山毛榉树之间。要是我同别人一道滑着他们的雪橇回家去,我头上也还是会滴出一
个窟窿来。没有任何人,只要他想留下或者回家去,可以躲过这种融雪天气。
那两个雪人——一个在古滕贝格的王国里,一个在阿姆泽尔的园子里——依然一动
不动地位立着。黄昏留下的是一片惨白色。乌鸦们在另外的地方讲述着它们在别处见到
的事情。这时,古滕贝格纪念碑铸铁蘑菇屋顶上的雪帽子滑了下来。不只是山毛榉,就
连我也在冒汗。平时麻木不仁的、用生铁铸成的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冒出了湿气,在泛
着微光的柱头之间闪闪发光。在林中空地上空,甚至在森林中止而与别墅园圃毗邻的那
个地方上空,在朗富尔上空,天又往上挪动了几层楼的高度。飞渡的野云胡乱汇成一团,
飘向海洋。夜空透过一些窟窿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最后,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弯国空
一切的、融雪天气的新月。这弯新月时而用被蚀掉后剩下的月牙儿、时而在变碎的面纱
后面向我显示,在林中空地上,在库登佩希王国里,在融雪天气时,发生着什么样的变
化。
古滕贝格亮光闪闪,栩栩如生,但仍然呆在他的神庙里。乍一看,好像这座森林要
往前迈进一步似的;可是仔细一看,在大范围的月光下仔细一看,森林在往后退;只要
月亮一消失,它就缩短战线,向前进;然后它又往后退,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在所
有这些来回往复之中,失去了它在雪天用自己的全部枝杈所承受的积雪。就这样,森林
没有了负担,借助融雪天气的和风,开始沙沙作响。枝杈摇曳的耶施肯塔尔森林和生铁
铸成的约翰内斯·古滕贝格,再加上一弯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月,把我——森林中的哈里
吓得直冒冷汗,全身都湿透了。我拔腿就逃,离开这里!我 怎怎孽 地爬上埃尔布斯山。
这里海拔八十四米。我坐着雪橇从埃尔布斯山上滑下来,一心想着离开,离开,离开,
却停在了阿姆泽尔园圃前。月亮消失时,我透过滴着水的榛子树和气味刺鼻的染料树四
下探望。一旦月光的亮度允许,我就用拇指和食指给阿姆泽尔园子里的那个雪人量尺寸。
雪人虽然缩小了,但却依然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这时我雄心勃勃,要去埃尔布斯山另一侧给那一个雪人量尺寸。我在尽力往上爬时
一再滑倒。我当心别在往下滑时把随之而来的雪崩带到林中空地上,带到古滕贝格的王
国里。往旁边一跳救了我,我抱着一棵正在渗出水滴的山毛榉树。我让水滴在发热的手
指上流过。我忽而从树干左边、忽而从树干右边察看林中空地。一旦月亮穿过林中空地,
我就紧跟着用进行测量的手指给古滕贝格小神庙前的雪人量尺寸。虽说图拉的雪人缩得
并不比埃尔布斯山那边那个阿姆泽尔的雪人更快,但它却显露出一些更为明显的迹象—
—他的干树枝手臂垂了下去。他的鼻子掉了。森林中的哈里认为可以看出:用山毛榉果
实做的眼睛挪近了,使雪人具有一种阴险的目光。
当我想要了解到最新情况时,我不得不再一次爬上活跃的埃尔布斯山,顺着埃尔布
斯山缓缓地向下滑,滑到染料树林中。干枯的豆壳悉索作响。染料树的臭味使我感到困
倦。可是,染料树的豆壳却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唤醒,迫使我用拇指和食指对这两个逐渐
缩小的雪人保持忠诚。在多次上上下下地来回折腾之后,两个雪人犹豫不决地屈服了,
也就是说:它们的上部变小了,它们的腰身下面像粥一样胀得很大,它们立在越长越粗
的脚上。
有一次,在阿姆泽尔那一边,一个雪人向侧面倾斜,就好像一条短了一截的右腿使
他变歪了似的。有一次,在古滕贝格王国里,一个雪人挺出肚子,从侧面看活像一个佝
楼状的空心十字架。
楼状的空心十字架。
另外有一次——我检查阿姆泽尔的园子——那个雪人的右腿又长起来,他再也不会
令人遗憾地歪着身于了。
有一次——我从阿姆泽尔的园圃日来,用又湿、又热、粘糊糊的羊毛手套紧紧抓住
正在渗水的山毛榉——正如月光所证实的那样,古滕贝格的铸铁小神庙空了!真可怕!
