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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三十一 意大利——水手辛伯达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Dec 10 18:58:43 1999), 转信
三十一 意大利——水手辛伯达
大约在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青年,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赛夫子
爵,另一个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来到佛罗伦萨。他们约定,要到罗马度过今年
的狂欢节;弗朗兹在意大利居住了四年,因此担当阿尔贝的导游。
但由于到罗马过狂欢节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坚持不睡在人民广场或瓦奇诺广场,他
们给西班牙广场上的伦敦饭店的老板帕斯特里尼写信,请求他为他们预定一个舒适的套
房。
帕斯特里尼老板回信说,他只有三层楼的两个房间和一间盥洗室,租金低廉,每天
一个路易。两个年轻人接受了;阿尔贝想利用剩下来的时间,动身到那不勒斯去。至于
弗朗兹,他留在佛罗伦萨。
他在梅迪奇家族的别墅享受了几天豪华的生活,又常常在卡齐内这个伊甸园里漫步
,在为佛罗伦萨增光的几个显赫的主人家里受到接待,由于他已游览过拿破仑的摇篮科
西嘉岛,他突发奇想,要去看看拿破仑的重要中转站厄尔巴岛。
因此,一天傍晚,他解开系在里窝那港铁环上的一条小帆船,裹上大衣,躺在船舱
里面,只对船员们说了这句话:“开到厄尔巴岛!”
小帆船离开港口,如同海鸟离开鸟巢,第二天就把弗朗兹送到费拉约港。
弗朗兹沿着巨人的脚步在岛上留下的痕迹游览,穿越这个皇帝待过的小岛,然后在
马尔恰纳上船。
离开陆地两小时后,他在皮亚诺扎岛登岸,据说,那里红山鹑不断飞过,就等他猎
取。
打猎成绩不佳。弗朗兹好不容易才打死几只瘦山鹑,他像所有的猎手一样,因为一
点小事就会厌倦,所以,他一肚子气回到船上。
“啊!如果阁下愿意,”船老大对他说,“您可以到一个好地方打猎!”
“在哪里?”
“您看到这个岛吗?”船老大继续说,用手指向南面,从美丽如画的蔚蓝色海面中
冒出来的圆锥形的一堆东西。
“嗯,这是什么岛?”弗朗兹问。
“基度山岛。”里窝那人回答。
“但我没有在这个岛打猎的许可证。”
“阁下用不着许可证,这个岛荒无人烟。”
“啊!当真,”年轻人说,“在地中海中一个荒无人烟的岛,这是怪事。”
“也是很自然的事,阁下。这个岛是一大堆岩石,整个岛上连一阿尔邦的可耕地都
没有。”
“这个岛属于谁管辖?”
“属于托斯卡纳管辖。”
“我能打到什么猎物?”
“几千只野山羊。”
“它们舔石头为生吧?”弗朗兹带着疑惑的微笑说。
“不,可以啃石缝里长出来的欧石南、爱神木和乳香黄连木。”
“但我睡在哪里呢?”
“上岸就睡在岩洞里,在船上就裹着您的大衣。况且,只要阁下愿意,我们在打猎
以后可以马上启航;阁下知道,我们在夜里同在白天一样照常航行,没有风,我们就划
桨。”
由于弗朗兹还有相当多的时间在同他的伙伴相会,他又不用担心在罗马寻找住的地
方,他便接受了补偿第一次打猎提议。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水手们互相低声交换了几句话。
“那么,”他问,“有什么新情况?会遇到麻烦吗?”
“不,”船老大又说,“但我们要事先告诉阁下,这个岛是禁地。”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由于基度山岛没有人住,有时成了走私贩子和海盗的停泊地,他们来自
科西嘉岛、撒丁岛或者非洲,如果有什么征象暴露了我们在岛上停留过,我们回到里窝
那以后,就不得不检疫隔离六天。”
“见鬼!那就另作他议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创造世界所需要的时间。长了一点,
孩子们。”
“但谁会说出阁下到过基度山呢?”
“噢!不会是我。”弗朗兹大声说。
“也不会是我们。”水手们说。
“这样的话,上基度山岛。”
船老大下令开船,小帆船向这个岛驶去。
弗朗兹看着开航准备完毕,待小帆船朝新航道驶去,和风鼓胀起帆蓬,四个水手各
就各位,三个在前面,一个掌舵,他又拣起话头。
“亲爱的盖塔诺,”他对船老大说,“我想,刚才您对我说,基度山岛是海盗的隐
身之地,我看这不像山羊那样好对付呀。”
“是的,阁下,确实如此。”
“我很清楚走私贩子是存在的,但我想,自从夺取了阿尔及尔,摧毁了摄政制度,
海盗就只存在于库柏和马里亚特船长的小说中。”
“阁下搞错了,有的海盗像强盗,大家认为已被教皇利奥十二世消灭了,其实他们
每天直到罗马的城门口都在劫掠旅客。您没听说,半年前法国主教廷代办在离韦莱特里
五百步的地方被劫吗?”
“听说过。”
“那么,如果阁下像我们一样住在里窝那,您就会不时听说,有一艘载满货物的小
帆船,或者一艘漂亮的英国游艇,本来是开到巴斯蒂亚、费拉约港或契维塔维基亚,却
根本没有到达,下落不明,不用说触礁沉没了。而它撞上的礁石,是一条又矮又窄的小
帆船,上面有六个到八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拐弯处袭
击或者抢掠这艘商船,就像海盗在树林的角上截住和抢劫一辆驿站快车一样。”
“但是,说到底,”弗朗兹始终躺在船上,又说,“除了这种事的人怎么不告状,
怎么不要求法国、撒丁或托斯卡纳政府向这些海盗复仇呢?”
“为什么?”盖塔诺微笑着说。
“是的,为什么?”
