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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10月06日15:53:19 星期六),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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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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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濛濛晓雾初开,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炼狱》第十七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
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
是格格的响: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
来,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灯光照出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忧
郁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外套发出股潮气,脚下拖着双大蓝
布鞋。鲁意莎做着手势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黄头发差不多象白的;绵羊般和善的
脸都打皱了,颇有些雀斑;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胆怯;眼
睛很蓝,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可是挺温柔;——她不胜怜爱的瞅着
孩子。 
  孩子醒过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多可怕啊!无边的黑暗,剧烈的
灯光,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蠕动不已的黑夜,还有
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
——使他莫名片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
没有气力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带点虚肿的
大胖脸扭做一堆,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暗红
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 
  “天哪!他多丑!"老人语气很肯定的说。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 
  鲁意莎撅着嘴,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觑着她笑道:“你总不成
要我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信。得了罢,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 
  孩子迷迷忽忽的,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这时才醒过来,哭了。或许
他觉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鼓励他诉苦。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
递给我罢。”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孩子哭就不该迁就。得让他叫去。”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鲁意莎双手滚热,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约翰·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沉着脸拨了拨火;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
 
  “好媳妇,得了罢,别难过了,他还会变呢。反正丑也没关系。我们只希望他
一件事,就是做个好人。”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立刻安静了,只忙着唧唧逜E逜E的吃奶。约翰·
米希尔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张大片辞的说了一遍: 
  “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会,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话,于是静默
了半晌,又很生气的问:“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 
  “我想他在戏院里罢,"鲁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参加预奏会。” 
  “戏院的门都关了,我才走过。他又扯谎了。” 
  “噢,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罢。”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的说。 
  他踌躇了一会,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 
  老人瞅着她,她把眼睛躲开了。 
  “哼,你骗我。” 
  她悄悄的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望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
把母子俩都吓了一跳。 
  “父亲,得了吧,"鲁意莎说,"他要哭了。” 
  婴儿愣了一愣,不知道还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
就吃奶了。 
  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的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
的儿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够受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
他么?该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 
  “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
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好象老听见他上楼的脚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
!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
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摩着她的头: 
  “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象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
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
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象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
乐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
很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
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的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庄严的补上一句,象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望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
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
然神往。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
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
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
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
,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
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
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
。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
认清楚媳妇的脾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
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片妙。那当
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
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
,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片的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
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
的人,还可以说他的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其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然而他是最
虚荣不过的。象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
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象他夸口
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
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这等
人物。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俗语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
—他们自命为不受欺骗,把舵把得很稳,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但他们的计算是把
自己除外的,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平空虚,那时就把舵
丢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
撞过去,而足智多谋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个厨娘。和她定终身的那天,他却也非醉
非癫,也没有什么热情冲动:那还差得远呢。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心灵、感官以
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别的力量睡着的时候乘虚而入,做了我们的主宰;那
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
,他也许就是在她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苍白的瞳子中间,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结婚,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委屈。这一点,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
隐瞒,而她只是诚惶诚恐的向他道歉。他心并不坏,就慨然原谅了她;但过了一忽
儿又悔恨起来,或是在朋友中间,或是在有钱的女学生面前;她们此刻态度变得傲
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时候也不再发抖了。——于是他沉着脸回家,
鲁意莎好不辛酸的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气。再不然他呆在酒店里,想在那儿忘
掉自己,忘掉对人家的怨恨。象这样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使鲁意
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
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还得把他仅有的一点儿理性再减少
一点。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纪,正应当发愤用功,尽量培植他中庸的
天资,他却听任自己望下坡路上打滚,给别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经尽了它的使
命;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便在运命驱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他对着炉火想着
过去的和眼前的伤心事,想出了神。 
  “父亲,时候不早了吧,"少妇恳切的说。"您得回去了,还要走好一程路呢。
” 
  “我等着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还是别留在这儿的好。” 
  “为什么?” 
  老人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觉得独自个儿害怕,你不要我等着他么?” 
