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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ke (席焕·还差七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观众回忆录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2月10日14:33:0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观众回忆录
   ……不过,这个时候电影提供的不再是距离,而是完全相反的感觉,所有事物都在
我们身边,贴得紧紧的,攀附在我们身上。这样就近观察,可以说是为了探勘;记录,
也可以说是为了反省,我们今天可以将这两点定义为电影的认识功能。一是它向我们提
供了因为某些客观或主观因素,让我们无法直接感受的外在世界的鲜明影像;另外一个
则是强迫我们正视我们自己和我们庸庸碌碌的存在,以期改变与自身的关系。像费里尼
的作品就最接近他说服我写的这篇《观众回忆录》,只是他的回忆录是电影,是外面的
世界支配银幕,征服了在光束中逆转的属于放映厅的黑暗。
  费里尼于《浪荡儿》开始,到今天持续、从未间断的自传,一直让我为之触动,原
因不只是因为我们年岁相去不多,也不只是因为我们都来自沿海城市,他的亚得里亚海
,我的利古里亚海,或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的五十步百步之差的生活(虽然我的桑雷莫跟
他的里米尼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桑雷莫位居边境又有赌场,大概只有在战事那几年,
才感觉得到海边戏水的夏天和"荒季"的冬天之间,接近里米尼那样的差异),而是因为
在穷哈哈泡咖啡馆、防波堤上散步、男扮女装然后酩酊大醉并哭闹的朋友背后,我认出
了那借着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来自我评估,不断与另一个世界——也就是电影——做比较
的乡村,以及电影观众抑郁的青春。
  费里尼式人物的回忆录——这位导演不厌其烦地一再重述——就这点来说比我的回
忆录更具代表性,因为年轻人离开家乡去到罗马,还走到银幕的另一面去,拍电影,并
且他自己变成了电影。费里尼的电影是逆向电影,放映机吞没了观众席,而摄影机背过
脸不理工作群,不过这两极始终相互依存,家乡因为在罗马被人记起而意味深长,罗马
则因为我们来自家乡所以别具意义。由这两地的人性堕落所写成的共同神话,在类似《
甜蜜生活》中安妮塔·艾克柏那样的巨大女神身边盘旋。费里尼的工作,就是以《八部
半》如陀螺般重复显现的自我解析为轴心,把这纠结成一团的神话整理好,并分门别类

  要想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得先知道,在观众和导演角色互换之前,费里尼传记
里还有过漫画周刊读者与该刊设计者兼通讯员的角色互换。"漫画家"费里尼和"电影工作
者"费里尼之间的延续性,来自于荣丽叶·玛西娜和他在银幕上将漫画形象化时,使诗意
为之稀薄的所有作品中独特的"玛西娜时期",再延伸到——透过《大路》的乡间广场—
—马戏团世界,小丑的感伤,这是费里尼琴键最熟悉、与追忆风格最接近的主旋律之一
,也就是将"另外"一个世界做童稚的、不具象的、属于电影前置作业阶段的视觉处理。
(那是与诱人——令人排斥的生活中的肉欲相混淆,提供肉欲幻象的"另外"的世界。)

  解析玛西娜世界的电影《精灵荣丽叶》,摆明参考了《儿童邮报》彩色漫画的造型
和色彩并非出自无心:是销路广大的图像印刷世界,靠着它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以及
它与电影早有渊源的那么一点亲戚关系,重新扬眉吐气。
  应该要把漫画周刊这个图像世界,我相信还是文化社会学的处女地(其距离之远,
宛如法兰克福到纽约),当做几乎跟电影一样缺之不可的传播渠道来研究,好界定两次
大战之间意大利乡间的大众文化。还应该要研究一下(如果还没有着手的话)漫画画报
和意大利电影之间的关系,前者不仅在后者的传记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比我们的电影
之父柴伐梯尼还老。漫画画报的贡献是(或许比文学、图像文化、做作的照片或龙伽内
西的新闻体都还重要)提供意大利电影一种已经通过大众验收的沟通方式,例如图像及
叙事的延续模仿。
  不过,要谈导演费里尼,不能只提他与那"诗意的"、"膝脆的"、"无邪的"幽默之间
的关系,以及他如何用他的漫画和年轻文字在此领域中找到定位。值得一提的还有"马可
·费德里奥"——其他漫画家平民化及罗马化的特殊风格,像阿塔罗,以令人不愉快和刻
意的粗俗来反映现代社会,用无礼近乎粗暴的笔触,排除任何令人宽慰的憧憬。费里厄
电影画面的力量,因为无法在任何图像文化中为自己下定义,所以难以阐明,它的根源
是画报图像不和谐及泛滥的侵略性。那种侵略性,能使整个卡通和连环漫画世界在强调
其风格的标新立异之时,高度发挥大众传播的效应。
  即便后来他的语汇倾向于矫饰,但费里尼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与大众沟通的信念。
至于他有计划的反智作风也从不稍减:费里尼的知识分子总是绝望的,在所有例子中,
比较好的是在《八部半》中的上吊自尽,当情况失控,像《甜蜜生活》那样,则先把孩
子杀掉以后举枪自找(在《罗马》中,同样的下场则发生在典型的斯多噶主义时期)。
面对逻辑思考的知识分子缺乏感情的清醒,费里尼表明态度,提出一种属于宗教性参与
宇宙奥秘的,对精神、神力的认知与之抗衡:不过就成果来看,我觉得两者都没能在电
影中得到足够的突显。坚守岗位、顽强抵抗智性主义的,反而是他血气方刚的戏剧性反
应,他的古罗马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罗马,必然会引发的属于嘉年华和世界末日的野蛮。

