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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ke (席焕·还差七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书痴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2月10日14:34:4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书痴
这是个海角,海岸峻峭。海滨公路高高在上,下面是一片汪洋,烈日当空, 阳光普
照,蓝天和大海恰似两面大透镜,使太阳显得大别往常。海水正懒散地拍打着犬牙交错
的礁石,阿梅代奥·奥利瓦肩扛自行车,沿着陡直的台阶朝下走,把车锁在一个背阴的
地方。然后他踏上一架小梯,在干燥的黄色地缝与悬空的龙舌兰之间继续往下走,同时
开始寻找可舒服地躺下的礁石缝。他的腋下夹着一块卷起来的毛巾,里面是游泳裤和一
本书。
海角相当僻静,下水的人没几个,晒日光浴的也很稀少,而且由于礁石无意之中成
了天然的屏障,互相之间都看不见。阿梅代奥在两块岩石之间脱光了衣服,套上游泳裤
,而后开始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两条瘦瘦的腿跳过了半个礁石区,有时几乎在叉
开四肢、成双成对地躺在浴巾上的情侣们的鼻尖上绊个踉跄。穿过了几块表面多孔而粗
糙的礁石之后,呈现在面前的是平整而光滑的礁石;阿梅代奥脱下凉鞋提在手里,光着
脚继续向前跑去。他来到一个凸向大海的地方,那儿有一面形同台阶的、半高的峭壁,
阿梅代奥收住了脚步。在一块平坦而突出的礁石上,他把衣服铺开叠好,把凉鞋底朝天
地压在衣压上,以免海风把衣物刮跑(事实上那天连一丝风也没有,然而他天生做事小
心)。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那是橡皮枕,他吹足了气,把毛巾铺在下面一块微微倾
斜的岩石上。
刚仰面躺下,他已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地方。阳光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他架上
墨镜,又爬到下面把白帆布太阳帽浸湿戴在头上,然后开始在字里行间追踪扣人心弦的
情节。
下方是清澈见底的蓝绿色海水,上面的岩石在阳光下越来越白,阿梅代奥时而抬起
头来,让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一个闪光的点上,观察一只虾缓慢地移动,然后又下意识地
回到他的书中:硝烟弥漫,遍地烽火,子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安德烈公爵的脚前扬起一
缕缕尘土……
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做生意越来越冷谈,而把兴趣转到了读书上。他喜欢看报告文
学、故事和19世纪的小说,也喜欢回忆录、名人传记乃至侦探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对
于后者,阿梅代奥虽无鄙夷之意,但一看是薄薄的小册子,就总觉得不太够味,他爱看
大部头的煌煌巨著,一上手就会感到浑身舒坦,随着书页进入到比现实的生活更象生活
的另一个世界。然而书页就象海面,把我们与那个蓝色和绿色的世界分隔了开来:深不
见底的裂缝,波浪形的细砂平地,半似动物半似植物的生灵。
太阳把礁石晒得滚烫,过不多久阿梅代奥感到犹如与礁石粘到了一起,他把一章看
完,夹上书签,合起书本,取下太阳帽和墨镜,半麻木地站起身来,大步跳到礁石的最
前缘。那里一直有一伙小孩在潜水,在海底爬来爬去。阿梅代奥登上几米高的台阶,望
望脚下透明的海面,倒栽葱般地跳了下去。
海水温凉宜人。他没有马上浮出水面。他喜欢肚皮贴着海底潜泳,直到憋不住气为
止。这种尽量消耗体力的事他觉得有趣,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正午的烈日下不辞路遥坡
陡急匆匆地蹬自行车来到这海角上潜心看书。每次他都尽力游到一块不长海藻的礁石处
再浮上来,先在四周随意游一会儿,然后进行正规的自由泳,但所用的力气却超过了必
要的程度。然而这种把脸埋在水里的瞎游使他腻烦,于是改为海员式的自由泳,不久之
后,他又翻转身体,让肚皮朝天,随意游淌,直至象具浮尸在那里随波逐流。接着他在
海水中辗转反侧,仿佛在一张无边无沿的大床上,然后他一会儿以某个小岛为目的地,
一会儿为自己规定手臂动作的次数;一会儿向往苍穹笼盖的浩淼烟波,一会儿又回头朝
礁石游去。此时,他的心思己回到留在礁石上的书中,他急于了解阿尔贝蒂内的命运,
她能找到她的马尔切尔吗?