  “唉!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您会生气的;我可不愿意。您还是回去罢,我
求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好吧,我走啦。”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问她可要点儿什么不要,然后拈
小了灯走了。屋子里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没有下楼已想起儿子醉后归
来的情景;在楼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着他独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 

  床上,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
痛苦。他尽力抗拒:握着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
着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
步,只觉得它巨大无比,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于是他可怜巴巴的哭了。母亲用温
软的手摩着他,痛楚马上减轻了些;可是他还在哭,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占领
着他的身体。——大人的痛苦是可以减轻的,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可以在思想上
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加以医治,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
,把它跟自己分离。婴儿可没有这种自欺其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惨
酷,更真切的。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象自己的生命一样,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
,压在他的心上,控制着他的皮肉。而这的确是这样的: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
会离开。 
  母亲紧紧搂着他,轻轻的说: 
  “得啦,得啦,别哭了,我的小耶稣,我的小金鱼……” 
  他老是断断续续的悲啼。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对他命中注定的
痛苦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黑夜里传来圣·马丁寺的钟声。严肃迟缓的音调,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
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婴儿一声嚎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象一道
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
开了;他轻松的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三口钟庄严肃穆,继续在那里奏鸣,报告明天的节日。鲁意莎听着钟声,也如
梦如幻的想着她过去的苦难,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经躺
了几小时,困顾不堪。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
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
似老人的一样。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
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窗上不
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钟鸣更缓,慢慢的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等荒唐的儿
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
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
起幻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
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
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
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
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
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
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
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
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
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
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
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
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
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
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
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
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
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
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
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
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
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
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
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
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
,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
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
,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
—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
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
,轻轻的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
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
,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
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
只有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
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
蝇,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
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
己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
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
突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
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 
  阴影消散,朝阳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 
  清晨……父母睡着。他仰卧在小床上,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真是气味
无穷的娱乐。一忽儿,他高声笑了,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母亲探出身来问
:“笑什么呀,小疯子?"于是他更笑得厉害了,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
妈妈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
跟着笑。他们俩窃窃私语……父亲突然气冲冲的咕噜了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妈妈赶紧转过背去象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假装睡着。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
……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的在那儿打
转。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早祷的钟声响了。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
声遥遥呼应。成群的麻雀,蹲在满绕长春藤的墙上聒噪,象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
必有三四个声音,而且老是那三四个,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
咯咯的叫。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轻轻的哼着唱着,不知不觉哼的高了一些
,更高了一些,终于直着嗓子大叫,惹得父亲气起来,嚷着:“你这驴子老是不肯
安静!等着罢,让我来拧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他吓坏了,受了委屈;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他在被窝
底下学着驴鸣。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泪来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不
过是想笑,想动!可是不准动。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听见街上好象有只猫,有条狗,一些奇怪的事。他从床
上溜下来,光着小脚摇摇晃晃的在地砖上走过去,想下楼去瞧一下;可是房门关着
。他爬上椅子开门,连人带椅的滚了下来,跌得很痛,哇的一声叫起来;结果还挨
了一顿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他闷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动。那些人一起念
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一起静默了。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
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他望着他们,不免有些心虚胆怯。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
旁边,装着凶恶的神气,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他有点儿怕,后来也惯了,便
用种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摆身子,仰着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脸,扯祖父的衣角,研
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他听着鸟儿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
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忽然有阵破布似的声音:管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他转
过身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变得很安静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懂它有
什么意思: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可是听了多舒服!他仿
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他悬在
半空中,象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
