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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fall (暖暖*GG是奴隶主),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不可模仿的玛格丽特·杜拉斯 (转)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24 12:55:49 2003), 站内信件
要做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的读者该具备怎样的条件?对语言的敏感,对激情的欣赏
能力,怀有深刻而复杂的心理体验,对于异类形象的理解与包容……是,又不是。即使在
那本轰动全球的《情人》出版以后,即使有大多数人终于认识这位晦涩难懂的女作家原来
是当之无愧的大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的那种深情与多义性仍使透彻了解与评介作
家的工作成为一种不可能。
杜拉斯的文笔与独特风格使许多当代女作家为之着迷。她们拜倒在杜拉斯的脚下,把
她的作品当作《圣经》,她们因为有一些令人心碎的感情经历与生活痛苦而自以为在杜拉
斯的作品中找到了一种源于女性的姐妹般的共鸣,她们写作时把杜拉斯的作品放在工作的
桌子上,她们刻意模仿杜拉斯式的优美、绝对而神秘的句子:“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
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
,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
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
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能看
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
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
她们模仿的诸如此类的句子与腔调,事实上只是王道乾的译笔。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
家有足够的距离,语言的障碍更成距离。自始至终,杜拉斯是一个法语作家,一个典型的
感性而又不可捉摸的法兰西女性。在阅读那些拙劣的杜拉斯文本的仿制品时,不由自主感
叹:读懂她才是真正的敬佩。法国的评论家米雷尔·卡勒一格鲁贝尔称“承认或者隐而不
说,是形成杜拉斯作品风格的魅力之所在:意指的震颤波动。”“意指的震颤波动”,它
来源于灵魂的力量,而灵魂附属于一个特定的肉体,老天,它怎么可以被随意模仿呢?
1984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写出了自传体性质的小说《情人》并凭此获法国著名的龚古
尔文学奖,其时,她已70岁了。对于15岁半在印度支那湄公河的渡船上与中国情人相识相
爱的那段经历,70岁的女作家仍写得饱含激情。因为时间的尘封、记忆的积压以及作家对
历史俯瞰式的洞察力,这激情被表现得丰富深邃、充满张力。这种非线型的、把故事寓于
情绪之中的如泣如诉的写法对传统的文学阅读是当头一棒,全世界的读者都惊奇于这种杜
拉斯式的写法。爱情故事之中交织着在殖民地家族创业失败的背景、对母亲与兄弟的爱与
恨,青春的希望与绝望……所有的这些形象这些感情都以极端而惨痛的语言来表现,悲怆
而低沉。它们使人想到当作家年轻时,或者盛年时,未必能获有如此表达悲剧的力量。一
个女人在她白发苍苍时回首她的青年时代,对爱的恨的可能都付之平静而温厚的一笑,时
间打磨、削平了一切极端化的情绪。如果是一位女作家就不一样了。爱的更爱,恨的更恨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写法其实就是诗。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使这诗显出一种隧道般的幽深