“首先因为海盗将一切值得拿走的东西,从商船或游艇上搬到小帆船;其次,海盗
绑住船员的手脚,在每个人的脖子上系上一只二十四斤重的铁球,在掳获的商船的龙骨
部分凿上一个像桶那么大的洞,海盗再爬上甲板,关闭舱口,转到小帆船上。十分钟后
,商船开始抱怨和呻吟起来,逐渐下沉。先是一侧沉下去,然后是另一侧;随后它又浮
起来,又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突然传来像炮声一样的轰响:这是空气胀破了甲板。于
是商船像落水挣扎的人那样晃动,每一下都变得更沉重。不一会儿,留有空间的地方由
于水的压力太大,从裂口奔突而出,就像巨大的抹香鲸从鼻孔喷出水柱。末了,商船咽
了最后一口气,旋转了最后一圈,造成一个旋转的大漏斗,沉入海底;这个大漏斗逐渐
装满了水,最后完全消失;五分钟以后,必须上帝本人才能透过这平静的大海深处,去
寻找这消失不见的商船。”
“现在您可明白,”船老大微笑着补上一句,“商船怎么不返回港口,船员怎么不
告状了吧?”
如果盖塔诺在提议到远处打猎之前讲了这番话,弗朗兹就很可能在出发之前再三斟
酌;但他们已经动身了,他觉得退缩是怯弱。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不会去冒险,但如果
险情出现,就会镇定自若去迎击。他属于这样一种意志沉着的人:将生活中的危险只看
作决斗中的对手,算计敌手的动作,研究对手的力量,停下来只是为了喘口气,不是表
示怯懦,而且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优势,一击便能制敌于死命。
“好啊!”他说,“我走遍了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我在爱琴海航行过两次,我
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强盗或者一个海盗的影子。”
“因此,我对阁下讲这番话,”盖塔诺说,“并不是要阁下放弃计划;您问我,我
回答,如此而已。”
“是的,亲爱的盖塔诺,您的叙述饶有趣味;我想尽可能久地享受一下,开往基度
山。”
小帆船迅速驶近旅行的终点站;和风随来,小帆船每小时航速六七海里。随着接近
,小岛似乎在海中变得越来越大;透过夕阳下明净的空气,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危岩宛
若兵工厂里垒起来的圆炮弹,在石头缝中可以看到殷红的欧石南和翠绿的树木。至于水
手,虽然他们显得安之若素,但很明显,他们提高了警惕性,目光探索着波平如镜的海
面,他们正在上面滑行,只有几只挂着白帆的渔船点缀在天际,像海鸥在浪尖上晃荡。
当太阳开始沉落在科西嘉岛后面的时候,他们离开基度山岛只有十五海里左右;山
峦显现在右边,在天空中映出犬牙交错的影子;这一大堆危岩仿佛巨人阿大马斯托,咄
咄逼人地矗立在小帆船前面。危岩给小帆船挡住阳光,高处染上了金色;黑暗逐渐从海
中升起,仿佛在驱赶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缕夕阳,光线终于被赶到圆锥体的尖顶,在那里
停留了一会儿,如同一座火山冒出的火焰,最后,不断扩大的黑暗侵入岛的底部,岛就
像一座灰色的山一直在变黑。半小时后,一片漆黑。
幸亏海员走惯这带海域,连托斯卡纳一带的群岛的每一块岩石都熟悉;因为在笼罩
小帆船的浓黑当中,弗朗兹并不是处之泰然的。科西嘉岛已完全隐没不见,基度山岛也
变得无法看清;但水手们仿佛像猞猁一样,具有在黑暗中看清东西的能耐,舵手没有露
出丝毫犹豫。
太阳西沉后大约过乐一小时,弗朗兹在左边四分之一海里的地方似乎看到一堆黑黝
黝的东西;但他无法分清这是什么,他生怕把浮云当作陆地,引起水手们的哄笑,便保
持沉默。突然,岸上出现一大片亮光;陆地可能像一片云,而火不是一颗陨星。
“这道光是什么?”他问。
“嘘!”船老大说,“这是一堆火。”
“可是您说过,岛上没有人住!”
“我说过,岛上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这是走私贩子的停泊地。”
“而且是海盗的停泊地!”
“而且是海盗的停泊地,”盖塔诺重复弗朗兹的话说,“因此,我已下令越过这个
岛,正像您所看到的,火光在我们身后。”
“但我觉得,”弗朗兹又说,“这火光岛是安全而不是不安的根据,担心被人发现
的人不会升起这火堆。”
“噢!不能这样说,”盖塔诺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判断这个岛的位置,您就会
看到,这火光处在这样的地方,既不会被侧面,又不会被皮亚诺扎岛那边发现,而只能
从海上才能看得到。”
“因此您担心这火光预示有坏人来吗?”
“这正是必须弄清楚的事。”盖塔诺回答,眼睛一直盯住陆地上那颗星星。
“怎么弄清楚呢?”