就跟着它一起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
乐了,到处是阳光……他迷迷忽忽的快睡着了。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把手抓着脚。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地砖是条河。他相
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诧异又生气。他扯
着母亲的裙角说:“你瞧,这不是水吗?干吗不从桥上过?"——所谓桥是红色地
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理也不理,照旧走过了。他很生气,好似一个剧
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 
  一忽儿,他又忘了这些。地砖不是海洋了。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搁在砖
头上,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流着口水。他全神贯注的瞅
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
片来,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跟象一样的大。这时即使天上打雷
,孩子也不会听见。 
  谁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谁。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
。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够他消遣的了!他瞧着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几个
钟点。它们的面貌各各不同,象他认识的那些人。他教它们一起谈话,跳舞,或是
打架。——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奇怪的
东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他看着它们,出神了。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就得挨一顿臭骂。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
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
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
偶而用一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
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
相象,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有
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一些变化;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
,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要没有现成
的,就折一根下来),就能玩出多少花样!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长的话,
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克利斯朵夫是将军,他以身
作则,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去袭击。要是树枝柔软的话,便可做一条鞭子。克利斯
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有时马滑跌了,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垂头丧气的瞧着
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他是
队长,也是乐队;他指挥,同时也就唱起来;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绿的树尖在风
中向他点头。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
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
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
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
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
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
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骑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
。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
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
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
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
;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
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
个故事一样……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常常会懵懵懂懂的出神。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他不知
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甚至把自己都忘了。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岂不意的。
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楼,他忽然觉得一平空虚……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等到
惊醒过来,他茫然若失,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楼梯上。在几步踏级
之间,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
忙的搬着小步。他们走着乡下的路,穿过锄松的田,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蟋蟀叫
着。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笨重的飞走了。 
  祖父咳了几声。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老人极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
请求。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们俩很投机。老人非常喜欢孙子;有个愿意听他
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变
得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表示他象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听得高
兴极了。不幸逢到他要开口,总是找不到字儿。那是他惯有的苦闷;只要他有了高
谈阔论的兴致,话就说不上来。但他事过即忘,所以永远不会灰心。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也讲到德国大
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他眉飞
色舞,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辞,声调那么庄严,
简直没法了解;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他停下来,装做要
闭过气去,大声的擤鼻涕;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后来呢,祖父?"那时,老人
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气,就有心装做对故事的下文满不
在乎,使老人大为难过。——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听到激动的地
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解讲的是谁,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祖父是
否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古卢斯是否——天知道为什么缘故——上星期日他在教
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
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
忘的说教。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例如:“温良胜于强暴
",——或是"荣誉比生命更宝贵",——或是"宁善毋恶";——可是在他说来,意
义并没这样清楚。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照例张大片辞,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
话,句子也不说完全,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就信口胡诌,来填补思
想的空隙;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孩子毕恭
毕敬的听着,以为祖父很会说话,可是沉闷了一点。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①的离奇的传说,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
。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儿和他交战。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他说过几十
遍:他肯牺牲一条手臂,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可是天违人
意: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战,——就是说差点儿和
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
,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往树林里乱窜,大家一边逃一边喊:“我们上
当了!"据祖父说,他徒然想收拾残兵,徒然起在他们前面,威吓看,哭着:但他
们象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等到明天,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祖父就是把
溃退的地方叫做战场的。——克利斯朵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
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喊着爱
戴他的口号,只要他举手一挥,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
的。这简直是一篇童话。祖父又锦上添花的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仑征
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 
  -------- 
  ①指拿破仑,因科西嘉为拿破仑出生地。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的骂几句。原来他是激
起了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
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的吐一口唾沫,找些高
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分的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
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
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
了不起,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各人品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
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那时他会老半天的停下来,深深的
鞠躬,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但祖父骨子里是尊
重当今的权势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为他
们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气极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一忽儿就睡着了。克利斯朵夫
坐在他旁边,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就是一块界石,或是什么高而不