爬上礁石之后,他用毛巾擦于肩膀,戴上太阳帽,未等在太阳底下舒展肢体,便开
始阅读新的一章。
他可并非是贪多务得食而不化的读书人,他已经到了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
的时候反而觉得回味无穷的年龄。他也确实时有温故而知新的感觉。每年夏天,在去海
滨度假之前,装书箱是一项最繁重的工作。他总是选入一定数量已读过的名著,同时选
入一定数量陌生作家的作品,带到这儿的礁石上来咀嚼和反刍。他时而垂眼冥想,时而
举目凝思,这时他刚抬眼,就看到一位太太走到岸边岩石上躺了下来。
她肤色深棕,身体瘦削,看上去韶华虽逝,但风韵犹存:穿着时髦的泳装,毫无出
乖露丑之嫌(她身穿最省料的比基尼,并把边缘卷了起来,意在尽量增大接受阳光照射
的面积)。阿梅代奥在看书过程中举目凝思的频率骤然加快: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
潜心观察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空间。凭阅历,她的脸(她躺在一张小型橡皮气垫上,每
当阿梅代奥眼皮一翻,他就看到她虽不丰腴但造型姣好的大腿,美丽而光滑的肚皮,也
许并非小得令人不满的、稍呈波浪起伏的胸脯,还有俏瘦的肩肿、脖颈和臂膀,至于眼
睛则被墨镜和草帽的边檐所掩藏),她的脸部结构是容易描绘的,活泼、聪明而不饶人
。
阿梅代奥估量着这位茕茕独处的女人,不去人头攒动的海滨浴场消夏,却独爱到此
最偏僻的礁石上晒太阳,把自己煨成黑炭。他发现她身上散发着性感迟钝、长期以来得
不到满足的幽怨气息,于是粗略地思忖了与她风流一番的可能性,他盘算了两种前景,
正统的闲聊,晚上的活动,同时也掂量了调排上的困难以及即使暂时性地结识一个人而
必须作出的努力,然后继续看他的书。他确信,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对他感兴趣。
但是他在这里已躺得久了,也许是刚才一时的痴心妄想已使他不能平静,总之他感
到身体发麻,毛巾下岩石的棱角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来,想另找一处可躺的地方。
一时间他在两处都觉得舒适的地方之间犹豫:一处离窄窄的海岸较远,那儿躺着另一个
晒成棕色的妇女(而且那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正巧挡住朝她的视线),另一处则离
海岸较近。一想到前者离她较近,说不定在某种情形下被迫与她接上话头,就得中断看
书时,他宁愿选择较远的地方。但是这样一来,就有故意回避之嫌,显得有点不够礼貌
,于是他选定了较近的地方。再说书中的情节正紧张,他不信看到那位女士——她根本
算不上美得令人神魂颠倒——会分他的心。他搬到新地方,躺下身来,把书拿得挡住朝
她的视线,但是这样做比较费劲,手臂必须抬得较高,最终又让手垂了下来。现在,每
当他转过头来看新的一行字的时候,眼光就会碰到正好在书页边上的两条大腿,那位孤
独的消夏女士的大腿。而她则也已改成了一个较为适意的姿势,正好在阿梅代奥视线的
方向上支起膝盖,并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吏他能更好地观察她那令人销魂的部位。
总之,且不论是否有岩石的棱角顶痛了他的臀部,他似乎已找不出更好的立置了:他可
在书页边上毫不费力地欣赏那位晒成棕色的女士,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并不妨碍看书
,而是成了看书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他可安稳地继续阅读,不必特意把目光从书本上
移开去。
一切都寂静无声,然而书页中有丰富多采的生活,静止的风景只是这个书的边框,
晒成棕色的女士则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阿梅代奥光顾自己沉住气,却没有考虑那位女士
的焦躁不安。现在她站起来向海岸走去,为的是就近观看一只大海蜇,那是一帮小男孩
拖到岸上来的。海蜇已被翻了过来,她俯下身去,对孩子们提了几个问题;她的脚上拖
着木凉鞋,后跟很高,本不适宜于礁石;从后形看,阿梅代奥觉得她比原来更年轻、更
秀丽。他想,对于希冀艳遇的男子,现在正是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极好机会:走近
过去,参与评论抓到的海蜇,这样就可接上话茬。可是,这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
事,他又专心致志地看他的书。当然,这种想法也就压抑了他好奇的天性,他不能走过
去仔细观看,在原地望去,只能看到这只海蜇出奇的大,颜色也极少见,介乎粉红色和
紫色之间。这一好奇心, 只在海蜇身上而已,非但一点也不会使他分心,而且甚至是依
附于看书的点缀。不过这时候书中正是长篇大段的描写,他也恰巧在这时候感到看得有
些倦怠,总而言之,如果因为害怕与那消夏女士说话而放弃无意识而又有充分理由的希
望——消遣几分钟,就近观察一只海蜇——那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夹上书签合拢书,
然后立起身来:正在这时候,女士离开那群小孩朝气垫而来,阿梅代奥此时明白,有必
要马上大声说句话,于是他一面走近过去,一面朝孩子们喊:
"当心!有危险!"