与霹雳般的亮度来,简直能杀人。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一个少女时,曾经美丽动人,中年始却因酗酒而形容枯槁。是否
像她在《洛尔·瓦·斯泰因的谜狂》中写的那样,“这个女人是自己毁了自己,又是为了
什么要毁了自己?”在《情人》里,杜拉斯说:“现在,我看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十八
岁,十五岁,就已经有了以后我中年时期因饮酒过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在酗
酒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副酗酒的面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认为,这样说:绝望先于存
在而存在。因为绝望才存在,才感知存在。一切从绝望开始。这是杜拉斯式的句子,她的
感受方法与思考方法。要么她想得到的无限的多,要么她从未得到过。
为什么要酗酒?杜拉斯说:“饮酒使孤独发出声响,最后就让人除了酗酒之外别无所
好。饮酒也不一定就是想死,不是。但没有想到自杀也就不可能去喝酒。靠酗酒活下去,
那就是死亡近在咫尺地活着。狂饮之时,自戕也就防止了,因为有这样一个意念,人死了也
就喝不成了”。“人们缺少了一个上帝。人们在青年时期,一旦发现那是一个虚空,又对
之无办法,因为那本来就是子虚乌有。醉酒于是用来承受世界的虚空,行星的平衡,行星
在空间不可移动的运行,对你来说,还有那痛苦挣扎所在地专有的那种默无声息的冷漠。
”《物质生活》极端的行文风格来源于极端的个人活法。对于激情的拥有者来说,虚无主
义是他们最乐于接受的,虚就是不被限定、肯定的实,死亡是最大的激情。愿意以一死来
求证生被毁灭的激情。杜拉斯因酗酒成疾病情严重被送入巴黎的美国医院治疗,陷入昏迷
,清醒;再昏迷,再清醒。在她几次短暂的清醒中,那个名叫扬·安德烈的年轻人总是守
在她的身旁。杜拉斯对他说:“这样昏迷过去,你不知道我会活下去,你还会要我。”他
对她说:“是,真是这样。”她甚至一把调羹也拿不住,口液不停地流出来,弄得到处都
是,走路也不行,不能走了,而这个叫Y·A·的年轻人依然爱着她。
扬·安德烈比杜拉斯年轻40岁,因为阅读杜拉斯的作品而惊喜入迷,因为惊喜入迷开
始给她写信,信写得十分精彩。杜拉斯像对待别的来信者一样没有回信。可是有一天她给
他写了信,对他说“生活下去是多么困难。”告诉他自己喝得太多因此住进医院。信来往
写了两年,后来安德烈听杜拉斯在电话上对他说:来。然后他放弃他的工作,离开他的家
,成为杜拉斯的写作帮手与生活伴侣,一直到她死。
要么没有,要么就是奇特的。湄公河上15岁半的白人小姑娘与中国北方的黄皮肤男人
的爱情是一次。杜拉斯说:“没有爱情,留下来不走,是不可能的。即使其中有的只是词
语,事情也永远是这样。最坏的那是不存在的。”忘年恋的爱情就是对于灵魂的欣赏。灵
魂与灵魂超越时空与肉体在那儿对答和歌,死亡在爱意下屈服。
杜拉斯18岁离开出生地越南赴巴黎读书时,念的是法学、数学与政治学,但不久迷上
了文学。其实还是在小姑娘时,她就对她的母亲说,她想写作,她要的就是这个。而她的
母亲因贫困对此不屑一顾。1943年,杜拉斯29岁时发表处女作《无耻之徒》,步入文坛,
遂成为职业作家。写小说也写电影剧本。著名的《长别离》、《广岛之恋》在搬上银幕后
轰动影坛,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奖。杜拉斯的作品是极适合拍成电影的,它们线索单纯背景
清晰感情的渊源却极为深邃而对话又生动富有韵致。《长别离》、《广岛之恋》压抑深挚
感人,它们是诗的银幕化。
听听这些小说与电影的名字就有一种诗意的美丽:《琴声如诉》、《蓝眼睛黑头发》
、《她说毁灭》、《黄色太阳》、《恒河女人》、《印度之歌》、《死之舞蹈》、《夜船
》、《痛苦》、《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有谁能按著作年表真正读懂杜拉斯作品的意
蕴?欣赏是做得到的,对于不理解的,也可以欣赏。杜拉斯说“宁可让人不理解”。宁可
难懂也要保持美。通俗是杜拉斯不齿也是做不到的。要么空白要么出其不意。杜拉斯是一
