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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pzxw (hi),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情人》---玛格丽特·杜拉斯——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l 28 07:59:20 2000), 转信

    那位英俊的男人从那辆“里摩辛”大轿车里走出来,他正抽着一
支英国香烟。他瞧着这位头戴男式毡帽、脚穿金丝皮鞋的姑娘。他慢
慢地朝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胆怯。起初,他连笑容都不
敢露出来。他首先给她递过一支香烟。他的手在颤抖。他们之间有个
民族的差别,因为他不是白人,可他又必须凌驾在姑娘之上,所以他
才发抖。她对他说她不抽烟:不抽,谢谢。她没有说别的,她没有对
他说请不要打我。这时他稍为放心一点,并且对她说,他似乎是在做
梦。她并没有回答。她等待着。这时候他问她:您是从哪儿来的?

    她说她是沙沥女子学校那位女教师的女儿。他思索了一阵,然后
说他听说过这位太太,她的母亲,听说过她在柬埔寨那边买下了一块
租地很不走运,是这么回事吧?是的,是这样。

    他反复地说能够在这条渡船上碰见她实在难得。就在那天早上,
一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一个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
上一辆当地人的客车。

    他对她说这顶帽子对她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戴着一顶男式
帽子……实在独出心裁,为什么不行?她是如此的美丽,她想怎么打
扮就可以怎么打扮。

    她看着他。她问他是谁。他说他刚从巴黎学习回来,他也住在沙
沥,就在河边那幢带着蓝色琉璃栏杆围墙的大房子里,那就是他的家。
她问他是什么人,他说他是中国人,他来自中国北方的抚顺市。您允
许我把您带到西贡您的家里吗?她同意。他叫司机从客车上把姑娘的
行李取下来,然后装进那辆黑色的轿车里。

    这个中国人属于那些操纵着当地民间全部房地产的少数华裔金融
界人士。他就是那天渡过湄公河前往西贡的那个青年人。

    她坐进那辆黑色轿车。车门一关,一种刚刚能感觉出来的忧伤油
然而生,我顿时觉得有些困倦,河面上的阳光也随之暗淡下来。还有
一种轻微的耳聋感,一切都笼罩在迷惘的晨雾之中。

    我再也用不着乘坐当地土着人的客车去旅行。我将有一辆里摩辛
大轿车可以送我去上学,可我也将永远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
作所为,我所获得的一切,悔恨我所抛弃的一切,好坏都一样,让我
感到悔恨。那辆熟悉的客车,那位我曾经和他开过玩笑的客车司机,
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们,还有我那沙沥的家庭,那沙沥家庭里的
令人讨厌的家伙,和它那出奇的确静。

    他正在对我说话。他说他厌恶巴黎的生活,厌恶那些可爱的巴黎
姑娘,那些婚礼,那些炸弹,啊啦啦,还有那古波尔和罗丹特咖啡馆,
我还是更喜欢罗丹特咖啡馆,那些夜总会。

    这些都是他所度过的那两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会神听着他
那长篇大论中有关他家财富的情况,其实他要是能说出家里一共有多
少个百万也就用不着罗嗦半天了。他继续讲下去。

    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他是一个独生子,眼下只剩下掌握金钱的父
亲。可您知道父亲是个什么人,他被他那根鸦片烟枪整整住了十年,
他整天对着湄公河,躺在他那行军床上管理他的财富。她说明白他的
意思。

    后来将是他这位父亲拒绝他的儿子和沙沥镇上这位白人小娼妓的
婚事。

    当他在渡船的舷栏和这位白人姑娘攀谈之前,这个形象就开始形
成了,当他从那辆黑色的里摩辛轿车走出来的时候,当他向她靠近的
时候,她就感觉出来了,就知道他害怕了。

    从那最初一刹那开始,她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明白他已
经受她的支配。纵然不是他,就是换一个别的男人,当爱会降临的时
候,也同样会任由她摆布。她同时也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从今以后,
令她身不由己的时刻也可能已经到来,她将无法摆脱自己应尽的某些
义务。那一天她也晓得,这种事千万不能让妈妈或者哥哥有任何觉察。
当她一坐进那辆黑色的里摩辛轿车里的时候,她完全意识到这是她有
生以来头一次,并且也将是终身脱离自己家庭的开始。从今以后,家
里人再也不应该过问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让人们从他们手里把她抢
走,伤害她,糟蹋她,所有这些他们都再也不应该知道。无论是妈妈
还是哥哥,他们全都不应该知道。从此以后,这将是他们的命运。这
些念头已经足够使她在这辆黑色的里摩辛轿车里伤心落泪。

