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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情人》---玛格丽特·杜拉斯——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l 28 07:59:45 2000), 转信

    她站在路边稻田的斜坡上,她大声嚎哭,放声大笑。她那仁慈善
良的笔,可以唤醒九泉之下的死者,可以唤醒任何愿意倾听孩子笔的
人们。有一次,天刚朦朦亮,她就醒过来,于是便起床上路。这一天
她动身了。也许由于她看见平原那边黄色和绿色的天空,她穿越平原。
开始朝着大海。朝着大地的尽头走去。她大步地从森林的斜坡下次下
来。这里都是一些充满瘴气的大森林,是气候炎热的地区。这里没有
海上那种令人精神焕发的清风,只有那蚊子成群的嘈杂声,还有那些
夭折的婴尸。雨,天天下个不停。最后终于来到了叁角洲。这是地球
上最大的叁角洲。这里全都是黑色的泥沙。河流在这里汇合流向吉大
港。一天,她终于来到大海之滨。她欢呼雀跃,她象飞鸟一样发出一
阵阵神奇的咯咯的笑声。由于她的笑声,她在吉大港唤来了一条正渡
海的帆船,船上的渔民很乐意收留她,带着她横渡孟加拉湾。

    后来,人们开始在加尔各答郊区的垃圾场附近发现了她,以后就
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

    后来她又回来,人们看见她在这座城里法国大使馆的后面。她在
公园过夜,身边有丰富的食物,肚子吃得鼓鼓的。

    一天,我也来到这个地方,我是临时打从这里经过的。当时我只
有十七岁。这里是英国人住宅区,是大使馆的花园。这时正是季风时
节,台球场空无一人。沿着河边,一群群麻疯病患者在欢笑。

    由于我们乘坐的班船发生故障,所以来到加尔各答作短暂停舶。
为了打发时间,我们参观了这座城市。翌日傍晚我们又重新起航了。

    当我十五岁半的时候,我的名声在沙沥镇上传播得可快啦。光我
这身打扮就会叫人感到我是一个不成体统的人。妈妈对什么事情都没
有个主见,就连怎么培养这个小女儿也没个准星儿。多么可怜的孩子。
你别以为这顶帽子是天真无邪的,还有那满嘴的口红,所有这些都有
所用意,都不是天真无邪的,也就是说,那只不过是为了惹人注目,
招来金钱。还有两个坏蛋的哥哥,大伙说,这个中国人是亿万富翁的
少爷,他在湄公河畔拥有一座蓝色琉璃瓦的别墅。他的父亲并不赏识
这个白人姑娘,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找这么一个姑娘,一个白人坏
蛋家庭的姑娘。

    那位被称之为“太太”的女人是从沙湾拿吉来的,现住在永隆。
她的丈夫被封官,准备前来永隆上任。可是整整一年,人们在永隆没
有见过这位太太露过面。由于这位在沙湾拿吉当行政副官的青年马上
就要来到永隆上任,太太和她的情夫再也无法鬼混下去。太太知道丈
夫被委派到永隆来工作,而且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女儿,她告诉她的情
夫,这种关系该结束了。所以在她的丈夫离开沙湾拿吉来到永隆的当
天,就在镇上的广场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颗子弹穿过了这位情夫
的心脏。

    每天晚上,这个堕落的姑娘总是来到堤岸这个声名狼藉的居民区
里,让那个下流的百万富翁的中国人抚弄躯体。可白天,她依然上中
学念书。学校里的学生全都是白人姑娘。她们一个个都是白人的少年
女运动员,她们正在“体育俱乐部”里练习潜水爬泳。有一天,校方
给这些姑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她们和沙沥那个小学女教师的女儿说
话。