在月亮突然明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小神庙空了!在月亮被遮住时,神庙成了一四零乱的
阴影,库登佩希正在半路上。他汗流使背,闪闪发光,他的身子用生铁铸成,还留着铁
铸的拳曲胡须。他拿着打开的铁书,拿着棱角尖尖的铁字,在山毛榉树之间找我,想用
这本书把我抓住,想用铁书把我压扁,他需要我——森林中的哈里。是什么东西在那儿
籁籁作响?是森林吗?是那个留着一绺美髯在山毛榉树干之间穿越灌木丛的古滕贝格吗?
难道说他——很想抓住哈里——在那里,在哈里所在之处,已经把他的书打开了不成?
现在他需要哈里。哈里在找什么?难道他不该去吃晚饭?这是一种惩罚,它叫人难堪,
简直是铁面无情。另外,还有一个证据证明:月光在引起恐惧的同时,还可以迷惑人。
当云团赐给这个骗子一个颇为巨大的窟窿时,这个铁人又会坚定不移地呆在他的铁壳里,
发出融雪天气的光辉。
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用不着呆在古滕贝格的纪念册中。我精疲力竭地顺着我那根渗着
水的山毛榉树往下滑。我强迫我那双疲惫不堪的、受到所有这些恐惧驱使的眼睛四处张
望,继续注意这个雪人。可是这些眼睛,这些没有上闩的百叶窗,要是有一阵风刮来,
它们就会立即关上,然后再打开。它们尽可能地发出格格声。在这当儿,我提醒自己,
要一心想着自己的任务,别偷懒。你不能睡觉,哈里。你必须爬上埃尔布斯山,走下埃
尔布斯山。山顶海拔八十四米。你必须走进染料树林,走到干枯的豆壳之间去,必须记
下阿姆泽尔园子里那个雪人想变成什么样子。站起身来,哈里,往上爬!
可是,我仍然紧紧地抓住那棵渗水的山毛榉树不放。我肯定已经错过了古滕贝格王
国中那个雪人土崩瓦解的时刻,已经不会有嘎嘎乱叫的乌鸦了。它们就像下午那样,突
然嗖的一下冲人云霄,然后嘎嘎叫着慢慢飞去,甚至在暮色降临时也要显示一下异乎寻
常的绝技。雪人的雪很快就塌了下去,而且即刻消融。乌鸦从埃尔布斯山上空掠过,向
着阿姆泽尔那边飞去,就仿佛它们只有一个方向似的。可以肯定,就是在那边,雪也是
很快就融化了。
当人们看到这些变化,然而却既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无法相信雪的奇迹时,谁
不会揉眼睛呢?雪人融化时,往往要响起钟声。开始时是圣心教堂,然后是位于赫尔曼
斯霍夫路的路德教堂。钟声响了七下。在我们家,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父母亲站在沉
重的、磨得光光的、满师时做的试件——餐具柜、碗橱、小平柜——之间,望着我那张
空着的、满师时试做的椅子问:哈里,你在哪儿?你看见了什么?你会把自己的眼睛揉
伤的!这时,在满是泥泞、百孔千疮的雪地里站着的并非燕妮·布鲁尼斯;那儿没有冻
得发抖的胖丫头,没有冰团子,没有布丁;那儿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苗条女郎”,燕
妮那件黄色厚绒呢大衣罩在面上,就像洗涤不当缩了水似的,软软地耷拉着。这个“苗
条女郎”有一张娇小、漂亮的脸,简直就像燕妮那张脸一样漂亮。可是,它站在那儿显
得很瘦,从它身旁走过时看见它很瘦,它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女”,一动不动。
乌鸦们已经大声地嘎嘎叫着飞了回来,落进黑糊糊的树林之中。可以肯定,就连它
们在埃尔布斯山后面也得揉眼睛。当然,就连那里也是用羊毛织品来应急的。我想爬到
埃尔布斯山上去。尽管我 怎怎孽模创游此 倒,所以我感到安全。是谁给我拉紧了一
根干的绳索,使劲往上拉呢?是谁把我用绳索吊下山去,不使我摔倒呢?