孩子们谁也没有抬眼看,继续试图用芦苇杆将海蜇挑起来并翻转来;女士却机灵地
转过身来,重新向海岸走去,脸上的表情半是疑问半是吃惊:"嗬,多么可怕,它会咬人
?"
"如果人碰它,它会把人的皮肤灼伤,"他解释道。并发觉自己并未走近海蜇,而是
来到了女士身旁。谁知道为什么,她竟吃了一惊,并用手臂遮住了胸脯,而且偷偷地一
会儿看海蜇,一会儿看阿梅代奥。他安慰她几句,正如所预料的,他俩搭上了腔。为了
让她放心,阿梅代奥声明他要马上回去看书,在此之前他只想看一眼那海蜇,因此带了
她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圈子中。现在女士不寒而栗地望着海蜇,手指关节压在牙齿上;在
此之前,当他俩并肩站在起的时候,她两手来回将两臂搓摩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迟疑了
一阵子,才把两臂从胸前挪开。阿梅代奥开始介绍海蜇,并非是他对海蜇有特别多的了
解,但是他读过几本著名渔夫和潜水研究人员写的书,所以他能——跳过较小的动物区
系——单刀直入地开讲著名的"前口幅鲸属"。女士很注意地听他讲解,时而抽上几句,
但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刻,正如女人们通常所喜欢的那样。"您看到我臂上这块红斑了吗?
该不是海蜇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按了一下那部位,在肘关节稍稍上面一点,然后摇头
否定了。其实只是稍微有点发红,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曾支在上面。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她回到气垫上,而他则回到毛巾上重新开
始看书。那真可算是支轻松愉快的幕间插曲,时间正合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不能
不说是一段意气相投、灵犀相通的人际交往(她礼貌、矜持而温顺),因为几乎未等哪
一方作出暗示,他们就同时点头分开了。现在,他在书中找到了与现实更紧密、更具体
的联系,一切都有其意义,有其重要性,有其节律和周期。阿梅代奥感到十分满意:书
页为他开辟了实在的生活,既有深度,又激动人心,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颜
色和印象偶然碰在一起,却非常和谐,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要他承担任何义务的美丽的小
天地。棕色的女士从她的气垫上朝他微笑,他同样以微笑回报她,而且似动非动地点了
一下头,然后立即又把目光垂下。但女士却说了点什么。
"啊?"
"您总是看书?"
"嗯……"
"有趣吗?"
"是的。"
"那你继续看吧!祝您看书愉快!"
"谢谢。"
他可不能再抬头看了,至少要等到这一章读完。他一口气读光了它,此时女士口中
衔着一支香烟,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阿梅代奥觉得,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请问?"
"……火柴,对不起……"
"很遗憾,我没有,您知道,我不抽烟……"
一章已结束。阿梅代奥赶紧看下一章的头几行,竟是出人意料的有味,为了免受干
扰,他得尽快地把火柴问题解决。"您等着。"他在礁石间跳跳蹦蹦,终于昏头昏脑地找
到了一伙正在抽烟的人。他借了一盒火柴,回头向女士跑去,替她点上烟,再跑过去归
还火柴,他们对他说:"您留着用罢,您尽管留着用罢!"他又跑向女士,把火柴转让给
她,她向他表示感谢。在道别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现在必须再说些什么,于是
问道:
"您不游泳?"
"等一会儿,"女士说,"那您呢?"
"我已游过了。"
"那您不再下水了吗?"