“您马上就会看到。”
说完这句话,盖塔诺同他的伙伴们商量,讨论了五分钟之后,他们默默地操作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帆船掉了头;于是又朝来时的路回航,不久,火光被地面遮住,消失
不见了。
于是,舵手又改变小帆船的方向,明显地接近了岛,一会儿离岛只有五十来步远。
盖塔诺收下了帆,小帆船停下不动了。
这一切都是在悄然无声中完成的,而且改变航道以后,船上没人说过一句话。
盖塔诺由于先提出这次远行,要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目光不离开他,准备号桨,随
时可以使劲划起来,由于黑暗,这样做并不困难。
至于弗朗兹,他带着读者已经知道的那种镇静检查武器;他有两只双铳强和一只短
枪,他都装上子弹,准备停当,等待着。
这时,船老大已脱下厚呢上衣和衬衫,紧了紧长裤,由于他光着脚,他不需要脱鞋
和袜子。这样装束好以后,或者不如说脱掉衣服以后,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
绝对保持静谧,便滑到海里去,小心翼翼地游向岸边,悄无声息。不过,从他的动作发
出的像磷光一样闪烁的轨迹,可以追踪他的去向。
步一会儿,这道轨迹消失了,显然,盖塔诺已游到了岸边。
船上的人半小时内一动不动,随后,又看到靠近岸边,那一道闪光的轨迹出现了,
并向小帆船靠拢。不久,盖塔诺划了两下,到达船边。
“怎么样?”弗朗兹和四个水手异口同声地问。
“嘿,”他说,“是西班牙的走私贩子;不过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同他们在一起。
”
“这两个科西嘉强盗同西班牙走私贩子在一起干什么?”
“唉!我的天!阁下,”盖塔诺用基督徒悲天悯人的语气回答,“必须互相帮助。
强盗时常在陆地被宪兵或骑兵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他们找到一条小帆船,船上有着像我
们这样的好小伙子。他们来要求我们接纳他们上船。有什么办法能拒绝援助受到追赶的
可怜虫呢?我们收留了他,为了更安全起见,我们就驶到外海。这并不破费我们什么,
却救人一命,或者至少挽救了他的自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感谢我们的帮忙,给我
们指出一个好地方,我们可以将货物卸到岸上,不用受到好奇的人来打扰。”
“啊!”弗朗兹说,“您也做一点走私生意吧,亲爱的盖塔诺?”
“唉!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呢,阁下!“他带着难以描述的笑容说,”人总得样样都
干一点;要会生活嘛。”
“那么您同眼下待在基度山的人很熟罗?”
“差不多吧。我们这些水手,我们就像共济会会员,凭某些暗号互相认识。”
“您认为我们也上岸,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绝对不用害怕;走私贩子不是盗贼。”
“但这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朗兹说,他先想到各种危险的可能性。
“唉,我的天!”盖塔诺说,“如果他们是强盗,那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当局的
过错。”
“怎么会呢?”
“当然这样!追赶他们不为别的,是因为有命案;好像科西嘉人要复仇的天性不能
容许似的。”
“您说有命案是什么意思?是杀了人吗?”弗朗兹追根究底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杀死一个仇人,”船老大回答,“那就大不相同啦。”
“那么,”年轻人说,“我们到走私贩子和强盗那里去作客吧。您认为他们会欢迎
我们吗?”
“毫无问题。”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阁下,再加上两个海盗,一共六个人。”
“好啊,正好是我们的人数;一旦那几位发起脾气来,我们势均力敌,因此能够抵
挡他们。我最后一次说,到基度山岛去。”
“是,阁下;但是,您允许我们再多加小心吗?”
“怎么,亲爱的!要像涅斯托尔一样明智,又要像尤利西斯一样谨慎。我不但允许
,而且还鼓动您这样做。”
“那么,保持安静!”盖塔诺说。
大家缄口禁语。
对于一个像弗朗兹这样考虑一切事情都直达底蕴的人来说,眼下的形式虽然不危险
,却仍然有点严峻。他待在一片漆黑中,独自同一些不了解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忠于他
的水手留在海上;他们知道他的腰带上有几千法郎,而且他们如果不是羡慕地,至少是
好奇地上十次察看他的武器,这些武器非常漂亮。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这些
人,没有别的随从;这个岛有一个宗教意味非常浓厚的名字,但由于这些走私贩子和强
盗,弗朗兹得到的接待似乎无异于基督受难的髑髅地。另外,那个帆船被凿沉的故事,
白天他觉得太夸张了,晚上他觉得非常真实。因此,处于这双重的或许是想象的危险之
间,他的目光不离开这些人,他的手也不离开枪。
但水手们已重新扯起了帆,又走上刚才来回经过的航道。弗朗兹已经有点习惯黑暗
;透过黑暗,他在分辨小帆船在他的一旁行驶的这个花岗岩巨人;末了,重新绕过那块
危岩,他看到在闪耀的火光,比先前更亮,火堆周围坐着五六个人。
篝火的光照到一百步左右的海面上。盖塔诺沿着亮光的边缘驶行,让小帆船保持在
未被照亮的地方;当小帆船正对着篝火的时候,他对这篝火驶去,大胆地进入光圈范围
之内,同时唱起一支渔歌,他独自领唱,而他的伙伴们合唱复调。
一听到歌声,坐在篝火旁的人便站起身来,走进码头,目光盯住小帆船,很明显,
他们竭力在判断来者的力量,捉摸来者的意图。一会儿,他们显出审查够了,除了留下
一个人,站在岸上,他们又回去坐在篝火旁,那里正烤着整只小山羊。
当小帆船到达离岸边二十来步远的时候,站在岸边的那个人用短枪机械地挥舞,就
像等待巡逻队的哨兵那样,还用撒丁方言喊道:“口令!”
弗朗兹冷静地上好他的双铳枪。
盖塔诺于是同这个人交换了几句话,那个游客一窍不通,但显然是关于他的。
“阁下,”船老大问,“您想通名报姓呢还是隐姓埋名?”
