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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ke (席焕·偏刀斜剑),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乡村医生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0月24日22:17:27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卡夫卡作品集
乡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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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陷于极大的窘境:我必须立刻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
但狂风大雪阻塞了我与他之间的茫茫原野。我有一辆马车,轻便,大轮子,很适合
在我们乡间道路上行驶。我穿上皮大衣,提上出诊包,站在院子里准备启程,但是
,没有马,马没有啦,我自己的马在昨天严寒的冬夜里劳累过度而死了。我的女佣
现在满村子里跑东跑西,想借到一匹马,然而我知道这纯属徒劳。雪越积越厚,行
走越来越困难,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独自一人,摇晃着马
灯。当然,有谁在这种时候会借他的马给别人跑这差事?我又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不知所措。我心烦意乱,苦恼不堪,用脚踢了一下那已经多年不用的猪圈的破门。
门开了,摆来摆去拍得门枢啪啪直响。一股热气和类似马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一
根绳子上一盏厩灯晃来晃去;低矮的棚圈里有个人蜷曲蹲在那里,脸上睁着一双蓝
眼睛。他葡匐着爬过来,问道:“要我套马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弯下腰
,想看看这圈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女佣站在我身旁,说道:“人们都不知道
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我们两个都笑了。 
  “喂,兄弟!喂,姑娘!”马夫喊着,于是两匹健壮的膘马相拥而现,它们的
腿紧贴着身体,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仅靠着躯体运动的力量从与它们差
不多大小的门洞里一匹跟着一匹挤了出来,但马上它们都站直了,长长的四肢,浑
身散发着热气。“去帮帮他,”我说,听话的女佣便急忙过去给马夫递挽具。可是
,不等她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惊叫起来,跑到我身边,脸
颊上深深地留下两道红红的牙印。“畜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吗?”
但转念又想,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而且在大家拒绝我的时候自愿
来帮助我。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并不计较我的威胁,只是向我转了一下身
体,手里不停地套着马车。“上车吧,”他说。一点不假,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发
现这套马车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呢。我高兴地上了车,说道
:“不过,车我来驾,因为你不认识路。”“那当然,”他说,“我压根就不跟你
去,我留在罗莎这里。”“不!”罗莎直喊,然后,预感到无法逃避的厄运的降临
,跑进屋里。随后,我听到她拴上门链发出的叮铛响声,又听见锁子被锁上;我看
见她还关掉了走廊的灯,又迅速穿过好几个房间,关灭了所有的灯,以使自己不被
人找见。“你跟我一起走,”我对马夫说,“否则我不去了,不论怎样急迫。我不
能想象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给你作为代价。” 
  “驾!”他吆喝一声,又拍拍手,顿时,马车就像激流之中的木块一样奔出。
我听到马夫冲进我家里时屋门震裂的声音,然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所有感官只
觉得一阵呼啸风驰电掣般掠过,但这瞬间即逝,因为,那病人家的院子就好像紧挨
着我家的院门,我已经到达了。马儿静静地站在那儿,雪也不下了,只有月光撒满
大地。病人的父母急匆匆迎出来,后面跟着他姐姐。我几乎是被从车里抬出来的。
他们七嘴八舌,而我却不知所云。病人房间里空气污浊,令人无法呼吸,废旧的炉
子冒着烟。我想推开窗户,但首先我要看看病人。他消瘦、不发烧、不冷、也不热
,两眼无神。小伙子没穿衬衣,盖着羽绒被。他坐起身来,抱住我的脖子,对着我
的耳朵悄声说道:“医生,让我死吧。”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没人听见这话。病
人的父母躬着身子呆站在一旁,等候着我的诊断。他姐姐搬来一把椅子让我放下诊
包。我打开包,寻找工具。小伙子不断地从被窝里向我爬过来,提醒我别忘了他的
请求。我抓出一把镊子,在烛光下试了试,然后又放回去。“是啊,”我渎神地想
:“在这种情况下众神相助,送来了需要的马匹,又因为事情紧迫而送来第二匹,
更甚者,还送来了马夫——”这时,我才又想起了罗莎。距她十里之遥,而拉车之
马又无法驾驭,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把她从马夫身下拉出来呢
?现在,那两匹马不知怎么已经松开了缰绳,又不知怎么把窗户从外边顶开了,每
匹都把头伸进一扇窗户,不受那家人的干扰,观察着病人。“我要立刻返回去。”
我想,好像马儿也在催我动身。但我却任凭他姐姐脱掉我的皮大衣,她以为我热得
脑胀。老人给我端来一杯郎姆酒,并拍了拍我的肩膀。献出心爱的东西表明他对我
的信任。我摇了摇头,在老人狭隘的思想里我感到不适,仅鉴于此我拒绝喝那酒。
他母亲站在床边叫我过去,我走过去,把头贴在小伙子胸口上,他在我潮湿的胡须
下颤抖起来。那边,一匹马对着屋顶大声嘶叫。我知道的事已被证实:小伙子是健
康的,只不过是有点供血不足,他那忧心忡忡的母亲给他喝了过多的咖啡。然而他
却是健康的,最好干脆把他从床上赶下来。我并不是救世主,让他躺着吧。我供职
于区上,忠于职守,甚至于过分;我薪俸微薄,但却慷慨大方,乐于帮助穷人,另
外,我还要负担罗莎的生活。如此看来,小伙子也许是对的,我也想去死。在这漫
长的冬日里,我在这里干什么呀!我的马死了,而且村子里又没人借给我一匹。我
得从猪圈里拉出马来,如果不是意外得马,我就要用猪拉车了。事情就是这样。我
向这家人点点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的。开个药方是
轻而易举的,但是与这些人互相交流沟通,却是件难事。现在,我的探诊也该结束
了。人们又一次让我白跑一趟,对此,我已习惯了。这个区的人总是在夜里来按门
铃,使我备受折磨。然而这次却还要搭上罗莎。这个漂亮的姑娘,多年来生活在我
家里而没有得到我多少关心——这个代价太大了。我必须马上认真考虑一下,以克
制自己,不致对这家人发火,虽然他们不管怎样也不会把罗莎还给我。但当我收拾
起诊包,把手伸向我的皮大衣时,这家人站在一起,父亲嗅了嗅手里那杯朗姆酒,
母亲可能对我深感失望——是啊,大家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满眼泪水,紧咬嘴