"下,我再看一章,然后再游一趟。"
"我也是,我抽完烟后下水。"
"那,回头见。"
"回头见。"
这一声道别使阿梅代奥恢复了安宁,这时他恍然大悟,从他发现有这位孤独的消夏
女士在场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安宁:现在,他已没有了自觉必须结识她的心理负担
,一切都推延到了游泳的时刻——即使没有她,他反正总是要再游一次的——可以毫无
心事地看书了。由于他非常专心,竟未能发觉——其时他一章还没看完——女士起身走
过来邀他去一同游泳。他突然看到了一双凉鞋,笔直的双腿,在离书不远处;沿双腿往
上看,又蓦然把目光垂落到书上——阳光耀眼——匆匆看了几行,再往上瞧时听见她开
了腔:"您的头还没有胀嘛?我可要跳下去了!"此情此景,要是能使其永远处于凝固状
态,那岂不美哉;继续看我的书,时而抬眼望望。然而再也不容他推延了,于是阿梅代
奥一反常态,他儿乎跳过了半页,匆匆结束一章,而往常每一章的结尾他是读来更仔细
的;他立起身来说,"我们走!您从顶尖上跳下去潜泳?"
尽管说了许多潜泳的话,女士还是小心地从一个台阶上下到水里。阿梅代奥则爬到
比往日更高的一个台阶上一头扎了下去。太阳正慢慢西沉。海面上一片金黄。他们俩拉
开一点点距离,在金鳞点点的暮海中嬉游:阿梅代奥有时在水下游上几口气,他从下面
穿过女士,令她吃惊不小,而他却颇为自得。当然,这只是儿戏而已。除此之外,他还
应做些什么呢?两个人同游要比独游无聊;当然只是一点点。在金光反射的区域外,海
水的蓝色愈来愈深,似乎海底的黑暗正在上升。书本上的观念对现实生活毫无裨益,那
根本是两码事。当阿梅代奥领着惊恐的她跳跃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间的时候(为了帮助
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托她的臀部、推她的胸脯,但是他的指尖发白起皱,手臂几乎在水
中失去知觉),他愈来愈频繁地朝岸上望,那本书的彩色封面很是显眼。除了悬在夹着
书签的书页中的故事和期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故事和期待,其他的一切只是一片苍白
的空隙而已。
回到岸边,帮助她爬上岸,擦干后互相按摩两肩,最终造成了一种亲昵的气氛,使
阿梅代奥觉得不够礼貌,应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独处。"唉,"他说,"我还得看书,我
去把枕头和书拿来。"看书两字他是经过仔细考虑后说的。而她回答说:"噢,好极了,
我抽支烟,看一会《安娜贝拉》。"她身边有一本妇女杂志,一时间倒也各有各的寄托。
她的声音听起来象冷水滴在他头颈里,但是她又说:"为什么您坐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您
到气垫上来,我给你挪出个位置。"这个建议是友好的,躺在气垫上要惬意得多,他乐意
地接受了。他俩都伸直躺下,他朝一个方向,她朝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看杂志
里的插图,而阿梅代奥则渐入佳境,终至沉湎于书的海洋中。
此时已近傍晚,光和热并未消退,只是刚开始平静。在阿梅代奥所看的小说中,正
值最大的秘密被揭露,人们活动在一个可信赖的世界里。因为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达到了
充分的一致,所以他们将继续共同走下去,永远也不想停顿下来。
虽然躺在气垫上,但仍应来回活动四肢,以免麻木,于是他的一条腿碰到了她的一
条腿,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就让它停靠在那里;而她,看来也有同感,因为
她并没有退缩。在津津有味地看书的时刻加入了甜蜜的肉体接触,对阿梅代奥说来是更
充实而完美;至于对消夏女士,感受必定是恰好相反,因为她继而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她说:"难道……"
阿梅代奥的目光被迫从书本向上移。女士正注视着他,眼睛里竟充满着痛苦。
"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问道。
"难道你永远不会腻烦看书吗?"她说,"真没法说您是个合群的人!您不知道,和妇
女在一起应该与她交谈?"她微微一笑补充道,也许这一微笑原意只是嘲笑。可是阿梅代
奥此刻谁知道是怎么的啦,为了能不丢开小说,他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威胁的神气。"我
是为了什么才到这儿来的!"他心里嘀咕。现在他明白,有这个女人在身旁,他可是一行
也看不成了。
"得让她明白,是她自己搞错了,"他想,"我可不是干海滨风流韵事的人,不同我交
往更好。""交谈?"他大声说。"怎么交谈?"同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您看,如果我现
在用手碰您,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许甚至给我一个耳光并走开。"且不论是
否他天性矜持,或者这正是他所遵循的另一种温柔委婉的恭维,总之,照他自己的说法
,他的爱抚应表演得粗暴而带挑衅性,但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羞怯的、抑郁的、几
乎是祈求的: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脖子,托起她的项链又让它落下。她则用缓慢、
仿佛屈从并稍带嘲弄的动作来回答——她将下巴朝一侧垂下,把他的手夹住——然后,
