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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此刻是五点四十五分。我让出租汽本司机在夏尔-马丽-维多尔小街上等着我,我自己
顺着小街一直步行到克洛德-洛兰街,俄国教堂就在那里。
    俄国教堂是一座两层的楼房,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教堂的右侧,是一条很宽的林荫道
。我伫立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我先是看到两个女人,她们在教堂靠近街道一侧的门口停了步。其中一个剪着棕色的
短发.肩上搭着一条黑色的羊毛披巾;另一个头发金黄,满脸脂粉,戴着一顶灰色的高帽
子,它的形状同火枪手的那种帽子一样。我听到她们说的是法语。
    从一辆出租汽车里,费劲地爬出来一个肥胖的老年男子,他的头发已经全秃了,有着
蒙古褶的眼睛下面鼓着两个明显的皮囊。他正走上林荫道。
    在教堂的左边,有五个人从布瓦洛街上正钥我这里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中年女人
,她们搀扶着一位老人,老人是那样的苍白而虚弱,以致给人的印象犹如一尊干巴的石膏
像。跟在后面的是两个男子,他们长得很象,无疑是父子俩。两人都穿着剪裁雅致的灰色
条纹西服,父亲有一副那种自矜漂亮的男子的外表.儿子的头发金黄而卷曲。就在这时,
一辆轿车开到这群人的身旁嘎然停住,从车上走下来另一个老人,他身被一件罗登缩绒厚
呢披风,灰色的头发理成平头,看去身板硬朗,动作利索,有着军人的风度。他会不会就
是斯蒂奥巴呢?
    他们走到林荫道的深处,从一个侧门进了教堂。我真想跟着他们走,但我要是出现在
他们中间,想必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我想到要是不能把斯蒂奥巴认出来,心里越来越焦虑
不安。
    在右边的远处,有一辆汽车刚刚停下。车上先后走出两男一女。其中有个男的个子很
高,穿着一件海军蓝的呢大农。我穿过马路,等着他们。
    他们走近了,越来越近了。我感到那个高个子男人在同另外两个人走上林荫道之前,
曾盯着我瞧着。在朝着林萌道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点着一些大蜡烛。那高个子弯着腰跨
进门去,这扇门对他来说是太矮了。我确信他就是斯蒂奥巴。

    出租汽车的发动机没有熄火,但司机并不在驾驶盘前,一扇车门虚掩者,好象司机随
时就要回来似的。他到哪里去了呢?我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决定绕着这些建筑群走一圈去
找他。
    就在那附近的夏尔邦-拉加什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我找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桌子
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您还要等很久吗?”他问我。
    “啊……还得二十分钟吧。”
    他头发金黄、皮肤白晰.面颊丰满、两眼蓝而突出。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
人的耳垂,象他的那样多肉。
    “如果我把计费器开着,您不会在意吧?”
    “没有关系,”我说。
    他乐意地笑了。
    “您不怕有人愉走您的车子?”
    他耸了耸肩。
    “您知道……”
    他叫了一客熟肉酱三明治,一边认真地吃着,一边用阴郁的目光盯着我。
    “您到底在等谁呢?”
    “等一个人,他大概就要从不远的俄国教堂里走出来了。”
    “您是俄国人吗?”
    “不是。”
    “真傻……您早先该问问他几点钟出来嘛……这样您就可以少花点车费了……”
    “算了。”
    他又叫了一杯啤酒。
    “您能帮我买份报纸吗?”他对我说。
    他做出往口袋里模着硬币的样子,我止住了他。
    “甭找了……”
    “那就谢谢了。您帮我买份《刺猬》。哎呀,再一次谢谢您了……”
    我兜了很久,才在凡尔赛林荫大道上发现一个报贩。《刺猬》是一份用略微带些绿色
的纸张印刷的出版物。
    他用食指蘸着口水一页一页地园着,皱起眉头读着。我呢,我就瞅着这位胖胖的、头
发金黄、蓝眼睛、白皮肤的人读着他那份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
    我不敢打断他的阅读。最后,他看了看他那小小的手表。
    “该走了。”
    到了夏尔-马丽-维多尔衔,他坐在他车子的方向盘前,我让他等着我。我再次亡立在
俄国教堂前,不过这次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一个人影也没有。也许他们都已经离去了吧?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有机会再找到斯蒂
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踪迹了,因为这个名字没有收进巴黎的《博坦》。在对着林荫道
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大蜡烛一直在燃烧着。我以前认识这个现在大家为她做弥撒的老妇
人吗?如果我那时经常和斯蒂奥巴来往,他很可能会把他的朋友们分绍给我,其中也许就
有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呢。在那个时候,她当比我们年长得多。
    他们走进去的那扇门一定是通向举行宗教仪式的小教党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者那扇
门。它突然打开了,戴着火枪手高帽子的金发女人在门口出现了。搭着黑披肩的棕发女人
跟在她的后面。接着是穿着灰色条纹西服的那父子俩,他们搀扶着那位“石膏”老人,后
者此刻正同长着蒙古人脑袋的秃顶胖汉在说着什么。胖汉俯下身子,把他的耳朵几乎紧贴
在老人的嘴上,因为那个“石膏”老人的声音确实轻得只有一口气了。其他的人也跟着出
来了。我注视着斯蒂奥巴,心里怦怦直跳。
    他终于随着最后一批人走了出来。他身材非常高大,又穿着海军蓝呢大衣,使得我能
够牢牢地盯住他。他们人很多,至少有四十个。大多数的人都上了年纪,不过我也注意到
有几个年轻的女人,甚或还有两名儿宣。大家都停留在林荫道上,彼此说着话。
    那条林荫道,此刻真象一个外省学校课外活动的院子一般。他们把那位脸色白得象石
膏的老人安顿在一张长椅上,轮流到他跟前问长问短。他是谁呢?是不是就是报上讣告中
提到的那个“乔治·萨谢尔”呢?还是“年轻侍从学校”的一个老校友呢?他也许在旧制
度崩溃以前,在彼得堡①或者黑海之滨,同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太太还有过一段短暂的
罗曼史呢?那个长着蒙古人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人,也被很多人围着。那穿着灰色条
纹西服的父子俩,在一群一群人的中间来回走动,他们就象社交场中的两个伴舞,从一张
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他们看去自命不凡,那个为父的还不时仰头大笑,——我认为那样
是很失礼的。
    斯蒂奥巴呢,他同戴着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在严肃地交谈。他搂抱着她的胳膊和肩
膀,这是一种既亲切又尊敬的表示。他从前准是个美男子。我看他已有七十岁了。他的脸
显得有点臃肿,头顶已经秃了,但鼻子相当大,昂着头露出一副高雅的神气。至少,这是
我从远处看去所得到的印象。