“我的名字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就简单地告诉他们,”弗朗兹回答,“我是一个乘
兴而来的法国游客。”
待盖塔诺转达了这个回答,哨兵给坐在火堆前的一个人下了一个命令,那人马上站
起来,消失在岩石中间。
一片宁静。每个人似乎都在各顾各的事:弗朗兹忙着上岸,水手们忙着收帆,走私
贩子忙着他们的小山羊;但在这种表面的无忧无虑中,彼此在互相观察着。
走开的那个人突然从他消失的相反方向出现。他用头向哨兵示意,哨兵回过身来对
着帆船那边,只说了这个词:S`accommodi。
这个意大利字S`accommodi无法翻译;它同时表示: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像在自
己家里一样别拘束,您是主人。就像莫里哀笔下那个土耳其的句子,由于它包含丰富的
意义,使那个贵人迷惊异万分。
水手们没有等他说第二遍,划了四下桨,小帆船便抵达岸边。盖塔诺跳下沙滩,低
声同哨兵交换了几句话;他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下船,最后轮到弗朗兹。
他背上一支枪,盖塔诺拿着另一支枪,一个水手拿着短枪。他的服装既像艺术家,
又像花花公子,这丝毫不引起主人的怀疑,因此也没有引起任何不安。
小帆船系在岸边,水手们走开几步,寻找一个合适的路营地点;但他们走向的那个
地方无疑不合那个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意,因为他冲盖塔诺喊道:
“不,请不要去那边。”
盖塔诺小声表示歉意,不再坚持,朝相反方向走去,有两个水手为了照亮道路,走
到篝火旁点燃火把。
他们走了大约三十步,停在一个由岩石环绕的小空地上,有人已在岩石上挖出座位
,几乎就像小岗亭,哨兵可以坐在上面。在周围积存腐殖土的岩缝中,生长着几棵矮橡
树和一丛丛茂密的爱神木。弗朗兹把火把放低,从一堆灰中确认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
地方舒适的人,而且这大概是基度山岛流动的来客常常驻足的地方之一。
至于他等待出事,这种心情已经过去;他的脚一踏上陆地,他一看到主人们如果不
是友好的,至少也是无所谓的心绪,他所有的顾虑便消失了,闻到旁边营地上烧烤的小
山羊的香味,他的顾虑变成了食欲。
他对盖塔诺提了两句吃饭的事,盖塔诺回答他,要做一顿晚饭再简单也没有了,他
们的小帆船有面包、葡萄酒、六只山鹑,烧旺一堆火就可以烤熟。
“另外,”他补充说,“如果阁下感到这只小山羊香味非常诱人,我可以向我们的
邻居提出用两只飞禽换一块兽肉。”
“就这样办,盖塔诺,就这样办;您真是生来就有谈判的天才。”
这时,水手们已经拔下几抱欧石南,折断几捆爱神木和绿橡树,他们在上面生起了
火,烧起一堆相当可观的篝火。
弗朗兹一面闻着小山羊的香味,一面急不可耐地等待船老大回来。这时,船老大出
现了,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态向他走来。
“怎么,”他问,“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拒绝我们的提议吗?”
“相反,”盖塔诺说,“有人已经对头头说,您是一个年轻的法国人,他邀请您跟
他共进晚餐。”
“好啊,”弗朗兹说,“这个头头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拒绝;
尤其我带上自己的晚餐。”
“噢!不是这样,他的晚餐很丰盛,但他邀请您到他家里去,有一个奇怪的附加条
件。”
“到他家里!”年轻人说,“他叫人造了一幢房子?”
“不;但至少据他们说,他有一个非常舒适的住所。”
“您认识这个头儿吗?”
“我听人谈起过。”
“说好话还是说坏话?”
“两种都有。”
“见鬼!是什么条件?”
“就是您要让人蒙上眼睛,直到他亲自告诉您的时候,才能把绑带取下来。”
弗朗兹尽量观察盖塔诺的目光,想知道这个提议包藏什么东西。
“啊!”盖塔诺又说,在回答弗朗兹的想法,“我很清楚,这件事是值得考虑的。
”
“您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年轻人问。
“我嘛,毫无损失,我会去的。”
“您会接受?”
“是的,哪怕是出于好奇。”
“在这个头儿的住处,有值得看的东西吗?”
“听着,”盖塔诺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别人的话是否真实……”
他止住话头,看看是否有外人在偷听。
“别人说什么?”
“说是这个头儿住在地下,皮蒂比起来真算不了什么。”
“做梦!”弗朗兹又坐下来说。
“噢!这不是做梦,”船老大又说,“这是现实!‘圣斐迪南号’的舵手卡马有一
天进了他的住处,出来时非常吃惊,说是这样的财富只在童话里才有。”
“啊!但是,”弗朗兹说,“您知道您这样说使我就像要来到阿里巴巴的岩洞里吗
?”
“我只是把听到的话告诉您而已,阁下。”
“那么,您建议我接受罗?”
“噢!我没有这样说!阁下悉听尊便。我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向您做这样的建议。”
弗朗兹考虑了一下,感到这个如此豪富的人不可能贪图他的钱,他身上只有几千法
郎而已;由于他从中看到的只是一顿丰美的晚餐,他就接受了。盖塔诺带走他的回复。
但正如上述,弗朗兹是很谨慎的;因此他想尽可能详细知道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主人
的情况。他于是转向身旁的水手,这个水手在他们谈话时拔光了山鹑的毛,那种一本正
经是对本职工作感到自豪的人所具有的。他问这个水手,他们这些人怎能靠岸,因为看
不到一只小帆船、平底船和单桅三角帆船。
“我对这个倒不担心,”水手说,“我知道他们坐的是帆船。”
“是艘漂亮的帆船吗?”
“我希望阁下也有这么一艘,可以环游世界。”
“多少吨位?”
“差不多一百吨。再说这是一艘新奇的帆船,像英国人所说的一艘游艇,但是您看
,它经受得住任何风浪。”
“在哪里建造的?”
“我不知道。我想是热那亚人建造的。”
“一个走私贩子的头儿,”弗朗兹又问,“怎么敢在热那亚港叫人建造一艘游艇,
用来干这种营生呢?”