以算计好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噢!"阿梅代奥叫起来。他们
俩都往后一仰。
"您的交谈是这样的吗?"她问。
"您看,"阿梅优奥很快地说,"我交谈的方式您不喜欢,那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交谈
而看书罢,"说话间,他已开始看新的一章。然而,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明白,他太过分
了,造成他与她之间的紧张气氛,这种僵局可就不容易打破了;他也明白,即使他根本
不想打破这种僵局,那么他也看不进那本内容紧张、情节纷繁而富有内涵的书了。他只
好设法调整,使这种外表的紧张能与书中的紧张并行不悖,从而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
用放弃书本。 因为她背靠岩石而坐,他走到她旁边坐下,用一条臂膀搂住她的肩,书则
搁在双膝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他俩互相松开后再吻了一次,然后他又埋头看书。
要是有可能,他真想这样一直看下去,他最担心的是不能把这本小说看完:同泳关
系一经确立,就意味着他清静地看书的时辰已过去,他的假日被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律所
强占:如果一本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而且过一段时间后才能接着往下看
,那末读书的乐趣就会丧失一大半;因为某些细节会忘记,再也不可能象先前那样顺流
顺势,左右逢源。
太阳慢慢落山,余辉中留下了一片灰色,游客都已离去,海边只剩下他们两人。阿
梅代奥一手搂着她的肩,看书,吻她的脖颈和耳朵——从眼神可知她是乐意的——而且
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吻她的嘴,然后继续看书。也许他现在已找到了理想的
平衡:他真想就这样再看它百来页,可是她又要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开始发愣,变得僵
硬,甚至几乎要推开他,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
阿梅代奥有点迷悯不解,但他没有花时间去权衡对于她的决定该是同意还是反对,
在书中眼下正是一个高潮,所以她的"我穿衣服"这句话他几乎未曾听见,而且在他的思
想上把它翻译成了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可以不受干扰地看几页了。"
可是她发出温谕:"你把毛巾举得高一点拿着,"她这么说,也许是第一次对他不称
您而改称你,"别让人家看见我。"这本来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礁石上一个旁人都没有了
,但是阿梅代奥却欣然从命,因为在举毛巾的时候他仍然坐着,依旧可以看书——书放
在膝盖上。
在毛巾的另一侧,她已把胸罩解开,毫不担心他是否会看她。阿梅代奥不知道,他
是装作看书地看她好,还是装作看她地看书好。两者都诱人之至,可是看她罢,显得太
冒失;继续看书罢,又显得太冷漠。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别的女人洗过海水澡后,在露
天换衣服时总是先把连衣裙穿上,然后再从裙子下面把游泳衣脱掉,她却不:现在,她
裸露着胸脯站在那里,还把三角裤也脱了下来。这时候,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那是一
张悲伤的脸,嘴上还有一条痛苦的皱纹;她摇摇头注视着他。
"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倒不如马上就此了结,"阿梅代奥心里想。书捏在手里,一
只手指夹在书中,他跳了起来,但是,他从她的眼神所领悟的——责备、同情和悲伤,
她仿佛要对他说:"傻瓜,你愿意这样就这样吧,总之你什么都不懂,和别人一样……"
——其实就是他所未曾领悟的,因为他没有去领悟,因为他在这一瞬间不可能领悟,只
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而正是这模糊的感受,使他如醉如痴,在他拥抱她并与她一起倒
向气垫的时候,竟至于几乎没有扭头去看那本书,以便确认它没有掉向海里。
实际上书掉在气垫旁边,翻开着,似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然在神魂
颠倒地拥抱,居然还能抽出一只手来,将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中间:当心急火燎地想继
续往下看的时候,还得翻来覆去地寻找头绪,那可是再讨厌不过的了。爱情完全是两厢
情愿的,也许还要延续较长一段时间,然而岂非这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暗了。礁石下面坦展着一个小海湾,现在她下去了,站在齐腰的水中。"你也来呀
,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嘴唇,心里盘算到结束还有多少页没有看。
--
经过马路旁成堆的垃圾,经过积满污水的商用占地,
经过整夜痛苦的失眠与不安,跨入美丽辉煌的二十一世纪??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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