方便的古怪的位置;两条小腿荡来荡去,一边哼着,一边胡思乱想。再不然他仰天
躺着,看着飞跑的云,觉得它们象牛,象巨人,象帽子,象老婆婆,象广漠无垠的
风景。他和它们低声谈话;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他怕那些跑得飞
快,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怎么祖父跟
母亲都不注意呢?它们要凶器来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们过去了,呆头呆脑的,
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脚。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脚乱动,好似要从半空中
掉下来似的。他睒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
颤抖,一层淡薄的水气在空气中飘过,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嗡嗡的闹成一片,象
大风琴;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一劲儿的乱叫:慢慢的,一切都静下去了……树
颠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平原上,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蹄
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在他旁边,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
,有只蚂蚁爬着。他迷糊了,……几个世纪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蚂蚁还没有爬
完那小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长鼻子显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
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的望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他高声的唱,
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的滚下来,想惊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
他的脸上,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里很好笑。他想
再来一下;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的望着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讲究威
严的,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对他失敬;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 
  路愈坏,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而且所有
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和陶努斯山脉①差不多是
一类的。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所以每
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当
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便觉得那一天并没
有白过。 
  -------- 
  ①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他是认识祖父的。他们便上车,坐
在他旁边。这才是一步登天呢。马奔得飞快,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要是遇到别
的走路人,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若无其事的神气,好象是坐惯车子的;但他心里
骄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不理会孩子。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
,被他们的大腿夹坏了,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往往是完全没坐到,他可已经快
活之极,大声说着话,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他瞧着马耳的摆动,哎唷,那些耳
朵才古怪哟!它们一忽儿甩到左边,一忽儿甩到右边,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
侧面,一下子又望后倒,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而且动得那么滑稽,使他禁不住大
笑。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把克利斯朵夫推开,叫他别闹。
克利斯朵夫细细的想了想,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那时他神
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做出漠
不关心的神气。 
  他不作声了。车声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马铃舞动:丁、当、冬、丁。音乐在
空中缭绕,老在银铃四周打转,象一群蜜蜂似的;它按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的在
那里飘荡;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
了,中间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声唱起来。可是他们没有留
意。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接着又来一次,简直是大叫了,——于是老约翰
·米希尔生了气:“喂,住嘴!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这一下他可泄了气
,满脸通红,直红到鼻尖,抱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对
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他觉得他们很丑,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身
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这又是一个怪现象。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
。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头会爬上去,过后
又回到老地方;口环变得很大,象个破气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对蜡烛。难道
这真的是影子吗?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
到它。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象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
。——斜阳中的树影也是动人深思的对象,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象一些阴沉的
,丑恶的幽灵,在那里说着:“别再望前走啦。"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
也跟着反复的说:“别再走啦!”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他们常常提高嗓子,尤其讲起当地的政
治,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孩子打断了幻想,提心吊胆的望着他们,以为他们
俩是生气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实他们正为了敌忾同仇而谈得挺投机呢
。往往他们没有什么怨愤,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情,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
,——因为能够叫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只觉得
他们粗声大片的,五官口鼻都扭做一团,不免心里着息,想道:“他的神气多凶啊
!一定的,他们互相恨得要死。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嘴巴张得好大!他气
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天哪!他要杀死祖父了……” 
  车子停下来。乡下人喊道:“哎,你们到了。"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
下来,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加上一鞭,车子去远了。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
陷的路口上。太阳望田里沉下去。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又密又软
的草,悉悉索索的在脚下倒去。榛树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经淹在水里。一群小苍蝇
在那里打转。一条小船悄悄的驶过,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涟波吮着柳枝,唧唧作
响。暮霭苍茫,空凄凉爽,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回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叫。一
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形象,好似和谐的音乐,会终身在心头缭绕!……至
于异日的征尘,虽有名城大海,虽有梦中风景,虽有爱人倩影,片刻骨铭心的程度
,决比不上这些儿时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气所看到的园林
一角……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阴
影,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炉火融
融,金黄色的鹅,软绵绵的在铁串上转侧。满屋的油香与肉香。饱餐的喜悦,无比
的幸福,那种对宗教似的热诚,手舞足蹈的快乐!屋内的温暖,白天的疲劳,亲人
的声音,使身体懒洋洋的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脸庞,影子,灯罩
,在黑魆魆的壁炉中闪烁飞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
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深深的体味着这些快乐……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室
内嘈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父亲拉起提琴来了,尖锐而柔和的
声音在夜里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
在他的身上,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
;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不厌。他屏着气,想笑,想哭。他的心飘飘然了。他不知自己
在哪儿,只觉得温情洋溢;他把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使劲抱着她。她笑道: 

  “你不要把我勒死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爱她!爱一切!一切的人与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
都是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乐的夜
里飘浮……要象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将来是个英雄!……他
现在已经是了……哦!活着多有意思!…… 
  这小生命中间,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充沛的元气!他的身
心老是在跃动,飞舞回旋,教他喘不过气来。他象一条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
一股永远不倦①的热情,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
,一个无穷的希望,一片笑声,一阕歌,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人生还没有拴住他
;他随时躲过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
意的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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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洲俗谚谓此种壁虎能在火中跳跃不受灼伤。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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