“我没有说过,”水手回答,“游艇主人是一个走私贩子。”
“是没有说过;但我想盖塔诺说过。”
“盖塔诺从远处看到那些船员,但还没有同谁说过话。”
“如果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的头儿,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个有钱的绅士,爱游山玩水。”
“唔,”弗朗兹心想,“既然说法不一,这个人物愈加神秘了。”
“他叫什么名字?”
“有人问他,他就回答,他叫水手辛伯达。但我怀疑这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伯达?”
“是的。”
“这位绅士住在哪里?”
“住在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您见过他吗?”
“见过。”
“他是怎样的人呢?”
“阁下自己判断吧。”
“他要在哪里接待我?”
“准定在盖塔诺对您提起过的地下宫殿吧。”
“您以前在这里停泊时,看到岛上荒无人烟,从来没有产生好奇心,设法走进这个
魔宫吗?”
“噢!有这种好奇心,阁下,”水手回答,“甚至不止一次。但我们的寻找总是白
费心思。我们搜索岩洞的各个方向,就是找不到哪怕最小的通道。另外,听说不是用钥
匙,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门的。”
“啊,很明显,”弗朗兹喃喃地说,“我卷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啦。”
“阁下恭候着您。”他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他听出是哨兵的嗓音。
来者由游艇上的两个船员陪伴着。
作为回答,弗朗兹掏出他的手帕,递给对他说话的那个人。
他们一言不发,绑住他的眼睛,那种小心翼翼表明担心他会偷看;然后,他们让他
发誓,他无论如何不要设法解下绑带。
他发了誓。
于是有两个人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臂,他由他们领着走,前面是那个哨兵。
走了三十来步,他闻到小山羊越来越诱人的香味,感到又经过那个露营地点了;他
们又让他往前走了五十来步,明显地是往刚才他们不许盖塔诺深入的那个方向走,这个
禁令如今得到了解释。不久,从空气的变化中,他明白已进入地道;走了几秒钟,他听
到咔嗒一声响,他觉得空气又改变了性质,变得温和芳香;他终于感到自己的脚踩在厚
厚的、柔软的地毯上;他的向导们放开了他。沉默片刻,有一个声音尽管带着外国人的
口音,却用纯粹的法语说:
“欢迎光临,先生,您可以解下您的手帕了。”
不难想象,弗朗兹不用对方重复第二遍这个邀请;他去掉手帕,面对一个三十八至
四十岁的男子,这个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装,也就是说一顶红色无边圆帽,垂下一长
绺蓝色丝线流苏,一件绣满金线的黑呢上衣,宽大的、牛血色的灯笼裤,像上衣那样绣
金线的、也是牛血色的护腿涛、黄色的拖鞋;一条华丽的开司米带子束紧他的腰,一把
锐利的小弯刀插在这条腰带上。
这个人尽管脸色近乎惨白,但是面孔却俊美异常;他的眼睛虎虎有生气,洞察力强
;他的鼻子比值,几乎同额头是削平的,表明是纯粹希腊型的,他的牙齿白如珍珠,在
黑色的小胡子的衬托下更加显眼。
不过这种脸色苍白很古怪;简直可以说这个人长期关在坟墓里,无法恢复活人的肉
色。
他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十分匀称,而且像南方人那样,手脚都很细巧。
弗朗兹曾认为盖塔诺的叙述是做梦,现在令他惊奇的是家具的奢华。
整个房间蒙着深红色的、挖金花的土耳其布。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只没有
扶手的长沙发,上面摆着一簇镀金银套子、把手闪烁出宝石光芒的阿拉伯武器;天花板
上吊着一盏威尼斯的玻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迷人。而脚踩在土耳其地毯上,一直没到
脚踝,弗朗兹进来的那道门前挂着门帘,还有一道们也是这样,那道门通向第二个照得
通明雪亮的房间。
主人让弗朗兹惊愕了一会儿,而他也在审察客人,目光不离开后者。
“先生,”他终于对客人说,“千万元两对您采取小心措施,才把您领到我这里来
,由于这个岛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如果这个住处的秘密为外人所知,我回来的时候就会
看到我落脚的地方乱七八糟,我会大为不快,并非因为我要遭受损失,而是因为我就没
有把握在我需要的时候与世隔绝。现在我要尽力让您忘掉这小小的不快,给您提供您在
这里意想不到会看到的东西,就是说一顿过得去的晚餐和相当舒适的床铺。”
“真的,亲爱的主人,”弗朗兹回答,“您不必客气。我向来看到,那些进入魔宫
的人都要蒙上眼睛,比如《于格诺教徒》中的拉乌尔,我当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
您给我看到的东西是继《一千零一夜》之后出现的奇迹。”
“唉!我要像鲁库路斯那样对您说:如果我早知道有幸接待您来访,我会做好准备
。不过,我毕竟让您随意支配我者保持原样的隐居地;招待您的晚餐也照原来准备的开
出。阿里,晚餐准备好了吗?”