一个年轻人两臂交叉,放在胸前,站在污浊的雪地上,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重心,
一条腿虚立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他贴身穿着一件淡红色羊毛针织紧身衣,显然是经过
几次洗涤才成了这种颜色,这件紧身衣以前很可能是鲜红的。他把一块像埃迪·阿姆泽
几次洗涤才成了这种颜色,这件紧身衣以前很可能是鲜红的。他把一块像埃迪·阿姆泽
尔身上那条披巾一样织得很粗糙的白色滑雪披巾随随便便地搭在左肩上,而没有十字交
叉,把它扎在身后,然后在上面别上安全别针。时装杂志上的那些先生就习惯于把他们
的披巾像这样毫不对称地披在肩上。他站成哈姆雷特和道林·格罗①的姿势。含羞草和
丁香花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嘴角露出的痛苦表情,很巧妙地使这个姿势显得更突出、更
明显、更柔和和更高贵。就连这个年轻人的第一个动作也是冲着这张表情痛苦的嘴巴而
来的。就像没有上油的机械装置在指挥一样,他的右手突然往上摸,在嘴里掏着,这个
年轻人是不是在牙齿缝中塞了牛肉丝儿?
①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长篇小说《道林·格罗的肖像》中的主人公。
在他停止剔牙,伸着双膝,从臀部那儿弓下腰时,他在干什么呢?这个年轻人是在
用很长的手指在雪地里寻找什么东西吧?也许是寻找山毛榉果实?寻找一把房门钥匙?
寻找一 对 圆的五古尔登银币?他是不是在寻找另外一类无法理解的价值?寻找雪地里
昔日的经历?寻找雪地里的幸福?他是否在寻找雪地里生存的意义,地狱的胜利,死亡
的痛苦?他是否在埃迪·阿姆泽尔那融雪天气的园子里寻找上帝?
这当儿,这个嘴角上带着痛苦表情的年轻人找到一种东西,又找到一种东西,第四
次、第七次找到,在身前、身后和身旁找到。每当他找到时,他便用两根长长的手指把
拾物拿到月光下去。月光闪烁,恰似白色海泡石做成的珠子。
这时,我又想爬到埃尔布斯山上去。就在他四处寻找,也找到东西,还把拾物拿到
月光下的当儿,我平平安安地滑下山去,找到我那棵山毛榉树,希望在古滕贝格的林中
空地上找到熟悉的胖丫头燕妮。可是在那儿立着的仍然是那个不可靠的“苗条女郎”,
身上披着燕妮那件应急用的厚绒呢大衣。月光照到它身上,就会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可是就在这时,这个“苗条女郎”把双臂伸向两侧,脚尖朝外,脚跟挨着脚跟地站定了。
换句话说,这个“苗条少女”按照芭蕾舞的规定,站一位,尽管没有明显的训练把杆,
但立即就可以开始进行严格的扶把训练,可以全蹲——站半脚尖——平衡,两臂呈花环
状,在站一位、二位和五位时,每站一位分别做两次。然后,她转八次脚位,用屈膝结
束八个空中的代嘎热。十六次轻快的踢腿使“苗条女郎”开始松动了。在呈二位单腿划
圆圈时——该动作在两腿呈并拢位置并保持平衡中结束——在手臂往前呈舞姿时,紧接
着在往后时,“苗条女郎”显得十分柔软。她越变越软,越变越弱。木偶般机械性的手
臂动作转化为舒展自如的手臂动作,燕妮那件厚绒呢大衣已经从一只手那么宽的肩膀上
滑下来。她在侧面来的泛光下练习了八次十字大踢腿——提腿,约小于一扌乍宽,但要
成一条直线,就好像维克托·格佐夫斯基①梦想的那个“苗条少女”及其线条一样——
以交叉的阿拉贝斯克舞姿结束。
①维克托?格佐夫斯基,舞蹈家、芭蕾舞舞蹈动作设计者和芭蕾舞教师。
当我又想爬上埃尔布斯山时,刻苦的“苗条少女”已经在支撑脚的踝骨上开始小绷
脚擦地。这是漂亮的、大幅度的手臂动作,这个动作把星星点点、地地道道的古典精华
撒向融雪天气的天空。
那么,在埃尔布斯山的另一侧情况又如何呢?在有几次月亮照到山顶上时,我真以
为阿姆泽尔园子里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有阿姆泽尔的白色滑雪披巾,还有阿姆泽尔的一头