    课间操的时候,她孤零零地一个人靠在风雨操场里的柱子上,凝
视着外面的街道。关于她在学校里受冷落的情况,她一点也没向妈妈
透露过。她继续坐着这个堤岸中国人的黑色大轿车上学来。姑娘们看
着她走,所有的姑娘都不和她说话,无一例外。这种孤独使她想起了
永隆的那位太太。当她来到永隆的时候,她是叁十八岁,而那个时候
小姑娘只有十岁。而现在,当姑娘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十六
岁了。

    这位女人站在她房子的平台上,眺望着湄公河畔的大街,每当我
和小哥哥听完教理课回来的时候,我总是看见她站在那里。她的房子
就在带有顶篷平台的华丽建筑物中间,而建筑物正座落在皆有欧洲夹
竹桃和棕榈树公园的中心。这位太太和这个头戴平边帽的姑娘都有同
样与众不同的地方,使她们和镇上的其他人隔绝开来。她们两人都在
凝视河边那漫长的大街,她们都是一样的货色。她们两个都为世人所
孤立。只有她们成了本地引人注目的风流人物。她们的不幸不言而喻。
她们俩之所以信誉扫地,完全归咎于她们那躯体的本性,这躯体被情
人所玩弄,所亲吻,沉溺于按她们所说的——一种极度的快感之中,
一种和那些没有爱情的情人结合所产生的神秘的快感之中。正是因为
这种神秘的快感是如此地强烈,使她们极力追求,无所忌惮,无论是
在城里,在乡公所,在各地首府,在招待会上,以至在总署的舞会上,
处处都谈论着这类风流韵事。

    这位太太刚刚又重新公开露面会客,她认为事情早已过去,沙湾
拿吉的那个青年男子早已被人忘记。因此她又重新组织一些晚会,好
让这里的人们能够时不时地互相见面,从那可怕的孤独寂寞中挣脱出
来,因为这些人终年在偏僻的村镇工作,周围都是大片的水稻田,是
充满恐怖、狂热和被人们遗忘的地方。

    傍晚放学的时候,总是那辆高级的黑色轿车和那个头上总是戴着
那顶放肆的帽子、穿着那双金丝鞋的姑娘,她去了,去委身于那个亿
万富翁的中国人,他在喷头底下替她洗澡,慢条斯理地洗得十分仔细,
就象每天晚上她在妈妈家里一样。他用那缸专门为她准备的凉水给她
洗澡,然后把湿淋的她抱到床上,打开电风扇,然后一股劲地浑身上
下吻她,而她也总是央求他继续、继续吻下去。然后她又回到寄宿学
校,谁也不惩罚她,不打她,不羞辱她。

    他是在拂晓时分自杀的,就在镇上灯光闪亮的广场上。而她此时
正在跳舞。后来,天也亮了。他的躯体蜷缩着。后来过了一阵时间,
阳光的照射使得尸体变形了。她知道后不敢前来收拾。到了中午时分,
那里就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了。

    妈妈跟寄宿学校的女校长说:这没关系,所有这些都不要紧的,
您看见了么?这些破旧的小裙子,这顶玫瑰色的帽子,还有这双金丝
鞋,所有这些她穿起来不都挺合适吗?每当妈妈谈起自己的孩子的时
候,总是眉飞色舞,显得十分妩媚。寄宿学校里那班年轻的女学监兴
致勃勃地听着妈妈在那里瞎扯。她说: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她转,
无论是结过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全都想要这个小丫头,这个还没有完
全成熟的小东西,你们看,她还是个孩子呢。

    有人说,这是不知羞耻!可我问你:怎么能把天真无邪当做不知
羞耻呢?