几乎与此同时,门帘掀开,一个努比亚黑人,黑得像乌木,身穿普通的白色上装,
向他的主人示意,可以到餐室里去了。
“现在,”陌生人对弗朗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想法,但我认为,像这
样单独待上两三小时,而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头衔,那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请注意,我很尊重好客的礼节,不会问您的名字或头衔;我仅仅请您告诉我随便一个
称呼,我可以对您说话。至于我,为了不让您感到拘束,我告诉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
辛伯达。”
“我呢,”弗朗兹回答,“我告诉您,由于我只缺少那盏有名的神灯,就会处在阿
拉丁的地位,所以眼下您叫我啊拉丁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就能使我们不致离开东方,
我不由得相信,我已被某个善良的精灵用莫发送到了东方。”
“那么,阿拉丁老爷,”古怪的晚宴东道主说,“您已听到我们的晚餐已经准备好
了,是吗?那就劳驾移步到餐室吧;在下走在前面给您引路。”
说完这番话,辛伯达撩开门帘,果然走在弗朗兹前面。
弗朗兹从一个奇观走到另一个奇观中;桌上摆满佳肴美味,光彩夺目。一旦对这重
要的一点确信无疑之后,他环顾四周。餐室比起他刚才离开的小客厅同样富丽堂皇;全
部用大理石建成,还有价值连城的古代浮雕,在这个长方形的餐室的两端,有两尊精美
的塑像在头上顶着篮子。篮里的美果堆成了尖儿;有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
利阿里群岛的桔子、法国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枣。
至于晚餐,菜肴有烤野鸡,周围摆上科西嘉的乌鸫,冻汁野猪腿,一大块芥末小山
羊肉,一条令人注目的大菱鲆和硕大无朋的龙虾。在大盆子中间,摆满了盛着甜食的小
盆子。
盆子是银的,而碟子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擦擦眼睛,要确信他不是在做梦。
只有阿里一人侍候,服务周到。客人为此恭维主人。
“是的,”主人回答,一面悠然自在地尽地主之谊,“是的,这是个可怜虫,他对
我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他记住我救了他的命,由于看来他很看重他的脑袋,他始终感
激我保住了他的头。”
阿里走近他的主人,拿起主人的手亲吻。
“辛伯达老爷,”弗朗兹说,“要是问您在什么情况下作出这一义举的,不会太唐
突吧?”
“噢!我的天,这很简单,”主人回答,“这个怪人好像在突尼斯的贝伊的厚功附
近闲逛,超过了一个有色人种该接近的限度;以致他被贝伊判决割掉他的舌头、手和脑
袋:第一天是舌头,第二天是手,第三天是脑袋。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哑巴为我服务;我
等到他的舌头被割掉,便向贝伊提出,用一把精巧的双铳枪来交换他,前一天,我觉得
这支枪挑起了陛下的欲望。他衡量再三,坚持要结果这个可怜虫。我又在这支枪以外,
加上一把英国猎刀,我曾用这把刀剁碎陛下的土耳其弯刀;这样,贝伊决定绕过这个可
怜虫的手和头,条件是他永远不得再踏上突尼斯的土地。这个建议是用不着的。这个异
教徒只要远远看见非洲海岸,便逃到舱底去,直到看不见世界第三大洲的时候,才能把
他叫出来。”
弗朗兹默默无言,沉思凝想了一会儿,对于主人刚才叙述时那种既善良又残忍的态
度,不知该作何想法。
“既然您用了这个可敬可佩的水手的名字,”他改变话题说,“您是在游历中度过
一生的吗?”
“是的;那是我在设想到能够如愿以偿的时候,立下的一个誓愿,”陌生人微笑着
说,“我曾经立下过几个类似的誓愿,我希望能一一实现。”
纵然辛伯达说这番话时泰然自若,他的眼睛仍然射出古怪的凶光。
“您受过很多磨难嘛,先生?”弗朗兹问他。
辛伯达哆嗦一下,盯住他看,反问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看的?”
“根据种种现象,”弗朗兹回答,“根据您的声音、目光、苍白脸色和您眼下所过
的这种生活。”
“我呀!我过的是我所知的最幸福的生活,真正是帕夏的生活;我是天地万物之王
,什么地方我过得愉快,我就留下来;我过腻了就走掉;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我像
鸟儿一样有翅膀;我周围的人对我唯命是从。我不时取笑人类的司法机构,以此取乐:
从它手里夺走一个它追踪的强盗或罪犯。再说我有我自己的司法机构,有低级和高级的
裁判权,设有缓刑,设有上诉,有罚有赏,谁都不得而知。啊!如果您享受过我的生活
,您就不愿再过别的生活了,您永远不会回到人间,除非您要完成某项大计划。”
“比如说报仇!”弗朗兹说。
陌生人用看透人心和思想深处的目光盯住年轻人。
“为什么报仇?”他问。
“因为,”弗朗兹回答,“我觉得您的模样就像受到社会迫害,和社会有一笔可怕
的帐要算。”
“那么,”辛伯达说,发出古怪的笑声,露出又白又尖的牙齿,“您没有说中;正
像您所看到的,我是某种慈善家,或许有一天我会到巴黎,同阿佩尔先生和那个穿蓝色
小披风的人比试一下。”
“您到那里该是第一次吗?”
“噢!我的天,是的。我看来不太好奇,是吗?但我向您保证,我迟迟不去,那不
是我的过错,有朝一日我会成行的。”
“您打算不久就去一趟吗?”
“我还不知道,要取决于综合因素变化不定的情况。”
“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希望能在那里,我要竭尽所能礼尚往来,答谢您在基度山
给我的盛情款待。”
“我会非常愉快地接受您的相邀,”主人说,“不巧的是,如果我到巴黎,或需要
隐姓埋名。”
他们继续用餐,但晚餐好像专门为弗朗兹而设。因为这顿华宴是陌生人为他而准备
的,这个不速之客吃得津津有味,而陌生人只浅尝了一两样菜。
临了,阿里端来餐后点心,或者更确切地说,从塑像手里取下篮子,放在桌上。
在两只篮子中间,他放上一只镀金小银杯,盖子也是同样质地的金属。
阿里端来这只杯子时毕恭毕敬,挑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
绿的糊状物,很像当归酱,但他一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又合上盖子,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像揭开盖子以前一样莫名其妙。他把目光投
向主人,看到主人对他的失望报以微笑。
“您无法猜出,”主人对他说,“这只小盅装着哪一种食品,这使您惊诧莫名,对
吧?”