  费里尼多次被归入巴洛克主义,是因为他不断强化摄影影像,想把漫画转为视觉。
不过他脑中始终有一个像起跑点那样精准的表现法,要找到最具沟通和表达能力的形式
。这一点,就他处理法西斯影像上,我们这些跟他同辈的看得最清楚,费里尼的法西斯
漫画尽管荒谬可笑,但永远具真实感。法西斯在它的20年中有过许多不同的心理征候,
恰似它每年替换的制服:而费里尼总能把代表那些年代的制服和心理氛围安排正确。
  对事实忠贞与否,不应该是美学评断的标准。但是,看那些喜欢间接重建法西斯时
期,仿佛在处理历史/象征镜头的年轻导演所拍的影片,我实在没办法不难过;尤其是
年轻导演中最被看好的,拍出来所有与法西斯有关的东西一律走调,也许在观念上尚情
有可原,但是影像太过虚假,好像连不小心猜中的运气都没有。这么说,时代体验无法
传达,感觉的纤细也难免会消失啰?还是说,年轻一辈在描绘法西斯时期的意大利所凭
借的影像,这些主要由作家提供(也就是我们在提供),且需要以一个集体经验为前提
的零星影像,在失去了交集以后,就再也无法唤起一个时代的历史厚度?而在费里尼的
《小丑》中,当受年轻人捉弄的滑稽的火车站站长,叫来一名蓄黑髭铁路军人,还有从
奇怪的火车车厢中年轻人抬起手臂,悄然无声地行纳粹举手礼时,那个时代的气氛就完
完全全回来了,分毫不差。甚或只要《罗马》中,杂耍剧场大厅传出哀怨的空袭警报声
,就够了。
  透过漫画效果也同样可以重温旧梦,这点应该可以在一度是费里尼主线的宗教画面
中得到印证,他借造型骇人,甚至教人毛骨惊然的神父出现,来回到过去。(不过这个
时候我就没有能力来下评断了:我只认识俗世的压抑,更为内化,也更不容易从中挣脱
。)面对高压的学校/教堂,费里尼所反对的,是那个为自然和人类间奥妙关系做中介
者的教堂之模棱两可的一面,它有时没有轮廓,像《我的回忆》中安抚树上疯子的那名
作儒修女,有时不回答处于危机中的人的疑惑,像《八部半》中跟鸟说话、垂垂老矣的
主教。那是虔诚的费里尼最引人入胜、最教人难忘的画面。
  费里尼在视觉上可以大步前进,离经叛道,但是关于道德上的离经叛道却停滞不动
,他使人性堕落、放纵的肉欲诱惑得到救赎。反正,浪荡青年们的乡下和电影里的罗马
,一样都是地狱里的一层,同时也是享福的安乐乡。正由于如此,费里尼成功地带动心
底骚动:因为他逼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最想摆脱的其实是我们的本性。
  如同做心理分析,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并且跟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一样,都于
再现中呈显出来。费里尼把电影拍成意大利的歇斯底里症状学。在他之前,那个奇特但
不陌生的歇斯底里症,被当做南方的专属现象,而他在《我的回忆》中再一次将地理上
的那个中介点,也就是他的罗马涅省,界定为意大利行为中坚、真正的统合者。曾经充
实我们少年时代,并提供距离感的电影,终究改观为近在飓尺的电影。在我们人生那段
短暂的时光中,一切静止,忧心忡忡地存在;第一批性爱和死亡预感的画面,进到我们
每一个梦里来;世界末日与我们同时开始,而没有结束的意思;让我们以为,只是纯观
众的电影,是我们一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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