    从此以后,小姑娘就将开始和这个男人打交道,这是头一个,就
是那个在渡船上出现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发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学接她,并把她
送到寄宿学校去。后来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四下午,他特地来到寄宿
学校把她带到那辆黑色的轿车里。

    这是在堤岸。这里和那些把中国城和西贡市中心联接起来的林荫
大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这些美国式的宽阔马路上,有轨电车、人力车、大客车来回穿
梭,好不热闹。这时已是午后时分,时间还早。她逃避了寄宿学校的
姑娘们强制性的午后散步活动。

    这是坐落在城里南面的一个单间的房子。房子很现代化,家具都
是一些摩登的款式,不过看来似乎是匆忙布置起来的。他说:我没有
好好选择一下家具。房间里光线相当暗淡,但她没有叫他打开百叶窗。
她并没有意识到一种能够确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愿也不反感,也许
这就意味着某种欲念。当他头天晚上邀请她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立
刻满口答应了。她终于来到了这个她应该来的地方。她似乎有点害怕。
因为看来事情不仅必须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还必须和她自己的具
体情况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当时的环境,留意那光线,那城里的嘈
杂声,因为整个房间都被包围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之中。而他,他正在
那里发抖。首先他看着她,似乎要等她开口。可是她一言未发。于是
他也就不再动了。他并没有去脱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对她说他爱她爱
得发疯,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底。然后他便缄默不语。她没有回答他
的话。她满可以对他说她并不爱他,可她什么也没说。突然间,她顿
时意识到他并不了解她,并且将永远了解不了她,因为他浅于世故,
也不懂得去绕那么多圈子把她抓住,这一点他将永远也办不到。只有
她才能懂得这一切。只有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与他虽素不相识,毫无
了解,可她却顿时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对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欢他,
事情只取决她自己了。

    她对他说:最好您还是别爱我。那怕您喜欢我也罢,我愿意您能
象平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那样随便。他十分离奇地看着她。他问:
您所希望的就是这些吗?她说是。他开始感到难过,在这间屋子里,
这是头一次,在这一点上他再也不撒谎了。他对她说,他已经知道她
将永远不会爱他。开始她说她不知道。后来她就让他说下去。

    他说他很孤独,因为他爱她,所以这种孤独感对他来说就更残酷。
她对他说,她也是一样感到孤独。她并没有说出为什么。他说:您一
直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要是换任何另外一个人,您大概也能照样跟
着他。她回答说她无法知道,因为她从来还没有跟过任何男人到房间
里去。她对他说,她并不愿意他老跟她说话,她希望他能象在当他和
别的女人单独在他的房间里一样。她求他能够这样对待她。

    他脱下了她的连衣裙,接着就是她那条白棉布的小叁角裤,然后
把她赤身裸体地抱到床上。他背朝着她哭了起来。这时她轻轻地把他
拉过来,开始脱他的衣服。她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替他脱。他想动
手帮她一下,可她不让,她要自己来。她说她愿意自己动手。终于,
他的衣服也被脱光了。当她要求他的时候,他轻轻地把身子靠过来,
似乎是为了不惊动她。

    那皮肤给人一种特殊的温柔的感觉。他的身躯瘦弱颀长,没有力
气,没有肌肉,他可能得过病,可能正处在康复时期,他没有胡子,
没有男子的确概,他很虚弱,他似乎正因某种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
苦。她没有看着他,只是抚摸着他。他在呻吟,他在哭泣。他在忍受
着他那令人憎恨的情爱的折磨。他几乎是哭着和她在一起尽兴的……
她觉得她似乎被慢慢地举了起来,腾云驾雾,被带到一个极乐的世界
……大海,没有形状,只是因为它无可比拟。