“我承认是的。”
“这种绿色的琼浆正是赫柏给朱庇特的桌子端上来的神食。”
“但这种琼浆,”弗朗兹说,“经过人手传递,无疑丧失了天上的名称,而取了一
个人间的名称;用俗气的语言来说,这种配料怎么称呼?再说,我对此没有什么好感。
”
“这正显露了我们凡夫俗子的根柢,”辛伯达大声说,“我们常常这样从幸福旁边
经过,而没有看到它,没有注视它,或者,如果我们看到了它和注视过它,确认不出它
。您要做一个重实利的人,而金钱是您的神祗吗?尝尝这琼浆吧,秘鲁、居扎拉特和戈
尔孔德的矿藏就为您而打开。您要做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一个诗人吗?还是尝尝这琼
浆吧,可能性的障碍就会消失;无限的领域就会敞开,您身心自由、思想自由,漫步在
幻想的无边领域内。您要野心勃勃,追逐领土的广袤吗?仍然尝尝这琼浆吧,过一小时
您就是国王,不是一个只占据欧洲的一角,像法国、西班牙或英国那样的小王国的君主
,而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天地万物之王。您的王位将坐落在撒旦把耶稣掠去的那座
高山之巅;您不必像撒旦表示敬意,用不着吻它的利爪,您将是世上一切王国的主人。
我给您提供的画面难道不诱人吗?说吧,只消去做就得了,难道这不是易如反掌吗?看
吧。”
说着,他打开这只盛着受到如许赞美的物质的小银杯,舀了一匙有魔力的琼浆,送
到嘴边,慢慢品尝,眼睛半闭,头往后仰。
弗朗兹让他消消停停地品尝他喜欢的食品;随后,看到他神态恢复过来以后,弗朗
兹问:
“这种宝贵的食品究竟是什么?”
“您听说过高山老人吗?”主人反问他,“就是那个想派人暗杀菲利普·奥古斯特
的人?”
“当然听说过。”
“那么您知道,他统治着一个富饶的山谷,这个山谷俯临一座山,他从这座山取了
一个别致的名字。在这个小山谷里,有哈森·本·萨巴赫培植的美妙的花园,而在这些
花园里,有一座座隔开的亭台楼阁。他让自己的选民走进这些亭台楼阁,据马可·波罗
说,他让他们在那里吃一种草药,这种草药把他们载到乐园,那里花卉常年盛开,果子
总是成熟的,女人总是处女。然而,这些非常幸福的年轻人看作是现实的东西,却是一
个梦;不过是一个非常甜蜜、非常醉人、荡人心魄的梦,以致他们把身体和灵魂都卖给
让他们做过这个梦的人,对他唯唯诺诺,就像对上帝唯命是从那样,他们会走到天涯海
角去痛打那个指定的受害者,会在折磨中死去,不发一声怨言,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忍
受的死亡只不过是超生到极乐世界,放在您面前的这种圣草药已经给他们事先尝过这种
生活的滋味。”
“那么,”弗朗兹大声说,“这是印度大麻精!是的,我知道这种东西,至少知道
名字。”
“正是,您说中了,阿拉丁老爷,这是印度大麻精,是在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和最
纯的大麻精,是阿布戈尔调制的大麻精,他是伟大的调制能手,举世无双的人,人们应
该为他建造一座宫殿,上面刻着这句题辞:世界感谢幸福的商人。”
“您可知道,”弗朗兹对他说,“我很想通过自己来判断您这篇颂词是真实的还是
夸张的?”
“您自己判断吧,我的贵客,判断吧。不要坚持第一次体验,正如什么事都要让感
官习惯于新的印象,不管是柔和的还是强烈的,是令人忧郁的还是愉快的。天性不是生
来为着快乐的,而且紧紧抓住痛苦不放,因此天性会抗拒这种神圣的物质。必须让天性
在搏斗中败下阵来,必须让现实为梦幻所代替;于是梦幻成了主宰,于是梦幻变成生活
,而生活变成梦幻,但两者的变换多么截然不同啊!就是说,将实际生活的痛苦和虚幻
生活的欢乐作比较,您就不愿再生活下去,而愿意永远做梦。当您离开您的梦幻世界,
回到属于别人的世界上来的时候,您会觉得从那不勒斯的春天转到拉普兰的冬天,您会
觉得离开天堂,转到人间,离开天国,转到地狱。尝尝大麻精吧,我的贵客!尝一尝吧
!”