唇;他姐姐摆弄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于是我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承认这小伙子也
许真的病了。我向他走过去,他对我微笑着,好像我给他端来了最美味的汤——啊
,这时两匹马都叫了起来,这叫声一定是上面所安排,用以帮助我检查病人——而
这时我发现:的确,这小伙子是病了。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臀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手
掌大小的伤口,玫瑰红色,有许多暗点,深处呈黑色,周边泛浅,如同嫩软的颗粒
,不均匀地出现淤血,像露天煤矿一样张开着。这是远看的情况,近看则更为严重
。谁会见此而不惊叫呢?在伤口的深处,有许多和我小手指一样大小的虫蛹,身体
紫红,同时又沾满血污,它们正用白色的小头和无数小腿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
小伙子,你已经无可救药。我找到了你硕大的伤口,你身上这朵花送你走向死亡。
这家人都很高兴,他们看着我忙这忙那,姐姐把这情况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
父亲又告诉一些客人。这些人正踮着脚尖,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从月光下走进敞
开的门。“你会救我吗?”小伙子如泣如诉地悄声问我,伤口中蠕动的生命弄得他
头晕目眩。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丧失
了旧有的信仰,牧师闲居家中,一件接着一件撕烂他们的法衣,而却要求医生妙手
回春,拯救万物。那么,随他们的便吧:我并非不请自到,如果你们要我担任圣职
,我也就只得顺从。我一个年迈的乡村医生,女佣被人抢去了,我还能企望什么更
好的事情呢!此时,这家人以及村子里的老者一齐走过来脱掉了我的衣服;一个学
生合唱队在老师的带领下站在屋前,用极简单的声调唱着这样的歌词: 
    “脱掉他的衣,他就能医, 
    若他不医,就致他于死地! 
    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光了衣服,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
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
样。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
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
着。“你知道,”我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我对你缺乏信任,你也不过是在某个地
方被人抛弃了而不能自救。你没有帮我,反倒使我的病榻更小。我恨不得把你的眼
睛挖出来。”“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
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满足吗?哎,也许
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嫁
妆。”“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缺点是不能总揽全局。我这个人去过附近
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伤口比较深,是被斧子砍了两下所
致。许多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
向他们逼近。”“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确实如此。请
带着一个工职医生用名誉担保的话去吧。”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
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
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
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一匹马驯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
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在一个钩子上。这样
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马车则晃晃
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驰
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那新而谬误的歌
:“欢乐吧,病人门,医生已被放倒在你们的床上!” 
  我从未这样走进家门。我丢掉了兴旺发达的行医工作,一个后继者抢走了它。
但无济于事,因为他无法取代我。在我家里那可憎的马夫正在施行暴虐,罗莎是他
的牺牲品。我不忍再往下想。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我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
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我的皮大衣挂
在马车后面,而我却够不着它,那伙手脚灵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动一动指头帮我一
把。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一次——这永远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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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仁百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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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书库 youth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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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马路旁成堆的垃圾,经过积满污水的商用占地,                                        
                                                                                                            
           经过整夜痛苦的失眠与不安,跨入美丽辉煌的二十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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