    也许早在那渡船上,这个形象就已经预感到此时这一瞬间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个穿着补丁长袜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的房
间里闪过。我似乎感到和她的女儿一样在这种场合里出现过,其实儿
子们都已经知道妈妈年轻时那段罗曼史。而女儿,当时还不知道。他
们将永远不会在一起谈论他们所知道的,并且使他们疏远她的这件事,
这是妈妈年轻的一件关键的、最后的风流事。妈妈不懂得什么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还会出血。他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他说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给我洗干净。我看着他。当他泰然自若地走过来时,
又一次产生强烈的欲望,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有这股勇气去违背妈妈对
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愿,如此坚决。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
条胡同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们双目相视。他搂着我。他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说这是我
应该做的,就象是一项义务。这是我们头一次谈起话来。我对他诉说
我那两位哥哥的生活情况。我还说我们没有钱。一无所有。他认识我
那个大哥。他曾经在镇上的烟馆里见过他。我说我这个大哥尽偷妈妈
的东西去抽鸦片烟,他还偷过佣人的钱,有时候烟馆的老板还上门来
向妈妈讨债。我还向他说起那些修筑海堤的事。我说我妈妈快死了,
她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我还说母亲死在临头肯定和我今天发生的事
有关联。

    我发现我喜欢他。

    他可怜我,我说不,我并不可怜,除了我母亲,谁也不可怜。他
对我说:你之所以来,那是因为我有钱。我说我喜欢他,同时也喜欢
他的钱,而且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这辆汽车里头,已经在这
些金钱当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个有钱人的话,我又
该会怎样对待他。他说:我真想把你带走,和你一起远走高飞。我说
在妈妈还没有被折磨死之前,我还不能离开她。他说看来他绝对绝对
没有这份福气,但他仍然将会给我钱,叫我不用担心。他又重新躺下
来。我们又重新沉默不语。

    城里的嘈杂声很历害。在我的记忆中,它就象一总电影的音响放
得过高,震耳欲聋。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房间里非常暗淡,我们没有
作声,整个屋子都处在城里那些无休止的吵闹声的包围之中,似乎是
一辆开进城里的火车。窗户上没有安上玻璃,只有窗帘和百叶窗片。

    透过窗帘可以看到在阳光下从人行道上走过去的人影。这里整天
总是人山人海。窗帘上的影子被百叶窗的叶片划成一道道规则的条纹。
那些木屐的哒哒的响声令人头昏脑胀,人们的说话声尖锐刺耳,中国
话本身就是一种叫嚷的语言,就象我一直所想象的一样,是一种沙漠
里的语言,这真是一种令人难于置信的奇怪的语言。外面正是傍晚时
分,因为从外面的喧哗声和过路人那些越来越嘈杂的吵闹声中就可以
分辨出来。这是一座习惯于夜间沸腾的城市。此时此刻,太阳已经下
山,夜幕已经降临。

    这扇带着木条的百叶窗和这块棉布的窗帘把这张床同城市分隔开
来。没有任何坚硬的物质把我们同其他人分隔开来。他们,他们不知
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我们却可以觉察到他们的某些东西,听到他
们全部的声音,看出他们的一些踪影,就象汽笛发出的声嘶力竭的、
忧郁的、没有回响的叫声。

    焦糖的味道一直传到屋里来,还有炒花生、广味的稀粥、烤肉、
草药、茉莉花、尘土、烧香、木炭火等等一类东西的味道。在这里,
木炭火可以被装在篮子里运来运去,沿街叫卖。城市的味道也就是乡
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见他在漆黑的浴室里。他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酒,
抽着烟。

    他说我刚才睡着了,他冲了个澡。其实我刚觉得有点睡意。他在
一张矮桌子上面点亮了一盏灯。

    这是一位风月场上的老手,我突然间想起他来,他该经常到这个
房间里来,他该有过许多攀柳折花的生活,这是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
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慌,他只好沉溺于情欲之中。我对他说我想他一定
有许多女人,最好我也是这些女人当中的一个。我们互相看着。他明
白我刚才说的意思。突然间他眼神变了,变得非常虚假,仿佛被一种
痛苦、死亡所缚。

    我叫他来,叫他必须来找我。他来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国香烟的
味儿,还有高级香水和蜂蜜的确味,再加上他皮肤兼有桑丝、榨丝和
金子的味道,所以他真叫人动情。我向他表示我对他的情欲。他没有
动。他和我说话,他说早在那天过河的时候他就知道,知道我在交上
第一个情人之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说我将会热衷于情欲,他还说他
已经知道我一定会把他给骗了,就象我将会欺骗所有跟着我的男人一
样。他说至于他,他早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词。