作为回答,弗朗兹舀了一匙这种神奇的糊状物,份量仿照他的晚宴东道主刚才所舀
的那一勺,放到嘴边。
“见鬼!”他吞下这些神浆以后说,“我还不知道效果是否像您所说的那样令人愉
快,但我觉得吃起来并不像您肯定的那样美味。”
“因为您的品觉的神经乳头还没有尝出这种东西的美妙。请告诉我:您是从第一次
开始就喜欢上牡蛎、茶、黑啤酒、奶油巧克力圆糖,所有您后来才喜欢的东西吗?罗马
人用阿魏给野鸡作调料,中国人吃燕窝,您理解吗?唉!我的天,不理解。那么,对于
大麻精也一样:您连续吃上一兴起,今天或许您觉得这种味道淡而无味,令人恶心,到
那时,您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食品达到这种甘美。我们到旁边房间,也就是您的卧室
去吧,阿里会给我们准备咖啡,给我们把烟斗拿来。”
两个人站起身来,自称辛伯达——我们也不时这样称呼他,因为像他的客人一样,
也得给他一个称呼——的那个人给仆人吩咐了几句话,这是弗朗兹走进毗邻的那个房间
。
这个房间家具很简单,尽管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一只很大的无扶手沙发绕了房
间一圈。但这沙发、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蒙这华美的兽皮,像最柔软的地毯一样舒适
柔和;这是鬣毛浓密的阿特拉斯狮皮;这是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虎皮,像在但丁面前出现
的开普顿金线豹皮,西伯利亚熊皮,挪威狐皮,这些兽皮层层相叠,使人以为走在最茂
密的草坪上,躺在最柔软的床上。
他们俩睡在无扶手沙发上;茉莉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长烟斗放在他们伸手可及的地
方,而且准备了许多支,不需要用同一支烟斗连抽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
点着,然后出去端咖啡。
沉默片刻,辛伯达任凭想象驰骋,看来各种念头不断盘桓在他的脑子中,甚至在谈
话时也是这样。而弗朗兹沉浸在默默无言的幻想中,抽到上好的烟草,几乎总是陷入这
种状态,烟草仿佛随着青烟带走了烦恼,同抽烟的人交换形形色色的心灵梦幻。
阿里端来咖啡。
“您要怎样喝咖啡?”陌生人问,“法国式还是土耳其式,浓还是淡,加糖还是不
加糖,过滤的还是煮开的?随您选择,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准备。”
“我喝土耳其是的。”弗朗兹回答。
“您选得好,”主人大声说,“这证明您爱好东方生活。 啊!您知道,只有东方人
才懂得生活!至于我,”他补充说,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这个微笑没有逃过年轻人的
眼睛,“等我在巴黎了结事务,我要老死在东方;如果您到那时想找到我,那就必须来
到开罗、巴格达或伊斯发罕。”
“说实话,”弗朗兹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觉得我已长出老鹰的翅膀,
我可以扇动翅膀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周游世界。”
“啊!啊!是大麻精起作用了。那么,张开您的翅膀,在人类不可企及的领域飞翔
吧。丝毫不用害怕,有人照顾着您,如果您的翅膀像伊卡罗斯的翅膀一样,在阳光下融
化,我们会在那里接住您。”
他对阿里说了几个阿拉伯字,阿里做了个遵命的手势,后退一些,但不走远。
至于弗朗兹,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变化。白天体力上的劳累和晚上发生的事使
他产生的精神顾虑,就像刚刚入睡时那样消失了,这时,他还相当清醒,可以感到睡眠
来临。他的身体仿佛变得轻飘飘的,他的脑子变得出奇地明晰,他的感官似乎增加了一
倍能力;他的视野始终在扩大,不是他睡眠之前所看到的、一种朦胧的恐怖感笼罩着的
幽暗的原野,而是蓝色的、透明的、广阔的天际,其中有着大海的蔚蓝色,太阳的万道
金光以及和风的薰香;水手们引吭高歌,歌声嘹亮圆润,如果能记录下来,那就是一首
神曲。这时,他看到基度山岛显露出来,它不再像浪涛上一块咄咄逼人的礁石,而像隐
没在沙漠里的一块绿洲;随着小贩船的驶近,歌声变得更多了,因为一片迷人的、神秘
的和声从岛上升向上帝,仿佛又各县女,比如罗雷莱,或者相安菲翁那样的魔法师,想
引诱一个灵魂到那里去,或者在岛上建造一个城市。
小帆船终于靠岸,但毫不费劲,没有震动,就像嘴唇触到嘴唇,他回到岩洞,而这
迷人的音乐没有停止。他走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走下几级阶梯,呼吸着清新芬芳
的空气,就像客耳刻的岩洞周围笼罩着的那种空气,浓香扑鼻,使人坠入遐想,又充满
热力,使人的感官灼痛。他重又看见他在睡眠之前见过的东西,从神奇的主人辛波达到
哑巴仆人阿里;然后一切似乎消失了,在他的注视下烟消云散,如同熄灭了的一盏神灯
投下暗影一样,他又来到那个有塑像的房间,房里只点亮一盏昏黄的古代油灯,那是用
来在深夜给睡眠或者享乐照明的。
仍旧是那些塑像,形体优美,赤身裸体,而又富有诗意,眼睛迷人,笑容淫荡,长
发浓密。这是弗丽内、克莱奥帕特拉、梅萨琳,三个大名鼎鼎的荡妇:在这些不知羞耻
的幽灵中间,一个圣洁的形象,一个宁静的幽灵,一个柔和的幻象,仿佛用面幕遮住她
贞洁的额角,不愿面对这三个大理石雕塑的荡妇,像一道纯洁的光线,又像一个奥林匹
斯山上的基督教天使那样悄然而过。
于是弗朗兹觉得,这三尊塑像把她们的爱情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他
。她们走近他的床边,他正渴望睡第二觉。她们的双脚遮没在白色的内长衣中,胸脯袒
露,头发像波浪飘洒下来,那种姿态连天神也要屈膝拜倒,但是圣人倒能抵挡;她们目
光坚定不移,异常热烈,就像蛇盯住小鸟的目光。这种目光像紧抓住人一样令人疼痛,
像亲吻一样令人舒坦;他沉浸在这种目光之中。
弗朗兹觉得自己闭上了眼睛,透过他投向周围的最后一瞥,他看到那尊完全遮住自
己的贞洁的塑像;然后他的眼睛对真实的事物闭上了,而他的感官对虚无飘渺的印象张
开了。
这种快感持续不断,这种爱意毫无暂息之时,就像穆罕默德像他的选民允诺的那种
爱。于是所有的石头嘴巴都变活了,所有这些胸脯都变得热乎乎的,对弗朗兹来说,他
第一次受到大麻药力的控制,这种爱几乎成了一种痛苦,这种快感几乎是一种折磨,这
时,他感到这些塑像的嘴唇像蛇身一样柔软冰冷,爬过他扭曲的嘴巴;他的手臂愈想推
拒这种陌生的爱,他的感官就愈感受到这神秘的梦的魅力,以致经过一场甘愿出卖灵魂
来换取这种感受的搏斗,他毫无保留地屈服了,在大理石情妇的亲吻和这神奇的梦的魔
力作用下,终于变得气喘吁吁,渴望着疲惫,却被快感弄得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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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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