红发,不过这头红发并不是留着短茬儿直立着,而是平平整整地贴在头上。现在,他站
在他那堆塌下去的雪堆旁。他背对着那群身披粗黄麻布和穿着褐色蹩脚衣服的稻草人,
在瘦小的臀部上面有一对宽阔的肩膀。是谁让他长得这么完美呢?在他向侧面伸开的右
手中拿着某种颇为珍贵的东西。他的支撑腿斜站着,虚立的腿懒洋洋地立着。弯弯曲曲
的脖颈线条,头路线条,在双眼与伸开的手之间带小点子花纹的线条,它们是一种使人
的脖颈线条,头路线条,在双眼与伸开的手之间带小点子花纹的线条,它们是一种使人
入迷、使人出神、使人永志不忘的线条,是那喀索斯①!我已经又想着爬上山去窥视刻
苦的“苗条少女”全蹲的舞姿了,因为我没有看到在伸开的手中有任何一样比较珍贵的
东西。这时,那个年轻人开始采取行动:他往身后抛去的东西在劈里啪啦地掉进榛子树
丛,掉进我的染料树林之前,在月光下闪烁,也许闪烁了二十次,或者三十二次。我在
摸索,尤其是在他好像用卵石打中了我之后,情况更是如此。我找到两颗牙齿。这两颗
小小的、保养得很好的、牙根健康的牙齿具有保存价值。他把人的牙齿随手乱扔;他也
不回头看看,而是步履轻快地横穿过园子。他一纵身,就跳上通往阳台的台阶。月亮走
了,他也走了。但是紧接着,一道小小的、大概是用布块遮起来的电灯光照亮了他这个
在阿姆泽尔别墅里忙忙碌碌的人。先是在这扇窗里,然后是在下一扇窗里,出现了一道
灯光。有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搬了些东西,又搬了些东西。这位年轻人在收拾阿姆泽
尔的行李,在忙碌。
、倌 喀索斯,希腊神?中因爱恋自?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仙
ā?
我也在忙活,最后一次爬上埃尔布斯山。哦,亘古不变的海拔八十四米啊!因为时
至今日,每次做的第三个梦仍然在罚我多次 实前 尔布斯山——我吃晚饭很艰难——直
到一觉醒来,我都在吃力地往上爬,摇摇晃晃地往下滑,以便再一次地、永远永远地……
我从我那棵山毛榉树上观看“苗条女郎”跳舞。再也没有扶把训练了,而只有一种
无声的柔板。她郑重其事地伸出双臂,使之与地面平行,在危险的地面上稳稳当当地挪
动脚步。一条腿足够了,另外那条腿是白做样子。这是一个没有砝码的天平,它很容易
偏转,然后又会停止不动;不过它转得并不快,它慢慢转动着,以便于记录。并非这个
林中空地在转动,是那个“苗条少女”在做两个干净利落的旋转动作,没有腾空跳跃;
很可能是古滕贝格从他的铁壳里走了出来,扮演舞伴这一角色。但他同我一样,在“苗
条女郎”漫不经心地穿过这块林中空地时,是观众。乌鸦们默不作声。山毛榉树在哭泣。
现在跳的是布雷舞步,布雷舞步。娇小的双脚在换来换去。现在是快板,因为柔板之后
必须是快板。两只娇小的脚在快速地分开、闭拢。这次跳的是埃夏佩,埃夏佩。然后又
从半蹲开始,跳阿桑布莱。燕妮总跳不好的是欢快的猫步。“苗条少女”真不想停下来。
她跳起身,停在空中,动作轻盈,能够弯曲双腿,脚尖相触。古滕贝格是否就是那位给
她吹着口哨、把欢快的快板吹成柔板作为终曲的人呢?这是多么温柔的一个“苗条女郎”
啊!她总是在倾听。这个柔顺的“苗条女郎”,她既能变长,又能缩短。她就像破折号
一样,一笔就画成了。“苗条女郎”能够行一个屈膝礼。紧接着,掌声雷动。这是乌鸦
们、山毛榉和融雪天气的风在鼓掌。
在最后一次谢幕之后,月亮拉上了幕布。“苗条少女”开始在跳舞时把雪踏碎了的
林中空地上迈着碎步,寻找什么。但她并不关心丢失的牙齿,她并不像埃尔布斯山那边
阿姆泽尔园子里的那位年轻人,她嘴角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而是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微笑;
就是在“苗条少女”找到她寻找的东西之后,这种微笑也不会变得更开心,更热情。这