    我很高兴听到所有他对我吐露的这些真情,并且对他说出我的这
种心情。他突然变得粗鲁起来,他的感情极端冲动,他朝着我扑过来,
吮着我那少女的乳房,他大声叫喊、咒骂。我闭着双眼,承受着那过
份强烈的动作。我想:他真老练,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他的生活就是
性爱,仅此而已。他那双手熟练、神奇、十全十美。我真幸运,很明
显,这一行当如同他的职业,他能够本能地知道该干些什么,该说些
什么。他拿我当做一个妓女,一只破鞋,他对我说我是他唯一的爱情,
而这当然是他所应该说的,因为当你任凭他胡言乱语、为所欲为,当
你身不由已、任其随意摆弄,竭尽百般猥亵之能事的时候,他会觉得
什么都是精华,没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盖起来,在那情欲的推
动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里的嘈杂声是如此地逼近,以至于可以听到他们摩擦着百叶窗
上的木板条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仿佛觉得他们就要走进房间里来。
就在这种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之中,我在这里,在这里抚
摸着他的身子。大海,汇总在一起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时而远去,时
而归来。……。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递给我。接着,他贴着我的嘴,轻声地和我
说话。

    我也和他低声耳语。

    因为他不习惯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为他也没有意识到他身
上有一种典雅过人的风度,我便对他直言起来。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他说我将终身铭记着这个下午,甚至当我忘
掉他的面孔、他的名字的时候。我问他是否还能回忆起这间屋子。他
对我说: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一下。我说这幢房子很普通,和
别处一样。他说是的,是这样,到处的房子都是这个样?

    今天我又见到他的面孔,我又记起他的名字。我还见到那粉刷过
的白墙,那块对着炉子的平纹布窗帘,那另外一扇通着另一个房间的
拱形的门,并且通向一个露天花园——里面的花木全都因为炎热而枯
死——周围是蓝色的栏杆围墙,就象沙沥城里那幢向着湄公河的有阳
台的大别墅一样。

    这是一个苦恼的、破灭的地方。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想我妈
妈,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话,那她一定会把我杀了。我看他正在尽
力想个词,然后他说他懂妈妈将会说什么,他学着说:干这种缺德事!
他说如果我们能成婚的话,他就不能接受这种看法。我看着他,他也
看着我。他骄傲地为自己辩解。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彼此笑
了一下。我问他是否对我们现在的这种忧伤感到习惯。他说那是因为
我们在白天做爱的缘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进行的。他
说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笑了笑,他说: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
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说这种难受到了晚上就会过去,一到夜里
马上就会好受了。

    我对他说这并不只是因为在白天,我说他弄错了,我的意思是说
我现在正处在一种我所期待的忧愁之中,而这种忧愁纯粹是来自我自
己本身。我说我向来就是一个忧郁的人,甚至从我的这种忧郁,可以
认得出来,是和从前的忧郁一样,由于这种忧郁和我是如此成为一种,
我几乎可以给它起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可今天,我对他说,这种
忧郁却成为一种福气,就象每当妈妈在她那空虚的生活中大声吼叫的
时候对我所说的倒霉的福气。我对他说:我不十分理解妈妈说这话的
意思,但是我知道这间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气说下去,
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说妈妈曾大声责骂那些她认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她大声疾呼永远也不要等待什么,无论是哪一个人,或是哪个政权,
无论是什么上帝,统统都不要对他们有所期待。他听着我说,两眼一
直盯着我,只要我开口,他就看着我的嘴,我赤裸着身子,他抚摸着
我,也许根本就没听我说话。我说对我个人的处境,我并不感到不幸。
我对他诉说,我们全家只靠着妈妈的工资,生活非常困难,甚至连吃
饭、穿衣都成问题。我越说越难过。他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对
他说我们常常在外面,因为贫穷,连家都弄得支离破碎,我们常在外
面浪荡,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荡的人。正
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这里跟着他。他俯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呆着
不动。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闹声中呻吟。开始我们还听见外面的嘈声,
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阵亲吻不由得使我伤心流泪。看来亲吻可以给人
以安慰。我在家里从来不哭。可是一天,在这间屋子里,泪水既安慰
了过去,也安慰着未来。我对他说我迟早会和母亲分离,并且迟早也
将会失去他的爱。我哭着。他把头贴在我身上,一看见我哭,他也哭
了起来。我跟他说,在我童年时候,妈妈的不幸成了我梦中的主题。
只要做梦就是妈妈,从来也没有梦见过圣诞树。有时梦见她受苦难被
活活地剥了皮,有时梦见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语,她或者在寻找食物,
在没完没了地诉说她自己——玛丽- 勒格朗。德鲁拜斯——的遭遇,
她诉说她的无辜,她的简朴,她的希望。