位实验型的作家,追求表达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视风格与独特为至高无上。或者遇到知音
,或者让人咒骂。他们法国人都是如此。杜拉斯是法国之中的法国,先锋之中的先锋,高
傲得像一座自由之神。她自编自导过一部叫做《卡车》的电影,2个小时甚至没有一个人物
出现过。在中国放映时,电影院里只有几个人。在法国不知命运如何。
本世纪早期,法国,一个出生农家品学兼优的少女在大学毕业后,在受到“到殖民地
去发财”的宣传影响后,婚后与丈夫一道移居印度支那殖民地。丈夫病死在那里。她生下
一儿一女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她教法文、教钢琴、到电影院当钢琴师,她含辛茹苦、节
俭度日,然后用十年赚下的血汗钱向殖民地当局购买了一块土地进行耕种。她想留给儿女
一点财产。因为她没有贿赂土地管理局的官员,也没有钱贿赂,所以他们给她的那块租借
地是太平洋岸边的一块盐碱地,长不出庄稼,备受海潮的侵蚀。这是一块不毛之地,一片
废土。她没有丧失信心,她想凭自己的努力再次向命运抗争。她抵押房屋购买木料雇当地
农民修筑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她自己也干。但是堤坝在海潮来临的一夕之间被海水冲毁,
它们本来已被当地土蟹啄得千疮百孔,海水一来,溃然而倒。她衰老而疲弱,贫病交迫,
终于忧郁死去。
这个女人就是杜拉斯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母亲形象,这个母亲基于杜拉斯
的母亲原型。像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情人》是自传体作品一样,杜拉斯的成名作《抵挡
太平洋的堤坝》也是一部自传体作品。文学是从抒写自我的痛苦开始的。作家若不是出于
抒写痛苦而成为作家,那他就不成其为作家,或者他只是轻飘飘的文字游戏者。作家的生
活只有一种,那就是他内心的生活。所以真正的作家从来不会发生资源枯竭的问题。除非
他死了,除非他拿不动笔,否则他一直会写下去。内心生活是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水是
一样的水,但是每一个浪花、这一波浪潮与那一波浪潮是不同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中的母亲比起《情人》中的母亲带着更多来自生活的记忆、粗犷又清晰的真实。杜拉斯的
毁灭感源于她母亲的被毁。在她毁灭之前,她生存的世界已被毁灭。她的家园亲情她对生
活的热情与信心已被毁灭。这又是一个杜拉斯式的句子。
苏珊、约瑟夫、母亲以一种狂笑的方式对苏珊的爱慕者、那中国富商的儿子讲述堤坝
的故事,讲述他们令人心酸的失败。可怖的就是那种狂笑。可怖的是母亲在抢了苏珊追求
者送她的钻戒时双眼迸射希望的凶光:生活可以重新开始,这个钻戒值2万法郎。可是生活
不能重新开始。母亲的青春与健康已经耗尽。
生活中唯一的温柔就是约瑟夫了。在母亲拿了钻戒又痛斥毒打女儿“和他睡觉”时,
约瑟夫轻声对母亲说:“你再碰她一下,我就和她离开这里到朗镇去。你是个老疯婆。现
在,我完全可以肯定了。”苏珊在发现了这深藏在严厉之下、克制已久的温柔的同时也发
现了要迫使这种温柔流露出来所需要的耐心和打击。
母亲在看着孩子们吃饭时,流露出特别宽容好脾气。
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平原,单调而肃呆,吊脚楼孤独地立在河滩中,没钱翻新的草顶有
白蚂蚁不住落在床单上、饭桌上。饭是有得吃的,只有米饭、涉禽肉,千篇一律令人作呕
。平原上不断有光屁股的小孩玩泥巴,因吃青芒果害霍乱一茬茬死去,再一茬茬出生。死
孩子被父亲埋在泥土里用脚踩平。母亲不停地种植,种植每一种结果甚至不结果的东西:
香蕉、稻、树,什么都种。当她不再种什么以后她就死了。
约瑟夫留下了母亲要他寄给土地管理局的信,这样的信她写了几十封,这是最后一封
长信,是愤怒与卑屈的奇怪的混合体。悲怆呼号得令天地为之落泪的她,要求土地管理局
能把大片盐碱地中那五公顷高原上的好地长期租给她的孩子们,她的一生已经完了。约瑟
夫在离开平原离开家之前给苏珊看了这封信,约瑟夫说一定要杀掉土地管理局的那三个人
,哪怕死。他活着,是因为怯懦。约瑟夫要求妹妹苏珊以后无论干什么,都一定要与母亲
是相反的。