________________
    ①即圣彼得堡,从前是俄国京城,现名列宁格勒。



    时间在流逝。将近半个小时快过去了,但他们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谈着。我真担心他们
之中有人最终会发现我正站在人行道上。那个出租汽车的司机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折回
夏尔-马丽-维多尔街。出租汽车的发动机一直开着,司机正坐在驾驶盘前埋头读着他那份
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呢。
    “好了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也许还得再等一小时。”
    “您的朋友还没从教堂里出来吗?”
    “出来倒是出来了,但他正在和其他的人聊天呢。”
    “您不能叫他过来吗?”
    “不能。”
    他的一双蓝色大眼睛带着一种不安的表情凝视着我。
    “请您不必担心,”我对他说。
    “我是为您考虑……因为我不得不把计费器开着……”
    我重新回到了俄国教堂对面的我的岗位上。
    期蒂奥巴已经向前走了几米。确实,他已经离开了林荫道的深处,走到人行道上了,
处在由戴着火枪手帽子的金发女人、搭着黑披巾的棕发女人、长着蒙古褶眼睛的秃顶男子
以及另外两个男人所组成的包围圈之中。
    这一回,我穿过街道,走到他们旁边,但是背对着他们。我满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从那
些俄国人嗓子里发出来的温柔的话语声,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比其他人的更为凝重、更为洪
亮,莫非就是斯蒂奥巴?我转过身去,只见他长时间地在紧紧拥抱着那个戴火枪手高帽子
的金发女人,差不多是在摇着她,他脸上的线条因肌肉的抽搐而变成了痛苦的强笑。之后
,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轮流拥抱了那个长着蒙古褶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男人和其他的人
。这时我想:他准是要走了。我于是奔向出租汽车,跳上车座。
    “快……一直开……到俄国教堂前……”
    斯蒂奥巴还在同他们说话。
    “我该干什么呢?”司机问我。
    “您看到那个高个子了吗,那个穿海军蓝呢大衣的?”
    “看到了。”
    “如果他上车,我们就跟着他。”
    司机扭过头来盯着况他的一双蓝眼睛都鼓出来了。
    “先生,但愿这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请放心,”我对他说。
    斯蒂奥巴离开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头也没有回,只是挥了挥手。其他的人站在那里
一动也不不动,目送着他离去。戴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站得比其他人稍前一点,她挺着
胸,如同古时帆船的船首头像,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那帽子上的大羽毛。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汽车门打开。我想他一定是把钥匙弄错了。当他一坐上驾驶盘
前,我就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说:
    “跟着那辆汽车,就是穿着海军蓝呢大衣的人钻进去的那一辆。”
    但愿我没有跟错人,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真正表明这个人就是斯蒂奥巴·德·嘉戈
里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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