    妈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说个不停。她还对她们说起我这个体
面的交际花的事。而边说边笑,她笑这个过河孩子的丑事,笑她那滑
稽的打扮,她那歪戴的帽子,还有她那举世无双的美貌,她笑在这块
法国殖民地里这种无法抗拒的东西——白种女人的皮肤,这年轻姑娘
的皮肤。她说她的姑娘原先一直被埋没在穷乡僻壤之中,而如今时来
运转,犹如明珠出土,大放光芒,成了城里有目共睹的知名人物,并
且在城里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中国亿万富翁的大流氓勾搭在一起,手
上还戴着一颗钻石戒指,活象上个女银行家似的,说着说着,她不禁
哭了起来。

    当妈妈见到这颗钻石戒指的时候便低声地说:这颗戒指使我想起
当年我跟我第一个丈夫订婚时的一段小小的姻缘。我叫他奥斯古尔先
生。我们一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就都笑了起来。她说:这就是他的名
字,而且是真的。

    我们互相仔细地打量着,然后她微微地一笑,笑得非常地温柔,
略带一点嘲笑的意思,显露出她对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了如指掌,也明
白将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我差点把我在堤岸的秘密泄露给她。

    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她一直等着我开口,然后她用一种十分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知
道不知道对你来说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这里将永远嫁不
出去?我耸耸肩膀,笑了一笑。我说:我要是想嫁人的话,我在哪儿
都能嫁得出去。妈妈摇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她说:不行,你的事在
这里全让人知道了,所以你在这里永远也嫁不出去。她瞧着我,说了
一些叫人难忘的话:男人喜欢你吗?我回答:是的,他们当然喜欢我。
她说这个话的意思是:象你这个样子还能使男人喜欢。

    她还问我:你去见他仅仅是为了钱吗?我犹豫一下,然后回答说
:是的,我只是为了钱。她又久久地瞧着我,她并不相信我的话。我
说:我从前可不象你一样,我虽然学习比你吃力,但我却非常正经,
这正经的时间太长了,晚啦,我已经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了。

    那是在沙沥假期的一天,她躺在康乐椅上休息,两只脚架在一把
椅子上面,她叫人把客厅的门和饭厅的门都打开,好让过堂风穿过。
这时候她很安详自在,一点也不厉害。突然她看见她的小女儿,她很
想和她说说话。

    那时我们很快就要结束在这里的日子,我们将抛弃堤坝里的那块
土地。这时候离我动身回法国的日子也不远了。我看着她在躺椅上进
入了梦乡。

    有时妈妈突然发出命令:明天全家上照像馆去。她埋怨照像的确
格太昂贵,可是为了拍一些家庭的照片,她仍然舍得花这笔钱。提起
照片,我们倒有时拿出来一起看看,可平时我们之间谁也不看谁,你
看你的像片,我看我的像片,连一句评论的话也没有,大家只是看看
照片,彼此之间则视而不见。大家都从像片里头看着家里其他成员,
或个人的,或合影的。

    在那些旧像片里,当我们还都很小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大家在一
起,可是在这些新的像片里,我们就只好你看着我的,我看着你的,
再也找不出一张合影的像片。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了。这些像片
一旦被看过就被夹在衣服里头放在衣柜里面。妈妈叫我们照像为的是
能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是否正常成长。她常常仔细地看着这些像片,
就象别的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的像片一样。她把这些像片互相比较,
喃喃自语地诉说我们每个孩子成长的情况。可是谁也没有和她搭话。

    妈妈只让孩子们照像,从来是不照别的。我没有永隆的照片,一
张也没有,也没有一张花园里的,大河边的,或者这块法国征服地上
那些两旁站着望罗子树的笔直大街的相片。没有我们居住过的这幢房
子的照片,这些用白灰粉刷的房间,里面摆着涂着金粉的大黑铁床,
房间里被马路用的淡红色的大灯泡照得和学校教室一样通亮,那些用
绿色铁皮做的灯罩,所有这一切,这些令人难以相信,一直是临时性
的地方,简陋得不堪入目的地方都没有留下一张像片。妈妈就在这些
地方安营扎寨,以便等着来日回到法国以后,根据她的脾气,年龄和
忧伤的心情,选择她终生挂在嘴上的地区——在巴德加莱和“两海”
之间的地方,并在那里过个象样的日子。可后来,当她告啼笑皆非还
乡来到卢瓦尔省安居乐业的时候,她那个房间仍然和上面所说的昔日
在沙沥镇上的那个房间一样,杂乱无章,不堪入目。也许她早已把当
年的宏图忘得一干二净。

    她从不拍名胜古迹、地理风光一类的像片,只拍我们,她的孩子,
而且常常叫我们凑在一起,以便省点照像钱。我们那几张粗糙马虎的
像片是妈妈的朋友拍下来的,他们都是妈妈的新同事,刚刚来到这块
殖民地,所以照了许多热带风光,椰子树、苦力等像片,好寄回去给
他们的家属欣赏?