关于传统的故事,关于原始的痛苦,杜拉斯在这本《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是写尽了
。她一出手,就将这些素材处理得出奇简练,既简练又命中要害。简练是命中要害的必要
手段。她是一位高手。她说“小说要么是诗,要么什么也不是。”诗,就是简练的。杜拉
斯的小说是简练的复沓。悲惨的图景寥寥几幅就成咏叹,眼泪在平静的叙述之下是多余的
。难过在阅读完毕之后更深更猛烈地席卷而来。
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写作14年之后,杜拉斯又写了另一本重要著作:小说《洛尔
·瓦·斯泰因的迷狂》。这个叫斯泰因的18岁的年轻姑娘在一次舞会上被未婚夫抛弃了。
她的未婚夫迷上了领事的妻子,变卖家产之后去异国追求别人的妻子。斯泰因在这次舞会
上发了疯,她被毁了,尽管她以后结婚生女,但她的一生已被毁了。杜拉斯说她在她所有
书中写的女人,不论她们年纪有多大,她们的来源无不是出自洛尔·瓦·斯泰因。她们对
自己都有某种遗忘。她们没有一个不是她们自己给自己造成生活的痛苦和不幸。《洛尔·
瓦·斯泰因的迷狂》写得更加抽象而飘忽,这对杜拉斯是必然的。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目标
已成了她的起点,她的处女作已经写得这么出色,她只能越过传统,寻求别样的表达途径
。既然杜拉斯已饱受过痛苦的实质,她只能以“异化”的方式来表达痛苦更深刻的一种意
境。斯泰因的正常就是她的不正常。
这个苏珊 ,这个斯泰因,这个在湄公河渡船上和中国情人相爱的白人小姑娘,都是杜
拉斯。结过几次婚、生过一个儿子的杜拉斯很容易令人忘记她的真实足迹。杜拉斯的读者
们记住的是文学中的杜拉斯,文学塑造成的杜拉斯。杜拉斯说:“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
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 那个被贫困伤害出卖肉体早熟的少女(《情人
》)、那个陷在太平洋堤坝之害中的苏珊、那个永不能与丈夫团聚的少妇(《长别离》)
、那个因爱上德国兵被剃光头、对爱情再无信心的法国女人(《广岛之恋》)、那个被未
婚夫抛弃的斯泰因(《洛尔·瓦·斯泰因的迷狂》)、那个久久等待丈夫从集中营回来的
妻子(《痛苦》)就是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那个永恒的女人:她是在受尽伤害之中成熟的
。不管杜拉斯的文本有怎样的多义性复杂性,关于女人她是这么认识的。
还是没有钱。写了这么多书,仍然经济拮据。有人说她小气,偏执乖戾,为了钱而重
复同一题材的作品,穿得怪模怪样。与有钱的萨冈一起上电视,萨冈的华丽衣衫正衬出杜
拉斯男装打扮的穷酸。不仅仅因为个子小,杜拉斯穿一件黑色制服有十五年之久吧!一件
黑色坎肩,一条筒裙,卷领套衫,和一双冬季短筒靴,这就是M·D(杜拉斯名姓的缩写)
制服。杜拉斯说“确实没有必要把美丽的衣装罩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我在写作”。曾经那
么美丽的杜拉斯只能把才华当作她的衣衫。她的美丽被贫困窘迫消灭了,被酗酒杀害了。
为什么仍然那么穷?为什么没有富裕过?为什么一直要体现这种生之挣扎?冷静是有的。
冷静在杜拉斯从容不迫的叙述中,她在文字之中华贵。
1992年,78岁的杜拉斯在闻知她的中国情人去世之后,黯然神伤,灵感奔涌,她把她
与中国情人半世纪前的恋情故事再写了一遍,把《情人》再写了一遍,这就是《来自中国
北方的情人》。是为了钱再写一遍吗?她已经78岁了。有人告诉我,仍然好,写得奇异,
更加简练了。内心生活就是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它会停止但不会枯竭。像玛格丽特·杜
拉斯这样的人,会写到死。一生都在回忆。在回忆之中,过去的一切都是活的,它们是河
流之中的水。坟墓中的杜拉斯会如此感叹:关于回忆,关于她,关于她和他的故事,最好
的东西还没有写出来。它们有更出色的形式存在着,但这次、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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