    透过那扇百叶窗看出夜幕降临了。嘈杂声又喧闹起来,变得更加
响亮、刺耳。淡红色的路灯亮了起来。

    我们从屋里出来。我又重新戴上那顶饰着黑色绸带的男帽,穿上
那双金丝皮鞋,涂上深红色的口红,穿着一身绸料连衣裙。我衰老了。
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你累啦。

    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有的慢条斯理,有
的匆匆忙忙。我们只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人流象是一群无主的、
惹人讨厌的狗,又如一班漫无目的的叫化子东窜西溜。这就是中国的
人群。这种人群就是在今天繁荣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他们那种
喜欢结伙成群走路的习惯,从来不慌不忙,挤身在那嘈杂的人群中却
似乎旁若无人,似乎没有幸福,没有忧伤,也无好奇之心,只知道走
路,看不出他们要上哪,只是这儿走走,那儿逛逛,他们孤零零地在
人群中,可从来却不感到孤独。

    我们来到一家有楼座的中国饭馆,它占了整个建筑物,就象百货
商店那么大,里面有许多单间,临街都有阳台或露台。从这些建筑物
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欧洲是不可思议的。首先是餐厅顾客要菜的叫喊声,
然后是厨师的高声附和声。在这种高级馆子里,席间本应该是没有人
说话的。平台上有中国乐队。我们来到最安静的一层,这是专门供欧
洲人就餐的楼层,其实菜单也都一样,只不过这里不那么大声吆喝罢
了。这里安有电风扇,墙壁上还有厚厚的隔音板。

    我问起他关于他的父亲是怎样发财致富的。他说一谈到金钱,他
就觉得没劲,不过我坚持要他说说,他也乐意就他所知的情况跟我叙
说。他说最初父亲在堤岸为当地人修建了许多单间住宅,一共建了叁
百套。当时有几条街都属于父亲的资产。他操着一口巴黎音的法语,
只是语调稍为生硬一点,他一谈起金钱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
接着说,父亲本来有许多房子,后来都被卖掉,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
新卖地盖房,就连沙沥的水稻田也都被卖掉。

    我对他提出一些有关流行病的问题。我说由于闹鼠疫,我见过有
几条单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离起来,连房子的门窗都被钉死封住。他
说这里瘟疫比较少,因为这里灭鼠运动要比乡下搞得好。他忽然向我
吹起那些小单间房子的确点来。说什么它们的确钱要比普通房子低得
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适合当地人的需要,因为这里的居民喜欢
生活在一起,尤其是这些穷苦的居民更是这样,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
所以也喜欢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应该去破坏穷人的生活习惯。
他父亲正好刚刚盖了许多带着临街有骑楼的房子,形成一条条防雨的
长廊。这一来,街道就显得更加明亮,更加讨人喜欢。人们喜欢在长
廊下面度过白天。逢上天气很热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睡觉。我
说我也很喜欢在外面长廊里生活,当我小的时候,在屋外睡觉还成了
我的理想。我突然间感到有点疼痛。不过很轻微,刚刚能感觉得出来。
这是因为心脏的跳动稍有不同,因为他刚刚给我留下的伤口,就是他,
这个正在和我说话的人,这个今天下午在我身上寻欢作乐的人。我再
也听不见他说什么,我再也没有听他说话。他看出来了,把话收住了。
我叫他再说下去。我又重新开始听。他说他很想念巴黎。他觉得我和
那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远不如她们热情。我说那档房子的生意不见
得就能赚那么多钱。他再也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我们相处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谈论各方面的话题,
但从来不谈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共同的前途是从来也是永远不可能实
现的,因此我们从不谈前途问题。我们只谈论一些类似新闻的消息,
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对他说他在法国的那段生活对他来说肯定是富有诱惑力的,他
同意我的观点。他说他在巴黎什么都买:女人、知识和思想。他比我
大十二岁,这一点使他有点担心受怕。我听着他的诉说,说他如何上
过当,说他如何爱我,等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既习惯而又真挚的戏
剧性。