    每当妈妈放假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把我们的像片带去给她娘家
的亲人看。我们都不愿意上这个家去。我那两个哥哥从来就没有去过。
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所以开始妈妈总是把我带去。后来连我也不再
去了,因为我那些姨妈,嫌我的品质不好,行为不端,所以不让她们
的女儿和我接触。因此,妈妈也就只好带着我们的像片去让她们看。
对于妈妈来说,把自己的孩子的像片让自己那些嫡亲姐妹看看也是符
合逻辑、理所当然的事。她应该这样做,所以她也就做了。她那些嫡
亲姐妹可算是妈妈家里唯一留下来的亲人,所以应该把家人的像片带
去给她们看看。她们能从这个女人所作所为中领悟出某种秉性么?的
确,她凡事必将坚持到底,死不回头,她绝不会对自己的姐妹撒手不
管,对待眼下的苦难处境也不会退却、罢休。这一点我是可以相信的。
也正是从这种属于民族的荒诞的勇气当中,我发现了她那种天赋的美
德。

    当她年迈衰老、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也上照像馆照像,她是自己
一个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红色的漂亮的连衣裙一起照像,还有她那两
件首饰,一条挂在胸前的长项链和一根头上镶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
她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连一点波浪式的皱褶也没有,俨然象一张标
准像。生活富裕的当地人也上照像馆照像,不过一生当中只去一次,
当他们看到死神快要临头的时候才想起去照个像,留个影。他们照的
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样的规格,全都镶以金色框子,并且总是挂
在祖先祭台的旁边。我看见过许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样像片,
其相似之极,令人吃惊。这不仅是老人总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
相片总是经过修整,这一来,脸上的某些特征,纵然还保留着的话,
也都大为减弱而造成千篇一律,万人一个像的结果。他们的脸谱总是
按一样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并且总是用浅化的手法,使
其形象返老还童,变得年轻。这当然是人所共有的愿望。这种外表的
相似,这种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将为他们在家庭历史中所留下的记忆
披上一层美丽的外衣,同时也显示出这种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实性。
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证明他们不属同一家族的成员。此外,所有
的男人都围着一样的头巾,而女人都梳着一样的盘在头后的发髻,都
一样把头发梳得紧紧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一样竖领的长袍。他们全
都是一样的表情,不过我仍然可以分辨得开。妈妈在她那张穿着红袍
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们一模一样。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庄重的表
情,而有的人则认为这种表情平凡,没有个性。

    他们俩再也不谈论未来的终身大事。因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
他父亲答应让他娶她为妻是毫无希望了。当父亲的可谓是铁石心肠,
对儿子毫无怜悯之心。这位父亲对谁也不会发善心。在所有在这里从
事经商的中国移民当中,要数这位摇拥有蓝色琉璃瓦的平台的中国人
派头最大,最为阔气。他的资产遍布沙沥之外最远的地方,一直到堤
岸——这个法属印度支那的华人首府。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亲和姑
娘的决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无可挽回。他们至少开始明白,只要
女的一走就能使他们俩分开,而这将是结束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好机
会。他们也明白这个白人姑娘根本也没有坚持非嫁给他不可,她跟谁
结婚都可以,应该把她抛弃,把她忘掉,把她还给白人,还给她的兄
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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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吉,到处登临曾费泪。
    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胡能几醉。
                           ——《木兰花》晏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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