位“苗条少女”滑着燕妮的新雪橇,经过林中空地时再也没有一点舞蹈般的动作了,更
确切地说,显出了一副畏缩不前、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还抬起燕妮掉下的厚绒呢大衣,
把它披在自己肩上,不等古滕贝格提出反对意见,就已经消失在通往耶施肯塔尔路的森
林中了。
很快,面对着空旷的林中空地,恐惧又同铸铁和树叶的沙沙声一道出现了。我急急
忙忙跑过背面空旷的林中空地,穿过山毛榉树林。出了森林,来到装有路灯的耶施肯塔
尔路时,我还在一个劲儿地跑着,跳着。只是来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到了施特恩费尔德
百货商店前,我才停下步来。
百货商店前,我才停下步来。
在广场的另一侧,光学仪器商店前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八点过几分。街上很热闹。
电影观众匆匆地走进电影院。我想,上演的是一部路易丝一特伦克尔主演的影片吧。紧
接着,很可能是在电影开映之后,那个年轻人提着一口箱子,虽说是在闲逛,但却是神
情紧张地走来了。这口箱子不可能装很多东西。再说,这个年轻人又能从阿姆泽尔那些
又肥又大的衣服当中挑出什么东西来带走呢?有轨电车从奥利瓦开来,要继续开往火车
总站。他登上电车的拖车,呆在上下电车的平台上。电车开动时,他点燃一支香烟。往
下凹陷、露出痛苦表情的嘴唇不能不含着这支香烟。我从未见过埃迪·阿姆泽尔抽烟。
他刚走,那个“苗条少女”就拖着燕妮的雪橇,乖乖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来了。
我跟着她走过鲍姆巴赫大街。她和我同路。过了圣心教堂之后,我加快步伐,走到“苗
条少女”身边,与她并肩同行,可能还说了这样的话:“晚上好,燕妮。”
这位“苗条少女”并不感到奇怪,也说:“晚上好,哈里。”
我没话找话地说:“你滑雪了?”
“苗条少女”点点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滑我的雪橇。”
“那么你回家可就晚了。”
“我也累了。”
“你看见图拉没有?”
“图拉和别的人七点钟以前就已经走了。”
这位新燕妮同老燕妮一样,都有长长的睫毛。“我也是快到七点时走的,可我没有
看见你。”
这位新燕妮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你看不见我,这一点我很理解,因为我呆在一个
雪人身体里。”
埃尔森大街越来越短:“在那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
新燕妮在横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桥上说:“那里面热得要命。”
我以为我的担心是真诚的:“但愿你在里面没有感冒。”
在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和老燕妮住的那个股票房前,新燕妮说:“在上
床前,我要喝一杯热柠檬,以防万一。”
我还想到很多问题:“你到底是怎样从雪人身体里钻出来的?”
新燕妮在房屋入口告别:“雪开始融化了。不过现在我累了,因为我跳了一阵舞。
这是我第一次跳成功两个旋转动作,我保证。晚安,哈里。”
这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饿了。但愿厨房里还有点吃的东西。顺便提一下,听
说那个年轻人坐的是二十二点那班火车。他和阿姆泽尔那口箱子都走了。听说他们平平
安安地过了两个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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