    我对他说我将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一听马上就想跑掉,我
笑了。

    他只能通过滑稽可笑的模仿来表达他的感情。我发现他并没有勇
气去反抗他的父亲,以达到爱我、娶我、把我带走的目的。他常常伤
心流泪,因为他找不到能够凌驾于害怕之上的力量来爱我。他的英雄
气概表现在他对我的爱可对他父亲的金钱,他则奴颜婢膝,俯身屈首。

    当我一谈起我的哥哥,他就会立即害怕起来而原形毕露。他原先
以为我周围的人都在等待着他的求婚。可他现在知道,他在我家人的
眼里已经失去希望,而且对这么一家庭来说,他只能越输越惨,最后
终将连我也得失掉。

    他说他曾经去巴黎一所商业学校念,不过他总算说了实话,他在
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学到,一事无成,弄得父亲只好断绝对他的接济,
并且给他寄去一张回程的确票,使他无可奈何,被迫离开法国。这一
来,铸成他的悲剧,因为他还没有学完这所商业学校的课程。他说他
打算在这里通过函授课学完这一专业。

    他是在堤岸的大饭店里开始同我的家人会面的。当时妈妈和两个
哥哥都到西贡来,我对他说应该趁此机会请他们上最大的中国饭馆,
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些大世面,他们从来也没有上过大饭馆吃过饭。

    晚餐总是按同样的方式进行的。我那两个哥哥只顾狼吞虎咽,从
来顾不上跟他说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没功夫。要是他们懂得对他以
礼相待的话,那他们早就该学有所成,并且会懂得如何顺从社会生活
中这些最基本法则。晚餐上,只有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她的话也不
多,主要是在开始的时候,说一些关于菜肴太贵的话,接着,也就缄
默不语。至于他,头两次的时候,他鼓起勇气,企图谈谈他在巴黎的
光辉业绩,但是枉然。他也仿佛没话可说,或者说了他们仿佛也没有
听见。他的企图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我那两个哥哥仍在那里继续
大口大口地吃,他们的那种贪婪的神态,我似乎从来也没见过。

    他付了帐,把钱放在茶托里。大家都瞧着他。我记得头一次他付
了七十七个皮阿斯特。

    当时我妈妈几乎要狂笑出来。大家起身走出饭馆。没人说谢谢,
谁也没吭一声。对这么一顿丰盛的晚饭,他们从没向他道个谢,也不
向他问个好,不说再见,也不问他怎么样,从来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我那两个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对他们来说,似乎他是不
存在的,无足轻重,无法被他们所感觉,他们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这是因为他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下,有求于我,而且他们可以断
定,我是不会爱他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可以忍受我的任何压力,
只要这桩情爱不至于告吹就行。此外,还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不
是一个白种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声,无视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
是来自这种信念,他的行为就是我们的楷模。因此,面对着我的情人,
我们全家都学着哥的样子。我也一样,在他们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说
话。当着我家人的面,我永远也不该和他说话在,除了偶然替他们传
个话之外。比如说,吃完晚饭以后,我那两个哥对我说他们想去“泉
水”舞厅喝酒和跳舞。首先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而我,我不应该,
按照我大哥的逻辑,我不应该重复他刚才所说的,不能说第二遍,如
果说了这将是不对的,我必将遭到我情人的埋怨。于是他终于回答我。
他低声细语,以示亲密,他说他还想能单独和我相处一小会。他说这
个话的目的是为了谢绝方才的请求。这时我又只好佯装没有听清楚,
似乎这又增加了一个隐藏着的危险,似乎他说这个话的用意是想扩大
事态,非难一下哥哥。既然如此,我还是不理为好。可是他还没完,
接着又对我说——他还真有这个胆量说——看你们的妈妈已经很疲倦
了,你们应该留着照顾她。诚然,妈妈每当在堤岸的中国饭馆吃完丰
盛的晚餐之后就难免感到困倦。我并不敢多搭话。这时我听见哥哥的
声音,他说了一句很短的话,尖刻、明了。妈妈立即夸起他来:我这
叁个孩子就数他会说话。话音一落,我哥哥就等待着。大家都停下来
;我看出我的情人的胆怯,二哥也同样害怕。他再也顶不住了。于是
我们上“泉水”舞厅去。妈妈也跟着上“泉水”舞厅,她将去“泉水”
舞厅打盹。

 

--
           手里没有烟那就划一根火柴吧  
                          去抽你的无奈
                        去抽那永远无法再来的一缕雨丝
                在你想起了我后又没有烟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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